[自創] 草寇為官/黔州谷16
蒼塘山上的一戰,是純然的血肉與刀劍相對。王山嘯劈開寨門,就好似打開了冥府的門,凶
神惡煞流竄而出,讓原本一面倒的戰勢陷入膠著。雙方都沒能佔到上風。隨著時間推移,山
風中瀰漫起血腥氣,彷若霧嵐都被染上一層豔色。
營寨中所留下的人,也都是在王山嘯身邊經歷了數多次戰役的人。這些人若不是極度苟且偷
生,便也算得上是驍勇善戰之類,這些人在覆滅黔州廂軍之後,竟也還留下了近千數。
雙方人數雖談不上什麼差距,待到這場硝煙平息之時,天光已經大亮。曹義襄一邊指揮著剩
下的人清點傷亡人數,一邊到處尋找楊則鳴。
他在傷兵之間來回穿梭,然而不僅楊則鳴,趙刃也遍尋不著。
「有沒有人看到楊將軍?」他直起身子,大聲問詢。
「大人。」一旁走來兩人,他們神情慘澹,襯著臉上的血汙塵土,更是面色灰敗不堪。
為首的人一抱拳,道:「在崖邊不遠找到徐二的屍身,此外,據小的剛才打聽,似乎……」
他話音低下去,不忍說完,跟在他後面的人便接口說:「楊將軍與趙大人,好像和那王山嘯
一起滾落崖下了。我們到處找了,確實沒有見到他們的屍首。」
曹義襄撇下他們,朝崖邊奔去。他向下望,崖壁上枝籐虯結盤雜,但實在陡峭懸險,山谷之
下的景象被籠罩在雲霧之中,不知幾深。
他頹然坐下,這下回京還如何交代?
至此,還有一支盤踞在矩州的勢力未清,王賈底下尚有兩千人──參軍望向營寨那頭忙亂的
人群,他們昨晚戰況慘烈,餘下有沒有五百恐怕都是一個問題。而主帥楊則鳴墜崖,憑方才
那望不見底的一眼,也不容他多抱希望了。
他突然感到深切的悲戚與孤獨。出兵以來,楊則鳴和他、趙刃與徐二,他們四人始終是共同
籌謀、互相協力的角色,一夜間竟只餘他一人,這下即便回京,怕是也逃不過辭官謝罪了。
然而此刻職責未盡,還得將眼下的事打點好。他勉強匯聚心神,站起身回到人群之中。
「請將傷亡人數清點好報給我。叛軍餘黨一併清算人數,都先押著。再找兩個人來,我這裡
有些話吩咐。」
曹義襄挑起大樑,勉強維持著蒼塘山上的秩序,山腳下的黔州卻默默醞釀另一波詭譎的風雲
。
自從被楊則鳴冷語威脅,黔州牧便日夜陷於不安之中。他為官數十載,從未有過什麼大錯,
沒成想一朝行差,就此背上數千人命,官位也岌岌可危。
由於寢食難安,不過數日的時間他便形容憔悴,就連這兩天告假在家也是輾轉反側。他的妻
女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也滿是說不盡的擔憂。
這一切在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王賈上門後都有了轉機。
他自稱王山嘯的二弟,過去受制於兄長的霸道蠻橫,如今聽聞王山嘯敗走蒼塘山,特領手下
兩千餘人歸順朝廷,並願意大義滅親,上山協助剿匪。
黔州牧這回不敢再隨意做主,只說願意收留王賈手下的人,安排他們也先住進兵舍,但對於
上山一事,只說朝廷兵馬已經出發,暫不必王賈出力。他心中直覺王賈身上疑點重重,但又
實在急需一個保住官位的理由。若是楊則鳴出兵期間,他順利招降了這麼一支人馬,那或許
還能說上幾句情,爭取將功折罪。
因此他一面將王賈安排在兵舍,一面又派人日夜盯梢,生怕再出任何變故。
而王賈對於自己被監看之事自然心知肚明,他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就此靜靜蟄伏。不
只如此,他天天到州府請安,晨昏定省一日不落,哄得黔州牧彷彿多了一個兒子。再加上王
賈的人皮很是討喜,他謹小慎微、儒雅知禮,時而又有珠璣之語,很快地,黔州牧便對他推
心置腹。
這日王賈照例又來伺候他,正侍立在一旁研墨,外面的人卻通傳有將軍府親兵求見。
外面進來的兩人渾身沾滿塵土,態度急切:
「王山嘯的人馬已盡數剿滅,我們救下數十名俘虜,但請派人上山接應,並協尋失蹤的楊將
軍與趙副官。」
「這……為何只有你等回來?」
「傷兵太多,一時無法下山,還懇請州牧協助派人上山接應。」那人躊躇片刻,又說道:「
我們也想要尋找楊將軍,參軍大人讓小的轉達,雖然將軍不知下落,但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即、即使身殞,也得給楊大將軍一個交代才是。」
待他稟告完,王賈急急插嘴:「兄長……果真已經伏誅嗎?」
他落下兩滴清淚,彷彿強忍哀慟,顫抖著聲音說道:「方才聽聞楊則鳴將軍的噩耗,真是天
妒英才,叫人好生悲痛……幸而兄長也伏誅,這下終於可以安心了。」
他原先侍奉在一旁,兩人以為他只是個侍從,此時突然出聲說了這一大串話,聽得那兩名親
兵面面相覷,只好問道:「這位是?」
王賈向他們拱手長揖:「在下王賈。那逆賊王山嘯,」他頓了頓,慚愧地放低了音量,「便
是在下的兄長。」
這兩名親兵頓時警戒起來,俱是將手扶向腰間的佩劍,黔州牧連忙道:「王賈已於前兩日率
手下前來歸順,切莫誤傷。」
「大人,不可不防,我們如今傷亡慘重,若王賈假意歸降,哪日突然發難,豈不是──」
面對質疑,王賈也不反駁,一個勁地掉眼淚,當真是看上去柔弱可欺。面對這樣的反應,那
兩名親兵也實在難以繼續質疑,只好收住話頭,看向上首的黔州牧。
「這……兩位下山求援也是辛苦,先去療傷休養吧,下官自會安排妥當的。」
那兩人一走,黔州牧便陷入短暫的沉思。他手邊也沒什麼人能上山了,但這個忙他勢必得幫
。先是招降安置了王賈的勢力,又成功接應朝廷兵馬下山,如此,之前那兩千廂軍之事,應
可以翻篇了罷?
但這短缺的人手……他看向王賈,這不是有現成的人可用嗎?
另一邊,姜文秀從昏迷中悠悠醒轉。
意識從黑暗中緩慢復甦,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目光迷茫地望向帳頂,鼻尖充斥濃郁的藥草味
,只覺渾身都沉甸甸的,腦袋一片渾沌。側過頭,整個房間瀰漫在一場霧中,彷彿將整片山
嵐藏入室內。
他窸窣的動靜引來注意,兩個身影穿過雲霧靠近榻邊。
那年邁的大夫拉過姜文秀纖白的手腕,幽青色的血脈清晰可見。他搭上兩指號脈,指尖下的
脈動如絲,即使已經以藥薰助他吸收,仍是氣血極虧。
「大人。」小邱從旁邊端來一碗黑黢黢的藥汁,他試著將姜文秀扶起來,但卻被擋了回去。
「水……」姜文秀抿著唇,乾啞著嗓音開口:「嘴裡發澀,先給我杯水,藥我等會再喝。還
有,拿紙筆來。」
「大人,您勿要再操勞了,您這樣──」
「快去。救人要緊,我心裡有數。」
小邱被趕了出去,那大夫嘆了口氣,給他掖了掖被角:「原先養了這麼久,一朝前功盡棄。
姜大人,您這身子,需得珍重啊。」
「還養得好嗎。」姜文秀倒回枕上,語氣平靜無波。
他自小身子就弱,鄰舍都說是他娘沒給取個賤名的緣故。二十多年了,可說是只要手裡掙點
銀子,都轉頭就交到大夫手裡,他早就知道自己沒多少年光景可再賴活。
「養不養得好,還得看您。您要是放棄,那可真就沒幾個月了。」他又勸:「老夫的醫術尚
不算頂尖,這裡也不過是個小縣城,到外頭去,那些大地方,總會有醫術更好的。」
後面那些苦口婆心的勸說,姜文秀都沒聽進去。他只心道:幾個月,也不知趙刃是死了還是
活著。
他要是還活著,這幾個月的時間也不知趕不趕得上最後一面;要是已經死了,那他還得等著
自己,這幾個月可就漫長了。
「大人,筆墨來了。」
姜文秀原還沉浸在不著邊際的思緒裡,聞言便掙扎著起身,道:「除了趙刃出事,可還有別
的要事?」
小邱回想了一下,忙道:「朝廷派的那位將軍也沒下山,他們倆一起上山,然後就不見了。
」
「沒別的了?」
「沒了,徐先生就是上山尋他們兩的。」小邱頓了頓:「也不知道後來如何了。」
姜文秀略一沉吟,提筆靠在床邊匆匆修書兩封。
幸好楊小將軍也一起失蹤了,姜文秀實在忍不住這樣慶幸。畢竟若只是趙刃一人出事,那麼
終歸是無足輕重,朝廷也未必會派人援助。現在兩人一齊沒了蹤影,那麼求援大抵是能得到
回應的。
他將兩封信折起,交給小邱:「記著,一封奏摺循例送交,另一封務必遞入大將軍府。」
小邱點頭稱是,姜文秀仍不住叮嚀:「楊大將軍府,務必送到。」
辦完了一切,他仰倒回床榻上,渾身氣力都乾了。老大夫還守著他,此時把那碗都晾涼了的
藥碗遞過來:「喝了吧。」
姜文秀聞著那苦得令人胃都絞在一塊兒的藥味,原本還想推辭,但想起如今他還有要事在身
,便爬起來把藥喝乾了,這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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