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科幻百合短篇 偏遠宇宙的華爾滋

看板C_Chat (希洽)作者 (一百零二年)時間10小時前 (2024/12/23 20:38), 10小時前編輯推噓7(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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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袋被打到,腦袋被敲壞寫了大約3.5萬字左右的原創百合短篇 放了很多混沌跟莫名其妙的東西進去。 百合已經小眾了,而且寫的是科幻類型,不知道到底為什麼??? https://i.imgur.com/CyQ7JlV.jpeg
重點是... https://i.imgur.com/EvnTolj.jpeg
https://i.imgur.com/cvSt9PU.png
對不起,不是故意的... 第一次寫原創,有意見批評的都歡迎,對於考據不確實的也都可以講。 好期待明年一月的Ave Mujica... https://i.imgur.com/2ukWKUK.jpeg
簡介跟全文放下面。 簡介: 在距離現在時代稍遠的未來,人類在月球上建立起了殖民都市。 當月球人蒂蒂即將搭乘返回地球航班的前一周。 她回憶起了自己14歲時的那個周末,跟地球人少女安的相遇。 從那個時候起誕生的情感,至今都無法釋懷。 揮之不去,不斷咬噬著內心,有如熔爐般燒灼。 宇宙殖民與未來科技發展下的百合譚 橫跨了地月間38萬公里,遙遠的故事 ----------------------------------------------- I.熔爐 熔爐。 那是在我心中轟鳴之物。 五彩斑斕的感情在其中奔騰流竄,濺射出星火,散發耀眼炙熱的光芒。 喜悅、悲傷、希望、失落、憐愛、惋惜、困惑、沮喪、悵惘、挫折… 所有正與負與位在光譜兩極之間,這些感情的總和逐漸融為一體。 這是我對安抱持的所有情感,這是安給我的所有情感。 從熔爐中流淌出來的尚未命名之物,甚至連形狀都還沒定態,光輝璀璨。 它一直久居在心中,但我從來都害怕去觸碰。 因為只要一握住,我的心就會難以抑止地感到痛苦。 彷彿…它如同真正的鎔化金屬,會灼燒身體,消耗生命。 所以自十四歲以來,熔爐被我埋藏在內心某個看不見的角落。 只要不去理睬,它終有一天會消失,而我也能夠淡然面對。 但我沒能如願。 隨著歲月飛逝,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越發清晰。 而如今,我想消滅掉的熔爐已經牢牢黏附在內心,成為我的原動力。 它在心中發出低沉的轟鳴,震盪著耳鼓,驅使著我前進,驅使著我走到這一步。 當看到螢幕介面上顯示的航班時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 2164年4月9日 寧靜海時間 08:00 恐懼麻痺了我的身體。 那是一周後,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那是我自己訂的航班。 但實際上要面對跟在腦海中想像是截然不同的事。 所以…我久違地握住心中那尚未命名之物,即便它會帶給我痛苦,即便它在灼燒我。 事到如今我也只剩這個了,為了減輕襲擊我的恐懼。 安,我感覺自己一直在逃離妳。 如果能再見妳一面的話,我大概會喜極而泣。 妲妮早就結婚了,她現在是兩個孩子的幸福母親。 雖然她重心幾乎都在家庭上,畢竟是年少時的摯友,我們現在都還會來往。 但某一次當我向她提及,我們十四歲時發生在侯麗節那個周末的事。 她已經完全忘記了。 可能她認為妳在撒謊吧,那對她來說只是無關緊要的事。 所以現在這個世上只剩下我,只剩我還記得。 那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嗎?還是那只是一場夢? 但當時妳對我坦承的話,當時我們跳的那支舞,都還歷歷在目。 所以我決定把那時發生的事紀錄下來。 在我被地球的重力輾壓以前。 如果我失敗了,輸給了重力,安,我希望妳知道,我並不後悔。 因為我履行了我們的約定。 在僅此一次的生命中竭盡全力的掙扎。 簡直令人發狂,這在我心中尚未命名之物。 啊啊,熔爐啊,別再催促我了,我會把事情訴說出來,然後我會朝她而去。 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 我要講述的是寧靜海與我的故事。 我要講述的是2140年3月4日到6日,安曾經抵達月球寧靜海的事。 安。 蘇我 安。 -------------------------------------------- II.未來的歷史 在我誕生前,寧靜海這座都市就已經佇立在月球了。 這座美麗蒼白的都市,以人類的憧憬與夢想鑄造而成。 有如在宇宙中綻放的玫瑰。 寧靜海直到21世紀末才初見雛形,是人類所建造的城市裡最年幼的。 起源於21世紀前半葉,美國國家航太總署主導的阿耳忒彌斯計畫。 計畫推動再次載人登月、建立月面永久基地,以及為之後的登陸火星作跳板。 但耗費龐大的資金,管控不善的成本及時間讓行動一再拖延。 隨著政黨輪替,民意引起的質疑使計畫被就此擱置。 而民間原先看似有利可圖的太空旅行,也因市場反應不佳而發展遲緩。 在21世紀接近五十年代時,人類對於月球的活動幾近於零。 轉機發生在21世紀下半葉,更準確地說是六十年代。 核融合在商用範圍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被譽為潔淨能源,與核分裂相比幾乎沒有輻射廢料,且產出能源效益優秀。 在各國都希望能投入實行時,遭遇到了困難。 核融合燃料必需的氚在那時已經逼近天價,一克就高達二十萬美元。 由於氚的主要來源是太陽風,有著大氣層保護的地球本身蘊藏的天然氚過於稀少。 這時月球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沒有大氣層的月球,在長年受到太陽風撞擊的情況下。 導致月球表面的風化層被拋射了大量的氚及氦-3,其含量估計有數百萬噸。 在早期太空探勘,人類其實已經得知月球具有豐富的礦物資源。 不過成本過高,地外發展相關產業不見起色。 直到此刻,核融合才真正叩開了月球殖民的大門。 自那時起,無數人及國家以幾近狂熱的態度開始投入宇宙事業。 原本具備載人太空飛行資格的國家僅有三個,俄羅斯、美國及中國。 直到八十年代,具備資格的國家已經到達了十六個。 而隨著學術上的突飛猛進,太空旅行也再次邁向商業化及平價化。 核融合燃料開採反饋回來的利潤又進一步刺激了宇宙發展。 越來越多人湧入了太空及月球。 但月球缺乏能長期滯留的據點,21世紀前半葉人類建立的基地根本不敷使用。 氧氣、水資源跟食糧的短少,都註定了單趟太空探索的上限。 有關月球都市的構想被提了出來。 寧靜海。 作為人類首座外星殖民地,它的原始理念反而相當現實。 那就是提供月球礦業船維護與太空人休養補給的暫居地。 但隨著各國的資源及野心挹注,寧靜海承載了比原本更為浩大的理念。 到了22世紀二十年代,寧靜海的居民來自地球各國,超過了十萬人。 直至今日,寧靜海已經是兼具觀光、維修、礦業、地質及天文研究…多種面向的大城。 與地球的都市不同,寧靜海是人類對宇宙敬畏跟妥協的表現。 月球本身不具備任何讓人類生存的條件,匱乏才是它的本質。 在太空探索及礦業採集時,死亡也司空見慣。 月球表面有太多致人於死的因素,宇宙射線、太陽輻射、劇烈溫差跟微隕石… 為了迴避它們,人類利用了月球地表下互相連通的熔岩管跟巨大坑洞。 順應並改造了天然地勢,也因此從遠方目視根本看不見寧靜海。 只有搭乘太空航班進入地底的宙港,歷經重重氣閥與海關後才能看到它的樣貌。 進入寧靜海的人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宏偉高聳的垂直熔岩管。 為了遮蔽高能輻射,熔岩管的穹頂是多層的月塵及複合材,中間會灌注水作為護盾。 螢幕會投射出在那之上,地球上無法見到的赤裸而莊嚴的星夜。 回過神來,人們的目光才會逐漸轉移到潔淨的城區以及車水馬龍的景象。 但大多數來到這裡的人們,無論見識過何等的異象及文化衝擊。 最後對寧靜海都留有同樣的印象,它一直有種纖細的寂寞。 這些不是屬於我的故事,這些比較像…我的根基。 我的人生是這些眾多歷史導致的結果。 在想著過往時,這些根基不斷從腦海中浮現。 如果不提及的話,就無法理解我跟安的處境。 我們的遭遇不僅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更像是這個時代下的產物。 在寧靜海,有一種別於地球的地質命名。 舉凡城市中所有能連通到月球表面的熔岩管,都會被賦予「頂」之名。 主要設施及大部份城區會圍繞著某個頂來規劃。 而前綴冠以地球各國關於月球的神祇或對宇宙發展有重大貢獻的歷史人物。 寧靜海第一宙港就是建在阿姆斯壯頂,除此之外還有哈伯頂、伽利略頂、嫦娥頂等等… 母親是在瑪尼頂的轄區醫院產下我的。 先天不良且早產,體重只有兩千克出頭,月球人。 在月球誕生的嬰兒大多如此,不過案例並沒有幾個,畢竟不會有多少父母想在月球生產。 自寧靜海建成以來,所有醫院接生的嬰兒只有23名。 那一年,我是唯一在月球上誕生的人。 人類這個物種與生俱來就適應了地球的重力。 但要是有人類誕生在先天條件與地球不同的月球上,會發生什麼事? 答案是,在子宮中的生長會反而配合月球的重力。 在歷來太空任務中,都能觀察到在失重狀態下對太空人肉體的負面影響。 而月球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 微重力會使肌肉萎縮、骨質疏鬆,由於出力減少,心血管功能也會放慢。 就醫學上來看,月球人是人類裡具有「缺陷」的罕見旁支。 生理機能的羸弱,造成月球人的壽命普遍不長。 現今存活最久的月球人,是一位在月球南極進行長期研究的男性地質學家。 但由於在月球表面接收到過多的輻射線,他被檢測出肺癌。 在生命的最後,他穿著太空衣離開南極研究所,獨自一人步行了五公里。 在廣袤荒涼的沙漠倒下死去,他那時三十六歲。 在所有月球人中,是否有人重新適應了地球的重力,曾經有兩人嘗試過。 一位在即將抵達地球的航班,心肺機能停止死在了座位上。 而另外一位,則安然踏出了太空艙,當時新聞媒體的採訪天天都能看到。 但三個月後,他毫無預警地倒下,原因依舊是---心臟不能負荷。 1902年法國根據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拍攝了世上第一部科幻電影《月球之旅》。 講述六個天文學家用大砲把自己射到月球。 由於是黑白片,而且拿到現在來看過於滑稽跟浪漫化,老實講不怎麼有趣。 但裡面有段劇情一直觸動著我。 那是天文學家到了月球底下長滿蘑菇的洞窟中,遇見一種半人半蟲的賽勒尼特人。 那種外星人非常的弱,只要被棍棒或傘輕輕敲一下就會爆炸。 我給妲妮看了影片,當她看到那段時,她說:「這不就是妳。」 之後每當我們吵架或她想損我時,她都會叫我賽勒尼特人。 脆弱而短命。 父母兩人在寧靜海認識的。 他們老喜歡在我面前秀恩愛,我也常毫不掩飾地擺出一臉嫌棄。 母親是派駐在風暴洋的地質學家,父親是礦業人員。 他們的生活軌跡與作息時間基本毫無重疊。 直到某次母親心血來潮去了伽利略頂著名的駐唱酒吧,他們才相遇。 從交往到結婚花了差不多半年。 懷胎兩個月的時候,父母還是打著要回地球產下我的算盤。 但承攬地月來往航班的各家宙空公司與寧靜海宙港人員,在這時發起了聯合罷工。 原因是各國預計在月球風暴洋馬利厄斯丘陵建造新城。 航運量的提升導致勞資雙方之間的爭議,在為期三個月後不了了之。 但這段期間內寧靜海的物資輸送停滯,新城建設計畫也被推遲。 等到罷工結束後,母親已經大腹便便了。 宙空公司以安全考量拒絕了父母的登艙,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在月球生產。 工作繁忙使我們這一家聚少離多,但父母盡可能地給我所有的愛跟教育。 只是關於有個月球人女兒這件事,我們有志一同避開不談。 我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件事,我想他們也不知道。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沒有早產帶來的發展遲緩已經是萬幸了。 不過從有意識以來,因為併發症跟莫名其妙的機能衰退已經數不清進出多少次醫院。 比起家裡,瑪尼頂的醫院對我來講還更加熟悉。 我記得住各診間主治醫師及護理人員的姓名,但左鄰右舍的臉龐卻不一定見過。 一開始會哭,尤其父母在的時候,因為有人聽,但也只是一開始而已。 漫長的檢測與復健實在難熬,月球人又是太空醫學發展的最佳範本。 得整日被各式各樣的人像個小白鼠一般戳來弄去。 病弱的身體帶來的結果是不間斷的苦痛,肌肉萎縮也讓我難以反抗。 到後來已經麻木了,對苦痛麻木。 比起對肉體的折磨,這種日子對心靈的戕害更大。 某一日,在復健結束後,我躲在瑪尼頂醫院的角落落淚,那時八歲。 突然背後傳來與我年齡相仿的女聲。 她說:「妳被因陀羅拋棄了嗎?」 我轉過身來看著她,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妲妮。 她有著精緻的五官跟小麥色的肌膚,披落肩頭的長髮髮尾帶著褐色。 後來才知道她的父親是心臟外科的醫生,那天她偷跑到醫院來探望他。 不過那時妲妮講的是旁遮普語,我一開始聽不懂,於是她又換成英語。 但我還是不懂,我問她:「誰是因陀羅?」 她跟我解釋了印度教由因陀羅掌管的斯瓦爾加,行善的生靈會抵達那裏享受福樂。 她說:「如果妳沒被拋棄的話,妳已經在祂的領域了,別哭。」 對她而言,月球是斯瓦爾加。 「那做壞事的人會去哪?」我又問她。 「那落迦」她說。 「我想我一定在那裏」我又哭了起來。 「為什麼呢?」她問。 「因為復健好痛」我忍不住趴在她肩頭上嚎啕大哭。 她安慰著我,那是我哭得最慘的一次,把她的上衣都弄濕了。 在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後,我們坐在那裏。 「妲妮,阿曼.妲妮」她指著自己說「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蒂蒂」我也學著她指著自己的胸口「我是蒂蒂.拓樸。」 現在想起來,或許是遇到了妲妮,我才能更達觀地看待這個人世。 無論是斯瓦爾加還是那落迦,天堂還是地獄。 都存在人心之中。 --------------------------------------- III.衛星狩獵 跟安有實際意義上的接觸,是在2140年3月4日晚間,不過那時我不知道。 那是後來她跟我說的,是單方面的入侵跟窺探。 幸好因此知道居家防護系統哪裡有漏洞。 講晚間其實很奇怪,因為一個月球日就相當於地球一個月。 月球上的曆法跟日夜計算都依然遷就地球人的生理時鐘,反正沒人會抱怨。 我很早以前,早在十四歲以前就放棄了到地球旅行這個夢想。 我對地球的認知大部份都來自周遭的人口中,尤其父母跟妲妮。 妲妮並不是寧靜海的永久居民,這裡的人大部份都不是。 每年長假,寧靜海宙港的週期船總是人滿為患,人們會像候鳥般返回地球數個月。 除了需要在月球現地工作或長期居留的少數人,因為有遠距教學及工作。 寧靜海那時會變得異常冷清,我很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日子。 眺望著蒼白的熔岩管穹頂,順熔岩管而下那融合歌德式與新藝術風格的裝飾。 直到底部的長街,以及照亮幽暗洞窟的銀色光線。 但眾人對地球的嚮往總會撩起我的好奇心。 每當父母提起在地球故鄉的人文跟環境,我會一知半解地聽著。 我希望他們說起一些更…簡單的事情,月球上沒有的。 像是森林的樣貌,大海的樣貌,它們的氣味跟顏色是什麼? 晴天是什麼?雨天是什麼?風是什麼?閃電跟雪是什麼樣子的? 絕大部份地球人很自然就能理解這些,所以他們鮮少提及,這讓我很氣惱。 月球的天氣預報可是只有千篇一律的高能輻射預警跟微隕石降落範圍。 在知道我的需求後,父親送了我一個小玩具。 那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一套笨重的虛擬實境系統。 它當時主要客群是進行長期任務的太空人,為了化解他們的鄉愁。 標榜著透過穿戴式感應器跟頭盔,能完美體驗地球的各項自然環境。 但它的市場反應不佳,太耗電了,而且廉價宙空出現後長期任務變得不是那麼必要。 到我手裡時,它壞到裡面只剩下一個離線檔案,網路服務也停止了。 模擬的檔案是在陰雨天中,一片亂石纍纍的無名海岸。 雨水跟海浪的氣味,濃重的空氣,風席捲的方向,全部都是第一次的體驗。 儘管對其他人而言稀鬆平常,但已經讓我心潮澎拜。 彷彿自己不是身在月球上,而是坐在地球某個陸地與海洋的交界線。 有時我一戴就兩三個小時,直到電力耗盡為止。 那在我心中勾起,對地球原本不存在的鄉愁,是我對地球最近的連結。 而另外一個跟地球的連結,是我有點不良的小嗜好。 妲妮也攪和了進來,我負責入侵,她幫我計算軌道運行,因為數學是她的強項。 安因此才逮到了我。 那就是衛星狩獵。 2140年3月4日晚間20:02 瑪尼頂 蒂蒂家 妲妮坐在蒂蒂床上,蒂蒂則操作著螢幕介面。 蒂蒂:「我還是很氣妳沒帶近代史筆記給我。」 妲妮:「天啊,蒂蒂!我道過歉了!」 妲妮:「妳知道嗎?妳該去找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這樣就不會煩惱什麼愚蠢的近代史。 」 蒂蒂:「說的倒輕鬆,掛科的又不是妳。」 妲妮:「還是妳去裝個電子腦,這樣就能直接傳給妳了。」 蒂蒂沒好氣的盯著妲妮:「妳很清楚我不能裝那玩意兒,我是…」 妲妮:「…賽勒尼特人,啊~脆弱可憐的月球公主。」 妲妮譏諷著她,扶著額頭倒在床上。 蒂蒂笑了起來:「過來,我要宰了妳。」 蒂蒂從螢幕前起身,兩人在房間裡追逐打鬧了一會兒才停下來。 妲妮:「來得及嗎?最後一班回旃陀羅頂的地鐵是九點半。」 蒂蒂聳聳肩:「反正最多也只有四十五分鐘,無論如何。」 妲妮起身到螢幕面前,在動手前她暫停了。 妲妮:「我想確定,這次真的沒問題吧!」 蒂蒂停頓了一下:「…沒問題。」 妲妮:「蒂蒂~~~?」 蒂蒂:「怎麼了?」 妲妮:「妳忘記上次出了什麼事嗎?」 蒂蒂:「上次是上次,而且後來不是逃掉了?」 妲妮:「如果沒逃掉的話,網路警察會找上門來的。」 蒂蒂:「我哪知道那顆有裝警報,而且臨走前我把它關了。」 妲妮:「那這次呢?」 蒂蒂:「絕對,不會,出事!」 看妲妮還是沒反應,蒂蒂嘆了口氣。 蒂蒂:「說真的,波士尼亞的保險公司到底為什麼需要近地軌道衛星?」 蒂蒂:「再說都已經是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蒂蒂:「我去查過,那家公司早破產了,所以那顆現在無所有權人。」 妲妮:「也就是說?」 蒂蒂:「上個世紀的人造衛星基本沒有加密保護措施跟警報系統,就算有…」 妲妮:「…也不會有人找來算帳!」 看到妲妮回話,蒂蒂終於鬆了口氣。 蒂蒂:「近地軌道那麼擁擠,讓它墜落到大氣層燒掉不是比當太空垃圾更好嗎?」 蒂蒂:「我們可是在行善。」 妲妮笑了,把手放在鍵盤上:「我就不該信妳講這什麼鬼話。」 蒂蒂:「20:15,那個時候那顆會從地球背面轉過來。」 蒂蒂:「而且不玩這個的話,妳平時哪會用到這麼多運算。」 妲妮:「妳在狡辯。」 妲妮的話簡略起來,那是電子腦為了提升算力將效能轉移給運算模組。 表面上看不出異狀,但行動變得有點遲緩,妲妮還不熟悉電子腦的緣故。 妲妮是今年初才裝的,絕大部份地球人在十四到十六歲之間都會進行電子腦手術。 為了求學及工作,電子腦的裝設已經變成標準配備,也有政府補助跟保險給付。 保留一些腦細胞,原本的人格跟記憶數據化,讓人腦轉換成一種終端機。 這項技術在進入太空時代後,有著飛躍性的進展。 在與多國人員協作的過程中,原本語言是相當大的壁壘。 日益複雜的領域,卻缺乏大量的合適技術人員。 學習及溝通成本的增加,在一段時間內拖慢了宇宙發展的進度。 種種疑難在電子腦技術問世後得到了紓解。 電子腦從問世到普及化這段過程,僅僅花了半世紀。 如果21世紀的人類得知的話,肯定會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速度。 但從當時人們視角再往回看,會發現自萊特兄弟首次飛上天空到登月這段期間。 也只花了不到七十年。 近代太空探索所帶來的利潤,其推動人類科技發展的影響可見一番。 但那是對地球人而言。 有關電子腦的事先放在一邊。 妲妮:「結束了」她甩了甩頭,像是想把模組的運轉效能給降下來。 妲妮:「接著看妳表演,20:35到20:38讓它往這個區間墜落,中間不會跟其他低軌道衛星 或太空垃圾交錯,軌道很乾淨。」 蒂蒂看了看螢幕上的地球跟密密麻麻的人造衛星軌跡預測圖。 又看了一眼時間,20:21,六分鐘,比上次還快。 妲妮:「別跟我說妳做不到。」 蒂蒂:「說什麼傻話。」 妲妮只要六分鐘的話,自己也不能輸。 入侵古董衛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因為它們大多數都很便宜。 在上世紀,民間人造衛星的設計並沒有將駭客入侵的可能性考慮進去。 它們更加著重在硬體的完善,但沒有採取保護措施。 劫持民間人造衛星跟入侵一臺企業電腦難度不相上下。 人造衛星的隱密導致了它們難以被察覺,自然入侵也少。 不過同樣,當人們的視野轉移到太空,很多潛而未見的問題一下就曝光了。 這也是衛星狩獵要慎選目標的原因。 蒂蒂喘著大氣,入侵成功了,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時間,20:30。 妲妮勝利般地高舉雙手:「九分鐘,我贏了。」 蒂蒂:「可惡!不公平,妳是用電子腦算的。」 妲妮:「噢,只有輸家才會找藉口。」 她擺著蒂蒂討厭的嘴臉,兩人僵持著、笑鬧著。 快到20:35的時候,她們還是停下了爭執。 蒂蒂照著原定的軌道,啟動了人造衛星內部控制姿態的推進次系統,裡頭的燃料所剩無幾 。 兩人看著衛星墜入大氣層的光景,螢幕上的畫面劇烈晃動著。 與大氣的摩擦造成火花四射,映照著地球高空的景象,最後突兀地化成一片黑暗。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蒂蒂:「真美,不是嗎?」 妲妮:「好吧,玩夠了,我得回去了!」 蒂蒂站起身來:「我送妳。」 到了門口時,妲妮回頭向蒂蒂說道。 妲妮:「明天…周六我會跟某個傢伙去約會。」 蒂蒂:「又一個?這是第幾個了?」 妲妮在心裡數了一下:「第五個,但這不是重點。」 妲妮:「然後再明天,週日,要不要來旃陀羅頂我家吃個飯,媽喜歡看到妳。」 妲妮:「之後我們去侯麗節,就妳跟我,什麼都忘掉好好玩。」 週日有什麼事嗎?蒂蒂在心裡盤算,那天不用復健,要說的話只剩下… 蒂蒂:「那妳別忘了近代史。」 妲妮把白眼翻到後腦勺:「好吧,好吧,幾秒的事而已!妳到底來不來?」 蒂蒂揚起了嘴角:「到時候見。」 妲妮走後,家裡回歸一片寂靜。 父母照例地不在,不過光是回憶著方才衛星狩獵的激動就足以讓人笑著入睡。 「代替不能前往地球的我,走完那段路」蒂蒂對著空無一人的玄關自言自語。 這大概是妲妮一直協助蒂蒂胡鬧的原因。 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那一日晚間,蒂蒂睡得很熟,寧靜海伴著她入睡。 2140年3月5日凌晨02:17 瑪尼頂 蒂蒂家 安開始入侵蒂蒂家的居家防護系統。 她猶豫了356分鐘。 ------------------------------------------ IV.安 周六中午,當蒂蒂睡眼惺忪地醒來,她看到居家機器人站在床邊。 以日常清掃的路徑,它這時不該在這,但蒂蒂並沒有感到什麼。 這個型號被故意設計成比人類矮,它的高度只高於床邊一點。 流線且非人型的外觀也不會讓人感到敵意,銷量不錯。 「Viata,走開,我還要睡」蒂蒂重新蓋回棉被。 「…呃…嗨?」站在床邊的機器人說話了,蒂蒂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機器人有搭載語音沒錯,但很久以前就被蒂蒂關掉了。 那現在在說話的是? 蒂蒂以為自己搞錯了,翻過身來重新對機器人下達指令:「Viata,回去。」 「我讓Viata睡了。」 「嗯…我是安喔,初…初次見面?」 蒂蒂的尖叫聲響徹了家中每一個房間。 下午,妲妮在門口待了很久,才聽到屋內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那是看起來一團糟的蒂蒂,還穿著睡衣,破了重點是,過長的長髮也黏在臉上。 妲妮:「妳看起來跟獒犬搏鬥過一樣。」 蒂蒂:「抱歉…我很抱歉…妳穿紗麗去約會?」 妲妮穿著奢華繁複的墨綠色紗麗,披肩跟衣裙鑲著金邊。 妲妮:「他跟我一樣是剎帝利,而且注重傳統,所以…」 蒂蒂:「我打擾到妳了?」 妲妮:「幸好他人是個渾球,約會早就結束了!」 妲妮:「女士,看妳傳的東西我就趕過來,如果妳只想問我約會的話,我要閃人了!」 「不不不」蒂蒂很慌亂,她拿捏著措辭「好像,出事情了。」 妲妮:「我有猜到,妳傳過來的訊息語無倫次。」 妲妮:「我發誓如果跟妳那衛星狩獵有關的話,不會再幫妳!」 蒂蒂:「不是…我不確定…這件事太奇怪了。」她在門口沉默良久。 「所以呢?妳要讓我進去還是我們在這裡站一輩子。」 妲妮氣到用旁遮普語說。 蒂蒂:「我把它關在主臥室裡面,它出不來。」 兩人進屋後快步前進,但在經過蒂蒂房間時,妲妮看到裡頭東西倒的亂七八糟。 蒂蒂:「它一直在重複講同樣的話,但那些話毫無道理。」 「蒂蒂,誰是它?」妲妮停下腳步。 蒂蒂:「好像是Viata。」 妲妮:「所以妳家機器人壞了,拿去檢修不就得了。」 蒂蒂:「不是那樣的…」 妲妮:「不然呢?」她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兩人停在主臥室前面,妲妮這時聽到裡面傳來悶哼聲。 「Viata裡頭好像有其他東西」蒂蒂打開了主臥室的房門。 房門一打開,裡面的Viata就急著想衝出來。 妲妮用一隻手就攔住了這種矮小的型號。 看著眼前在掙扎的小機器人,再轉頭看了看狼狽的蒂蒂,妲妮輕輕笑了。 蒂蒂知道妲妮的意思,所以也羞愧的滿臉通紅。 蒂蒂:「我是自己跌倒的。」 妲妮:「啊~~~」 蒂蒂:「說真的,聽到那種胡言亂語…」 氣呼呼的Viata打斷了蒂蒂:「那是妳一直…一直…不聽人講話。」 妲妮:「…挺奇怪的老實講。」 蒂蒂:「對吧!」 妲妮:「Viata之前搭載的是這種擬似人格嗎?」 「我老早就講了,Viata現在睡著了,我是安!」憤怒的小機器人發出蜂鳴聲。 蒂蒂看著妲妮:「從這裡開始變得奇怪。」 蒂蒂:「她一直堅持自己叫安,蘇我安,日本人。」 妲妮訝異地放開手,Viata因此跌到了地上,但很快就用自適應系統爬了起來。 妲妮:「她在說謊。」 Viata:「沒有,我才沒有,你們寧靜海人老這副模樣。」 妲妮:「妳最好在說謊。」 Viata斬釘解鐵地講:「我沒有。」 Viata:「如果人格跟記憶都數據化了,為什麼不能傳輸到其他終端裡面?」 妲妮:「因為這犯法!」 「噢…」原本氣呼呼的小機器人一下子消了氣。 妲妮轉頭向蒂蒂說:「妳最好趕快通報警察,說有日本旅客稀里糊塗跑到妳家機器人裡, 叫他們去找本人的肉體,把數據送回去,讓她被遣返回國。」 蒂蒂這時開始變得扭捏不安:「妲妮…妳還沒有聽見最奇怪的事。」 妲妮:「怎麼了!?」 蒂蒂:「我看了一下入侵路徑…」 蒂蒂深呼吸了一口氣:「她人還在日本。」 妲妮簡直驚掉了下巴,她把Viata推回了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 妲妮:「那現在可以確定她在說謊了。」 蒂蒂:「為什麼?」 妲妮:「沒什麼好講的,除非她想死,否則不會有人這麼做。」 妲妮:「妳想想看,怎麼會有人捨棄肉體,大費周章把自己傳到網路上,透過近月軌道衛 星隨便在寧靜海找個終端,然後把自己塞進去。」 妲妮:「妳應該知道衛星網路如果受到干擾,傳輸的資料會發生什麼事?」 蒂蒂:「傳輸不完整或…數據損壞。」 妲妮:「沒錯,我們現在可是在談論細緻、不可複製、完整的人格跟記憶數據,要是中間 哪個環節出差錯,會無聲無息散失在太空中。」 妲妮:「沒有道理不是嗎?」 蒂蒂:「……」 妲妮:「她想來寧靜海的話,怎不搭廉價宙空?」 蒂蒂吐了吐舌頭:「那妳覺得那個是什麼?」 妲妮:「我們何不問問它呢?」 妲妮稍微打開了門,用著勸誘的語氣說:「嘿…安…?為什麼想來寧靜海呢?」 門內的Viata有點猶疑:「呃…嗯…這是我的夢想?」 妲妮隨即甩上了門:「妳看我說吧!根本不像人!」 妲妮:「強人工智能、發展型AI、誘餌病毒,天曉得年頭網路上有什麼鬼東西。」 妲妮:「總之那裏頭不可能是人類。」 Viata的聲音透過門悶悶地傳來:「其實我聽得到…妳們打從開始就不相信我對了?」 「受夠了,我要把你關掉。」妲妮強硬地打開房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求妳們了!」小機器人開始求饒「求妳……」 隨著電源燈的黯淡,聒噪的Viata終於停止了作動。 妲妮鬆懈了下來,她說:「接下來呢?妳打算怎麼做?」 蒂蒂沉思著:「不能叫警察,他們可能會順帶查到我入侵衛星的事。」 妲妮示意蒂蒂往下講。 蒂蒂:「如果…」她看著妲妮,「我還是想找個方法送她回去,但我不確定她確切的位置 。」 蒂蒂:「萬一她真的是她宣稱的那個人的話,醫院應該有資料,至少有她動過電子腦手術 的資料。」 妲妮:「在我說了那麼多之後,妳還認為那是人類?」 蒂蒂被問得有點不確定,但她還是說了:「不行嗎?」 妲妮:「妳的根據是?」 蒂蒂:「…直覺?這樣好了妲妮,要是我們搞錯了把Viata送修,不就等於殺人嗎?」 妲妮:「妳不相信邏輯跟常識,反而相信直覺…。」 妲妮仰天嘆了口氣:「早上是爛男人,下午是這個,我頭好痛。」 妲妮:「床借我躺,妳想做什麼最好快點,電子腦腦死的時間是24小時,回來再叫我。」 「而且蒂蒂」妲妮在進房間前探頭出來說「妳的直覺一向差的要命。」 「不行!」 「拜託了,納西爾,妳突然想去上廁所五分鐘,把電腦留著給我就好。」 瑪尼頂醫院位在從蒂蒂家能輕鬆步行抵達的距離。 在經過醫院中庭時,東側有個被茂盛蕨類遮掩的長廊入口,底部是精神外科的診間。 蒂蒂刻意選擇這個比較偏僻的櫃檯,今天值班的是納西爾女士。 來自印尼,已經過五十歲當祖母且身材豐腴的她,把蒂蒂這個醫院居民當成自己的孫女。 但碰到正事,她還是顯得公私分明。 「不行就是不行,我知道現在年輕人能做到什麼程度。」 「納西爾,我就只想查個人名而已,拜託嘛。」蒂蒂開始撒嬌。 「不行…」納西爾舉起手指「但是,如果現在有人進來看診的話。」 「我就得調閱那個人的就醫紀錄」提示過於明顯,蒂蒂理解的很快。 蒂蒂:「…是說剛進來那個日本旅客嗎?」 納西爾:「如果是日本人的話,那就得登厚生省的資料庫了。」 納西爾:「她說自己叫什麼來著?」 蒂蒂:「安,姓蘇我名安。」 納西爾:「Sogano…An」 納西爾:「大概幾歲?」 蒂蒂:「…我不知道。」 納西爾責備似看了蒂蒂一眼,又回去敲打鍵盤:「在日本好像是很稀少的姓氏。」 納西爾:「只有…一個結果」 她戴起老花眼鏡,仔細看了看螢幕,問:「這個人…蒂蒂,妳為什麼要查?」 蒂蒂:「怎麼了嗎?」 納西爾:「這個人不可能抵達寧靜海,她六天前就死了,十六歲。」 結果妲妮才是正確的,雖然還不能排除Viata裡頭是人類的可能性。 但至少現在可以確定它撒了謊。 它為何要撒謊呢?而且是這種蹩腳的謊言。 是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呢?還是人工智能演算導致的結果? 裡頭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要冒這種風險前來寧靜海? 從醫院步行回家的路上,蒂蒂想到還得善後就不由得感到鬱悶。 乾脆兩眼一閉把Viata裡頭的數據匿名交給警方,就不用考慮這麼多。 這是蒂蒂在抵達家門前,呼聲最高的想法。 「妲妮,妳贏了,起來吧!」 蒂蒂在回家後著喊,但屋內靜悄悄地。 在經過自己房間時,妲妮不在床上了。 是醒來回旃陀羅頂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會給點連絡才對,蒂蒂想妲妮可能還在氣自己。 於是她打開主臥室的門,但Viata已經不在裡面了。 蒂蒂有點困惑,是妲妮又想確定什麼於是重啟了Viata嗎? 不對,這不像她,她烈火般的性格不會反覆擔憂。 到了走廊底的房間依然沒有看到Viata,於是蒂蒂往回走。 這次更加留意,才在自己房間的床邊看到Viata露出一角。 Viata的位置變了。 有點奇怪。 她查看了Viata,電源還是關著的。 從剛才進出家的人只有兩個,蒂蒂跟妲妮。 蒂蒂還沒碰過Viata,所以只有可能是妲妮,但是出於什麼理由? 猶豫一陣子後,她開啟居家防護系統的監視器看了起來。 在回調到某個時間點時,她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妲妮沒有出過房間,她睡得很沉。 但Viata自行啟動電源,從主臥室裡平靜地滑了出來。 Viata在睡著的妲妮旁待了一會兒,接著用自己的傳輸線接上了妲妮後頸的接口。 那裏是電子腦的接口。 在過了約莫半小時後,妲妮自己起身拔掉了傳輸線並關掉了Viata。 裡頭無論是什麼東西,它經由有線傳輸現在待在妲妮的電子腦內。 蒂蒂感到自己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已經不是妲妮了。 裡頭的東西好像還不太適應新的肉體,它的步伐跌跌撞撞的。 在步出蒂蒂房間後,它扶著牆壁休息了一陣子,才再次邁開腳步。 這次更穩健、姿態更正確,蒂蒂看著。 這代表除了原先的意識壁壘,電子腦的運動壁壘也被攻破了。 現在不再是擔心會被查到衛星惡作劇這種小事的時候,妲妮被奪走了。 她的手顫抖著移往手機,這才發現螢幕上的來電顯示已經亮了一陣子。 妲妮的號碼,是「它」打來的,蒂蒂接了起來。 手機那頭的背景傳來雜訊跟風聲呼嘯而過的聲音。 妲妮的聲音響了起來,但那不是她,她不會用這麼柔和的嗓音。 「嘿,呃…蒂蒂,我先回旃陀羅頂了,想說跟妳講一聲…」 蒂蒂:「少裝了!」 「啊…妳看監視器畫面了對吧!」 蒂蒂:「我應該在你打招呼時,就把你敲成廢鐵才對。」 「……我沒有選擇」 「都已經入侵妳家了,妳知道我大可把畫面替換掉,把Viata擺回原位。」 「這樣到事情結束以前都不會有人發現…但我沒有。」 蒂蒂愣了一下:「為什麼?」 「我希望有人知道。」 「別報警求妳,我讓妲妮睡著了,到了明天我就會把她還回來。」 「她跟我在一起,而我真的不想把她當人質。」 「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好,我相信妳」蒂蒂這麼說著,卻在追查著妲妮的位置。 「……」 「妳知道我還看得到妳。」 螢幕上的訊號追查被斷絕了。 對方現在依然在入侵中,從居家防護系統,蒂蒂想。 蒂蒂:「我何必要相信妳?從妳口中沒有吐露過真話。」 從聽筒那端產生了短暫的靜默,蒂蒂從中感受到對方的遲疑。 它在想著要怎麼開口,它在思索著。 「我沒辦法給妳保證,但如果妳要安心感的話…」 在螢幕上浮現了一個自動顯示的新視窗,那是一份寧靜海城區的局部立體圖。 「這是妳要的東西。」 「到明天結束前,妳都能看到,要入侵地鐵跟街道監視器來看我也行。」 妲妮電子腦的訊號在立體圖中出現,她在前往旃陀羅頂的地鐵上。 「我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傷害妳。」 「但妳報警的話,我會逃跑。」 還有其他方法嗎,蒂蒂想著。 肉體主導權在對方手上的情況下,有辦法把數據從電子腦內逐出嗎? 無論如何,風險都太大了。 蒂蒂:「到妳把妲妮還回來以前,我會一直監視妳。」 「無所謂。」 蒂蒂:「而且我要親自把她拿回來,約個時間地點。」 「……好,那之後就隨便妳吧。」 「明天中午十二點,侯麗節,我們在侯麗節上碰面。」 蒂蒂:「最後一件事…妳為什麼要撒那些謊?」 「我並沒有。」 「我一直對妳們說著實話。」 「抱歉事情變成這樣,這不是我想見的。」 通話斷掉了,手機響著令人不安的提示音。 --------------------------------------------------- V.侯麗節 2140年3月6日上午10:03 寧靜海地鐵環狀線 昨晚蒂蒂徹夜難眠,只有接近凌晨時在螢幕前打了瞌睡。 電子腦的訊號一直沒有消失,那個亮點在寧靜海的各個城區中遊蕩。 懷疑過訊號本身的真偽,但驗證後卻得到確實的回報。 入侵它經過路途上的監視器,也能在視野中看到行蹤。 它曾經多次看著鏡頭,知道蒂蒂正在監視卻沒有迴避。 毫無道理。 它到底想做什麼?在電話上它曾提到只需要一點時間… 如果是強人工智能的話,儘管有擬似人格,還是會採取更具合理性的做法。 但它帶給蒂蒂的感覺…很像是人類。 種種行動都讓人感到它不合理、衝動、欠缺考量。 能入侵居家防護系統,以及能攻破電子腦壁壘,蒂蒂甚至不知道那是能攻破的。 但冒著死去的風險用衛星傳輸了38萬公里到寧靜海。 如果有這種駭客技術的話,應該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執行才對。 而且最大的問題是------肉體。 今天凌晨2:17時,蒂蒂以為妲妮的訊號會突然消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個亮點卻還在移動。 電子腦腦死的時間是24小時,這代表無論如何在地球的那具肉體已經沒救了。 單純的人格跟記憶數據能夠竊占他人肉體多久? 在原有宿主存在的情況下,排斥反應應該很強烈才對。 而脫離原有肉體超過臨界點時,各種應激反應甚至猝死程式都會啟動。 妲妮的肉體依然在他人操縱下是理應不會發生的情況。 如果它真的是人類的話,就代表它拋棄了原有的軀殼。 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讓人需要拋棄肉體,蒂蒂曾經考慮過。 原有肉體對本人而言,是牢籠。 貧窮、病痛、囚禁、瀕死…哪種情況都不像它會遵守諾言交還妲妮。 可是這種處境下的人會顧慮到與自己無關人們的感受嗎? 這件事中不能理解的地方堆積如山,似乎缺失了某些東西。 已經運轉整晚的蒂蒂腦袋打了死結,癱坐在地鐵座位上。 有某種東西從妲妮的身體裡觀察著寧靜海,使用著她的感官與腦。 光想像著就感到詭異的不悅。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它究竟是誰?它到底在想什麼? 瑪尼頂到旃陀羅頂之間相隔十站,不用轉乘,可這趟路途也不算近。 越是接近目的地,人潮就越隨著車門的開闔湧入地鐵,帶著紛擾的氣息。 這是由於旃陀羅頂位於寧靜海的樞紐地帶,匯聚了眾多物流與交通要道。 但在這個時節的話,去旃陀羅頂的人們會另懷心思。 蒂蒂看著地鐵上形形色色的人們,他們大部份都是遊客。 興奮跟期待從交談渲染開來,異樣的躁動在空氣中共振著。 侯麗節就在這個周末,寧靜海少數繼承自地球民族的大節日。 在蒂蒂附近的兩名女孩掩著嘴咯咯笑著,依穿著打扮判斷也是來觀光的。 她們有著深邃的五官跟健康的肌膚,說著西班牙語,大概是拉丁裔。 其中一個女孩背包上的吊飾隨著對話不斷上下晃動。 蒂蒂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祂有著深藍的膚色跟俊俏的臉龐,裝飾華美。 那是毗濕奴,司掌守護,在印度教被視為眾生的保護神。 侯麗節就是起源於,受到大神毗濕奴庇佑從火焰中存活的缽羅訶羅陀王子。 祂的四隻手臂拿著蓮花、金剛杵、法螺及善見神輪。 內建的立體投影,讓細碎的花瓣灑落在吊飾周遭。 毗濕奴啊,請保佑妲妮平安回到我身邊,蒂蒂不禁這麼祈禱。 車廂內響起到站的語音,螢幕上各種語言的告示閃爍著。 旃陀羅頂站到了。 彷彿時光凝結在那裡的空氣中,旃陀羅頂總是帶給人一股無法言喻的感受。 一旦離開地鐵,那種感受會愈發強烈,挑動著神經。 空氣中瀰漫著薰香及泥煤味,煙霧在廣闊深遠的洞窟中繚繞。 種類繁多的植被恣意生長,藤蔓攀附在建築外牆及岩壁上。 儘管也有來自南亞以外的居民,但居住在此的主要是錫克教、婆羅門教跟印度教徒。 在地鐵對街,有個美麗的女子額頭點著眉心點,披著天藍色頭紗佇足在那似乎在等人。 她的身影很快就被經過的地面電車擋住,搭著磁浮板闖馬路的青年驚險地閃過車流。 霓虹跟立體投影招牌占滿了頭頂上空,機器人與人類在人行道混雜著。 在那更之上,有著彩色神像雕刻的印度教寺廟,頂端幾乎要觸碰到熔岩管的管壁。 這裡的喧鬧跟熱度異於寧靜海的其他地方。 旃陀羅頂一開始並非這副模樣。 錯縱複雜的建築跟大量人類活動的背後,能隱約窺見原本井然有序的都市規劃。 但在地球居民的文化、宗教及思想影響下,它被塑造成宛如夢境與現實夾縫般的城區。 蒂蒂知道該朝何處,即使是人生地不熟的旅客也知道。 洶湧的人潮正去往西方,旃陀羅頂最繁華的一帶就在那裏,西市場大道。 西市場大道是有如灰色地帶,古舊與科技交會的龐大市集。 販賣電子元件、義肢跟工業機器的店面旁,可能是收購古董、琥珀與黃金的二手商。 兜售草藥、花卉跟蔬菜的機器人小販冒著被驅趕的風險在路上叫賣。 漁產、小吃跟針織品的帳篷並列在一起,其中還夾雜著狹窄的住家。 月球的低重力讓一部份的店家乾脆開設在二樓供行人跳進來交易。 打通的長廊在盡頭才有扶梯或牽繩讓人回到地面。 如果在平日的話可以見到這些景象。 但在這幾日,許多攤販會有所收斂,把這裡空出位置。 因為侯麗節。 因為侯麗節得忙於狂歡。 人們此時會忘記種姓的差異,向對方潑灑水跟顏料粉末,慶祝春季的到來。 投身於瘋狂的喜樂中,沒有起舞的人是不務正業。 出地鐵後,蒂蒂找了個偏僻的角落。 她努力把及腰的長髮綁成高馬尾,一邊皺著眉頭看手機上追蹤電子腦訊號的畫面。 訊號已經進入市場深處,在那裏徘徊許久了。 之所以選擇在旃陀羅頂會面,是因為這裡認識妲妮的熟面孔出乎意料地多。 一個剎帝利的女孩很難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至少它沒什麼擄人的機會。 還是說它想再次轉移呢?過去十幾個小時內蒂蒂可以確定它沒有這麼做。 想在擁擠的人群中,進行長達數十分鐘的穩定有線傳輸簡直難如登天。 而無視數據散失的風險,又從衛星網路逃逸的過程中就無法保持對妲妮肉體的主導權。 更何況,這不太可能。 自昨晚起,強烈的日冕物質拋射就已經抵達月球,影響時間預計為16小時。 代表這段期間的衛星通訊相當不穩定,寧靜海到酒海一帶其實都尚未恢復正常。 實體跟網路的手段都被斷絕的情況下,它已經被逼到絕路。 要是它跑了也好,就怕它離開後進行遠端操作。 這枚在妲妮腦內的未爆彈非常接近成功拆除了。 不過…總是感到心煩意亂,有哪裡不對勁。 一綹長髮從背上滑落到身側,還有沒綁進去的。 把頸部上方的餘髮跟原先的高馬尾匯聚起來,用髮圈再做一次。 它所在的位置想進入或逃竄都不方便,蒂蒂在心裡這麼嘀咕。 「你真的有打算逃嗎?」 馬尾綁好了,光考慮也不是辦法。 就讓煩惱隨著髮絲溜到尾端那骨碌碌地空轉。 電子腦訊號依然閃爍著,你就在那裏,這是無庸置疑的。 我要去人群裡找尋你、尋覓著你,逮住後再見機行事,要做的只有這樣。 你是誰都好,那不是屬於你的肉體,那是妲妮的。 蒂蒂隻身踏入川流不息的人潮,隨著勢頭流進西市場大道。 毗濕奴啊,請保佑我們。 唵南無薄伽伐帝婆蘇提婆耶。 2140年3月6日上午10:27 旃陀羅頂西市場大道 光與影與色彩,在眼前輪番閃耀著。 這是身處在幻夢中嗎?但感官上的刺激又是如此強烈。 宛如雲彩從穹頂另一端的星空沉降下來。 宛如陷入七彩的混沌。 眾人都在跳舞跟玩鬧,對不認識的陌生人潑灑著古拉爾粉。 低重力可以讓粉末跟水花飄散到地球上難以想像的高度。 歪曲的彩虹化成了實體,隨著水珠緩緩落入人群,而人群裡又有更多的色彩落入空中。 連綿數里的街道都是如此。 薰香跟薑黃的味道揉雜在一起,還有些許月塵燒結的氣味。 眼睛幾乎睜不開,只能用眼角瞄著狹窄的視野。 人們肆無忌憚地慶祝,蒂蒂只過了一會兒就變得面目全非,身上到處塗抹著色彩。 侯麗節就是這樣,從近在咫尺的他人能感受到溫暖及喜悅。 彷彿暫時忘卻了生命的寂寥,在這宏偉的星空下,只是舞著唱著。 被慶典的氛圍感染,祝福身邊的任何人。 將內心豐盈的情感分享出去,這是活著的人類才擁有的特權。 在那樣的喧嘩、吶喊跟歡笑聲中,有股低沉的聲音開始縈繞在耳畔。 像呢喃又像詠嘆,但兩者皆非,那是梵唄。 伴隨著梵唄,升起的是西塔琴那空靈的撥弦,曲折的裝飾音帶著誘惑般的哀愁。 不同音高的塔布拉鼓也加入了演奏,接著是印度嗩吶跟班蘇里笛的急切樂音。 樂音來自於兩側樓房二樓以上的長廊,那裏站滿了樂手跟歌手。 那並不是傳統的北印度古典樂,其中帶著縹緲的仙音。 在綿延不斷的即興演奏下,拉格斯,也就是樂曲的調式依然十分穩定,足以顯現演奏者的 功力。 樂曲就在街道間變動著、流轉著,逐漸變為慶典的基調。 一抹墨綠色從遠處映入眼簾。 就在那時,我終於從人群間隙中窺見了它的身影。 它在人群中翩翩起舞,混在跳著巴恩格拉舞的錫克教徒裡顯得格格不入。 妲妮繁複的紗麗已經被水花跟古拉爾粉弄得髒兮兮。 原本細緻的編髮散開了一半,它就那樣披著長髮舞著。 群眾裡不時傳來訕笑,它是個差勁的舞者,舞姿實在不能說美觀。 而且儘管突破了運動壁壘,但在碰上複雜的肢體動作時依然不甚協調。 那肯定不是已經熟悉月球重力的妲妮,它的出力太粗魯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它旁若無人地跳著,奔放的姿態帶著謎樣的活力。 那股毫不掩飾的喜悅感染了周遭,更多是為它喝采吹口哨的人。 它咧嘴笑著,妲妮才不會露出那種表情,光看著都感到頭暈目眩。 套著妲妮的軀體,它有種純真與詭譎的美,美的令人感到恐怖。 人聲鼎沸,色彩、氣味與聲音融合在一起。 那個曖昧不明的時刻,我彷彿能透過妲妮的軀體看見裏頭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性格、想法…跟哀傷。 在慶典的混亂中,有個剎那讓我的心接近了它,像透過水面看著似是而非的倒影。 但那個剎那轉瞬即逝。 那一瞬的感覺在腦中淡去,我只記得自己更多的是安心跟氣惱。 安心是因為只差一點就能奪回妲妮的肉體,但又氣惱它這樣糟蹋。 當我推搡著人群到它眼前時,它根本沒注意到我,直到我拽住了它的手。 它一個重心不穩跌到了我的懷中,妲妮本來就比我矮了兩個頭。 「你也要跳嗎?」 它抬起頭來朝著我,濕漉漉的頭髮跟流下的水珠讓它不得不閉著眼。 我想它還不知道自己在對著誰說話,周圍的群眾開始起鬨。 它還沒把眼瞼睜開,就急著拉我進舞圈,歡呼聲越來越大,像漣漪般散開。 就在那時我發覺了,它牽著我的那隻手既冷又僵硬。 而且它在發著抖,彷彿在害怕著什麼。 「不」我停住了它。 「是我,你承諾過的,把妲妮還給我!」 如果它要逃的話,已經錯失時機了,幾十幾百隻眼睛在看著我們。 從手上傳來的顫抖停止了。 它回過頭來,依然閉著眼睛「時間…已經到了嗎?」 「還沒,但你能怪我嗎?」 「不能。」 它衝著我笑,但那樣的表情裡帶著淒涼,比起說是笑,更像是一種淡然的…心死。 「妲妮是你重要的人嗎?」 「…她是我的朋友。」 「是嗎,如果朋友肉體被奪走的話,我也會著急。」 「那這就是結束了」它說。 我原本以為自己看漏了什麼,它跟妲妮的肉體會像一縷輕煙從人群中消失。 在那句話後,會有什麼機械降神般的手段讓之前的追蹤前功盡棄,但並沒有。 「帶我走吧,到任何地方都行」我還記得你緩緩睜開眼眸,對我這麼說 我拉著它離開那裏,它沒有抵抗,只是踉蹌地任憑我擺佈。 「我不知道你怎麼離開肉體這麼久的…但好歹得對自己的肉體負責。」 「什麼肉體?」它說。 「什麼肉體…難不成你是人工智能?」 「記憶沒有欺瞞我的話,我還是人。」 「那麼,你的肉體呢?還在日本嗎?」總覺得兜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肉體…」 「你到底在說什麼?」 「啊…原來如此,你想把我送回去。」 「怎麼可能沒有肉體?」 我的腳步在人行道停下來,它撞上了我。 不是人工智能也沒有肉體,義無反顧地透過衛星網路找尋終端,而且不計代價。 腦海裡的齒輪被卡死了,有某種東西讓它動彈不得。 但那個阻礙可以被輕而易舉取出來,無論它訴說的結論有多不合邏輯。 事實就是如此,輕盈地漂浮在我們之間。 「你…到底是誰?」 「我是安,應該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才對。」 「你在說謊,你不是那個人,有著那個姓名的人已經死去了。」 「沒錯,那是上周的事。」 它的回答是這麼輕描淡寫,寒意順著我的脊椎一路往下。 「我的肉體已經被火化,我親眼看見的,骨灰現在應該撒進海中了。」 她輕輕地退了幾步,但沒有擺脫我牽著她的手。 她與我隔了一個燈柱,那無機筆直的線條就像界限分隔著我們。 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她已經完全不像妲妮了。 安,生前名為蘇我安的日本女孩開了口。 「看來妳並不知道。」 「網路葬。」 「妳有聽過網路葬嗎?」 現在我才能體會妳當時的感受,安。 宛如要凍結一切的恐懼,本能在呼喊著得轉身逃跑,卻用盡氣力壓抑懦弱的自己。 對妳來說,我一定是為妳捎來絕望的使者。 那時,我們的附近有帳篷的遺跡,平日可能是肉販或魚販的攤位。 清潔並不徹底,空氣還殘留著腐爛腥臭的氣味,混著慶典的髒亂。 而那種味道,很接近屍臭。 --------------------------------------------------- VI.網路葬 我們找了個偏僻的小巷,在某家古董鋪前歇腳。 從昨晚折騰到現在,她累了,我也累了。 但在我掏出手帕擦拭妲妮的臉龐跟手臂時,她還是相當不安分。 「好癢。」 「頭別扭過去,我擦不到了。」 「妳對我真好。」 「這可不是為了妳,這是為了妲妮跟我自己。」 「就因為把衣服頭髮弄亂了?」 我瞪了安一眼「妳沒見過妲妮媽媽發飆的樣子。」 「整個旃陀羅頂會被掀過來的」她蠻不在乎地吐著舌頭。 「手舉起來」她把雙手軟趴趴地平舉,讓我擦掉粉末跟水「妳剛說到網路葬。」 「四個,盧森堡、芬蘭、汶萊…跟日本,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 「蛤?」 「全世界有施行網路葬的國家」她在說的時候甚至有點得意洋洋。 「我是說…如果妳已經死了,妳是怎麼…」 「還活著?」 我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於是將就著她的說詞。 「儘管我只剩人格跟記憶數據?」 「……」 「這是我的看法,網路葬呀…並不算活著,而是生的觸角延伸到死的領域。」 「生與死並不是那麼容易劃分的,而是生裡面就包含著死,死也亦然。」 「一點過來人的經驗」她對我眨眨眼。 有些細節,在那一日我還不甚明瞭。 絕大部份都是安在西市場大道內,那個小古董鋪前的台階向我訴說。 我仍然記得那間店鋪的櫥窗裡,展示著華麗的密教唐卡曼荼羅。 曼荼羅展現的是正方形內有著圓或三角,象徵著不停轉動有如宇宙般的神聖空間。 在那個空間內有著諸神祇及各種法界。 許多有關網路葬的事,都是後來我才蒐羅的。 2140年3月6日那一日就像個小型宇宙,承載著妳與我。 每當我所獲悉的資訊填補那時我們對話的空缺,就好像重新造訪了那個宇宙。 在那裡,時間止步不前,只是輪轉著,而妳的面容依舊鮮活。 一點感覺都沒有,根據安的說法,太突然了。 撞上她的貨車嚴重超速,逆向開進人行道,又將她拖曳了200公尺才停下。 輔助駕駛系統並未更新,司機本人還吸食電子腦毒品,但因為安全氣囊保護只有輕傷。 鮮紅色逐漸占滿雙眼所能見到的畫面,然後變得昏暗,那是她最後的記憶。 那時她已經被捲進右前輪裡,殘肢跟血泊散落在馬路上,劇烈的震盪讓她陷入昏迷。 彷彿像在談論他人的經歷一樣,安講述的很平淡。 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她已經沒有下半身了。 而醫師宣告死亡的時間,是2140年2月28日晚間19:32,距今七天前。 「幸運的是」她輕輕說「幸運的是,電子腦沒有受損。」 她的母親哭倒在手術室前,父親在一旁攙扶著她,安慰的話帶著哽咽。 母親的妝哭花了,臉上佈滿黑色的淚痕,安是獨生女。 任誰都無法接受,安並沒有親眼目睹那個場景,但醒來後看到母親憔悴的臉就猜到了。 安的父母選擇了網路葬。 一般葬禮其實是為了生者,撫慰傷痛,埋葬記憶。 但網路葬不是,網路葬是給留下的人與逝去的人訣別的機會。 在現實的肉體消亡之後,也讓電子腦內的數據消逝在網路或終端中。 「簡而言之,欺騙電子腦」安指著借來的腦袋。 網路葬是針對電子腦的最後一道防線動手腳,生命壁壘。 電子腦內有多種模擬原本腦部功能的壁壘,既維持人體運轉也阻擋外部入侵。 而生命壁壘掌管了最重要的功能,判定生存狀態。 在過去,曾經發生過當事人死亡後十四年,才發現意識依然留存在電子腦內。 這對使用者來說簡直是地獄。 歷經纏訟多年,天價的賠償使那家電子腦公司倒閉,負責人終生監禁。 電子腦設計自那之後日臻完善,生命壁壘難攻不落。 可是生命壁壘依然留有一個緩衝期,期間很短,只有數小時。 如果在這段期間內以儀器或網路入侵,就能暫時騙過生命壁壘。 生命壁壘會認為使用者的肉體機能運作正常。 讓人能在沒有肉體的情況下繼續留存,即使最後還是會被識破。 有些殯葬公司從中看到了商機,將這個做法發展為網路葬。 這是一種相當嶄新的殯葬方式,地球各國對此在法律及倫理上的爭議很大。 也因此,當時施行的國家並不多。 「所以,啦噠」她扮著鬼臉「我現在只能待在網路或終端裡。」 「不過幸虧這樣能來寧靜海,這可是我的夙願呢!」 「上傳到衛星的時候快緊張死了,不過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好失…妳想幹嘛?」 我開始捏她的臉頰,捏到她喊疼為止。 接著是手臂,我探著她的脈搏,那份鼓動比妲妮平時都還跳得用力。 這份觸感是真的嗎?而這份言語,這份情感呢?我又不禁懷疑起自己。 「網路葬。」 「嗯!」 「七天前。」 「對喔!正確來講是七天前的午夜。」 「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比活人還活蹦亂跳的。」 「因為…寧靜海實在太棒了!妳知道嗎,昨晚我溜進了水族館,這裡的企鵝竟然可以飛欸 ,巴布亞,裡面介紹是巴布亞企鵝欸。我也去了阿姆斯壯頂,那裏好壯觀,妳們宙港平常 就這麼多太空艙嗎?還有這裡,侯麗節,全部的全部從前都沒見過,簡直像在夢中,還跳 了舞!」 「還跳了舞…」安的聲音逐漸低落下來「舞…有來寧靜海真是太好了。」 「不過…被逮住了。」 「怎麼一副我才是壞人的樣子。」 「是啊,成年人不是都挺壞的。」 「成年…我說…」 「到最後」安打斷了我的話「只達成一半,不過本來就不抱希望,時間也快到了。」 安的話帶著惋惜,稍微勾起我的好奇心。 「什麼意思?」 「好奇嗎?想聽嗎?那麼…」她馬上換成狡詐的語氣。 「沒事,還是算了,我要把妳剝離出來了。」 「啊啊,對不起,蒂蒂,蒂蒂大人,那是卑微的我想來寧靜海實現的願望。」 「…那是?」 「有時候…月亮會擱淺在糾纏的電線間。」 小巷裡很安靜,世間的喧鬧離我們有段距離。 安望著外頭西市場大道絡繹不絕的人群,她的聲音有點恍惚。 「第一個願望是有實感的死亡,我已經達成了,在寧靜海這裡。」 「之前死去跟醒來的時候,我沒什麼選擇。」 「在地球上呀,有時可以看到圓圓的月亮擱淺在糾纏的電線間,小巧可愛,明明離得那麼 遠,卻好像伸手就能拿在掌心。」 「如果人類已經能夠抵達宇宙的話,為什麼我不能也去?」 「所以我常想總有一天要來趟寧靜海,妳知道嗎,我死去那天…是在去打工的路上,為了 坐廉價宙空,一直在努力存錢…」 「結果死後才抵達寧靜海,真遜。」 「我呀,想在自己能抵達的最遠方死去,在寧靜海這裡。」 「這次死去我希望至少是自由的,能切身感受,不像在地球那次,爛得要命。」 「第二個是月球風暴,就算看一眼也好,所以昨晚…」 「啊」想到她昨晚的行跡,有好幾次都在通往寧靜海外的道路上「妳在找月面觀覽車。」 「結果要花錢啊,失策,而且大部份都是往普林尼環形山的。」 「除非是上去工作,不然那種觀覽車一般都是來宰觀光客。」 「欸欸欸欸欸….虧我還努力找的。」 這是什麼感覺呢? 看著想死的妳,像在開玩笑的妳,我的心有一塊鬆動了。 「妳的網路葬還有多久?」 「168小時,也就是七天」她默默數著「今晚,今晚午夜我就會消失。」 「欸?」 「不過妳縮短了那段時間,其實就算沒找到我,過了午夜妲妮也會拿回肉體。」 「那不就快了嗎?」 「怎麼了?這副肉體還能借我繼續用嗎?」安不禁兩眼發光。 「想得美,不過妳運氣不錯。」 「嗯?」 「我剛好知道到哪看月球風暴,而妳…也得換個新終端。」 「不會要我回Viata吧!」 「待遇可沒那麼好。」 「那現在呢?」 「我們回瑪尼頂,還有…我比妳小兩歲,是月球人所以比較高。」 「欸…」 「欸…可是妳那麼高…」 「欸~~~~~~?」 2140年3月6日上午11:54 旃陀羅頂西市場大道 今天要到妲妮家吃飯的。 但為了給安騰出時間跟解釋這兩天去哪,在地鐵上,我讓安自己打去向妲妮媽媽報備。 看著安硬著頭皮對著手機裡撒謊,還有心虛的眼神,我感到了一絲捉弄的快感。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到傳來的高分貝罵聲。 這樣的虛應故事,持續了好一陣子才結束。 我們商量好妲妮會坐周一的早班車回去,不過那是她醒來後的事。 「原來月球人長這個樣子」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沒有長得更像小綠人一點真抱歉呢!」 「那還不至於,啊,難怪沒裝電子腦。」 「骨骼跟心血管都比地球人脆弱,所以…妳給我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安昨天在Viata裡站在我床邊的那副樣子。 跟後來入侵妲妮的時候一模一樣,只不過…差別只在於我沒有辦法讓她入侵。 「妳…原本目標是我,妳想奪走我的肉體。」 「不行嗎?」安大方地坦承「肉體借我玩玩又不會怎樣,都是已死之人了。」 「噁心」看著她,雞皮疙瘩都上來了。 「別這麼說嘛。」 「噁心噁心噁心」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討厭起她了,想把她扔出地鐵。 「那做為補償,我把入侵居家防護系統跟重開Viata的方法告訴妳如何?」 「…這還差不多,如果能重開的話妳大可不必那麼慌張不是嗎?」 「那是演技,演技可是很重要的。」 「好,算了,那電子腦壁壘妳怎麼攻破的?」 「啊~那個啊,首先妳要在外層放個邏輯陷阱…」 瑪尼頂位於寧靜海的邊陲,在回程路上人潮逐漸退散。 所以即便我們討論熱烈,也不太會打擾到其他人,都是關於入侵的細節。 老實講安的技術比我好太多了,她說那是她的興趣。 但時間一久,旅途的困倦還是向我們襲來,對我們而言這兩天很長。 在那時,我向她問了。 「安。」 「嗯?」 「死是什麼感覺?」 她沒有立即回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微微發著抖。 「如果我問錯問題的話…」 「沒事,沒事的…」她說「都是死亡讓我變軟弱了。」 「死呀,就像掉進了萬里無雲的天空中。」 「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虛空。」 「直到現在都在掉落。」 那之後,本來聒噪的她靜了下來。 旃陀羅頂的煙火氣息遠離了,我們回到蒼白寂靜的瑪尼頂。 --------------------------------------------------- VII.在年華老去的夜裡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在擾亂我心神的是什麼呢? 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那樣在意妳呢,安? 大概是妳所要面臨的死,有一部份也在我之中。 因為與生俱來的體質纏綿病榻,忍受著病體帶來的苦痛時,以及… 在瑪尼頂醫院看著他人的生老病死時,都能感到那朦朧的死的氣息。 彷彿已經來到了跟前,卻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用眼角瞄到那恐怖的身影。 可對於十四歲的我,它還保持著距離,捉摸不定。 妳就不是這樣了,安,我甚至可以勾勒出柔軟的、小小的、確定的死在妳身邊。 人類前來這個世上的時間很短,與恆星跟行星相比幾乎從未存在過。 但那些轉瞬即逝的日子是如此輝煌鮮明,讓人難以割捨。 我們本來是不會相遇的人。 不能離開月球的我,與只能待在網路裡的妳。 但我們還是相遇了,在有如流星劃過天際般短暫的人生裡,即使在妳死後。 死將我們分離,死會讓一切變得徒勞。 奇怪的是,在那一日,死讓我們兩人聯繫了起來。 離開瑪尼頂地鐵站台時,穹頂那端的星空像在諭示著什麼。 妳所面臨的死亡就像細緻的月塵,刁鑽地滲入我們之間的空隙,令人喘不過氣。 無處遁逃也無法擊倒,時針秒針正無情地滴答作響。 那天夜裡,妳依然以自己的勇氣掙扎著。 我記得…我們在瑪尼頂後來聊的,都這麼多年了,那些話仍縈繞在我心中。 對妳的思念總是以彆扭的方式呈現。 真是的,真是的… 願望,妳那時說,妳想在能抵達的最遠方死去,妳想去看月球風暴。 在日語裡,願望有著希望、夢想、祈禱、一個人的念想的意思。 而願望的實現被寫成「叶」,以言語傳遞出來祈求心願的富足。 但見到我時,妳輕易放棄了自己的願望。 在英語裡,願望這個詞還帶有一種涵義。 抱持的想法難以實現,只淪為言語上的祈求,以及…內心蘊含對現狀的憾恨。 安,因為妳真正的想要並不是那些。 妳這個騙子。 2140年3月6日下午14:11 瑪尼頂 「吶!」 「嗯?」 「吶吶吶!」 「妳還真吵呢!」 「我的事妳還有什麼想問嗎?」 「…像是剛才問妳死的感覺?」 「好害羞,沒想到一上來就問這個,妳也真是大膽呢!」 「妳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什麼都好,妳還想了解我什麼?」 安只靜了一會兒,她像是有無窮的活力一樣。 我剛對她升起的憐憫跟歉疚之心正慢慢縮了回去。 「本來還想說氣氛都被我搞僵了,以為妳在沮喪。」 「沮喪啊,是有那麼一點。」 「一點…」 「畢竟,都好不容易來寧靜海還沮喪不是很浪費嗎?」 「對了!想聽我怎麼被火葬的嗎?」 我傻眼地看著安。 「才不要!」 「欸~~~」 「聊自己怎麼被燒掉的,我覺得在不受歡迎話題裡肯定能登上前三名。」 「怎麼這樣,那是我自己操辦的呢!不是滿載著女孩子的夢想嗎?一生僅有一次的典禮喔! 」 「婚禮,那是婚禮才對!」 「欸~~~怎樣都好吧!」 「怪人。」 「在稱讚我嗎?」 「怎麼把這當稱讚的?」 在顧慮安的心情被胡亂化解掉了,總有這種感覺。 「先說好,月球風暴到深夜才會來,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先回我家一趟。」 「欸…誘拐?媽媽說跟不認識的人回家可是大忌。」 「這是現任誘拐犯該說的話嗎?」 「有棒棒糖或遊戲也不是不能考慮,月球風暴不會在妳家吧!」 「當然不是」我淺淺笑了一下「不過,有妳要的終端,…而且象夜的盡頭也快到瑪尼頂附 近了。」 「象夜?」 「嗯…這是我們,這是寧靜海人的說法,在月表上有頭隱形的大象。」 月球的低重力導致它難以聚攏氣體,大氣層稀薄到接近真空。 照理來說,月球不可能存在任何近似於地球的大氣運動。 而月球風暴是個例外。 1956年,科幻作家哈爾.克萊門特在《驚奇科幻故事》雜誌發布了短篇小說《擦灰布》。 小說中就預見了月球風暴這種現象,而直至十六年後的1972年,人類才初次目睹它。 阿波羅17號的太空人賽爾南及傑克施密特在繞月飛行時,見到了某種「霞光」。 在月球的白晝,紫外線會使月球表面的月塵正電荷不斷累積。 導致大量的月塵因斥力漂浮在數公尺甚至數公里的空中。 而在夜晚,太陽風會使月塵攜帶負電荷,電張力差讓月塵被發射到更高空。 因電荷積累被擊往高空,又被月球的重力捕獲下落,就像月塵形成的噴泉。 在月球的晨昏交界線,月塵噴泉會因為電場遷徙而形成月球風暴。 在風暴中,會出現一種幻變的光芒,如同舞動的光幕又像幅合的光柱。 兩世紀前,當時的太空人僅在繞行軌道上遠遠地望著那微弱的光。 實際在月球表面,月球風暴會綿延上百公里,足以媲美地球大氣運動的規模。 不是因為氣流,而是因為電場,形成理應不存在獨屬於月球上的氣象。 「我們不會到上去月面,象夜或象晝快結束時比較危險。」 「會被大象踩扁?」 「才不是…妳看,月球上的晝夜不是很慢嗎,而且在晨昏線總有月塵揚起,就像…」 「大象在邁步。」 「原本以為只有我家這麼講,不過後來發現這種說法在寧靜海流傳很廣。在月表,一旦跨 越晨昏線,劇烈的溫差會導致故障,還有月塵,它會吸附在儀器跟鏡面上,容易失去視野 發生意外,死傷率會提高。」 「也就是說,我們會待在底下?」 「只在瑪尼頂這裡。」 「遵命,船長!」 「海盜嗎妳?」 隨著閒聊,我們已經離開瑪尼頂地鐵步行一段時間。 順著主街拐進巷口後,回到了家門前。 前廊的庭院裡,芍藥跟黑薰衣草依然靜靜綻放著,宛如昨日。 但花期較早的庭薺,它小巧的白色花瓣枯萎了大半,蜷縮著落在土壤裡。 微弱的花香遞來了寧靜海一如既往,纖細的寂寞,但是… 「總算~~~~回家了!」安伸著懶腰。 「我家才對吧,誘拐犯。」 那天摻添了一點來自地球的吵鬧,那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的終端呢…啊痛,這是什麼?」 安簡直把這裡當自己家,我把從房間裡找來的上衣跟長褲扔到她臉上以示抗議。 「妳要換上的東西,紗麗脫下來洗。」 「穿紗麗不行嗎?」 「侯麗節時弄髒的沒有清乾淨,妲妮會起疑的,妳也給我去洗個澡。」 「…要我幫她洗?」 「有什麼辦法,肉體妳搶來的還是妳操縱比較便利,給我負點責任。」 「那妳呢?」安的目光開始在我身上遊走。 原本綁好的高馬尾被古拉爾粉黏在一起死氣沉沉地下垂。 我出去時只穿了簡便的休閒服跟牛仔褲,但許多顏色團塊乾涸在上面,根本見不得人。 「我等一下。」 「…一起嗎?」 「安…」聽到這我平靜地走到她面前。 「怎…怎麼了」我惡狠狠地揪著她耳朵「啊痛痛痛痛,妲妮會痛,妲妮會痛啦!」 我知道她在虛張聲勢,因為力道沒有很大,但還是放開了手,就知道拿肉體當擋箭牌。 作勢把她轟進浴室裡,想扭頭去做其他事。 但過了一會兒,她的求救從浴室裡幽幽傳來。 「蒂蒂~~~」 「怎麼了?」 「紗麗好難脫。」 「我說妳啊…」 「不是,這構造到底怎麼回事嘛!」 結果真的很難脫,我們兩人在浴室裡跟披肩奮鬥。 在這之前我沒有幫妲妮穿脫紗麗的經驗,不過恐怕這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做得來的。 一邊擔心把輕薄的絲綢扯破,一邊把固定用的別針找出來拆掉。 我們的手時不時會相碰,她想協助我,卻又看不到自己背後。 我後來嫌她徒添亂,要她站著讓我動手就好。 在絲綢的摩娑聲中,安的聲音就那樣穿透著間隙而來。 「蒂蒂。」 「嗯?」 「我一直在想,在月表那頭大象的事。」 「大象怎麼了嗎?」 安的手指在洗手檯邊上緩緩行走,解開的一部份披肩遮掩著,那個畫面是墨綠色的。 「它的姿態、它的聲音跟它的感覺,忍不住去想像。」 安接著說:「它一直待在月球風暴裡嗎?它會進食嗎?它睡在哪?...月球只有它一頭嗎?」 我不禁笑了。 「什麼嘛?在嘲笑我嗎?」 「那只不過是個比喻而已」我回她「九歲以後的我會這麼說,生物沒辦法在真空裡存活。 」 「那九歲以前的妳會怎麼說?」 「九歲以前的我相信它就睡在永夜坑裡。」 「在月球北極的埃爾米特環形山嗎?」 「對,那裏比冥王星表面還要低溫,太陽系最寒冷的地方。如果是那裏的話,說不定誰也 找不到,所以才沒人見過它。」 「只有它一頭嗎?還是它們都睡在裏面?」 「只有它一頭。」 「為什麼呢?」 「如果有同伴的話,月上的晝夜就不會過這麼慢了,就像地球一樣。」 「不過後來…」我接著說「我就不再去想這件事了。」 「發生什麼了嗎?」 「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只是…」披肩從她身上滑落,別針全部拆掉了 「那樣活著就太寂寞了。」 大象從永夜坑中醒來,離開了環形山,踏過由火成岩玻璃珠組成的怪誕大地。 在月上孤零零地前進著,在廣袤的沙漠裡不斷徘徊。 它偶然在沙漠裡發現了足跡,那道足跡一直朝向前方。 滿懷希望地向前追尋,很久很久以後,才發現那是它過去所留下的。 「但是…」安扭過頭來朝著我,身上只剩內衣跟襯裙,她的臉龐閃爍著某種光彩。 「我還是希望它存在。」 「啊,是嗎!」 「如果是活了那麼久,在月球上徘徊那麼久的它一定會知道。」 「知道什麼?」 「究竟…莫斯科是什麼情感?」 「莫斯科,在地球的那個嗎?」 「嗯嗯,不是喔,莫斯科海,Mare Moscoviense。」 「妳看,月海不是都用水的狀態跟人類所持有的情感來命名嗎?」 「仁慈、幸福、歡樂、溫柔、憂傷…」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莫斯科呢?莫斯科是什麼感覺?」 「我在想,莫斯科說不定其實是人類還不懂的情感。」 「安,那個地名只是來自舊時代人們的爭強好勝。」 「這…是一種看法。」 「我覺得肯定不是那樣…」 「但妳不覺得可以反過來這麼想嗎?世界上有某種先存在名字,人們卻不懂的情感。要是 大象,誰都沒見過的它的話肯定會知道,那會不會就是莫斯科?」 她接著說「我決定了,第三個願望。」 「還增加了。」 「我想知道莫斯科是什麼情感。」 「問月球風暴裡那頭大象嗎?」 「沒錯,我很天才吧!」 「是嗎?」妳大概會失望,但我沒那麼說出口「紗麗幫妳脫了,去洗澡吧!」 轉身想走出浴室時,安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冷。 有一股薄涼,宛如從她深處傳來刺骨的寒意滲入了我的內心。 看著她,咬著嘴唇一臉糾結的她,我突然希望她什麼都別說。 因為我的心會軟化,就像看著過往痛苦的自己,但我什麼都改變不了。 啊啊,妲妮當時是怎麼做的呢? 安還是開口了: 「蒂蒂…妳會陪著我的吧!」 「不是說了嗎?看月球風暴這點小事還是做得到的。」 「是嗎?」她笑了「謝謝妳。」 隨後她歡呼著把身上剩下的衣服脫光了。 「安…妳啊!」我拾起地上的衣服,遮著眼睛要走。 「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在世上的最後一日了。」 「就算是這樣…」 「真的不一起洗?」 「才不要!!!」 帶上了浴室門,裡頭傳來流水聲跟安隨興的哼聲。 別這樣,我想著在永夜坑中入睡的大象,那裏的寂寞伴隨寒冷,會刺穿永恆。 別這樣。 Viata還能用,沒有因為安的入侵出現功能異常,它的電源燈亮起。 吩咐了讓它清理一團亂的屋內跟洗滌紗麗,它只頓了一下,就開始任勞任怨地四處忙碌。 聽著Viata的運作聲,連運動鞋都沒脫就倒臥在床上,陷進柔軟的毯子跟被窩裡。 將近24小時沒睡了,疲憊的身體不想離開床舖,但心跟腦袋靜不下來。 不是喔,不光只是大象的事。 這幾天內發生的所有事,混淆著情感,在腦海中融合成光怪陸離的整體。 記憶以扭曲的方式前進著,資訊不合時宜地斷裂又拼接在一起。 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我才猛然想起早些時間承諾安的事。 「啊,終端。」 虛擬實境系統被我塞在床底下,不然放在書櫃遲早會被頻繁的月震搖下來。 在跟安提到終端時就想到了這個東西。 雖然是上世紀的產物,我對相容性跟可行性還挺有自信的。 而且我只是裝載新數據,只不過展示的主體從風景變成了人類。 更為複雜的人格跟記憶數據而已,並沒有脫離原有的功能。 看著眼前的儀器,我開始思索把安裝進去後會發生的狀況。 虛擬實境系統給予使用者五感的回饋,畢竟設計初衷就是為了體驗。 但安會變得沒有辦法跟現實世界互動,也無法觸及到我。 想著安對於寧靜海的執著,我希望能至少在這段時間內讓她滿意。 這樣的話,就得讓安感受到外在環境,至少保留著視覺跟聽覺。 為了我能感知到她,也要因應她的感情跟動作產生更強的振動回饋。 手腳不知不覺隨著腦袋動了起來,我坐到桌前開始改造虛擬實境系統。 甚至沒聽到安出浴室的聲音,她到了我身後看著,還在用浴巾瀝乾頭髮。 「換我來接手吧!」她的聲音傳來,有點含糊。 我看著她,她的嘴裡叼著麵包,大概是剛從冰箱裡拿的。 「那個…」 「有什麼辦法,我餓了嘛。」 「…過期了。」 「……」她把嘴裡的東西摳出來「怪不得酸味好重。」 「有之前的漁夫湯跟跟德國餛飩,妳要的話我讓Viata熱一下。」 「等一下,妳說裡面那盆紅色的,那是多久以前的。」 「一…可能兩個禮拜前。」 「……」 「還是妳要奶酪麵條,雖然每次我媽都說那是廚餘。」 「妳給我差不多一點,我多久沒吃東西了!夠了,妳去洗澡,我來做點什麼,終端也交給 我!」 安變得跟妲妮一樣了,餓了一整天可能也有影響。 她把我踢出臥室,對於進食這麼講究真是不可理喻。 跟妲妮相比,洗澡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留著及腰的長髮是主因。 尤其這次太髒了不得不清理,不然平時我會盤起來數天才洗一次。 在側身洗頭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安活著時的模樣。 在我們身後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微微反射著光,那是我離開浴室的足跡。 「我曾經想過剪掉。」 「那不是很浪費嗎?難得這麼漂亮。」 洗澡耗費時間太久,踏出浴室時料理安都弄得差不多了。 看到我用吹風機跟長髮苦戰,安自告奮勇過來協助。 「很辛苦喔,平時我都交給Viata代勞。」 「但值得不是嗎?寧靜海也不像地球那麼熱容易被汗打濕。」 她的手探進了髮根,把裡面的濕氣逼出來,我看著她。 「妳是短髮?」 「對,比較好梳理。」 「跟妲妮一樣嗎?」 「比妲妮還短一點,妳…怎麼對我起了興趣?」 「我不能想知道隨便綁架別人肉體的人長什麼樣子嗎?」 「那…換完終端後妳就能看見我了,期待嗎?」 「…有一點。」 「有件事要先警告妳。」 「嗯?」 「在網路葬的時候,會完整保留當事人生前的樣貌。」 一時間,我的腦海跑出安車禍時血淋淋的畫面。 「噢……只有上半身的意思。」 「怎麼可能,妳會看到毫無保留的可愛的我。」 「啊哈哈哈,那算什麼嘛!說自己可愛還是頭一次見。」 在我的長髮吹乾之前,我們都持續著這樣的對話。 還沒有朝向我的妳是什麼樣子,我不禁好奇。 安說的要隨便做些什麼,結果是蛋包飯跟煎香腸。 漁夫湯被她倒掉了,其實冰箱裡大部份東西都進了垃圾桶。 她嫌惡地說有些都餿掉了,不過我倒是沒什麼感覺。 我們吃著久違的正餐,一邊為虛擬實境系統進行改造跟測試。 時間飛逝,當結束時,Viata也差不多把乾淨的紗麗送回臥室。 我們提前抵達了終點,為安的準備完成了。 那時,並沒有什麼成就感或歡欣鼓舞湧上心頭,面面相覷的我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期待著紓解,但世界只是不管不顧地運轉,拋下了我們。 「真的做完了。」 「是…呢。」 為什麼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時語塞。 這種…跟在侯麗節時看著妳的感受一樣,明晰通透卻又無處使力。 「直接轉移嗎?不對…」 安看著我,又望向擺在床上的紗麗。 「蒂蒂,我一個人穿不來。」 「嗯…」 彼此的聲音好遠,彷彿月塵逐漸充塞了整間臥室,將我們兩人滅頂。 那時我可以感覺到死亡已經來到我們之間,那種窒息感。 安的動作非常慢,她開始在我面前寬衣解帶。 這次我們兩人都沒說什麼,她在我面前赤身裸體,但誰都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生與死,死與生,只不過回到了呱呱墜地時的樣貌。 理順膝蓋上襯裙的皺褶,將輕柔的內衣提起,再讓披肩從身側如水波般灑落。 穿紗麗的過程意外順利,但觸碰到身體時,我知道安在壓抑著,壓抑著自己的恐懼。 她想裝出笑容,止不住的顫抖出賣了她。 「嗯…謝謝妳…來轉移吧!」 「安…」 「啊咧,好奇怪…操縱有點失靈。」 「安…」 「蒂蒂,可以…等一下嗎?」 我牽起她的手腕,從指尖緩緩落下扣住了手掌,緊貼著根部。 「我就在這裡。」 「明明透過衛星傳輸時一點也不怕,但現在,現在反而怕得不得了,會胡思亂想。」 「安,有線傳輸的話…」 「我以為心裡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但…事到臨頭還是…還是…」 安的哀傷在臉上表露無遺,她嗚咽著。 妳的手好冰冷,只有一些也好,我想把自己的溫熱傳遞給妳,那怕只能給妳一瞬的安慰。 我摟住了她,她緊緊地回擁,我們共享著情感。 「蒂蒂,如果失敗的話…如果失敗的話…」 「安,我們不會失敗的。」 「蒂蒂…有件事妳還不知道,在我火葬那天…」 安在我耳畔垂著頭,話語到一半斷了。 我並沒有催促她繼續講下去,只說:「是很重要的事嗎?」 「是最重要的事。」 「那麼…我們還有時間,妳可以慢慢來。」 她抱著我的手加大了力度。 「來轉移吧!」 「已經可以了嗎?」 「嗯…我總是這樣,緊要關頭卻退縮,不可以怯懦。」 在我即將把虛擬實境系統的傳輸線插入電子腦接口時,她再次開口。 「蒂蒂,謝謝妳。」 傳輸開始後,安的手逐漸鬆開了。 肉體的控制權重回妲妮那裏,雖然她尚未醒來。 抱著妲妮傾倒的身軀,內心的情感不斷積累,卻無處宣洩。 在傳輸過程中,安,我一直想著妳。 等妳醒來之後,我們要去看月球風暴。 趁著這個夜還沒結束,趁著我們還沒有老去以前,趁著象夜的夜色。 但那個時候,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2140年3月6日下午20:23 蒂蒂家 --------------------------------------------------- VIII.偏遠宇宙的華爾滋 我還真是冒失。 不小心搞丟生來被賦予的肉體,連偷來的也不得不還回去。 人格跟記憶,那就是我的所有。 從某一刻起,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呢,我再也分不清自己的生死。 別那麼嚴格嘛,畢竟連實體都沒有了,可我還留存著意識。 再後來,個體的意識逐漸與龐大的網路匯流,連自我都遭受外來的資訊侵蝕。 像雛鳥般落在死神的掌心時,我幾乎什麼都不剩了,連格式化都不用。 有時會想,可能在車禍急救失敗的那一日,我早已死去。 剩下的,不過是彌留之際的錯覺罷了。 但在即將沉入甜美的永眠時,有人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那讓我對這人世有所留戀,即使痛苦盤踞著我的心。 帶著憾恨懷揣著幻想,希冀抵達遠方,祈禱在夢結束的時候有著什麼… 源於我的絕望,那是我的願望。 在肉體死亡後,接續的是心的死亡。 消失在地平線那端的流星,唱著關於虛無與網路與宇宙的輓歌。 「…安…安…能聽見我嗎?」 「安?!」 「蒂蒂…妳戴的東西…像骨架…好醜…」 「沒辦法,這是老古董嘛!」 「嘿嘿!」 「意識還清楚嗎?腦袋有沒有哪裡不對勁…這樣好了,這是多少?」 「這是…創生之柱的模樣嗎?巨蛇座…?」 「腦子壞掉的話,我會把妳修到網路葬結束為止喔。」 「好奇怪,我是真的連肉體都沒了。」 只有戴著虛擬實境系統的頭盔才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安。 我沒有戴的很密實,從視野縫隙露出的現實世界,可以看到床上其實空無一物。 她開口問我,那聲音近到就像在耳畔說話。 「在妳眼裡的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妳…是半透明的,像幽靈一樣。」 她舉起手靠近我,我想向她迎去,卻觸碰不到她,她的手逕直穿過了我。 「我變成幽靈了,遊蕩在網路裡的幽靈。」 「有幻肢的感覺嗎?」 她緩緩搖了頭「什麼都沒有,體感…還是感官上的刺激都很微弱。」 「是嗎?」儘管做了那麼多努力,還是沒能再現肉體的機能。 我再次看著她,她也望著我。 實際上的安長得相當嬌小,我想她可能跟我一樣是混血。 留著整潔齊平的黑色短髮,側躺時髮絲遮著她的半張臉孔。 是個跟開口時完全對不起來的女孩,她有種疏離且脫俗的美。 突然間她嗤嗤笑了起來。 「妳看得太過火了。」 「我還以為妳會…」 「更像小綠人一點?」那是我之前說過的話,她還記得。 「只看外表的話,我絕對猜不到妳是這種個性。」 「蒂蒂…」 「什…什麼嘛?」 「我可愛嗎?」 「嗯…」 「再說一遍?」 「好了,該出門了!月球風暴,月球風暴…」 「吶,我沒聽到!」安從床上一溜煙爬了起來「再說一遍嘛!」 「都說了別掛在我脖子上。」 「有什麼關係,不是沒什麼感覺嗎?」 「會有會有,戴著感應器的話妳穿過我會涼颼颼的。」 在安發現自己能飄在半空中後,她就一直保持這樣。 「話說回來,妳打算就這麼出門,不會很顯眼嗎?」 在安的提問下,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虛擬實境系統笨重又奇形怪狀,由頭盔、穿戴式感應器跟一堆感應貼片組成。 儘管貼合體型,但外顯的線路實在不怎麼美觀。 「穿大衣?」 「瑪尼頂這種溫度?不是更反常了嗎?」 「那妳說該怎麼辦?」 「妳有連身裙之類的嗎?」 「…有是有。」 「布料面積多的話,線路跟貼片就能藏起來了,蒂蒂…?」 「是有點歲月的衣服,放在衣櫃裡很久了,我還沒穿過。」 「要試看看嗎?」 「…嗯。」 那不算是連身裙,懸掛在衣櫃深處的,是一襲典雅潔白的奧黛。 據說是我外祖母年輕離開越南胡志明市時,身上所穿。 外祖母將奧黛贈予母親,她則帶來了寧靜海,在跟父親相遇那天,她就穿著這身。 幾經轉手,橫跨了太空,才落到我手上。 為了配合我的身材,奧黛改過,因為我比外祖母跟母親高。 手臂上的線路隱沒在衣袖裡,隨手掌冒出的是閃爍著光芒像黑手套的感應器。 像是成為我的皮膚,眾多感應貼片被貼身的剪裁密合在身上。 隨著兩片裙擺下落,將長褲拉到腰際開衩處,虛擬實境系統被掩蓋住。 只剩奧黛底下宛如人工血管的線路,交織著、蜿蜒著。 「怎麼樣?」我問安。 「嗯,跟妳的長髮很搭」她依然在我脖子旁「但頭盔呢?」 「門邊有白斗笠,戴起來遮著就好。」 「蒂蒂…」 「嗯?」 「我們走吧!」 出房間時,在我們周遭堆積的月塵開始瓦解,塵埃山丘崩塌。 隨著步伐,揚起了細碎的齏粉,那是我們幻想中的死,如影隨形。 但當離開家門,重新回到穹頂下,星空依舊照耀著我們。 身上純白的奧黛彷彿跟瑪尼頂的街景融為一體,右手拉著斗笠,安陪在我身邊。 奧黛的裙襬因低重力緩緩飄起落下,在身後拖曳著總是慢我一點。 就讓死亡追不上,讓它等著吧。 我們就要前往象夜的盡頭。 這片城區完全靜了下來,深奧的陰翳在瑪尼頂的夜裡流轉。 稜角分明的建築在我身後退去,越過街口時它們讓開了路。 從十字街口能看見銀光照亮著廣大洞窟,那光隱沒在高聳的熔岩管裡。 我們經過道旁的噴水池,裡頭飄著絳紫色的睡蓮,花瓣羞赧地舒卷。 那時的瑪尼頂,除了寂寞,似乎多了一點溫柔…與慈悲。 或許是因為感應器和貼片將安的情感轉化成回饋,影響著我。 她的悸動透過我這個媒介,傳達給寧靜海本身,發散到現實中。 又或許在那時,寧靜海正透過黑夜的帷幕為人們送上慰藉,如哀嘆般。 那是難以捉摸的感覺,似乎只要說出口就會消散,但確實存在。 在睡蓮的花瓣裡、在微弱的星光裡、在周遭的景致裡。 有什麼正在目不可視的幽暗裡復甦,真是不可思議。 在登著人行道的緩坡時,能看見瑪尼頂的建築如棋子般羅列,視野逐漸開闊。 「哇,好漂亮!蒂蒂,那個是什麼?」 「什麼…妳擋住了,我會看不到路。」 「我不是透明的嗎?沒關係啦!」 雖然這麼說著,安還是從我頭頂離開了,她原本整個人趴在上面,兩腿晃啊晃的很礙眼。 「那個!」安指著從建築間顯露出來格外分明的天青色圓頂。 「啊…妳說琉璃宮。」 「百貨公司…之類的嗎?」 「那是天文博物館,瑪尼頂的。」 「那…那座塔呢?」 「方形的嗎,是北落師門塔喔。」 「那兩道門是?」 「α氣閥門跟β氣閥門…」 「妳還真的什麼都知道呢!」 「妳以為我在這裡住多久了?」 「仔細想起來,我其實沒好好看過瑪尼頂」安頓了一下,大喊出聲來「可惡傢伙!」 「安…」她的話消融在空氣裡。 「說說而已」安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事到如今,要改變目的地嗎?」 「不能這樣,我呀…肯定會變得更加貪心,到最後什麼都放不下。」 安眺望著瑪尼頂遠方,語氣帶有異樣的歡快。 這時連我也看得出來,安習慣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 在她內心似乎有塊難以觸及的部份,虛幻且飄忽不定。 而我只能從情感的回饋裡,隱約感受到某種殘留的刺痛。 「話說回來,我們要去哪?」安又開口問。 我看著她「瑪尼頂醫院喔,畢竟我最熟的就是那裏。」 「醫院裡…能看到月球風暴嗎?」 「如果是在安寧廳的話。」 瑪尼頂醫院倚著熔岩管洞窟的地勢建起。 繞開正面的建築群,往更深處前去就會看到嵌進洞窟的側棟。 跟醫院裡其他建築相比,側棟年代更久遠。 它外觀帶有月球玄武岩的橄欖綠,像是乘載著這片大地的記憶。 在建城初期,這裡曾是礦場設施的一部份,用於處理稀土元素跟貴金屬。 但隨著瑪尼頂的開發,建築遭到廢棄,逐漸改建為現在的醫院。 我們掩人耳目溜到了側棟,在路燈的照耀下躲進了長廊的陰影。 「誰也不在…」安看著筆直的長廊,空無一人。 「是吧,這裡是附設的養老院,知道跟會來的人都不多。」 「妳的秘密基地?」 「在醫院待著無所事事偶然發現的,這裡以前是礦場,觀測地表的儀器跟螢幕還留著。」 「適合死去嗎?」安說,我看著她,微笑著的她。 「那裏就像在夢中。」 在長廊的底端,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關著。 輕輕推開,安寧廳就在門扉的後方等待。 完全看不出是位於月球底下,除了地面以外,幾乎目光所及都是月表荒蕪的沙漠。 位於頭頂,是毫無遮掩橫跨天際,朦朧壯麗的銀河。 但這片星海下生長著植被,宛如詩篇被撕碎了撒落,在地長出綠芽跟枝椏。 安寧廳是個小而粗野的花園,只不過在夜裡關閉了人造光。 星光勾勒著花草的輪廓,陣陣幽香從看不清的團塊傳來。 唯有佇立在安寧廳中央的流蘇樹是清晰的信標,成簇的白花結在樹梢。 反射著微弱光芒的微小花瓣,時不時會如雪一般落下。 我們在一片寂靜中踏步向前,黑暗吸納了細碎的腳步聲。 在宏偉的星空下,話語跟行動似乎失去了所有意義。 我們有如螻蟻,只能望著眼前龐大到難以理解的宇宙,崇敬著、臆測著、觀察著。 但宇宙依然冷酷無情,它一向如此。 「已經開始了」我指著視野裡的遠方。 還很模糊不清,但就在那裏。 在月平線處,出現了有如光造的噴泉,像華光,那實際上是大量的帶電月塵。 很難說清那是什麼顏色,它像是白色的,但那顏色似乎隨時在變換著,無比斑斕。 那怪異的光芒有如布帛舞動到高空後,輻合成光柱緩緩消散,周而復始。 那時,全身的感應器跟貼片都能感受到,安情感的回饋有如浪潮般席捲。 那是如此的強烈,儘管周遭寂靜無聲,那情感卻像怒吼深深刺進了我的心。 我回頭望向她,幻影般的她跪倒在流蘇樹下,她在流淚。 「啊咧…蒂蒂,眼淚停不下來。」 「明明連肉體都沒了,卻還會流淚。」 「明明連肉體都沒了,卻還會感到痛苦。」 「我想我一定是失敗了,我的一生,我想做的事,全部都化為泡影。」 「明明來到了寧靜海,還是…」 我陪在她身邊,看著遠方的月球風暴,感受著回饋。 安開始向我坦承,在她火葬那一日發生了什麼。 2140年3月4日凌晨05:30 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南部齋場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我什麼都做不到。 那個時候,所有幸福都已經離我…太過於遙遠。 大家都來了,我所熟知的所有人。 親戚、父母還有朋友,還有我,我被立體投影到眾人間。 我們哭著笑著,一起話家常,就像平日一樣,並沒有什麼葬禮肅穆的氣氛。 但當焚化爐的火舌吞噬著我的肉體時,我的心彷彿空了一塊。 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當火葬結束後,父母載著我沿濱海公路返家。 骨灰罈綁著安全帶,在我面前跳呀跳的。 母親開了車窗,「好冷」她說,三月裡的春風依然冷冽。 但她沒有關上窗,而是隔著相摩灣,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湛藍的富士山。 我們中途離開了公路,父母兩人步行到了沙灘上。 他們倆人一起打開了骨灰罈,曾經是我的東西隨著風落進了相摩灣。 那是我們討論決定的,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看著我,像往常一樣問我早餐想吃點什麼,我也乖巧的回答。 蛋要幾分熟,要不要放胡椒,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弄點沙拉。 在車上熱烈地討論著這些,一切似乎都沒變。 回家後,他們忘記把我從車載系統裡放出來。 由於沒有肉體了,網路葬開始後,我一直在各種終端裡換來換去。 父親直到幾分鐘後才想起我,笑著說抱歉,把我從車裡轉移到居家防護系統中。 當經過客廳時,我以為能看見相鄰的廚房裡母親忙碌的身影,但她不在裡面。 水龍頭開著,砧板上放著切了一半的番茄,也沒看見機器人被叫過來協助。 餐桌上擺著三人份的碗筷,還是空的。 客廳的另一端是落地窗,窗外風光明媚。 母親待在陽光灑落的庭園裡,她拿著灑水器澆著花。 赤裸著雙足,她沒有穿拖鞋,眼神無法聚焦。 父親從她背後走來,緊緊地抱住了她,而她沒有反應,兩人在那裏站了很久。 我只能從居家防護系統的介面裡看著他們,陽光始終沒有照射到我這。 他們生我的時候很年輕,母親愛笑,跟我出門有時還會被誤認成姊妹。 但那一天清晨,我幾乎認不得他們。 他們看起來是這麼蒼老。 鬢角上的白髮,眼角邊的皺紋,這些是以前有的嗎?還是這幾天內出現的? 想要喊叫卻說不出口,想要逃跑卻無處躲藏。 心中有股巨大的痛楚幾乎要撕裂我,我卻無能為力。 網路葬是為了留下與逝去的人,但這股痛苦該如何是好? 我們很快就會面臨無法避免的死,在死亡面前我的所有都變得軟弱。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寧願不品嘗這份痛楚。 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這個世界還在譜寫新的篇章。 在那裏,沒有我的位置,我的未來跟我的夢想掉落在地上消散。 這個世上已經再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所以,那怕只有一點也好,請讓這份痛楚消失,讓我化為一片純白。 「四。」 「把一切都忘掉,恐怕這才是我真正的…願望。」 「如果能在月球風暴裡消失的話,在地球不存在的月球風暴裡,我就能迎來奇蹟。」 「神會憐憫我,我的所有憾恨跟痛楚,都會消逝。」 「其實我知道,月球風暴裡沒有妳說的大象。」 「月球風暴也不過是月塵的集合…」 「什麼都不會改變,這樣的詛咒會糾纏到我死為止。」 「夠了。」 「已經…夠了,讓我一個人吧,蒂蒂。」 「站起來。」 「…欸?」 「喪氣話講完了嗎?」 「已經…」 「如果妳還有肉體的話,我會不客氣甩妳一巴掌的。」 「憑什麼…為什麼啊?」 「網路葬結束前還有兩小時左右,我們來跳舞。」 「才不要,莫名其妙的…」 「侯麗節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說了,妳舞跳得有夠爛。」 「跟妳無關吧!」 「有!偷了我朋友的肉體,還操縱成那副德性簡直笑死人!」 「妳不起來的話,我就在妳耳邊嘮叨到妳死為止。」 「這樣什麼亂七八糟的痛苦就都被覆蓋掉了吧,到妳死前心裡塞的都是我的抱怨。」 「不要嗎?要抗議嗎?我要開始囉!」 安淚眼汪汪地站了起來。 我向她伸出手「這樣才對。」 她不情不願地伸出手來「我可是被迫的。」 我笑了,沒有理會她的怨言。 「那我們從基礎,方形步開始。」 「我看不下去…無視奇蹟的人。」 即使失去了肉體跟需要適應的重力,安的肢體協調還是一團糟。 「妳已經知道我是月球人了吧…我的身體有時會拋錨,有好幾次我曾經想,要是…不用再 承受這種痛苦有多好,要是不是生為月球人有多好,但想歸想,世界不是繞著我在轉。」 「那個時候我會跳舞,我的骨骼太脆弱了,游泳、跑步、攀岩、球類運動什麼都只能看著 ,可是緩慢而悠久的舞可以,即便如此…」 「某一天,或許是在遇到妲妮之後,我決定了…要是哪天我突然死在病床上,死神來接我 的時候,我希望那時能堂堂正正地迎接祂,說我不會愧對自己。」 「妳說妳想要奇蹟,可是奇蹟已經發生了。」 「安,妳用衛星橫跨了38公里來寧靜海,蠢也好偉大也好,妳說不定是人類史上唯一成功 的。」 「蒂蒂…」 「如果悔恨跟痛苦都忘掉的話,幸福跟喜悅也會,前來寧靜海的事也會…」 在我哭泣的時候,妲妮說了什麼呢? 「妳說死就像掉進了虛空,現在也是嗎?」 「現在也是。」 「那要是我告訴妳虛空之後有什麼呢?」 「妳怎麼可能會知道?」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在天空之後是宇宙。」 「這算什麼…」 「在那之後會抵達斯瓦爾加,因陀羅掌管的領域,善人會到那裏享受福樂。」 「這算什麼嘛!啊哈哈…」安破涕而笑。 「對我來說,寧靜海就是斯瓦爾加。」 「……」 「妳笑起來比較好看。」 「被妳害的。」 「想練好一支舞,把這個當成新的願望吧!」 「死神來接妳的時候,妳就能挺起胸膛面對,說妳舞跳得很好。」 「這是我託付給妳的願望。」 我們在安寧廳裡跳著舞著,誰也沒有過來。 只想著怎麼跳好這個舞步,每一個步伐要如何銜接,看著對方,除此之外都不再重要。 過往無法追悔,未來的軌跡難以預測,我們只擁有現在。 在午夜逼近時,我們終於練好了這支舞。 那是一首無音的華爾滋。 月球風暴輻合的廷達爾光在背景躁動,飄落的流蘇花傳來暗香。 於是我們開始了。 我們兩人朝著彼此靠近,安向我緩緩伸出手,跟我搭著手跳了起來。 因為安沒有實體,實際上跳起來更困難,只能用默契彌補。。 我跟她跳錯的話都會穿過對方,讓舞步潰不成軍 但那時並沒有出現預料中的失誤,她繞著我的身體轉圈,優雅而從容。 我們跳著在地球不可能出現的舞步,矮我兩個頭的安如果還有肉體絕對做不到。 不過,現在宛如幽靈的她沒有這個問題。 右手搭著肩膀,左手揚起,迂迴著,蹉跎著。 順時針以她的頭頂為中心轉個圈後,我的手落在她的腰間。 逆時針,我們回歸原位。 我看向安,安也看著我,她的臉上帶著潮紅,我知道自己也一樣。 啊啊,在我心裡的這股情感是什麼? 我們在安寧廳裡,開始繞了流蘇樹劃著大圈。 我們笑著,契合著韻律,奧黛的裙襬裹挾著我們兩人,被舞步帶起的花瓣在空中嬉戲。 一圈又一圈,那支舞彷彿沒有盡頭,或許我們兩人都不希望結束。 在月球風暴的光芒近在眼前時,安停下了腳步,她示意我把左手靠近臉龐。 「蒂蒂,閉上眼睛。」 「怎…怎麼了?」 「我想到了一件好事。」 「看著妳的話不能說嗎?」 「好啦…聽話!」 「我之所以會把自己上傳到衛星網路。」 「是那天晚上,我在網路的深處,聽到妳們入侵那個古董衛星的對話,才想到這個方法。 」 「現在想起來,我從來不後悔來到寧靜海。」 「安…」我並沒有聽她的話,睜開了眼。 在終端裡的她向我吻了過來,從我手指上的感應器傳來微妙的回饋。 那真的能算是吻嗎?如果是的話,那也是一個…極其悲哀的吻。 「為什麼妳又哭了」我對安說。 「妳不也是」安笑著流淚,她想觸碰我,但手一直穿過去。 「眼睛…眼睛再閉上。」 「為…為什麼?」 「妳沒看到的話,就不算哭了!」 「哈…哈哈…哈…」 「蒂蒂,這是我對妳的…詛咒,妳要記好了。」 「妳要活著,要活得比我長久,兩倍三倍,比所有月球人都長。」 「有願望的話就去達成,妳要是愧對自己生命的話,等妳死時我會再把妳殺掉一次。」 「安…不要再講了。」 「妳看妳,哭得比我還難看。」 「安…」 「蒂蒂,我看到大象了,它就在月球風暴裡。」 「…怎麼可能」 「它告訴我莫斯科是什麼了!」 「莫斯科呀,是在星辰之間與某人邂逅的情感。」 當我睜開了眼,安寧廳裡只剩我一個人了。 2140年3月7日凌晨00:00 瑪尼頂醫院安寧廳 一股難以阻擋的平靜感席捲了我,死已經把安帶走了。 我扯下虛擬實境系統的頭盔,連接的線路斷開來。 但她不在裡面,她哪裡都不在,頭盔從我手中落在花瓣裡,淚不停滴落。 「這算什麼…」 在我心中的這股情感如此強烈,啊啊,這是恨,這是愛嗎? 如果心臟不再跳動的話,是不是就不用感受到這種情感了。 把腦像開罐頭般挖的一乾二淨,是不是神經就不會受到刺激了。 我回首望向月球風暴,但那裡沒有什麼大象,安寧廳也再無她的身影。 「這算什麼…」 一時踉蹌,跪倒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來,頭也不回逃離了那裡。 安寧廳的小門就像關著惡魔的監牢,那漆黑的模樣讓人無比畏怖。 說了那麼多漂亮話,結果我比妳還軟弱。 直到我二十歲那年。 那一年,我幾乎都躺在病床上。 在能下床活動後,我決定去一趟忒伊亞頂。 這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被擱置許久的想法,忒伊亞頂是寧靜海唯一我尚未造訪的城區。 一直找不到理由,忒伊亞頂是個很小的頂,也不是什麼旅遊景點。 它偏遠,欠缺生活機能,甚至連居民都很少。 但那時,我總感覺自己再不去就沒機會了。 忒伊亞頂跟我預料中相同,僅需一小時就能逛完。 在即將打道回府時,在忒伊亞頂主街盡頭有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尊佛像,被刻在熔岩管管壁裡,祂只比我的身高稍高。 釋迦摩尼低垂著眼簾,形體祥和而莊嚴,祂腳邊有著線香的餘燼。 那似乎是新加坡某個富賈捐贈的,雕在一旁的佛經被低矮的菩提樹枝幹擋住了。 於是我撥開,當看著那段經文時,像是受到感召。 彷彿又回到十四歲那個在安寧廳裡的象夜,回首望向妳已不在的安寧廳。 玲瓏剔透,轟然鳴動。 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萬物皆受到牽引,但誰也看不清。 在五光十色的外相流動時,有什麼頑固無法撼動之物留存了下來。 我想,有一部份的我永遠留在了那個夜裡。 尚未命名的情感、尚未誕生的情感、尚未理解的情感,那時,我只是還無法面對。 那天夜裡,當我回首望向安寧廳時,熔爐就已經顯現在我心中。 安,我花了比想像中還漫長的時間來回應妳。 如今,我已經是人類史上最長壽的月球人,我努力過了喔。 我並沒有打算死在地球,別想多了。 不要愧對自己的生命,這可是妳說的。 我想該是時候面對自己對地球的鄉愁,我想去那裏看看。 畢竟連沒有肉體的妳都能抵達寧靜海,我卻做不到的話,遲早會被妳嘲笑。 花了十幾年,做了充足準備跟肉體調整,我要去妳的家鄉。 我想去探望妳人生曾經的蹤跡…跟為妳掃墓。 但世事難料,如果我敗給了重力。 至少我…掙扎過了,即便如此,我能坦然迎向妳跟死神的懷抱。 始終秉持著勇氣,就跟妳一樣。 啊啊,我想熔爐又在催促我了。 那究竟是我心臟的鼓動,還是太空艙引擎的響鳴呢? 這封信會在我啟程三個月後,自動寄送給我父母跟妲妮,那代表我的挑戰失敗了。 可是那時的殘響,我希望能留存下來,無論如何。 有關安跟我跟寧靜海的這些事。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rLHh1NEffw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wjLjm0sj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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