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異族與歷史的枷鎖——《七夕之國》

看板Comic (漫畫)作者 (^%*&$*&*)時間15年前 (2010/05/03 19:07), 編輯推噓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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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明均的作品少,但除了早期《風子のいる店》和幾部短篇外,其餘 多半有被東立代理進來,不過若說集數較長且較具知名度的,則僅有 《寄生獸》、《七夕之國》和《歷史之眼》這三部作品。 其中,《七 夕之國》是比較特殊的存在。它的誕生,夾於《寄生獸》與《歷史之 眼》之間,相較於氣勢磅礡的前後兩者,它野心不大,能做一部安安 分份的歷史推理小品便已知足,想必岩明均在創作當下,是本著一種 放鬆、轉換心情的態度來進行的。不過岩明均畢竟不是一般作者,在 放鬆之時,腦中精密的智性齒輪仍不斷持續運作,並把之後產生的思 緒結晶,投射到作品身上,使得本作在正規劇情與歷史推演之外,更 擁有幾可與《寄生獸》與《歷史之眼》比擬的思想深度。 無時無刻都在思考自身處境,並逐步擴展到全民族、全人類,這正是 岩明均的標準作風。 《七夕之國》傳承了岩明均一貫的風格,那是一種暴戾與安逸的奇妙 混合,時而暴力血腥,時而安穩泰然,其中情境轉換的拿捏實在過於 精準,甚至近乎冷酷,讓初讀的人有些不適應。但在這邊必須澄清, 岩明均絕非冷酷之人,他對於世間萬物的種種,上至權貴,下至蚊蚤 ,永遠是付諸同情與憐憫的。只是潛藏於腦中深層的理性思緒,往往 不允許他做出更多或更煽情的動作,來表達他心中的情緒反應。 提出「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此一重要假設的英國美學家,克萊夫‧ 貝爾(Clive Bell),聲稱過於注重寫實的呈現,會傷害既有形式, 使藝術價值下探。這是極偏向形式主義的說法,但若拿來類比岩明均 ,倒也還貼切——他本身過高的理性,豈不是也在擠壓感性的生存空 間? 木城幸人與遠藤浩輝在理性與感性之間,都能取得良好的平衡,讓彼 此碰撞出更誘人、更深邃的火花;但岩明均卻做不到,他沒辦法壓抑 本身強勢的理性,正如宮崎駿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性一般。他與宮崎 駿兩人處於翹翹板的兩端,態度也大不相同。宮崎駿的感性猶如脫韁 野馬,稍不注意便西奔北跑,難見蹤影,但他任其宣洩,隨著年紀增 長,他也越來越不注重與理性的聯繫——請注意,這邊絕非意指宮崎 駿反智——而是他在翹翹板的那頭,偏感性的某一處,找到了一個新 的平衡點,感性與理性的長度比,或許七比三,或許八比二,總之他 能夠立於上頭,藉由微妙的力道控制,取得一個傾斜平衡;這類巧妙 的做法,岩明均一樣難以做到,因為細膩這個形容詞,從來不曾用於 他和他的作品身上。但岩明均卻不氣餒,他持續努力,一邊壓抑心中 的巨大理性,一邊又試圖與感性做聯繫,儘管成果並不顯著,所呈現 的感性也有些硬直和隱晦,但這般感性卻是最真實的,它發自於岩明 均的憐憫之心,一種純然的情緒波浪,不煽情,也不喧嘩,卻往往可 以直入人心。 岩明均之所以能感動人,秘訣只有兩個字:真誠。 話說回來,也因為理性之網散落於岩明均的作品之中,所以他每回設 計主要角色,都有意無意地讓他們處於一種接近中立的狀態。看似中 立,卻又與兩方糾纏不清,這是岩明均所喜愛的情境設定。從《寄生 獸》、《七夕之國》到《歷史之眼》皆是如此。這三部作品主角的個 性與成長過程各有差異,不變的是他們都受到命運的操弄,非自願地 陷入一個兩方交惡的戰場,他們既屬於其中一方,又可歸類為另外一 方;他們想討好其中一方,卻又不願得罪另外一方;兩方都讓他們有 歸屬感,兩方也都讓他們有疏離感。在非黑即白的世道底下,他們都 是局外人,不,更精確地說,他們都是邊緣人,是《天龍八部》裡的 喬峰,亦是吸血鬼與人類混血而生的日行者(Daywalker)。 局外人也好,邊緣人也罷,若最終不能融入其中一方,成為其中的一 份子,受其社會倫理與生活模式支配,那後果很可能是嚴重的,甚至 會置人於死,我們可以在卡謬的《異鄉人》中看到如是的例子。《寄 生獸》的泉新一和《歷史之眼》的尤米尼斯擁有傲人「力量」,所以 他們可以繼續在兩方的邊緣地帶游走,而無須強迫自己落腳於某處; 但《七夕之國》的南丸洋二卻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他擁有的力量 極其微渺,不足以撼動世局;他的心智更沒有前兩者那樣堅韌,他的 情感豐富,容易流淚,也容易受外界驅使;他的心,並不是用鋼鐵煉 成的。但令人訝異的是,他卻能比前兩者活得更悠然自在,且自始至 終,從沒有改變內在的純然心境。 的確,《七夕之國》的世界,沒有《寄生獸》和《歷史之眼》那般慘 烈,但不可否認的,南丸洋二確實擁有某種看不到的力量,支撐著他 ,讓他可以後顧無憂,大剌剌地往前踏進,做自已該做且能做的事。 這股看不到的力量,叫做樂觀,或者換個說法,也可以稱之為世俗化 的犬儒主義思維。 世局不動,他也不動;世局動,他跟著動。猶如一艘漂流在大海中的 牢固船艇,即便外面大風大浪,裡頭的人依然沒有一絲驚慌;也猶如 山腰的野芒,狂風暴雨下,它彎曲著身子,維持低姿態;當雨過天青 ,它又再度挺直腰桿,豎立於地表上,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這類人就像蟑螂小強,很能適應環境,外在環境轉變,對他所造成的 困擾只是一時的,極其短暫,不用多久便能調整心態,又再次回到安 適的情緒。 《七夕之國》的主角南丸洋二,便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就 算天塌下來也只會稍稍皺眉。所以他得以在這部作品中,悠閒地晃過 一幕又一幕。他不是登山客,沒有征服群峰的野心,他只是一個受命 運操弄的旅人,命運女神召來他,他乖乖地跟來,等命運女神走了, 他又悄悄地離去,回去過自己那乏味、沉悶、一成不變的生活,但樂 觀如他,是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 若說《寄生獸》在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那麼整部《七夕之國》或許 可視為一個宗教隱喻。 丸神之里住著一支排他性強烈的部族,每個人均有強烈信仰,儘管大 多數是非自願的,即所謂「打開窗子的人」,他們從出生便被烙下忠 貞的印記,奉主公為王,一輩子受擺佈。在信仰上,他們沒有自由選 擇的餘地。這邊隱喻了基督教信仰里的天使,天使是上帝所造,在天 堂居住的二等公民,他們沒有自由意志,除了忠貞於上帝外,別無他 法,甚至還得侍奉那些受上帝挑選之人,天使們雖活於天堂,但內心 卻受鐵鍊綑綁,毫無自由可言,正如丸神之里的鄉民一般。 而其中地位最為崇高的丸神賴之,擁有異常巨大的力量,但一樣得不 到自由,與鄉間小童無異。所以他處心積慮想掙脫目前的牢籠,於是 背叛族人,離開丸神之里,試圖以有別於以往的霹靂手段,縮短自己 與異星祖先的差距。看出來了嗎?沒錯,丸神賴之扮演的正是路西法 ,他背叛上帝,逃離天堂,化身為撒旦,進行魔鬼般的計畫。 這邊很有意思,因為路西法表面與上帝處於對立面,但實質上他對上 帝的感情卻是複雜的,一種愛恨交加的情緒,相當女家子氣;而丸神 賴之也沒有真正背叛異星祖先,他只是受夠了窗子的折磨,他希望能 做個了斷,終結一切。讓自己投身於窗戶的那端,若能藉此接近異星 祖先,那當然最好;而若不幸死了,畢竟還是留下一個殉道者的名份 。殉道者的靈魂會歸於何處?一樣是天堂!所以丸神賴之此舉看似莽 撞,實則內心早已盤算清楚,無論死與不死都能直奔那塊嚮往已久之 地。他笨嗎?我說他精明得很呢! 而在丸神賴之的驚人之舉後,祭祀之地受到嚴重破壞,村民不僅沒有 感到解脫,反而火速地進行填土工作,短短幾天內就讓該處恢復原狀 。這也是受到制約的無意識行動嗎?我不這麼認為,填不填土,應該 取決於村民的自由意識,而會做出這個決議,與他們長期以來的堅定 信仰脫不了關係。 義大利學者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與樞機主教卡羅.馬蒂尼(C arlo Maria Martini)曾在報社的簇擁牽線下,有過幾次紙上對談。 其中一回,安伯托.艾可問道,為何天主教至今仍依循古例,不讓女 性擔任聖職。他想知道,到底最大也最終的考量為何? 卡羅.馬蒂尼回答了,他說因為聖經與古禮均告訴他們需如此,所以 他們不能擅改,儘管被視為陳腐,他們仍力求與古時一致,因為「教 會自知仍未完全了解自身存在與禮讚的神秘意義,但是依然滿懷信心 迎向承諾圓滿的未來,這不是因為人類簡單的期望或慾望,而是神的 承諾。在這段旅程上,教會不會偏離耶穌基督的作為及其樹立的典範 ,因為唯有持續完全忠誠於耶穌的典範,才能明瞭解放的影響。」 堂堂樞機主教,卻能自稱無知,這是一種高度的謙卑,而丸神之里的 村民,也抱持著同等謙卑,致力於復原工作。因為他們的信,是如此 堅貞,外人毫無撼動的可能。受信仰枷鎖牢套的人是艱苦的,但同時 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論多麼卑微污穢,都能在信仰光輝的照耀下 ,找到一塊安適之處。 丸神之里的村民達到內心平靜的方式,乃藉由外力(信仰),所以他 們可能終生無法理解南丸洋二,一個擁有王族血統的異教徒,不僅做 事少根筋,腦袋又駑鈍,但卻能自力達到安逸的境界。他是怎麼做到 的?有沒有特別的門道或修行辦法呢? 老實說,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 當你能夠在一個村落被當作神民一般供奉,不用勞動也能免費吃住, 還能義無反顧地離開,沒有一絲留戀;當你能夠在發現自己擁有這世 間獨一無二的超能力之後,還能克制不用,視之為無物;當你能夠在 經歷上述事件後,還能像沒事一樣,繼續從事自己的大樓清潔工作, 不覺得大才小用,也不以為自己受到委屈,一樣樂於其中,享受生活 。 到那時,你自然就明白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33.72.145

05/04 16:31, , 1F
感想寫到這樣好像論文(稱讚的意味),推一個\owo/
05/04 16:31, 1F

05/05 00:07, , 2F
寫得很棒 ^^
05/05 00:07, 2F
文章代碼(AID): #1Btgvf6X (Co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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