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科幻百合短篇---偏遠宇宙的華爾滋(中)
明明早就想好了,但在腦袋裡想跟實際寫是兩回事...
字數會比原本多,最後得想一下
有意見批評或對考據有問題的一樣歡迎
上篇在這:#1d0hJ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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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侯麗節
2140年3月6日上午10:03 寧靜海地鐵環狀線
昨晚蒂蒂徹夜難眠,只有接近凌晨時在螢幕前打了瞌睡。
電子腦的訊號一直沒有消失,那個亮點在寧靜海的各個城區中遊蕩。
懷疑過訊號本身的真偽,但驗證完後卻得到了確實的回報。
入侵它經過路途上的監視器後,也能在視野中看到行蹤。
它曾經多次看著鏡頭,知道蒂蒂正在監視卻沒有迴避。
毫無道理。
它到底想做什麼?在電話上它曾提到只需要一點時間…
如果是強人工智能的話,儘管有擬似人格,還是會採取更具合理性的做法。
但它帶給蒂蒂的感覺…很像是人類。
種種行動都讓人感到它不合理、衝動、欠缺考量。
能入侵居家防護系統,以及能攻破電子腦壁壘,蒂蒂甚至不知道那是能攻破的。
但冒著死去的風險用衛星傳輸了38萬公里到寧靜海。
如果有這種駭客技術的話,應該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執行才對。
而且最大的問題是------肉體。
今天凌晨2:17時,蒂蒂以為妲妮的訊號會突然消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個亮點卻還在移動。
電子腦腦死的時間是24小時,這代表無論如何在地球的那具肉體已經沒救了。
單純的人格跟記憶數據能夠竊占他人肉體多久?
在原有宿主存在的情況下,排斥反應應該很強烈才對。
而脫離原有肉體超過臨界點時,各種應激反應甚至猝死程式都會啟動。
妲妮的肉體依然在他人操縱下是理應不會發生的情況。
如果它真的是人類的話,就代表它拋棄了原有的軀殼。
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讓人需要拋棄肉體,蒂蒂曾經考慮過。
原有肉體對本人而言,是牢籠。
貧窮、病痛、囚禁、瀕死…哪種情況都不像它會遵守諾言交還妲妮。
可是這種處境下的人會顧慮到與自己無關人們的感受嗎?
這件事中不能理解的地方堆積如山,似乎缺失了某些東西。
已經運轉整晚的蒂蒂腦袋打了死結,癱坐在地鐵座位上。
有某種東西從妲妮的身體裡觀察著寧靜海,使用著她的感官與腦。
光想像著就感到詭異的不悅。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它究竟是誰?它到底在想什麼?
瑪尼頂到旃陀羅頂之間相隔十站,不用轉乘,可這趟路途也不算近。
越是接近目的地,人潮就越隨著車門的開闔湧入地鐵,帶著紛擾的氣息。
這是由於旃陀羅頂位於寧靜海的樞紐地帶,匯聚了眾多物流與交通要道。
但在這個時節的話,去旃陀羅頂的人們會另懷心思。
蒂蒂看著地鐵上形形色色的人們,他們大部份都是遊客。
興奮跟期待從交談渲染開來,異樣的躁動在空氣中共振著。
侯麗節就在這個周末,寧靜海少數繼承自地球民族的大節日。
在蒂蒂附近的兩名女孩掩著嘴咯咯笑著,依穿著打扮判斷也是來觀光的。
她們有著深邃的五官跟健康的肌膚,說著西班牙語,大概是拉丁裔。
其中一個女孩背包上的吊飾隨著對話不斷上下晃動。
蒂蒂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祂有著深藍的膚色跟俊俏的臉龐,裝飾華美。
那是毗濕奴,司掌守護,在印度教被視為眾生的保護神。
侯麗節就是起源於,受到大神毗濕奴庇佑從火焰中存活的缽羅訶羅陀王子。
祂的四隻手臂拿著蓮花、金剛杵、法螺及善見神輪。
內建的立體投影,讓細碎的花瓣灑落在吊飾周遭。
毗濕奴啊,請保佑妲妮平安回到我身邊,蒂蒂不禁這麼祈禱。
車廂內響起到站的語音,螢幕上各種語言的告示閃爍著。
旃陀羅頂站到了。
彷彿時光凝結在那裡的空氣中,旃陀羅頂總是帶給人一股無法言喻的感受。
一旦離開地鐵,那種感受會愈發強烈,挑動著神經。
空氣中瀰漫著薰香及泥煤味,煙霧在廣闊深遠的洞窟中繚繞。
種類繁多的植被恣意生長,藤蔓攀附在建築外牆及岩壁上。
儘管也有來自南亞以外的居民,但居住在此的主要是錫克教、婆羅門教跟印度教徒。
在地鐵對街,有個美麗的女子額頭點著眉心點,披著天藍色頭紗佇足在那似乎在等人。
她的身影很快就被經過的地面電車擋住,搭著磁浮板闖馬路的青年驚險地閃過車流。
霓虹跟立體投影招牌占滿了頭頂上空,機器人與人類在人行道混雜著。
在那更之上,有著彩色神像雕刻的印度教寺廟,頂端幾乎要觸碰到熔岩管的管壁。
這裡的喧鬧跟熱度異於寧靜海的其他地方。
旃陀羅頂一開始並非這副模樣。
錯縱複雜的建築跟大量人類活動的背後,能隱約窺見原本井然有序的都市規劃。
但在地球居民的文化、宗教及思想影響下,它被塑造成宛如夢境與現實夾縫般的城區。
蒂蒂知道該朝何處,即使是人生地不熟的旅客也知道。
洶湧的人潮正去往西方,旃陀羅頂最繁華的一帶就在那裏,西市場大道。
西市場大道是有如灰色地帶,古舊與科技交會的龐大市集。
販賣電子元件、義肢跟工業機器的店面旁,可能是收購古董、琥珀與黃金的二手商。
兜售草藥、花卉跟蔬菜的機器人小販冒著被驅趕的風險在路上叫賣。
漁產、小吃跟針織品的帳篷並列在一起,其中還夾雜著狹窄的住家。
月球的低重力讓一部份的店家乾脆開設在二樓供行人跳進來交易。
打通的長廊在盡頭才有扶梯或牽繩讓人回到地面。
如果在平日的話可以見到這些景象。
但在這幾日,許多攤販會有所收斂,把這裡空出位置。
因為侯麗節。
因為侯麗節得忙於狂歡。
人們此時會忘記種姓的差異,向對方潑灑水跟顏料粉末,慶祝春季的到來。
投身於瘋狂的喜樂中,沒有起舞的人是不務正業。
出地鐵後,蒂蒂找了個偏僻的角落。
她努力把及腰的長髮綁成高馬尾,一邊皺著眉頭看手機上追蹤電子腦訊號的畫面。
訊號已經進入市場深處,在那裏徘徊許久了。
之所以選擇在旃陀羅頂會面,是因為這裡認識妲妮的熟面孔出乎意料地多。
一個剎帝利的女孩很難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至少它沒什麼擄人的機會。
還是說它想再次轉移呢?過去十幾個小時內蒂蒂可以確定它沒有這麼做。
想在擁擠的人群中,進行長達數十分鐘的穩定有線傳輸簡直難如登天。
而無視數據散失的風險,又從衛星網路逃逸的過程中就無法保持對妲妮肉體的主導權。
更何況,這不太可能。
自昨晚起,強烈的日冕物質拋射就已經抵達月球,影響時間預計為16小時。
代表這段期間的衛星通訊相當不穩定,寧靜海到酒海一帶其實都尚未恢復正常。
實體跟網路的手段都被斷絕的情況下,它已經被逼到絕路。
要是它跑了也好,就怕它離開後進行遠端操作。
這枚在妲妮腦內的未爆彈非常接近成功拆除了。
不過…總是感到心煩意亂,有哪裡不對勁。
一綹長髮從背上滑落到身側,還有沒綁進去的。
把頸部上方的餘髮跟原先的高馬尾匯聚起來,用髮圈再做一次。
它所在的位置想進入或逃竄都不方便,蒂蒂在心裡這麼嘀咕。
「你真的有打算逃嗎?」
馬尾綁好了,光考慮也不是辦法。
就讓煩惱隨著髮絲溜到尾端那骨碌碌地空轉。
電子腦訊號依然閃爍著,你就在那裏,這是無庸置疑的。
我要去人群裡找尋你、尋覓著你,逮住後再見機行事,要做的只有這樣。
你是誰都好,那不是屬於你的肉體,那是妲妮的。
蒂蒂隻身踏入川流不息的人潮,隨著勢頭流進西市場大道。
毗濕奴啊,請保佑我們。
唵南無薄伽伐帝婆蘇提婆耶。
2140年3月6日上午10:27 旃陀羅頂西市場大道
光與影與色彩,在眼前輪番閃耀著。
這是身處在幻夢中嗎?但感官上的刺激又是如此強烈。
宛如雲彩從穹頂另一端的星空沉降下來。
宛如陷入七彩的混沌。
眾人都在跳舞跟玩鬧,對不認識的陌生人潑灑著古拉爾粉。
低重力可以讓粉末跟水花飄散到地球上難以想像的高度。
歪曲的彩虹化成了實體,隨著水珠緩緩落入人群,而人群裡又有更多的色彩落入空中。
連綿數里的街道都是如此。
薰香跟薑黃的味道揉雜在一起,還有些許月塵燒結的氣味。
眼睛幾乎睜不開,只能用眼角瞄著狹窄的視野。
人們肆無忌憚地慶祝,蒂蒂只過了一會兒就變得面目全非,身上到處塗抹著色彩。
侯麗節就是這樣,從近在咫尺的他人能感受到溫暖及喜悅。
彷彿暫時忘卻了生命的寂寥,在這宏偉的星空下,只是舞著唱著。
被慶典的氛圍感染,祝福身邊的任何人。
將內心豐盈的情感分享出去,這是活著的人類才擁有的特權。
在那樣的喧嘩、吶喊跟歡笑聲中,有股低沉的聲音開始縈繞在耳畔。
像呢喃又像詠嘆,但兩者皆非,那是梵唄。
伴隨著梵唄,升起的是西塔琴那空靈的撥弦,曲折的裝飾音帶著誘惑般的哀愁。
不同音高的塔布拉鼓也加入了演奏,接著是印度嗩吶跟班蘇里笛的急切樂音。
樂音來自於兩側樓房二樓以上的長廊,那裏站滿了樂手跟歌手。
那並不是傳統的北印度古典樂,其中帶著縹緲的仙音。
在綿延不斷的即興演奏下,拉格斯,也就是樂曲的調式依然十分穩定,足以顯現演奏者的
功力。
樂曲就在街道間變動著、流轉著,逐漸變為慶典的基調。
一抹墨綠色從遠處映入眼簾。
就在那時,我終於從人群間隙中窺見了它的身影。
它在人群中翩翩起舞,混在跳著巴恩格拉舞的錫克教徒裡顯得格格不入。
妲妮繁複的紗麗已經被水花跟古拉爾粉弄得髒兮兮,披肩也不見了。
原本細緻的編髮散開了一半,它就那樣披著長髮舞著。
群眾裡不時傳來訕笑,它是個差勁的舞者,舞姿實在不能說美觀。
而且儘管突破了運動壁壘,但在碰上複雜的肢體動作時依然不甚協調。
那肯定不是已經熟悉月球重力的妲妮,它的出力太粗魯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它旁若無人地跳著,奔放的姿態帶著謎樣的活力。
那股毫不掩飾的喜悅感染了周遭,更多是為它喝采吹口哨的人。
它咧嘴笑著,妲妮才不會露出那種表情,光看著都感到頭暈目眩。
套著妲妮的軀體,它有種純真與詭譎的美,美的令人感到恐怖。
人聲鼎沸,色彩、氣味與聲音融合在一起。
那個曖昧不明的時刻,我彷彿能透過妲妮的軀體看見裏頭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性格、想法…跟哀傷。
在慶典的混亂中,有個剎那讓我的心接近了它,像透過水面看著似是而非的倒影。
但那個剎那轉瞬即逝。
那一瞬的感覺在腦中淡去,我只記得自己更多的是安心跟氣惱。
安心是因為只差一點就能奪回妲妮的肉體,但又氣惱它這樣糟蹋。
當我推搡著人群到它眼前時,它根本沒注意到我,直到我拽住了它的手。
它一個重心不穩跌到了我的懷中,妲妮本來就比我矮了兩個頭。
「你也要跳嗎?」
它抬起頭來朝著我,但濕漉漉的頭髮跟流下的水珠讓它不得不閉著眼。
我想它還不知道自己在對著誰說話,周圍的群眾開始起鬨。
它還沒把眼瞼睜開,就急著拉我進舞圈,歡呼聲越來越大,像漣漪般散開。
就在那時我發覺了,它牽著我的那隻手既冷又僵硬。
而且它在發著抖,彷彿在害怕著什麼。
「不」我停住了它。
「是我,你承諾過的,把妲妮還給我!」
如果它要逃的話,已經錯失時機了,幾十幾百隻眼睛在看著我們。
從手上傳來的顫抖停止了。
它回過頭來,依然閉著眼睛「時間…已經到了嗎?」
「還沒,但你能怪我嗎?」
「不能。」
它衝著我笑,但那樣的表情裡帶著淒涼,比起說是笑,更像是一種淡然的…心死。
「妲妮是你重要的人嗎?」
「…她是我的朋友。」
「是嗎,如果朋友肉體被奪走的話,我也會著急。」
「那這就是結束了」它說。
我原本以為自己看漏了什麼,它跟妲妮的肉體會像一縷輕煙從人群中消失。
在那句話後,會有什麼機械降神般的手段讓之前的追蹤前功盡棄,但並沒有。
「帶我走吧,到任何地方都行」我還記得你緩緩睜開眼眸,對我這麼說
我拉著它離開那裏,它沒有抵抗,只是踉蹌地任憑我擺佈。
「我不知道你怎麼離開肉體這麼久的…但你好歹得對自己的肉體負責。」
「什麼肉體?」它說。
「什麼肉體…難不成你是人工智能?」
「記憶沒有欺瞞我的話,我還是人。」
「那麼,你的肉體呢?還在日本嗎?」總覺得兜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肉體…」
「你到底在說什麼?」
「啊…原來如此,你想把我送回去。」
「怎麼可能沒有肉體?」
我的腳步在人行道停下來,它撞上了我。
不是人工智能也沒有肉體,義無反顧地透過衛星網路找尋終端,而且不計代價。
腦海裡的齒輪被卡死了,有某種東西讓它動彈不得。
但那個阻礙可以被輕而易舉取出來,無論它訴說的結論有多不合邏輯。
事實就是如此,輕盈地漂浮在我們之間。
「你…到底是誰?」
「我是安,應該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才對。」
「你在說謊,你不是那個人,有著那個姓名的人已經死去了。」
「沒錯,那是上周的事。」
它的回答是這麼輕描淡寫,寒意順著我的脊椎一路往下。
「我的肉體已經被火化,我親眼看見的,骨灰現在應該撒進海中了。」
她輕輕地退了幾步,但沒有擺脫我牽著她的手。
她與我隔了一個燈柱,那無機筆直的線條就像界限分隔著我們。
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她已經完全不像妲妮了。
安,生前名為蘇我安的日本女孩開了口。
「看來妳並不知道。」
「網路葬。」
「妳有聽過網路葬嗎?」
現在我才能體會妳當時的感受,安。
宛如要凍結一切的恐懼,本能在呼喊著得轉身逃跑,卻用盡氣力壓抑懦弱的自己。
對妳來說,我一定是為妳捎來絕望的使者。
那時,我們的附近有帳篷的遺跡,平日可能是肉販或魚販的攤位。
清潔並不徹底,空氣還殘留著腐爛腥臭的氣味,混著慶典的髒亂。
而那種味道,很接近屍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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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網路葬
我們找了個偏僻的小巷,在某家古董鋪前歇腳。
從昨晚折騰到現在,她累了,我也累了。
但在我掏出手帕擦拭妲妮的臉龐跟手臂時,她還是相當不安分。
「好癢。」
「頭別扭過去,我擦不到了。」
「妳對我真好。」
「這可不是為了妳,這是為了妲妮跟我自己。」
「就因為把衣服頭髮弄亂了?」
我瞪了安一眼「妳沒見過妲妮媽媽發飆的樣子。」
「整個旃陀羅頂會被掀過來的」她蠻不在乎地吐著舌頭。
「手舉起來」她把雙手軟趴趴地平舉,讓我擦掉粉末跟水「妳剛說到網路葬。」
「四個,盧森堡、芬蘭、汶萊…跟日本,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
「蛤?」
「全世界有施行網路葬的國家」她在說的時候甚至有點得意洋洋。
「我是說…如果妳已經死了,妳是怎麼…」
「還活著?」
我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於是將就著她的說詞。
「儘管我只剩人格跟記憶數據?」
「……」
「這是我的看法,網路葬呀…並不算活著,而是生的觸角延伸到死的領域。」
「生與死並不是那麼容易劃分的,而是生裡面就包含著死,死也亦然。」
「一點過來人的經驗」她對我眨眨眼。
有些細節,在那一日我還不甚明瞭。
絕大部份都是安在西市場大道內,那個小古董鋪前的台階向我訴說。
我仍然記得那間店鋪的櫥窗裡,展示著華麗的密教唐卡曼荼羅。
曼荼羅展現的是正方形內有著圓或三角,象徵著不停轉動有如宇宙般的神聖空間。
在那個空間內有著諸神祇及各種法界。
許多有關網路葬的事,都是後來我才蒐羅的。
2140年3月6日那一日就像個小型宇宙,承載著妳與我。
每當我所獲悉的資訊填補那時我們對話的空缺,就好像重新造訪了那個宇宙。
在那裡,時間止步不前,只是輪轉著,而妳的面容依舊鮮活。
一點感覺都沒有,根據安的說法,太突然了。
撞上她的貨車嚴重超速,逆向開進人行道,又將她拖曳了200公尺才停下。
輔助駕駛系統並未更新,司機本人還吸食電子腦毒品,但因為安全氣囊保護只有輕傷。
鮮紅色逐漸占滿雙眼所能見到的畫面,然後變得昏暗,那是她最後的記憶。
那時她已經被捲進右前輪裡,殘肢跟血泊散落在馬路上,劇烈的震盪讓她陷入昏迷。
彷彿像在談論他人的經歷一樣,安講述的很平淡。
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她已經沒有下半身了。
而醫師宣告死亡的時間,是2140年2月28日晚間19:32,距今七天前。
「幸運的是」她輕輕說「幸運的是,電子腦沒有受損。」
她的母親哭倒在手術室前,父親在一旁攙扶著她,安慰的話帶著哽咽。
母親的妝哭花了,臉上佈滿黑色的淚痕,安是獨生女。
任誰都無法接受,安並沒有親眼目睹那個場景,但醒來後看到母親憔悴的臉就猜到了。
安的父母選擇了網路葬。
一般葬禮其實是為了生者,撫慰傷痛,埋葬記憶。
但網路葬不是,網路葬是給留下的人與逝去的人訣別的機會。
在現實的肉體消亡之後,也讓電子腦內的數據消逝在網路或終端中。
「簡而言之,欺騙電子腦」安指著借來的腦袋。
網路葬是針對電子腦的最後一道防線動手腳,生命壁壘。
電子腦內有多種模擬原本腦部功能的壁壘,既維持人體運轉也阻擋外部入侵。
而生命壁壘掌管了最重要的功能,判定生存狀態。
在過去,曾經發生過當事人死亡後十四年,才發現意識依然留存在電子腦內。
這對使用者來說簡直是地獄。
歷經纏訟多年,天價的賠償使那家電子腦公司倒閉,負責人終生監禁。
電子腦設計自那之後日臻完善,生命壁壘難攻不落。
可是生命壁壘依然留有一個緩衝期,期間很短,只有數小時。
如果在這段期間內以儀器或網路入侵,就能暫時騙過生命壁壘。
讓生命壁壘以為使用者的肉體機能運作正常。
使人能在沒有肉體的情況下繼續留存,即使最後還是會被識破。
有些殯葬公司從中看到了商機,將這個做法發展為網路葬。
這是一種相當嶄新的殯葬方式,地球各國對此在法律及倫理上的爭議很大。
也因此,當時施行的國家並不多。
「所以,啦搭」她扮著鬼臉「我現在只能待在網路或終端裡。」
「不過幸虧這樣能來寧靜海,這可是我的夙願呢!」
「上傳到衛星的時候快緊張死了,不過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好失…妳想幹嘛?」
我開始捏她的臉頰,捏到她喊疼為止。
接著是手臂,我探著她的脈搏,那份鼓動比妲妮平時都還跳得用力。
這份觸感是真的嗎?而這份言語,這份情感呢?我又不禁懷疑起自己。
「網路葬。」
「嗯!」
「七天前。」
「對喔!正確來講是七天前的午夜。」
「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比活人還活蹦亂跳的。」
「因為…寧靜海實在太棒了!妳知道嗎,昨晚我溜進了水族館,這裡的企鵝竟然可以飛欸
,巴布亞,裡面介紹是巴布亞企鵝欸。我也去了阿姆斯壯頂,那裏好壯觀,妳們宙港平常
就這麼多太空艙嗎?還有這裡,侯麗節,全部的全部從前都沒見過,簡直像在夢中,還跳
了舞!」
「還跳了舞…」安的聲音逐漸低落下來「舞…有來寧靜海真是太好了。」
「不過…被逮住了,嘿嘿。」
「怎麼一副我才是壞人的樣子。」
「是啊,成年人不是都挺壞的。」
「成年…我說…」
「到最後」安打斷了我的話「只達成一半,不過本來就不抱希望,時間也快到了。」
安的話帶著惋惜,稍微勾起我的好奇心。
「什麼意思?」
「好奇嗎?想聽嗎?那麼…」她馬上換成狡詐的語氣。
「沒事,還是算了,我要把妳剝離出來了。」
「啊啊,對不起,蒂蒂,蒂蒂大人,那是卑微的我想來寧靜海實現的願望。」
「…那是?」
小巷裡很安靜,世間的喧鬧離我們有段距離。
安望著外頭西市場大道絡繹不絕的人群,她的聲音有點恍惚。
「第一個願望是有實感的死亡,我已經達成了,在寧靜海這裡。」
「之前死去跟醒來的時候,我沒什麼選擇。」
「在地球上呀,有時可以看到圓圓的月亮擱淺在糾纏的電線間,小巧可愛,明明離得那麼
遠,卻好像伸手就能拿在掌心,如果人類已經能夠抵達宇宙的話,為什麼我不能也去?」
「所以我常想總有一天要來趟寧靜海,妳知道嗎,我死去那天…是在去打工的路上,為了
坐廉價宙空,一直在努力存錢…」
「結果死後才抵達寧靜海,真遜。」
「我呀,想在自己能抵達的最遠方死去,在寧靜海這裡。」
「這次死去我希望至少是自由的,能切身感受,不像在地球那次,爛得要命。」
「第二個是月球風暴,就算看一眼也好,所以昨晚…」
「啊」想到她昨晚的行跡,有好幾次都在通往寧靜海外的道路上「妳在找月面觀覽車。」
「結果要花錢啊,失策,而且大部份都是往普林尼環形山的。」
「除非是上去工作,不然那種觀覽車一般都是來宰觀光客。」
「欸欸欸欸欸….虧我還努力找的。」
這是什麼感覺呢?
看著想死的妳,像在開玩笑的妳,我的心有一塊鬆動了。
「妳的網路葬還有多久?」
「168小時,也就是七天」她默默數著「今晚,今晚午夜我就會消失。」
「欸?」
「不過妳縮短了那段時間,其實就算沒找到我,過了午夜妲妮也會拿回肉體。」
「真短…」
「怎麼了?這副肉體還能借我繼續用嗎?」安不禁兩眼發光。
「想得美,不過妳運氣不錯。」
「嗯?」
「我剛好知道到哪看月球風暴,而妳…也得換個新終端。」
「不會要我回Viata吧!」
「待遇可沒那麼好。」
「那現在呢?」
「我們回瑪尼頂,還有…我比妳小兩歲,是月球人所以比較高。」
「欸…」
「欸…可是妳那麼高…」
「欸~~~~~~?」
2140年3月6日上午11:54 旃陀羅頂西市場大道
今天要到妲妮家吃飯的。
但為了給安騰出時間跟解釋這兩天去哪,在地鐵上,我讓安自己打去向妲妮媽媽報備。
看著安硬著頭皮對著手機裡撒謊,還有心虛的眼神,我感到了一絲捉弄的快感。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到傳來的高分貝罵聲。
這樣的虛應故事,持續了好一陣子才結束。
我們商量好妲妮會坐周一的早班車回去,不過那是她醒來後的事。
「原來月球人長這個樣子」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沒有長得更像小綠人一點真抱歉呢!」
「那還不至於,啊,難怪沒裝電子腦。」
「骨骼跟心血管都比地球人脆弱,所以…妳給我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安昨天在Viata裡站在我床邊的那副樣子。
跟後來入侵妲妮的時候一模一樣,只不過…差別只在於我沒有辦法讓她入侵。
「妳…原本目標是我,妳想奪走我的肉體。」
「不行嗎?」安大方地坦承「肉體借我玩玩又不會怎樣,都是已死之人了。」
「噁心」看著她,雞皮疙瘩都上來了。
「別這麼說嘛。」
「噁心噁心噁心」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討厭起她了,想把她扔出地鐵。
「那做為補償,我把入侵居家防護系統跟重開Viata的方法告訴妳如何?」
「…這還差不多,那電子腦壁壘妳怎麼攻破的?」
「啊~那個啊,首先妳要在外層放個邏輯陷阱…」
瑪尼頂位於寧靜海的邊陲,在回程路上人潮逐漸退散。
所以即便我們討論熱烈,也不太會打擾到其他人,都是關於入侵的細節。
老實講安的技術比我好太多了,她說那是她的興趣。
但時間一久,旅途的困倦還是向我們襲來,對我們而言這兩天很長。
在那時,我向她問了。
「安。」
「嗯?」
「死是什麼感覺?」
她沒有立即回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微微發著抖。
「如果我問錯問題的話…」
「沒事,沒事的…」她說「都是死亡讓我變軟弱了。」
「死呀,就像掉進了萬里無雲的天空中。」
「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虛空。」
「直到現在都在掉落。」
那之後,本來聒噪的她靜了下來。
旃陀羅頂的煙火氣息遠離了,我們回到蒼白寂靜的瑪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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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4mQmLZ-l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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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36.82.123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L/M.1730040274.A.D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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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 23:10,
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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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 23:10, 5F
真開心~~~
只有旃陀羅頂才是這樣,因為主角的朋友是印度人所以接觸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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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 23:22,
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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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 23:22, 6F
※ 編輯: CrazyApple (114.36.82.123 臺灣), 10/27/2024 23:4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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