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艾倫‧耶卡漫長的不在-中(讓→三→艾,CP)
※以下為進擊的巨人二次創作文章。
背景為連載多年後,內容含連載進度捏他、未來捏造,
還有最重要的「角色(艾倫)死亡捏造」、角色自傷表現,請慎入。
※主角:約翰、阿爾敏、米卡莎三人
主CP為約翰→米卡莎→艾倫,
另含輕微阿爾敏→米卡莎、柯尼→莎夏,
與這五個角色+艾倫互相的友情描寫。
想寫一個如果失去了主角之後的故事,
角色性格與設定跟原作出入的部分還請大家多包含。
如果有冒犯到版友情形視情況會自行刪文。
請多指教m(_ 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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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吸進空氣,然後從口中吐出。重複這樣單純的動作,人類就能夠活下去。
她所知道的事情並不多,但也沒有需要知道的理由。那些站在亮黃陽光下的花圃,所有花
朵演奏著樂曲,單薄的連身裙也感到炎熱,世界圍繞自己的感覺,只剩下身體內層還殘留
著記憶,其他都埋沒於深深的意識裡。
回過神時她的世界就只剩原來的一半。光線黯淡的場所非常安靜。她變得有些畏寒,總穿
著長袖的衣裙,卻從沒有真正感受過寒冷。那個男孩鮮綠色的眼裡有像蠟燭火光一樣溫暖
的目炬。只要對著那雙眼睛,她就能做到一切事情。沒有任何東西讓她畏怕,沒有任何人
能使她動搖。
但無論活著或死去,卻都比她想像中來得輕易又來得困難。
知覺流回身體,眼皮便不受控制地開啟。落入視界的是一片不見五指的黑暗,膚表感覺到
潮濕的涼意時全身上下火辣的疼痛與緊繃感同時襲來。
啊啊。這裡是現實。艾倫不在的「現實」。
羅塞開拓地的冬天比南邊的希干希納來得長。湖面總在北風中結凍。「絕對不能在結冰的
湖上玩」,開拓地的大人們那麼說。但艾倫跟阿爾敏還是執意要站到那上頭。那些冰像厚
厚的地板,能稍微看見底下的湖水。那讓她有點不安。如果掉進湖裏流到冰層下面的話,
要從哪裡把他們拉上岸才好呢。
水滴的回聲從略遠的地方傳來。
最後一定是她掉了下去。全身浸入與冰層相接的湖水裡,低溫的水流灌進領口與襯衣,刺
進輪廓,要將她的心臟狠狠凍結。所以才會什麼也看不見,動也動不了,呼吸像被堵塞一
樣痛苦,手指與腳趾都失去感覺。被綁縛的身體就像沉重的鉛,不斷下墜,她沒辦法伸手
求援,但其實就算伸出手,能拉起她的人也已經不在,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她沒有救下他。明明說了要保護他,說了艾倫在她的身邊就能活下去。那時候她明明就在
他身旁,在他眼前,在那麼那麼近的地方,卻在他被啃斷生命的那瞬間什麼也沒能做到。
她是艾倫的刀,艾倫的劍,艾倫的影子,沒有艾倫就無處可去也無路可活。明明從艾倫手
上接下了一切燦爛美麗而溫暖,能將她的世界拼湊出形狀的東西,那一刻她卻沒用地像灰
塵碎屑,像屍塊糞土,像那之中長出的蛆蟲,愚蠢地張著艾倫給她的眼睛,望著艾倫滾燙
的血從不該流出的地方噴灑出來濺了滿身,望著她最最重要的人因為失去了溫熱的液體而
冷卻。
都是她的錯。她必須向艾倫道歉。她的生命應該還給他,包含血管裡鮮紅的溫度全都歸還
,然後墜入無可饒恕的業火地獄裡。她應該被千萬的利刃削碎,被炙熱的烈火焚燒,成為
艾倫腳下分不出姓名的土壤。她得見艾倫一面。在這個沒有艾倫的地方明明什麼也得不到
,她卻被困在這黑夜裡動彈不得。
放開我。殺死我。讓我見他。不那樣不行。這樣下去一定一輩子都無法被原諒,無論死過
多少次都無法再和艾倫相遇。
傷口刺痛,水面上響起模糊的人聲,但隔著那層厚重的冰壁,她已經什麼都聽不清楚。
「盡量能開久一點的。」
用幾枚銅貨換到約翰手中的是淡黃花朵的盆栽。他將那暫時擱在辦公桌一角,繼續在羊皮
紙上羅列新的小隊任務。但才提起筆寫了一會兒眼神便飄到上頭,托著頭亂糟糟地思考起
澆水的事。
「打擾了。」兩下扣聲後阿爾敏推開木門。他沒有走進房內,只是佇立在門邊。「三點到
會議室來一趟。關於前線部隊的調整還有一些細節的問題。」
「知道了。」
約翰像忙不過來般揮了揮手。他抬起頭時阿爾敏正將視線從那盆花移開,什麼表情也沒有
地轉過頭去,說了聲「就這樣」便拉上門。門榫喀啦地卡進原有的位置。
就儘管覺得我像笨蛋一樣吧。約翰嘲諷地想。
阿爾敏恢復出勤那天,約翰一大早便收到了沉甸甸的新編名單與下次的牆外調查作戰草案
。明明說了半年以內不會進行調查,對方卻像唱反調一樣照常遞來了完整的報告。約翰把
那份草案來回讀了兩遍,是基於成員重組的試驗性牆外行動。略為保守的移動距離,沒有
什麼急躁的破綻。唯一不同的只是作戰計畫上沒有米卡莎和莎夏的名字,當然也沒有艾倫
的名字。
回到崗位的阿爾敏氣氛改變了。那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卻都閉口不提的事情。邊思考邊說
話的習慣換成漫長的沉默,眼神也總像哪裡帶著敵意般尖銳。執務室經常空著,除了會議
以外幾乎遇不上,但在米卡莎房裡就算想避開卻也不得不打上照面。
米卡莎的事光給這傢伙處理不行。再多也只能忍耐到她身體的傷勢痊癒為止。
對阿爾敏的行為繼續抱持不信任感,約翰照常去探望米卡莎。一周以來她的情緒起伏比最
初來得和緩,沉睡時間卻也相對增長。約翰拿了標滿拗口學名的處方,要求醫護班一筆筆
核對,再三確認那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沒有被施打什麼強効的安眠藥之後才放鬆警戒。
過去強大精悍的模樣正一點一點從米卡莎身上剝除。拒絕進食,只靠點滴維生的緣故,她
的雙頰與眼窩都凹陷下去,顴骨與顎骨的形狀突出,手腕與腳踝也細了一圈。身上自傷的
傷口恢復得相當緩慢,從紗布不斷滲出混著血水的組織液。
每次探視約翰都會將在她手腳留下勒痕的束具扯鬆一些,幾次被阿爾敏查覺,他卻也從未
收手。做著這些事時約翰總錯覺自己是眼前這個女人唯一的代辯者,為混亂、悲憤與腹底
小小的喜悅不知所措。
這些事原先根本不該輪到自己來做才對。
他在米卡莎一次沉睡下碰觸她的頭髮。只是指腹輕輕掠過那樣微乎其微的動作。那是過去
約翰夢寐以求的願望,但那麼做之後卻彷彿狠狠背叛了什麼人或奪竊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一
般,被湧上的強烈罪惡感噬咬。
這間房裡太過安靜了。沒有無意義的挑釁跟粗魯的喧嘩,也沒有惹人發怒的眼神跟令人厭
惡的嗓聲。這裡沒有人阻隔在他和米卡莎之間,沒有人妨礙他做任何事。
不應該是這樣。該在這個位置站著的根本就不應該是自己才對啊。
「啊,約翰,這次有帶好吃的東西了吧?」莎夏愉快地仰起頭來。
「啊啊,特地幫妳帶來了廚房被蛀爛的水果。再適合妳這個什麼都能吃的笨女人不過了。
」約翰應著,把提得挺累人的布包往坐在床沿的莎夏一扔。身子前傾的莎夏連忙用單手抱
了個滿懷,馬尾連跳了幾下,「差勁!差勁透了約翰!太小氣了」地大叫。
雖然那麼說,裡頭包的卻是比起兵舍伙食還高檔些的市集貨,完整又漂亮的水梨。幾秒前
還滿口惡言的莎夏立即換上一段痛哭流涕的道謝,誇張的程度讓約翰忍不住又把對方罵了
一頓。
「像約翰這個樣子,底下的班員都要被嚇跑了喔。」
「不需要妳多餘的關心。」約翰給了對方一個白眼。他知道莎夏之所以鼓起嘴不是在表達
不滿,只不過是腮幫子裡的食物碎塊還來不及咀嚼而已。
今天的檢查告一段落莎夏就能搬回宿舍去。右手的康復與之後的復健都還需要好一段時間
,本人卻早已對什麼都不能做的病床生活不耐煩而迫不及待了。
聽說莎夏傷況的那天傍晚,約翰立刻衝進她的病房,對晚餐吃到一半的莎夏質問。一手握
著叉具的她露出害怕責罵的恐慌表情,又是抱怨柯尼告密,又是嫌約翰太兇,叨叨碎碎地
唸了一堆,但回答之後的打算倒是相當樂觀。
不用擔心!莎夏班的成員都是精英,我跟他們換個位置就沒問題了!啊,但是那樣就不能
叫莎夏班了嗎?唔……這可相當讓人不甘心啊。如果由我做名譽班長怎麼樣呢?
班叫不叫妳的名字什麼的才不重要!
那是約翰生平第一次毫無顧慮地朝傷患大吼。
「對了,約翰,那個,」從以她的智商能否看懂都不知道的傳閱公文裡突然抬頭,莎夏啪
喳地眨了眨眼。「米卡莎還好嗎?」
沒預期會被提到的名字。約翰向莎夏圓碌碌的眼睛望,一時間找不到適合開口的措詞。
在米卡莎眼中我們就跟那些巨人一樣吧。柯尼近似指責的語句忽然浮現在腦中。
為什麼自己當下沒有回嘴呢。就算是米卡莎也分得清楚哪些是同伴哪些是敵人,不是理所
當然的嗎。那傢伙情感跟言辭的表達力都很差勁,被誤會也不是第一次了,到底在哪門子
猶豫呢。
「我呀,收到通知了,米卡莎的事情。作為證人跟受傷的成員,好像得出席法庭的樣子。
」
眼看約翰沒有回話,莎夏自行拉開了話題。然而面前的約翰卻還是一臉鐵青。
「啊,但是,沒問題!因為不是米卡莎的錯嘛!我會拼命幫她說好話,大家也一定都能了
解的!」她將吃到一半的水梨一口塞進嘴裡,左手連擦都不擦就搭上約翰的肩膀。「所以
約翰,打起精神!」
「我還沒淪落到要被妳鼓勵的程度!」約翰一把推開莎夏,沒好氣地粗著嗓子。「妳照平
常的方式做證就好,不要多嘴。要是被妳亂說什麼越搞越糟的話就給我等著瞧啊。」
「咦,真是失禮,就算是我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能說呀!」
「如果妳知道的話我就不用說了!」
既麻煩又吵得要命。約翰像要把頭髮搔掉那樣痛苦地搔著頭。前一次這樣一來一往的喧鬧
明明不久,卻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
「等我回去,也去看看米卡莎吧。」莎夏愉快地說。「有熟悉的女孩子照顧,米卡莎一定
也會比較安心的!」
從隔間的軍用病房離開,經過醫護班設施時約翰撞見了阿爾敏。他坐在一堆藥罐、木架與
點滴瓶之間,低頭讀著手上的書冊。堂堂調查兵團的戰術參謀兼分隊長,不在自己的執務
室工作卻窩在醫護班走廊上看書的原因,約翰一點頭緒也沒有。反正多半也是自己無從干
預的事情。
和阿爾敏在那之後就沒有再好好說上話。約翰始終無法保持平靜。每當看見被吊掛緊捆而
嚎吼得失去人樣的米卡莎時,他就難以抑制想把圍在那周圍的傢伙全部揍過一頓的衝動。
始終沒對阿爾敏動手的原因不過就是記得他在艾倫面前最後的表情。就只是那樣而已。
但眼前在一片凌亂中專注看著書的傢伙,比起他所報告動用私刑的調查兵分隊長,卻更像
是總坐在集團外圍,努力想把書上的知識全背進腦中的那個笨拙的同期。
在阻止自己朝對方搭話前,約翰的身體就自然而然在對方面前停了下來。
「牆外調查的資料?」
約翰注視那些冊頁上像是樹木、路徑與水源的圖繪與不明所謂的數字。
「……只是鄰近這裡的湖,湖水的成分研究。」
阿爾敏撕下手邊筆記的紙片夾進頁間,闔上書封。他持續望著下方沒有抬頭,令先開啟話
題的約翰困窘於視線的落點,最後擰著眉無端掃起一旁瓶罐的標籤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約翰問。
「米卡莎……她的營養注射,成分做了些調整。他們正在幫我確認。」
「沒放什麼奇怪的東西進去吧。」約翰用狹長的眼角瞥了阿爾敏一眼。
「不會做那種事的。」
阿爾敏斬釘截鐵。約翰看著對方握住書緣的手,注意到那只左長袖下蓋著紗布。前段日子
搬動米卡莎的床架之後就總看他握著左手。只不過搬個床就扭傷的分隊長,某種意義上還
真是前所未見。
也不是非要和他對立不可。雖然常和別人起衝突,但其實並不是真的對誰有什麼意見。跟
那個趕著去死的傢伙的時候也是一樣。只是最後他就那麼死了。連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對他
是怎麼想的都不曉得,就那麼乾乾脆脆地死了。
「人類,」阿爾敏忽然開口。偏高的聲音散在空中,乘著發語的動作漂浮,約翰分辨不出
是拋給自己的對話或自言自語。「就算所需的養分全都用營養劑補齊,身體還是會繼續衰
弱下去呢。」
「……那種事是理所當然的吧。」約翰用力地皺眉。「你要是知道了的話,米卡莎的事情
想點辦法怎麼樣?像那個樣子被綁著,能變得健康我才覺得奇怪了。」
那是個狡猾的說法。雖然他說了「想點辦法」,但具體卻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阿爾敏那
時的提問在這一周間約翰已自行找到了回答。他一個人根本無法制伏米卡莎。就在他想著
要保護她,不要弄傷她,試圖安撫她,跟她溝通的幾個轉念之間,米卡莎早已用各種方式
得到了能傷害自己的手段用盡全力往身上招呼。無論解開任何她四肢的任何一個固定點都
一樣。
而之後殘餘的選擇,不過就是換個能曬到太陽的房間,裝上舒服一點的床,讓她看看她喜
歡的東西,和她不停的說話,諸如此類混雜著希望與幻想的辦法而已。
或許阿爾敏早已經知道那些都沒有用處也說不一定。他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不用強硬的
辦法拖住米卡莎的後腿,不強制壓動她的心臟,米卡莎就會跟隨著艾倫在一瞬間斬斷自己
的生命線也說不定。偶爾約翰會那麼想,但卻又很快地將那種想法拋至腦後。因為那麼想
就太過悲傷太過絕望,連最後的嘗試都辦不到了。
「約翰真的喜歡米卡莎呢。」阿爾敏說。約翰想了一陣子才明白那是承接自己上一句的對
話。
「講這個幹什麼……」
「艾倫或許也喜歡的吧。」握著自己的左手,阿爾敏抬起頭來。卻也沒有望向約翰,而是
朝著面前走廊方向。約翰無預警地倒抽了口氣。從對方口中聽見艾倫的名字是從那天以來
第一次。
「我一直覺得……三個人就好了。」阿爾敏繼續說。他淡藍色的眼珠微微轉動,是這段時
間久違了的邊思考邊說的習慣。「艾倫如果沒有注意到,米卡莎也就這樣沒有要求的話,
就能這樣一直維持著三個人的樣子一起。……說到底那不是我應該說的事,我沒有理由在
中間插手……就用這樣的理由一路這麼過來。但是事實上只有我,只有我才知道那些東西
的原型應該是什麼樣子,能把它們引導成正確方向的也只有我而已。就因為希望跟過去一
樣,不希望一個人被留下來……那麼多的藉口都只是自私的緣故。因為我的自私一切都跟
著停滯,然後就那麼永遠都無法達成了。」
他的聲音時而含糊,時而音量過小而辨識不清。但那最後的意思,說到途中約翰就已經明
白。
「我對米卡莎做了很過分的事。不能就這樣子……讓她死掉。償還的方法還沒有想到,但
是……」
但這麼做也是自私的事。這樣說的話自己對米卡莎的關心其實也只能算是自我滿足。那麼
難道,難道就應該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地任憑米卡莎去死嗎?
手掌中央被自己握得發痛。約翰吐了口氣,將揣緊的拳頭鬆開。那動作卻讓阿爾敏忽地回
過神。
「……啊,這種話向約翰說也沒有意義。抱歉。」
阿爾敏垂下眼。他的歉意生硬的像是為劃清界線而拉上的柵門,接著馬上按著書皮站起身
。
「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又將左手腕抓得死緊,彷彿揪著話語間的犯人一樣。
粗劣至極的脫逃,約翰沒有攔下他,就那麼容許對方的背影快步離去。就跟阿爾敏說的一
樣,這種話告訴自己也毫無意義。不過是無聊又噁心的好朋友遊戲,他過去最厭惡的。
知道連那個擁有代表全人類的腦袋的傢伙都跟自己一樣窮途末路,一點也沒能讓人好過一
點啊。
04
「然後呢,我就那麼說了呀,『就算不是以食物做為前提,成羊的毛皮也可以利用的!』
,那之後利布斯商會的人哪……」
「妳不要太超過啊,也讓米卡莎休息一下!一天到晚聽妳那些無聊的廢話搞得人連說話的
興致都提不起來。」約翰從窗台處冷睨過來。
莎夏的聲音在地下室打出陣陣回響。那雖然暫時讓約翰免於收聽流入耳中的漏水音與老鼠
的尖鳴,連續幾小時下來還是吵得讓他想捂起耳朵。坐在床邊的莎夏將嘴唇抿成一直線,
「約翰才不懂呢」地反駁。
那之後的日子都像是前一天的延伸,一成不變,卻又不斷持續。
離開醫護班不久的莎夏裹起釘上鋼板的整隻右臂,回到了勤務位置。她的班長職階沒有解
除,還是照常參與牆外調查的草擬會議,咬著早餐的硬麵包指揮班員操練。除了不能參與
作戰外一切行動就跟未帶傷前一樣,連隸屬其下的班員都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彈。
那樣的莎夏來到地下室,半句話也沒問地接受了米卡莎的現狀。
眼前的環境對她而言或許沒有任何需要憂慮的因素。大多時間她總自在地向一臉凝重的阿
爾敏打招呼,對被綁縛而低吼的米卡莎說話,一點也不像個傷患地一面哼歌一面用左手為
米卡莎梳頭。約翰重新認知了一遍這女人究竟有多麼不懂得看場合又多麼強韌,在某種層
面上也鬆了一口氣。她對米卡莎並沒有留下任何怨恨,至少在約翰看來如此。
「今天天氣很好呢。」莎夏朝著窗外的採光井說。外頭打進的光線沿著石磚畫下金色的線
緣,同時落在約翰那盆盆栽的花瓣上。
「米卡莎,想看看天空嗎?」
莎夏仰起頭,彷彿視線真能穿透潮濕的石壁落入外側的一片晴空。她摟抱米卡莎肩膀的動
作總覺得哪裡帶著即視感。約翰望著她們的後背,望著莎夏搖晃的髮尾與米卡莎剛梳整過
而靜靜發亮的黑髮。那像是熟練的獵戶與她所馴養的受傷的獸,渴求野外的目光跟渴求死
亡的一樣熠熠發亮。
米卡莎的審判依身心無法出庭的理由,在總統裁定下再一次延後。
「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吧。」
將草撰的行進流程讀過一遍,約翰的筆在指間翻了幾圈,最後整份報告遞還面前的阿爾敏
。
「認真地看。」阿爾敏維持原來的坐姿,兩手置在檜木桌上,絲毫沒有伸手接過的意思。
「不用你說,已經認真看完了,就照你寫的去做吧。」
皺起眉頭,約翰將那些紙張往桌上甩了甩,阿爾敏卻忽然用力握緊眼前的沾墨筆站起身。
起立的動作讓約翰拄立手臂的桌面傾斜,重重抖動了一下。
「約翰,米卡莎的事情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別人在協助。」阿爾敏語調平穩,口氣卻尖銳。
「在處理牆外調查的事情時,希望你能完全專心。」
「為什麼這裡要出現她的名字啊。就說了沒有問題,你坐在那裡哪點看到我沒專心?」
被夾在單薄字眼裡迎面擲來的怒意弄得莫名其妙,約翰不甘示弱地抬眼。明知道就要從普
通的爭論淪為意氣用事的口角,按捺長久的火氣卻難以收斂。「有什麼要我說的就直說,
不要拐彎抹角。」
「你沒有提出任何反論。」豎著粗眉,阿爾敏將咬字發得清清楚楚。「你覺得流程是可以
應付了事的嗎?那樣絕對會吃到苦頭的。」
「哈,原來我還負責反論?」約翰提高音調,眼底透出挑釁的琥珀色。「這個構想很好,
我覺得很完善,不行嗎?還是說我只要表示贊成都算是在偷懶?」
「你是說這個作戰流程裡絕對不會有任何人去死的意思嗎?」阿爾敏乾澀地質問。
「開什麼玩笑?」
約翰露出一剎那的詫異,瞬即咬著牙將五官擰成一團。根本不可能作出沒有任何人死去的
作戰,他們任何人都無法保證。他厭惡地搖頭,吸了口氣又再用力搖了一次,最後像恨不
得從口裡扔棄一樣粗魯地吐出句子。「不要鬧了……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一而再再而三地
跟著你起鬨沒完沒了!」
憤憤站起,約翰將傾斜的桌子連同阿爾敏一併甩到腦後,摔開門氣沖沖地通過走廊。擦肩
而過的柯尼看向他的來處,遞過一個複雜的眼色後移轉了視線。
因為說過那些話就以為能和阿爾敏和平共處,因為看見莎夏的樣子就盼望柯尼能改變對米
卡莎的看法,自己真是單純到哪裡不對勁了。他們就在那一成不變中維持著他們的固執,
不斷流過的就只有時間而已。
意識到這件事同時強烈的預感忽然浮現在眼前,像要扼住他的呼吸。
或許米卡莎也是,永遠就是那個樣子了。
來回的路熟悉到連磚岩上青苔的形狀都清清楚楚。約翰在石磚上大跨步敲響鞋跟,瞇著眼
回想這一切之前的作息。那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雖說不上勤奮,面對交至手上的任
務他自認為還算認真。每天出現在分隊長的勤務室,指揮下頭的班長領操,跟同期與部下
無聊地吵嘴,大聲領著眾人吃飯休息,把牆外調查與排休的日子同時畫在曆表上。就像過
去前輩們過著的那樣平凡的士兵生活。他甚至沒有那麼多時間注視率領精銳班的米卡莎,
只是在偶爾交待事務或正巧遇見時清清喉嚨,握緊汗濕的手心向她搭話。
他甚至覺得自己和滿心追隨著艾倫‧耶卡的她之間不會有什麼渺茫的可能。
「米卡莎,米卡莎!冷靜!聽我的聲音!」
才接近門口要撕裂喉嚨的喊叫跟莎夏的斥吼便越過了石壁。
約翰飛快衝進室內。眼前米卡莎的身體朝床下歪曲爬行,只剩雙腳還固定在原位,與全身
壓在她身上的莎夏纏扭在一起。床被重力壓得傾斜,床腳在地上一下下用力敲擊,醫護班
員左右扯開她的雙臂,卻因劇烈抵抗的動作遲遲無法插下針頭。
「米卡莎!」約翰雙手抓住她的左手,轉頭向拿著針筒的女性大喊:「快動手!」
醫護班員沒有猶豫,冷靜替她作了注射。在分不出哭泣與怒鳴的吼叫裡,所有人都沉默注
視著玻璃管裡液體的減少與刺針部位冒出的鮮紅血珠。約翰手上濕黏一片,稍微揭起掌心
才發覺那從米卡莎腕上三道醜陋的新傷而來。
艾倫。艾倫。她今天的發音特別清楚,任何人都能輕易辨別。鞋底踩到的東西像玻璃一樣
發出清脆的碎聲,白色瓷器的破片混著地上不成形的湯水,銀色的鐵叉尖端反射著光芒。
剛才拿注射器的女人在米卡莎口內塞進木板,阻礙了聲音組成。不顧兩旁將束帶用力纏上
對方的班員,莎夏半跪在米卡莎的床上,摟住她仍掙扎的頭。
「米卡莎,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喔。」
她將米卡莎抱進懷裡,柔軟的乳房承住對方陷下的臉龐,撫摸米卡莎的頭髮。那句話像溫
柔的暗示一般一遍遍重覆。耳裡聽著莎夏的聲音,約翰張開沾上米卡莎鮮血的左手掌。久
違地被瀕臨落淚的目眩感包圍。
怎麼可能沒事呢。
「妳也不想待在這裡吧。」望著米卡莎闔上眼瞼的臉,約翰說。
比起她喪棄心志咆哮時的模樣,沉睡的樣子確實比較令人心安。但那彷彿生命力流逝竭盡
的表情卻又時而讓約翰無來由地恐懼。
「如果是我被這樣綁著關在這種地方,沒病都會被關出病來。」他橫著眉。
喂,艾倫。看到了嗎?這全都是你的錯。因為你的關係這傢伙變成這個樣子,高興了吧?
把所有事情全部搞砸然後輕輕鬆鬆地逃跑,真是差勁透頂的人啊。米卡莎就這個樣子在鎮
定劑之間醒醒睡睡,阿爾敏也變得莫名其妙怪里怪氣的,莎夏依然是個笨蛋,柯尼又是個
沒用的膽小鬼,我就像這樣一輩子喜歡不了其他人地陷在這個地方,一切都無可救藥。
你為什麼不在這裡?把你最重要的傢伙們扔在這裡,到底是怎麼樣惡劣的整人遊戲?我投
降,放棄,承認我做不到你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這樣可以了吧?處罰留給我一個人就夠
了吧?這個傢伙,這個女人,你還有良心的話就幫幫她一下啊。她可是只要有你在,不管
用什麼方法都能為了你活下去的傢伙啊。
離開房間時阿爾敏正巧走入。視線一接觸約翰便反射收起所有表情,包括口裡差點溢出的
嘖舌聲。那套身型窮酸了些卻仍然穿著端正的制服讓他想起剛才的作戰案。那之後究竟上
呈了沒有,阿爾敏八成不會向自己提及,就算硬盯著對方的五官也猜不出結果。
都無所謂了。約翰想。
「米卡莎,剛剛發作了一下。」約翰頭也不回,阿爾敏卻停下步來。
「不是很嚴重的事。手有點受傷,不過其他沒事,馬上就讓她休息了。明明不吃飯的,莎
夏那個蠢女人還讓她拿到叉子……我已經把她趕回去反省了。」
「知道了。」阿爾敏說。
約翰走到門口卻沒有立刻離開。總覺得該做什麼事,或許該多說些什麼,但實際上卻也毫
無頭緒。他轉過頭看著阿爾敏站到床邊,低下頭查視米卡莎剛包紮的手腕。低頭的時候那
頭金髮便擋住他的眼睛,讓人辨認不出表情。約翰忽然想起阿爾敏扭傷的左手。得要那群
醫護班員多注意點才對。那麼想著而探頭回去時,便看見阿爾敏朝連呼吸都安靜得和屍體
一樣的米卡莎傾身,撥開她耳前的頭髮,像用嘴唇碰觸散發香氣的蘋果一樣,在她的臉頰
上親吻。
那非常短暫,卻又相當漫長。像在對方耳邊竊語那樣,阿爾敏又吻了米卡莎另一邊的臉頰
。
05
阿爾敏一再夢見那個夢。那像朝體內發芽生根的植物一樣日夜侵蝕他的大腦與內臟,摀住
他的雙眼口鼻,要將他化為夢境本身。他和艾倫和米卡莎長出魚的尾鰭,在陽光下清澈透
明的希干希納河底游水。艾倫和米卡莎銀色的魚鰭在河水中畫出漂亮的八字流線。他始終
無法游得跟他們一樣好。
沿著河流的流向,就能到阿爾敏說的「那個地方」去。艾倫說。他們都知道那個地方的故
事,阿爾敏一個字一個字教過他們。但要到那個地方必須先通過瑪莉亞的河口。瑪莉亞的
河口設有防止人們的東西被沖出牆外的巨大鐵網,阿爾敏重要的帽子被那鐵網救過一次。
那才攔不住我們。艾倫說話時嘴裡吐出透明的氣泡,和他綠色的眼睛相映。阿爾敏覺得那
些氣泡往水面浮去的模樣相當可愛。但米卡莎搖頭。卡露拉阿姨說不行,她說。
艾倫沒有聽米卡莎的話,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聽任何人的話。回過神時他已朝著水流的方
向開始游,米卡莎也跟在那後面。阿爾敏連忙追上去,在急流處幾乎看不見他們的尾鰭。
游了一陣子水面忽然暗下,屋頂磚瓦,各式各樣的碎塊打出水花重重沉進水裡。
對了,瑪莉亞之牆已經淪陷了。阿爾敏忽然想起。他們必須回頭才行。但那時鏽成紅褐色
的鐵網已立在眼前。
不能去那裏。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全都是張著血盆大口的巨人。阿爾敏大叫,他說的
話全變成大大的泡沫。米卡莎回過頭看阿爾敏,就在那瞬間艾倫一個轉身溜過了鐵網。
啊啊。艾倫,艾倫!阿爾敏哭起來,眼淚混進湖水中。他們失去他,一生失去他了。米卡
莎漆黑的眼睛不明白地看著阿爾敏。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阿爾敏知道,艾倫不會
再回來了。他就那樣在圍牆上袒露出他斷裂的頸部,就那樣被跳躍的火舌燒成比螢火蟲的
光點更小的灰末,被風一吹而散了。
「……啊。」
嚴重的耳鳴像回歸的響鈴。阿爾敏嚥下喉頭的顫動,眨了兩次眼,讓灰藍的瞳孔朝眼前畫
著湖泊的書頁對焦。左手腕傳來鮮明的痛感,他將疼痛的腕面朝上,右手五指放回面前。
時間沒經過多久,應該沒有睡著才對。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那個反覆出現的夢境,自己的
腦殼裡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右手指甲的指縫跟指腹都沾滿濕黏的褐紅色。左腕上原有的紗布被扯成破碎的棉絮,邊緣
不規則的傷口遭四方刨開,如小小的湖泊般呈滿鮮血,滿溢的血液順著引力下流。阿爾敏
緊擰著眉,用紗布的碎屑用力壓住傷處,未乾的血水與組織液很快順著紗絲上爬。
沒沾到書真是太好了。他想。
視界邊緣像磨損的膠片般發黑,耳膜持續傳出刺耳的雜音,不知不覺已習慣了這一切。就
和父母的倉庫裡那些瀕臨解體的老舊機械一樣,一面發出尖銳的金屬摩擦音一面用奇怪的
平衡感持續運作。試圖從抽屜裡層抽出繃帶時阿爾敏失手將整個抽屜拉出,那重重砸上他
的腳背,裡頭的章印、墨水與書信全翻倒出來。
腳很痛,手腕痛得完全動不了,耳朵裡不斷聽見米卡莎尖叫的殘音。阿爾敏彎下腰撿拾那
些信封,一不留意卻讓手腕的血在書信上啪噠啪噠落下了血痕。
一片狼藉的地面在眼前悽慘地搖晃,阿爾敏蹲下身。啊啊,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呢?艾倫
。
艾倫,是哪裡做錯了,我們才會落到這個境地呢。是我的戰術太草率,太輕忽你體力的衰
微,太順從你的決定?或者根本就不應該憧憬牆外的世界?
他從一開始就追逐著艾倫。他的第一個朋友,他的家人,只要跟在那勇敢的身影之後,紙
上談兵的幻想就能掙脫平面的束縛,化為立體的現實。無論何時他的好友都會為自己的困
境不顧危險而來。他也早已下定決心隨時為艾倫獻出一切。但現在明明什麼都還沒有做,
什麼都沒有做到。
艾倫,我救不了米卡莎,已經沒有辦法了。導出正確的答案什麼的,你們不在的時候根本
就是不可能達成的事情。這個世界跟我們接下來的人生都已經不行了。就算繼續下去,能
看見的也就只是悲慘的終劇而已。一起說過的夢想,一起玩耍過的那些地方,長大以後要
一起做的事情,還有想從世界手中奪回的那些原有的東西,全部都已經不行了。不管我再
怎麼做都看不到我們三個想要的任何東西了。
就算到了牆外的世界,無論對米卡莎或是對我而言,都已經不存在任何意義了。
天花板上散佈著魚鱗般的亮點,阿爾敏抬頭望向昏暗視野裡的閃光。看不見的河水灌進勤
務室,隨時都要讓他逐流漂浮。按住左腕的指腹習慣性地沿著血管摸索,他的指甲像要阻
遏流動的泉源般用力嵌進腕上的突起,使勁朝傷口深抓時溫熱腥濕的脈搏便從指稍傳來。
為什麼置身於那堆柴火中的不是我呢。你在這裡的話,這個世界至少還是明亮的啊。
「呼,也沒什麼大問題啊。」約翰鬆開皺出橫紋的眉頭,揉了揉發痠的眼睛長吐一口氣。
他搧動成疊的紙頁,墨水的味道便撲鼻而來。
硬找出藉口將阿爾敏昨天呈交的草案攔下,隨之動搖的自己還真的像笨蛋一樣。但也沒辦
法,現在連個稍微值得依靠的傢伙也沒有。巨人實驗體之死被公召於世,對調查兵團心懷
不軌的傢伙私底下或許已在企畫什麼陰謀了也說不一定,偏偏這種時候沒半個人管用,不
踏實的感覺總叫人心底發涼。
果然還是找前團長談談比較好吧。不然請憲兵團那幾個腦袋正常點的舊識幫點忙也實在點
。就因為那個混蛋隨便死掉的緣故,什麼都進展不了。
紙頁下夾著的淺褐信封是來自希斯托莉亞的私信。約翰收到後立刻鎖上房門,戰戰兢兢拆
開了封蠟。裡頭有兩張信紙,給米卡莎的與給自己與阿爾敏--或者該說分隊長兩人的。
約翰看了屬於自己的那張,但令人失望地只是份私人的慰悼函,女王並沒有給予任何實質
上的建議。
希斯托莉亞是個堅強而直覺敏銳的人,至今約翰仍認為克里斯塔的溫柔和細微的觀察力都
出自於她的本質。但他們畢竟距離得太過遙遠。對於一個相同年紀卻獨自擔下女王身份的
重擔,甚至進一步護著調查兵團各種決策的女性,儘管遺憾卻也不覺得能對她有任何更逾
越的懇求。
約翰被立為次任團長候補的傳言,在一切發生前流行過一陣子。
約翰本身一直覺得那是個惡質的玩笑。儘管指揮長才確實得到了賞識,他在分隊長的位置
上仍然還屬過於年輕的一方。就算團長候補真的輪到一○四期,也絕對是腦袋聰明的阿爾
敏或身分特殊的艾倫,他完全不覺得會有人要自己這種普通的傢伙擔任什麼重要的決策者
。但另一方面,那偉大的頭銜要是真能越過主導中心的艾倫轉掛到自己身上,作為能力遠
高於對方的証明,要約翰連一點優越感都沒有又過於苛刻。
那些在順遂的牆外調查下懈怠的思考,最後只花了短短一天便全盤顛覆。現在他一清二楚
,只會插著口袋站在一旁發號司令,期待周圍的人自然而然改變或提出什麼有效方案的自
己,這副德性根本還搆不上頂端職務的邊。
他認識比自己更適合那些事情的人。更有想法又更加柔韌,更正直又更認真,溫暖而誠懇
,所有人都甘願接受他領導的優等生。但最後走到這裡來的只有自己,對方連記憶中的長
相都已模糊不敷記憶。現在他又超越了一個無法再前行的傢伙,有一天自己也會站在被超
越的位置,成為士兵站在戰場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他選擇了為人類而做些什麼,艾倫也
那麼選擇了。當初做過的覺悟要是因為時間拉長就無法承擔,那這半輩子跟笑話又有什麼
兩樣?
約翰將那些文件胡亂塞進紙袋,捧在胸前。走入地下室時看見那個金髮的矮個子。阿爾敏
正對著捆於床頭的米卡莎說話。米卡莎用力搖晃消瘦的身軀與床身,伴隨劇烈的尖吼不斷
掙扎。那讓約翰一時吸不上氣,只能踏著焦慮的步伐從後頭繞過。別於約翰的安靜,阿爾
敏的話聲依舊持續著,就像沒意識到有其他人進來一樣,視線毫不從米卡莎身上離開一秒
。
「……我站在很近的距離,親眼看見了。不只是頭髮和眼睛,艾倫的皮膚,手跟腳,身上
的舊制服全部都被吞進火裡。最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灰白色的碎屑,看起來像是艾倫的東
西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飄忽的聲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進入耳廓,在腦中構成意義時立刻令約翰扭過了頭。阿爾
敏開闔的口和水桶的破洞一樣,那些足以切割米卡莎的字句從裡頭泊泊湧出。約翰完全不
敢相信耳中聽見了什麼。
「米卡莎,艾倫已經死了喔。徹徹底底的死了。溫暖的身體跟說話的聲音都從這個世界上
消失了,不會回來,無論哪裡都不在,今後不管在這個世界上活多久都不可能再遇見了。
妳必須,明白這件……」
「夠了,夠了!沒必要對她說那些!」
約翰抓住阿爾敏的肩膀向後拖。「你在做什麼?你覺得她還不夠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嗎?她
還需要你在她旁邊唸床邊故事地教她人死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阿爾敏過長的前髮下透出複雜而無法辨識情緒的表情。他注視約翰,接著又朝米卡莎看了
一眼。就在那時約翰感覺自己被突乎其來的力道甩開,阿爾敏用力掙脫他的手,拖著皮靴
一句話也沒說地往入口直奔而去。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著死咬著壓舌板的牙齦滲出鮮血,令人擔心她將自己的齒列咬碎的
米卡莎,抓緊信封袋裡的那份草案,約翰才鬆開的眉頭又揪回一團。
那天到最後米卡莎都沒有失去意識,只是像體力耗盡那樣停下掙扎,不斷喘息。晚餐過後
,莎夏來探望時約翰才離開她的房間。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沒把希斯托莉亞給米
卡莎的信交給莎夏。
站在米卡莎身邊聽著她的聲音,看著她皎白的指尖,約翰無法制止自己一直想起過去隔著
距離望見的姿態。她的外表完美得無懈可擊,內裡卻龐大得彷彿永遠探知不盡。那時候的
他從沒有想過能確實掌握住這個女人。他抱持的不過是自己都覺得微小得可笑,羅曼蒂克
到噁心的想法。比方說,如果讓她那沒有波動的表情對自己的立體機動技巧感到一絲欽佩
,如果在戰場上能為了她所希望的一切拼命達成任務,令她對自己的苦勞表示感謝,如果
她能夠看看自己,能夠叫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們有機會單獨說些話,得以比肩,如果因為
各種陰錯陽差的機緣他能握到她的手。
月色明亮的夜裡連天空雲朵的形狀都相當清晰。約翰朝照進廊下的月光瞥了一眼,風吹動
樹梢的時候林葉間似乎能看見憑立體機動裝置舞動的身影。那是過去的米卡莎適合的夜晚
,現在他只盼望在那地下室的石壁間她能獲得安靜的睡眠。
得找時間再把兩張信紙給阿爾敏。現在想到要跟那傢伙單獨說些什麼都覺得空氣沉重得想
逃走,但他明知道阿爾敏並不是個可惡的傢伙。雖然固執得過份,只要能壓住脾氣坐下來
,好好談個幾次,一切總會像過去所有的會談一樣能找到出口。
約翰想起阿爾敏在米卡莎頰上的親吻。那雖然讓他吃了一驚,行為本身卻出乎意料地自然
,彷彿與生俱來的親密連結那樣靜暱而純粹。
他一向不懂阿爾敏腦袋的運轉方向,但就算如此還是能看出那其中蘊含著近似愛情的東西
。和自己不同質性,卻同樣在艾倫欠缺下擴大而長駐的情感。
死了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反芻著阿爾敏的話。
月光的顏色像清澈的流水,誘使盆栽的花朵比白晝更奮力地綻放。
阿爾敏左手腕垂往地面。被反覆挖開的傷痂上新的傷口連接鼓起的血管,裡頭溫熱的暖流
便不斷湧出。那沾濕了他的袖口,跨過掌心流至指身,從最接近地面的手指前端滴落於石
磚上。
他像往常那樣,將右手伸近米卡莎的臉,試圖擦拭米卡莎嘴邊零落的唾液,但在碰觸到對
方前那雙沒被黑布遮蔽的烏黑眼睛卻啪地打開。
和平常施打過鎮定劑的神情不同,米卡莎美麗的眼睛睜得極大,混濁地像蘊滿全世界的恨
意。她正看著自己,他能感覺。阿爾敏同樣睜大了眼,用所有感官承接著米卡莎的語言與
細微的舉動。
「阿爾……敏。」米卡莎一個字一個字地發出正確的聲音。她的眼裡映著月光,像黑色毫
無波濤的海。
「為什麼,要阻礙我?為什麼不讓我,……跟艾倫走?」
她叫出「艾倫」那兩個字的時候用的像是嚎哭一樣的腔調。
阿爾敏注視著她的面容,然後用兩手捧住米卡莎的臉。手上的血擦在米卡莎白晰的臉上,
就像她總是戴著的圍巾一樣。米卡莎是個漂亮的女孩。他一直都知道,從很小很小的時候
就知道。
「……嗯。」阿爾敏點頭。「好呀。我們走吧。」
他握住米卡莎的手。「我們一起,到艾倫的地方去吧。」
<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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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要結束了。
最近周圍都沒人繼續關心進擊了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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