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Re: [新聞]家境成績不好被罵米蟲 校長:教導不當會 …
※ [本文轉錄自 Gossiping 看板]
作者: present (情場殺手) 看板: Gossiping
標題: Re: [新聞]家境成績不好被罵米蟲 校長:教導不當會 …
時間: Wed Jun 4 16:15:50 2008
※ 引述《suzukihiro (陳慶之)》之銘言:
: http://tw.news.yahoo.com/article/url/d/a/080604/1/10kf2.html
: 有沒有低收入戶方面會被歧視的八卦
: 之前陪同學跟他媽媽去辦理低收入戶 結果整個被社會課狗眼看人低
: 還被冷嘲熱諷說又沒斷手斷腳 又不是智力有問題等等......
: 最後當然就是開幹起來 人家是真的符合條件也需要幫助才來申請的
: 還要被你笑 至少幫忙辦理的替代役都比你強 XD
《葉錫金與電算機》
早上七點半,葉錫金按照慣例來到教室早自修。進入台灣島中部這所省立高
中將近兩年來,每天早上葉錫金都謹守校規準時參加早自修;教室裡,等著葉錫
金的,一成不變,是沉悶而寂靜的氣氛,但,這四個月初微冷的早晨,當葉錫金
放下書包拉開椅子時,直覺地感到教室裡的氣氛變了,桌面上攤著課本作業的同
學,紛紛轉頭,有的眨眼扮鬼臉,有的皮笑肉不笑,有的低聲交談,不時瞄葉錫
金一眼,不同的面孔,透出同樣幸災樂禍的神情,彷彿他們早已知道教室裡好戲
即將上演,正迫不及待等著要看,而男主角在緊要關頭適時出現。
一陣忐忑襲上葉錫金的心頭,先不坐下,欠身向右,壓低聲音問鄰座的同學
許宏隆:
「有──有什麼事嗎?」
「你慘了,數學老師剛剛來過,」許宏隆兩眼左右一瞥,確定導師還沒來,
便把音量放大:「你慘了,他很生氣,罵你罵得很凶──」
「小聲點──」葉錫金不希望虎視眈眈的同學聽到他和許宏隆的談話,當許
宏隆的嗓門變大,就趕快提醒了一聲。至於被數學老師罵,葉錫金卻沒什麼感覺
,太平常了,像大熱天喝冰鎮的冬瓜茶;升上高二之後,哪一天不挨數學老師罵
?葉錫金已經習慣了。
「很生氣──我沒看過他生那麼大氣!」許宏隆的音量不變,似乎根本就沒
聽見葉錫金的提醒:「他罵你,說你ㄎㄧㄤ了他一個電算機!」
「什麼?」打雷一樣,葉錫金嚷了一聲,同時站直了身子:「他說什麼?」
「他說你ㄎㄧㄤ了他一個電算機!」
「我怎麼會──」忽然受到驚恐的葉錫金舌頭打結,原本就不怎麼靈變的口
才,現在更無從發揮了。
「他說的,他站在講臺上說的,大家都聽到了。」
神秘的帷幕拉開,主戲登場,教室裡的騷動明朗化了,原來眨著眼的笑了,
原來皮笑肉不笑的,笑出聲了,原來低聲交談的,現在高談闊論了。然而這一切
,葉錫金都聽不到看不見,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事情來得太突然,硬生生從天上
掉下來似的,葉錫金一時之間,實在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他──他怎麼說?」
「就站在那裡,」許宏隆站起來,伸長右手指著講桌的左側:「一手插腰,
一手比上比下,最後比著你的座位,大聲說──聲音很大,我保證隔壁班也聽得
見,他說」許宏隆開始模倣數學老師音調疾速的臺灣國語:「葉錫金ㄎㄧㄤ了我
一個電算機,很貴的,而且有紀念性的,朋友從美國帶回來,送給我的。你們轉
告他,立刻──立刻拿來還我,否則──否則我張天祥馬上叫他退學,叫──他
──退──學!我張天祥說到做到!」
「這個,這個,那個──太那個了,」好像果真當面聽到數學老師張天祥的
責罵,葉錫金氣往上沖,臉都脹紅了:「我去找他──」
在同學的嘩笑聲中,葉錫金衝出教室,大盤帽還帶在頭上,忘了摘下來。
葉錫金快步往三年三班的教室走去,張天祥擔任三年三班的導師,早自修時
間,他應該在教室裡監督,葉錫金要去教室找他。至於找到他以後怎麼辦,葉錫
金還沒想──還沒辦法靜下心來想,一顆心七沸八騰,短時之間,冷卻不下來了
,只是下意識地告訴自己,必須去找他,必須去必須去,不能等不可拖,非去不
行一定要去,怎麼能夠讓他這樣公然侮辱,怎麼可以讓他如此胡亂冤枉!──不
僅是他,任何人也沒有權利這樣侮辱我葉錫金啊!葉錫金在微冷的四月早晨快步
走著,一間教室走過一間教室!
走道三年三班的教室,在走廊上往裡張望,沒看到張天祥。不在教室,會去
哪裡呢?葉錫金紛亂的腦筋不能想,幸好也不必想,這種事情太簡單了,不必想
,既然不在教室,八成在辦公室!葉錫金轉身往數理科教師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裡冷清清,擔任導師的,去教室了,沒有擔任導師的,還沒來,只有
一個工友小姐用濕抹布在擦辦公桌。──張天祥也不在!既不在教室,又不在辦
公室,到底會去哪裡?這個問題就不是葉錫金能夠解答的了,往後再退一大步,
究竟此刻應該怎麼辦,葉錫金也沒有辦法判定了。葉錫金怔了一陣子,因為實在
想不出該怎麼辦,就暫時怔在辦公室裡。
一切活動停止了以後,腦筋的動作卻漸漸恢復過來,葉錫金慢慢去想──去
開始想去思索從天而降的這個莫名其妙的事件。為什麼,為什麼張天祥會這樣說
?憑什麼,憑什麼張天祥會這樣認為?
知道有張天祥這個人,是葉錫金剛剛進入這所高中的事。那時,數學是別個
老師教的,但張天祥的名氣很響亮,是這所高中的數學名師,同學你傳我傳,葉
錫金聽著聽著,很快就熟了。也有幾次,在走廊上碰見張天祥,矮小的身裁,剛
五尺出頭吧,微胖,臀部特別發達,走路時兩隻手在臀後擺動,怎麼看怎麼像鴨
子,頭髮捲曲,同學說,燙過的,臺北名師設計的傑作,燙一次三、四千塊!還
有幾次,經過張天祥上課的教室,已經下課了,他還在上,說話快速,全身著火
,猛往前奔,後面還有人拿著汽油火把在追一樣。
升上高二,葉錫金在課表上看到張天祥的名字,數學名師擔任葉錫金他們二
年四班的數學老師。葉錫金很興奮,他的數學一向不太好,而今被名師調教,自
然是大大的幸運了。可惜葉錫金的興奮維持不久,真正上課以後,一切都跟預期
不同,數學仍然不好,張天祥給他的,不是高明的指點,反而是隱喻的冷嘲熱諷
,或寫實的破口大罵──無窮無盡,還有一個又一個的耳光。也許不是一開始就
這樣,可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葉錫金卻回想不起來了。嘲諷和耳光接連降臨
,速度和張天祥說話一樣快。
「笨!我沒有看過比你更笨的人,也沒有看過比你更笨的豬!」
「IQ零蛋──葉錫金是最佳男主角,鐵牛獎最佳男主角。」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你到底有沒有唸過小學,你幾乎連加減乘除都不會!
」
「你不必學三角,你去學做三角褲好了!」
「你看你,怎麼考都不及格,班上的平均都被你拉下去了,你這叫害群之馬
!你不要臉,同學可要臉!因為你,我們二年四班每次考試數學都排最後一名,
難道我不會教嗎?」
「我張天祥沒有教不會的學生──,我一世英名,要敗在你身上了!」
「十塊錢買兩塊巧克力,要找幾塊,葉錫金,你會算嗎?」
「給你一條皮尺,你會不會量你那個的圓周和長度?」
「如果我是你,早就跳樓自殺了!濁水溪沒蓋蓋子!──那麼笨,將來會有
什麼前途?」
「算了,你退學好了,跟你父親一樣去掃垃圾,或者乾脆自己跳進垃圾車裡
,反正你也是垃圾!」
「你那個鳥頭到底在想些什麼?連最簡單的集合都不會,你腦袋裡裝大便嗎
?」
「一天到晚愛睏臉,天天打手槍是不是?」
「教到你也是我衰──衰三世人,衰曉死!」
傾盆的嘲諷,夾雜著傾盆的耳光。別看張天祥個子矮小,打耳光卻力道十足
,彷彿他那高翹的屁股上裝了有馬達,右手一揚,馬達自行發動,所有的力量都
運送到掌心,括在臉頰上,麻辣辣,熱烘烘,經常還讓葉錫金天旋地轉,好幾秒
鐘失去知覺!
罵多了,打多了,葉錫金自然而然成為同學的笑柄,成為同學的玩偶,成為
同學消遣的對象。上數學課的時候,只要張天祥眼睛注視葉錫金,不必開口叫,
同學就樂開了,因為馬上又有好戲可以看了,久而久之,即使上別的課,或下課
時間,同學都習慣於用一種輕狎的態度,開葉錫金玩笑。這樣的行為造成葉錫金
的過敏和多疑,並且產生自卑;教室裡一有風吹草動,葉錫金就直覺地以為箭頭
指向自己,但是,對於始作俑者的張天祥,葉錫金卻沒有絲毫不滿或怨恨,從小
接受傳統的尊師教育,使葉錫金根深蒂固地確認,老師的一切作為都是對的,就
算責罵或體罰,也是對的,「愛之深,責之切」嘛,事實上,自己的數學委實不
好,程度差,分數低,老師多所責打,還不是為了刺激自己多用功,求進步?葉
錫金聽國文老師講解過一句話:「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他深信不疑,身體力
行,不論什麼是,他都要求自我反省、自我檢討。對張天祥,他只有尊敬。
但是葉錫金鄰座的許宏隆看法不同,十月底一個星期三降過旗後,許洪隆和
葉錫金被服務股長派去打掃禮堂南側的圍牆邊,掃著掃著,許宏隆開口了:
「很過分!實在很過分!」
「誰?」
「數學老師啊!」
「他怎麼過分?」
「對你啊,──你想想,不是很過分嗎?天天罵你,天天打你,難道不過分
嗎?開學以後,快兩個月了,你自己說,哪天不賞你五百一千?」
「我自己數學不好。老師也是為我好。」
「可是,我們班數學又不是你最差,至少你比李清文,比陳慶生,比連振隆
他們好,老師有沒有處罰過他們?你自己想想。」
「愛之深則之切,也許老師對我期望比較高,許宏隆,你不要胡思亂想。」
「也許──也許還有其他因素呢!我就是不服氣,我跟你同學那麼多年了,
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你這個人就是太那個──臺灣話說,軟土深掘,你懂嗎?
」
「不會啦,老師如果不是為我好,何必生我的氣,生氣會傷身體的ㄋㄟ──
」
許宏隆不掃地了,拄著長柄掃把,走到禮堂邊的臺階旁坐下:
「我是私底下在猜,這裡沒有人,講給你做參考──,希望我小人之心,猜
錯啦!不過,我建議你一件事,不知你聽不聽?」
「說說看,三八兄弟!」
「去補習──去張天祥那兒補習!」
「張天祥那兒?」葉錫金也走過來,在許宏隆身旁坐下:「你相信那些謠言
嗎?他哪有在給人家補習?」
「怎麼沒有?補得東倒西歪!──有大班的,有小班的,租了一家幼稚園的
教室,降過旗就開始,一直補到半夜。大班的人多,比較便宜,每星期兩次,每
次九十分鐘,每個月兩千塊,三個月繳一次──事先繳;小班的比較貴,貴一倍
。」
「你不要亂講!──國文老師不是說過,現職教師在校外補習是違法的,張
老師怎麼會違法?」
「違法是違法,但髮是死的,只要人不去動,不就沒事了嗎?」許宏隆慧黠
的眼睛一眨:「我打賭,教育部長教育廳長的小孩一樣在補,在他們老師那裡補
──如果他們有小孩,也在唸中學的話。」
「怎麼可能?教務主任會允許嗎?還有校長──都要負連帶責任的!」
「這個,」許宏隆右手高舉,大拇指和食指相觸打圈,晃了晃:「有了這個
就好辦事!這個可以遮住人的眼睛,可以摀住人的耳朵,可以堵住人的嘴巴,天
下無難事,只怕有錢人!──你說,教務主任不是人嗎?校長不是人嗎?他們當
然知道,哪一個老師在補習,他們一清二楚,但補習的老師用這個把他們餵得飽
飽的,一切OK,萬事平安──一句話,包庇啦!──張天祥何等人物,這些小
事怎麼難得倒他?你沒聽他說過,上課時公開說的,那麼多大官跟他有交情,教
育廳長和他稱兄道弟,換帖的;建國中學校長一直要請他去當教務主任,中山女
中也在搶,蔣緯國常常打電話給他,連本校要換校長,上級都要問他意見──」
「不要亂講,我不相信他會知法犯法,這種謠言我聽多了,還不都是嫉妒他
,要打吉他!」傳統的師道觀念促使葉錫金站起身來。
「不相信,告訴你,我就在他那裡補──李清文也在補,陳慶生、連振隆都
在補,我們班的同學幾乎都去,他教到的學生誰能不去?──上課時講那麼快,
像放機關槍,不輕步處,誰聽得懂?考試時出那種題目,課本上連看都沒看過,
但他補習時會講!何況他還有許多招式拉學生──,我懷疑,他對你這麼過分,
八成是因為你沒去補習,所以我建議你──」
葉錫金不搭腔。既然許宏隆有憑有據,那麼,果然張天祥的確在外補習了。
但即使張天祥補習是事實,葉錫金也不相信許宏隆的猜測,一個做老師的人,怎
麼可能因為學生沒去補習就濫加打罵呢?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不可能的!──不
過,撇下這個問題不談,只說補習──如果有人在補的話,他倒是很想試試看,
自己的數學基礎實在太差,說不定補一補真的有用,可以起死回生。──但,現
實的難題立刻迎面襲來,補習,需要錢,剛剛許宏隆說過價碼,大班比較便宜,
每個月兩千,對葉錫金來說卻也是一項負擔!四年前,葉錫金的母親病亡,留下
一大筆醫藥債務,光靠葉錫金的父親一個人苦苦清債;五個小孩,大大小小,要
吃要上學,平時在清潔隊工作的父親,下了班還得在巷口擺小攤,夏天賣冬瓜茶
,冬天賣紅豆湯,──生活的苦澀,排行老二的葉錫金極為清楚,如何在籌湊補
習費呢?
想到這一層,葉錫金嘆了一口氣。
「試試看,」許宏隆鼓勵他:「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被打聾了
──」
「不會啦!張老師不是那種小人啦,他是為了我好啦。」
找了個機會,葉錫金到底怯生生地向父親提出參加補習的要求。
「補哪一科?」
「數學。」
「一個月多少錢?」
葉錫金轉述了許宏隆的說法,始終垂著頭,心中難過著,又要加重父親的負
擔了。
「數學是應該補,」父親沉吟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說道:「考大學數學
很重要──,如果你大哥數學好一點,就上公立大學了,學費也比較省。何況,
數學不好──像你這樣,要考上大學很難。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稂不稂,莠
不莠,也不是頭路。──可是一次交三個月──這樣,你和老師商量,每次交一
個月,看看可不可以,可以就去補。」
葉錫金不敢直接問張天祥,許宏隆自告奮勇去問,張天祥答應了,葉錫金便
從十一月初開始補習,每星期兩次,和許宏隆一道去。
補習時,葉錫金終於見識到張天祥名師的實力,果然賣力,果然詳細,和在
學校裡上課大大不同。在學校上課時,大半時間張天祥講的是他跟大官的交情,
許多大官,葉錫金看電視新聞時經常看到的,都和張天祥情同手足,三不五時就
跑來他家,他去臺北,都由大官請他吃飯──口沫橫飛,講過癮了,就批評學校
裡其他的老師,特別是數學老師,批評痛快了,剩下的時間才講課,講到下課還
講,可是喝熱粉圓似的,呼嚕呼嚕,又快又不清楚。補習的時候,大官的交情仍
講,但比重輕了,課講得一清二楚,既親切,又充滿耐心,更精彩的,還穿插許
多色情笑話,聽得葉錫金興奮不已,彷彿真對數學發生了興趣,只是考試成績仍
然不高,不過,張天祥不再責罵葉錫金了,也不打葉錫金耳光了,偶爾還會公開
誇讚葉錫金幾句:
「有進步,腦筋不錯,又肯用功,很好!有前途!」
同學都開玩笑,說葉錫金和張天祥開始渡蜜月了;只可惜蜜月太短,當葉錫
金洗滌衣物,無意中在父親的褲袋裡掏出一張賣血單時,他無論如何不肯再去補
習了。
「怎麼不去補習啦?」父親不解地問著:「不是補得好好的嗎?」
「也沒怎樣,」說的是假話,葉錫金臉頰發熱:「差不多,沒什麼特別,─
─我自己唸就好。」
「你自己唸?」以前怎麼不唸?」父親不大高興:「萬一將來考不上,看你
去撿牛糞!」
「就算撿牛糞,我也會孝敬阿爸!」話已到唇邊,被葉錫金狠心咬碎吞落肚
內,心情激動,差點掉淚。
十二月以後,冬天來了,春陽永久隱去,嘲諷和耳光再度降臨,次數太多,
連葉錫金本人都麻木了,都不在乎了,然而,一向善於自我檢討、自我要求的葉
錫金依然不願相信許宏隆的話,許宏隆是不再懷疑了:
「很清楚,瞎子都看得出來,關鍵在補習,你不按月拿錢去,他當然不甘心
,還怕別的學生有樣學樣,當然揍你──殺雞儆猴!幹──」
葉錫金不能否認許宏隆的見解,但對張天祥卻仍舊沒有任何的不滿或怨恨。
「我自己也有錯,我數學不好,的確影響張老師的教學成績,難怪他生氣!
──一切只有忍耐。」
四月初略有寒意的這個早上,當葉錫金怔在冷清清的數理科教師辦公室裡,
想到自己長久的隱忍,竟然落到今天這種任人污衊任人侮辱的下場,禁不住悲從
中來!也許,正由於自己一向的表現都那麼順服,才造成張天祥如此大膽欺凌的
吧?可是自己的順服,是一種隱忍的謙讓啊,是「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的德行
啊,這樣的德行難道錯了嗎?德行怎麼會錯?如果德行本身不會錯,那麼一定是
我表現德行的方式錯了!葉錫金左思右想,慢慢了解到,自己的順服,在別人─
─包括張天祥眼裡,也許只是無能、軟弱與愚蠢,而不是什麼自制、反省和隱忍
吧?而這種誤認正可以加強別人的輕侮,加重自己的不幸!是這樣嗎?難道真是
這樣嗎?是這樣吧?必然是這樣的!不錯,正是這樣!做成結論的葉錫金顫抖了
,他開始對往日的自己不滿,對小人隱忍,是助長小人的氣焰,是造就小人的罪
行──小人有罪,自己卻是幫凶!罷!罷!無知的一味隱忍太可怕了,不該隱忍
的時候,要反抗──反抗!一個全新的字眼,一種全新的觀念,跳入十七歲的高
二學生葉錫金腦中,使他終於明白應該怎麼做了!──可是,張天祥一直沒有來
辦公室,已經七點四十八了,原本空蕩蕩的辦公室開始有人走動了,工友小姐抹
完桌子,提著水壺去廚房到開水,一些老師陸續上班了,而張天祥始終不曾出現
。
葉錫金心想苦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一來導師必定已到教室了,搞不好誤會自
己遲到沒有參加早自修,再者,張天祥也有可能再去教室找自己,說不定回教室
就能碰到他。
想到這裡,葉錫金便離開辦公室,往教室走去。導師果然來了,正坐在教室
的一角看報紙。導師在場,表面上已把教室裡那股幸災樂禍的異常氣氛壓抑下去
,事實上,幸災樂禍的火種仍在同學的眼角眉梢探頭探腦,只待壓制的力量消失
,馬上又會活蹦亂跳,熊熊燃燒,烈焰沖天。不過,胸中滋生反抗意念的葉錫金
,不再因此而心慌忐忑了,他摘下大盤帽,不慌不忙走向自己的座位,穩穩地拉
出椅子坐下,打開書包,想順手隨便拿本書出來看看。還沒抽出書本,就瞥見許
宏隆遞過來一張紙條,怕說話被導師聽見,預先寫好的。葉錫金接過來,看到紙
條上寫著:
「我建議你──算了。不要和他計較,他是那麼有辦法的人,坐飛機在補習
班趕場的名師,有那麼多大官朋友,是校長面前的紅牌,你怎麼和他計較,最後
吃虧的還是你自己,算了!──你一定會問我怎麼算了,我的看法是,賠他一筆
錢,告訴他電算機弄丟了,美國貨我們又買不到。但願你還沒和他計較過,──
一切都忍了,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成績在他手中,相信他也有辦法叫你沒書唸。
」
看完紙條,葉錫金搖搖頭,許宏隆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來不及了嗎?」
「不!還沒找到他。」
「那就好,──沒辦法,忍耐──」
「白白布染到烏,我怎麼忍得下這口氣?」葉錫金眼眶紅了:「清白,一個
人的清白不能被懷疑,你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種人,我不能被冤枉,否則,我怎
麼繼續留在這裡唸書?何況,賠他一筆錢──我哪有──」
葉錫金愈說愈覺得委屈,禁不住嗓門就大了些,導師從報紙上抬起頭,清了
清喉嚨說道:
「是誰啊?一大早嘰嘰呱呱。」
葉錫金不再說話,只望了許宏隆一眼,除了表示感激,還希望許宏隆明白,
隱忍的葉錫金已經死去,此刻的葉錫金準備反抗了──被迫準備反抗了。
反抗,怎麼反抗呢?這樣的問題隨即抓住葉錫金。反抗是需要實力的,反抗
的對象愈強,自己的實力就要愈穩,許宏隆說的很對,張天祥是個厲害的角色,
憑我葉錫金,窮人家的小孩,一無所有,怎麼反抗呢?在一番掙扎之後,葉錫金
主動修正自己的意念,仍然要反抗,但這裡所謂的反抗,和一般的反抗不同,當
然,還是反抗,但,溫和些,態度軟些,姿勢低些──是理性的、辯白的反抗,
理論性的反抗!──去理論,證明自己的清白。只要證明自己並沒有偷張天祥的
電算機,往後的嘲諷和耳光,葉錫金仍然準備接受。也許,更好的情況會出現,
說不定張天祥已經找到他的電算機,那麼連理論也不必了,至於他公然在教室裡
的侮辱,葉錫金也不想追究了,丟掉那麼貴重的、而且有紀念性的物品,心急是
難免的,心急講氣話,雖然比較重,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必見怪的。如果真能這
樣,多好啊,應該是所有的可能中最完滿結局了,但願真能這樣!葉錫金虔敬地
盼望著。
升過旗,葉錫金再度跑到數理科教師辦公室,剛在張天祥的辦公桌旁站定,
就看到張天祥搖手擺臀鴨子一般地走進來。葉錫金迎上兩步想說話,張天祥沒有
給他機會,機關槍噠噠噠,開門見山就瓦解了葉錫金理論性反抗的如意算盤:
「葉錫金,你好大膽子,幹嘛ㄎㄧㄤ我的電算機?拿來!」
「我什麼時候偷拿你的電算機?」葉錫金本能地想理直氣壯大聲反問,不知
為什麼,話一出口卻軟綿綿的,自己聽了都生氣,心虛似的。
「什麼時候?我如果知道什麼時候,你還能夠得手?但我知道是你ㄎㄧㄤ的
。」
「你有什麼證據?」第一回合氣勢低,要振作就不容易了;葉錫金力圖扳回
頹勢,加了一句:「你不能亂冤枉人。」
「我冤枉你?我怎麼不冤枉別人?好笑!我張天祥何等人物,會冤枉人!要
冤枉也不會冤枉你這個IQ零蛋!張天祥愈說愈大聲,愈說愈快速,正如一個出
色的演員,迅速吸引住辦公室裡十多位同仁的注意力:「就是你ㄎㄧㄤ的!我到
處有零零七,好多個情報,都說是你幹的。」
二十多道銳利的眼神子彈般射向葉錫金,葉錫金羞愧而慌亂,四月初的早上
,天還冷,他卻冒出了汗。原來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此刻更顯得結結巴巴了!
「你不能──不能侮辱我!誰──誰說的?你──你把那個──那個零零七
叫來,當面──當面──,我要當面跟他對質!」
「對質?嘿嘿,你以為我張天祥那麼笨,跟那些笨條子一樣!你以為我會讓
我的──我的情報人員曝光?」
「可是,我──我──我自己有一個電算機,為──為──為什麼要偷你的
?」
「你那個電算機就是我的。」
「怎麼會是你的?我那個──我那個,我那個又不是美國貨!」
「那你去拿來我看看!」
「放在家裡,現在怎麼拿?」
「馬上回去拿!」
「我為什麼要馬上回去?──快上課了,而且,──而且,為什麼要拿來給
你看?」
「不回去拿,就證明你怕,就證明是我的,你ㄎㄧㄤ我的。」
「我──我不是那種人,我──」
「你還強辯!我張天祥說你ㄎㄧㄤ的,就是你ㄎㄧㄤ的,人證物證都有,你
還強辯!」
「你含血噴人!」葉錫金又羞又急,完全不顧「理論性反抗」的決定,很快
回到原始的反抗路線了:「你憑什麼誣賴我?你做老師的人,可以無憑無據侮辱
學生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葉錫金,你對老師講話可以用這種態度嗎?你懂不懂尊
師重道?」
「我怎麼不懂?可是,學生尊師重道,老師胡說八道,這樣對嗎?」
「誰胡說八道?你還狡辯!」
「我又沒偷你的電算機,我連看都沒看過,你公然侮辱我,教室裡那麼多同
學,這裡──這麼多老師,我又沒有──」
「好,好,要反咬一口,好,」張天祥冷笑幾聲,反而把嗓門壓低了:「很
好,你既然用這種態度和我講話,為了教育你,為了變化你的氣質,為了減少社
會的敗類,我只好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我要校長把你退學,然後叫少年組的
條子來逮捕你,送你去岩灣大學深造,──少年組那些人,都是我結拜的,你─
─好,好!」
「反正我清清白白!」
「好!清清白白!我叫警察來抓你,讓你去唱綠島小夜曲,警總有多大,你
知道嗎?我桌上這瓶洋酒你看見了沒?是陳守山送的,你知道嗎?陳守山昨天晚
上親自開車送來的,你知道嗎?陳守山是誰,你知道嗎?就算你真的清清白白,
也沒鳥用!你假肖──」
葉錫金飛快地環視左右,發現那二十多道銳利的眼光消失了,辦公室裡的老
師恢復常態,各忙各的,彷彿知道戲碼不精彩,再也不注意劇情的發展了。但葉
錫金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因為張天祥的話讓他心頭沉重,他相信張天祥有辦法,
說得到做得到,聽他愈說愈嚴重,實在非常擔憂。可是,沒偷就是沒偷,許宏隆
寫在紙條上的招式無論如何不能用。
「當然,如果你誠心悔過,」就像洞察了葉錫金的心思一般,張天祥適時拋
下一塊釣餌:「我是主張愛的教育的,──也可以原諒你,再給你一次機會。」
「可是,我真的沒偷。」
「你賣掉了,對不對?」張天祥的聲音突然拔高:「錢賭掉了,對不對?零
零七的情報,看見你在公園和幾個小癟三賭錢!」
「沒有──」
「既然輸掉了,賠錢──,你也知道那是美國貨,朋友從美國帶回來送給我
的,這個朋友在美國克林姆──白宮做官,──意義不同,無價的,就算你八千
塊,你賠錢也可以!」
「根本沒有──」
「你還強辯,死鴨硬嘴板!不打不招!」
張天祥舉起右手,臀部的馬達開始轉動,力量迅速傳到掌心,凌厲的耳光就
要括過來。葉錫金本能地覺得害怕,身子一縮,就要後退,可是,心底突然湧起
一股憤怒,卻硬逼自己上前。眼看張天祥的右臂猛然揮到,葉錫金來不及多想,
左臂向上微曲,頓時格開。
「不得了,反了!反了!打老師了──你們看,學生打老師了!」張天祥往
右跳開一步,打雷似的高聲嚷著,看看同仁沒什麼反應,重又欺進葉錫金面前,
快速調整嗓門,冷冷地說道:「無法原諒你了,葉錫金,你逼的,你逼我不得不
做痛苦的決定!本來我還不大想追究,但你竟然使用暴力!我張天祥這一生最深
惡痛絕的,就是暴力,你現在就這麼喜歡暴力,將來必然是美麗島份子!這還得
了,我必須為社會除害,你逼我的。──你不必唸書了,你ㄎㄧㄤ東西,可以記
一大過;對老師講話態度不好,侮辱師長,可以再記一大過;還對老師使用暴力
!──你不想唸書了,好,我成全你,──我最後一次通知你,限你在明天上午
九點以前,把電算機送回來,或賠給我八千塊,否則你就不必來了,自動退學還
好看一點──」
「打人喊救人,幹死你娘,無恥!」最大的怒氣湧到喉頭,要不是葉錫金緊
緊咬住嘴唇,就要當場開罵了。然而,憋住了一肚子羞憤,到底連脖子都憋紅了
。
正在葉錫金忍無可忍時,傳來了上課的鐘聲。
「還不去上課!」張天祥大喝一聲:「記住,明天上午九點!」
葉錫金茫茫然走出數理科教師辦公室,一時之間,不知該憤怒或該悲傷。反
抗了一場,甚至還大違「理論性反抗」的本意,卻完全落敗了,非但未能討回清
白,還被張天祥下了最後一道通牒!怎麼辦?張天祥一向說得到做得到,要是不
聽他的,顯然就要被退學了。退了學,影響自己的前途不說,父親的失望,就是
自己最沉痛的折磨啊!那麼,只有──只有用許宏隆的招式了,可是,明明是冤
枉的,先不說那麼大一筆錢無以籌湊,即使湊出來了,留下來了,爾後如何面對
同學,如何面對其他的師長呢?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找導師?然而,如何取
得導師的信任?剛剛那麼多老師,眼睜睜看著我被欺侮,就沒有一個仗義說兩句
公道話,不就表示他們不信任我嗎?──導師又何能例外?直接找校長?張天祥
是校長面前的紅牌!怎麼辦呢?活了將近十七年的葉錫金第一次對生命絕望了,
熟悉的校園,忽然陌生而冷酷了,教室就在不遠的地方,步子卻這麼難踏出去!
怎麼辦呢?隱隱約約,什麼東西快速閃過腦際,葉錫金仔細思索,是父親的賣血
單!怎麼會突然想到那東西呢?悲憤惶恐而困惑的葉錫金慢慢走著,覺得天色漸
漸暗了──可是,第一節剛上課啊!
葉錫金想到上課,同時想到鄰座的許宏隆,心底忽有微光閃現。從小一起長
大,總是這個同伴有辦法,就找他商量商量再說吧。
勉強振作精神,葉錫金往教室走去。
──林雙不‧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完稿
補八卦1:這篇小說的作者林雙不是宋澤萊的高中同學
八卦2:獎助學金有時候是給懂得申請的人申請的
ex.我國中老師幫他小孩申請過 不過他們夫妻兩都是老師 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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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多情者...情場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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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世是我的磐石,我的城堡,
我的高台,我的救主,
我的盾牌,我只信她,
知世賜我力量,教我用右手打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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