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綠洲故事(3)(4)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 秒殺春童。 )時間14年前 (2011/12/17 05:00), 編輯推噓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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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七歲上的春天,二月,在一場替小坦和某個哥們慶祝勝利的爛醉儀式上, 我從馬背上跌下來摔斷了腿。你說勒庫孩子不都是馬背上長大的,馬背是個比家 還安穩的地方,阿提你個沒用東西,咋能摔下來,還摔斷了腿?   這道理簡單。首先,你像我一樣把所有雜糧釀成的酒都喝上一碗,然後在腰 上拴一奶酒袋子,不能摻水,要裝著那最甜又後勁最強的濃濃原酒。你在寒風裡 和朋友們騎馬上山,邊走邊喝,到了山背後的大湖邊上,讓你朋友講兩個笑話。 這笑話要帶黃顏色的那種,頂好是新郎新娘成親之夜的倒楣事那一類。這時,你 的馬兒聞到流向湖水的小溪流那香噴噴的清水味道,這溪流是假的,不是雪水, 是雨水,一個月就乾了的,因此你們本地人誰也不知道有這麼一條憑空冒出的水 流。你的馬兒聞著好高興呀,脖子猛一伸,頭就往清水裡扎進去了。 好了,早醉得想吐又不好意思吐的你,正在發了狂似地衝著你朋友大笑,笑 得腰也痠了,只覺得屁股給馬兒一撅,撅得那天上的星星都掉進了你眼睛裡轉呀 轉,眼前的大湖也突然旋轉著跑到了天上,你就這樣頭和肩膀殿後、雞巴領路地 從馬脖子上滑下去了。   這要在平時,我早就兩腿一踢,好好地站在地上。可是那晚我真喝暈也笑暈 了,這條腿踢出去的速度特別慢,才踢到一半,整個人已經滾倒在湖邊的青草裡 。我的好馬兒伸鼻子在我臉上擦擦嗅嗅,確定這是我,咕嚕兩聲,好像在罵我沒 用,弓著腿傾斜著身子,要讓我回到牠背上去。一群朋友誰也沒想到我這樣就能 摔斷一條腿,他媽的,我發誓我自己也沒想到。身上好像有些隱約的疼,又說不 出哪裡疼,總之是動不了了。   我大叫:「誰來瞧瞧我腿,瞧它...是斷了不是?」   楞子當先跳下地來看我,其他人也邊笑邊圍攏。楞子替我瞧腿的時候,小坦 騎著馬晃過來,我拽住他靴子,說:「下來!下來!下來攙我!」   小坦在馬上不知延挨甚麼,死不下來。我整個人被朋友們擺來弄去地研究, 這一夥人全都和我一樣醉,拉拉扯扯之間,先倒了兩個,那兩個一沾到草地,立 刻躺在那兒,好像醉得快睡過去,還發出舒服的嘆氣聲。楞子看我腿看了半天, 我老沒感覺,結果旁邊一個兄弟叫起來:「楞子你搬我腿幹甚麼,你他媽看的是 我的腿!」   楞子揉揉眼睛,仔細瞧了一下兩條褲管的分別,對那兄弟說:「我正看阿提 這腿看得好端端地,你沒事伸條腿過來添甚麼亂!」   我又對小坦叫:「就你一個兒騎在馬上不來幫忙我,你是不是朋友你。」我 邊說還邊笑,又罵:「你以為你是今晚英雄,就不必下馬啦?」   對,那晚他是英雄。咱們喝成那樣都是為了慶賀。小坦替隊伍裡一個十六歲 的哥們出了頭,將那哥們看上眼的女孩替他搶到了手。其實,也不能說是搶到手 ,最多只能說把敵手幹掉了。但咱們這夥人是勒庫城裡的菁英啊,妳小姑娘不愛 咱們隊伍裡的兄弟,天下還有哪個男人可以愛?   小坦這回英雄事蹟還是白天幹的。先說咱們勒庫綠洲的規矩:看不順眼的事 ,就打。車子擦撞了,東西給碰倒了,市集裡賣給你的水果短少一兩了,都打, 打完了沒事,要理論前先打,打了才聽對方說。男人打,女人也打。那些結了婚 生過孩子的大姐大嬸們,一個人能和高出她們一個頭的漢子打。至於咱們勒庫綠 洲年輕人的規矩要多加一條,看不順眼的情侶,咱們就打!我們專挑那些女孩條 件很好、男人卻很差勁的情侶。貌美如花、身材惹火的小姑娘走在個癟三旁邊, 打;走在個手臂跟女人一樣細的娘娘腔旁邊,打;走在個一臉仗勢欺人的雅族人 身邊,太好了,往死裡打!   一般來說,車子擦撞東西碰倒做買賣起糾紛,都是打完了揮揮手走人的事, 很直接,往後再見面,就當作沒發生過。不服氣的那方可以再找個因頭來打,反 正這不是要拚命的事,更不至於絕交或結仇,人生麼,打打鬧鬧過日子有何不可 。可是打情侶就有點不同,咱們將小姑娘攔在一邊,專打那活該被揍的漢子,打 完了咋辦?總不能讓他再牽著小姑娘走吧,那不是白打了?因此,咱們不輕易找 情侶動手,被咱們找上的,肯定是要做個了斷的,要打到那男的甘心退讓,才讓 他留下一口氣離開。那就是說,兄弟裡有人看上那姑娘了。   如果你問,城裡大街上打架,沒有王法嗎?警察不管嗎?這就是咱們的自由 ,也是咱們的悲哀。勒庫人自己族裡再怎麼打,甚至鬧到當真有人決鬥了,政府 和警察通常是沒興趣管我們的。萬一發生甚麼悲劇,只要記得去市政廳戶口署辦 個死亡證明就好。   勒庫綠洲不只有勒庫人和雅族人,還有其他綠洲遷徙過來的種族,勒庫人和 其他種族的人打,警察比較緊張一點點,也就一點點而已。只要沒人報警,還是 不會干涉我們。勒庫人自己打自己,那是連報警了警察都懶得來,往往拖上一兩 個小時,再來到現場,別說當事人,連圍觀群眾都散光了,警察樂得手插口袋, 三五個值勤員警跑去找地兒喝茶偷懶。最後,唯一嚴重的,便是任何種族的人和 雅族人打。誰先動手都一樣,沒真正打成也一樣,凡是少數種族和雅族起糾紛, 你永遠不必去思考其中的對錯,錯的一定是少數種族,少數種族的人一定帶回去 問口供,要是沒巴結好,還得留下案底。城裡四五十歲的少數種族男人女人,也 就是咱爸爸媽媽那一代的人,不少人都有過案底。   唉,老實說吧,咱爸爸就有不輕不重的案底,就是和雅族人打架打下來的。 他之所以選擇定居城裡開旅館,只在城外草原上的姥姥家留著一群羊,派我去放 牧,就是因為身上帶了鬥毆傷害雅族人的紀錄,若再帶著一家子到城外逐水草而 居,難免被雅族警方當成不安定份子。不安定份子一進城就被盯上,日子比在城 裡接受雅族文化治理還難過。這麼著,我才會成為在城裡上學的孩子,才會認識 這群打死不分開的朋友,以及住在城裡的小坦一家。   雅族和勒庫族都有句諺語形容一樣的事,那就是「因禍得福」。咱的命運, 大概也是這樣。   咱家和小坦家都開旅館,他又是雅族人,照說咱們是競爭對手。可是他家的 旅館有些特別,那是家有小姐陪酒的旅館,客人去那兒不是自己帶著小姐,就是 等著打電話叫小姐。小坦打小幫客人打電話,也見慣了酒氣沖天的客人摟著酒氣 沖天的小姐,更曾在打掃客房的時候誤闖還沒退房的房間,被光著身子的客人一 路搧著耳光出來。我知道小坦家做甚麼營生,我爸媽也知道,他們不禁止我和小 坦來往,因為他們說:「這些當年跟著軍隊來到綠洲的雅族老百姓,也是苦人, 也掙口辛苦飯吃,咱家做正派生意,沒甚麼好和人家爭。」   在學校裡被雅族老師當作好學生的小坦,夜裡是聽著板牆後面客人和小姐的 叫聲來溫書的。他對我說,「小時候不懂也就罷了,現在十幾歲懂事了,那樣子 能溫得下書才有鬼,一晚上聽他們弄,你想想我要自己弄多少次!」客人搞完了 終於睡下的時候,小坦自己也累到魂都沒了。這個好學生,課本上都是些奇怪的 污跡,是不能讓老師靠近了瞧的。   也就是這個好學生,大白天裡替勒庫族的兄弟出頭打架了。   ——他是和雅族人幹。十一歲的時候他和勒庫人鬥酒量,十五歲,和雅族人 動手。   那個看上人家姑娘的哥們叫做列齊,肩膀生來窄一些,胸脯薄一些,在咱們 隊伍中向來是腦子清楚、口才俐索的類型,雖然也能打,可沒有小坦那麼悍。那 小姑娘看上去和我差不多歲數,是勒庫人,白皮膚上生著幾顆雀斑,胸脯從領口 露出半個來,也有雀斑,正就長在兩顆奶子中間凹下去的地方,迷死人了。你知 道,勒庫人的女人挺強,大概抵得上兩個雅族漢子,女人的傳統族服也是看得見 胸脯的,穿起百貨公司時髦衣服來,更加看得我們這夥兒人人嗓子發乾。她身邊 的雅族男人總有十八九歲,認得叫做藍寧,沒甚麼特別討厭的地方,只除了他爹 藍方甚麼來頭大家都知道,是學校的高層行政幹部。   學校就是討人厭,高層行政幹部更加欠揍,那是跟咱們爸媽伸手要錢、回頭 卻剋扣孩子餐費的壞人。現在這壞人的兒子讓一個勒庫族小姑娘挽著手,大搖大 擺走上街,這叫做甚麼你說?叫做找死!   我們一夥站在高處的一層平房頂上看他們倆。列齊說:「我想要那姑娘。」   我說:「就怕他老子報警。想想他老子平時橫得那樣。」   列齊說:「我知道。所以我也只說說。不然這樣吧,你們替我想個法兒,破 壞他倆感情,讓我追求那姑娘。」   我們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這情況誰都沒遇過,對手家裡有錢有勢,在校 成績好,列齊除了是勒庫族以外,沒一樣強過人家。可是勒庫族不像其他綠洲的 種族,對通婚沒有嚴格的宗教規範,沒有複雜的皈依手續,只要對方接受咱們對 雪山諸神的信仰,也就成了。雖說父母們都不喜歡女兒嫁給外族人,但女兒倘若 真的死活要嫁,也沒其他辦法。破壞人家感情需要使用詭計,勒庫人的心機怎麼 鬥得過雅族人呀!   小坦忽然沉著聲音說:「使腦子不使拳頭,多麻煩?咱們下去。」   大家一起轉頭望著他。   列齊說:「要是動了手,咱們一夥人不是留案底,就是被學校開除。」   小坦說:「誰說讓大夥兒動手了?」   列齊點點頭:「是我錯了。我要搶姑娘,就自己來。」說著捉住圍牆邊的繩 索,那是咱們爬上來的工具。列齊注視著那對情侶往這裡走來,我知道他打算沿 著繩索縋到街上去,降落在藍寧的頭頂,一腳先踹到他眼冒金星。   列齊吸一口氣正要往下跳,小坦叫道:「誰讓你動手?」他霍地衝過我身邊 ,搶先從繩索上縋下,落在藍寧和姑娘身前。這對情侶嚇了一跳,小坦一手扭住 藍寧在胸前晃著想防身的雙手,一拳擦過藍寧鼻樑,接著退開一步,向天空筆直 舉起握拳的手臂。   這是要讓身在房頂的咱們看見,他第一拳就讓對手見了血。   藍寧和小坦很快地在人行道上扭打在一起。兩個都是雅族人,可是藍寧已經 完全長大成人,小坦還是發育中的少年,身高不同,藍寧的身架子也粗大些。然 而,小坦速度快、下手狠,像小狼撲上比牠高大的牛隻。他懂得拳頭近了身才猛 然發力,又敢往重點地方打;藍寧肋骨末端的腹部被小坦接連狠打了幾拳,腦袋 也讓小坦扳得歪到一旁,在咽喉上痛揍兩下,腳脛被小坦的勒庫人皮靴尖端踢中 ,則讓藍寧險些在姑娘面前發出慘叫。和小坦打架打上癮的我,從沒見過他對付 敵人的模樣。萬一這是拚命而不是搶姑娘,小坦扳那一下脖子,就可以把敵手扳 死了。   藍寧的鼻樑歪了。小坦一拳陷進他臉頰裡,他牙齒在嘴唇上咬了老大一個破 洞,口鼻全蓋滿了血。小坦兩腿將他踢倒,提起皮靴擱在他小肚子上,差一分就 可以踩到他卵蛋,然後問他:「你讓不讓?」   藍寧唏哩呼嚕地不知回答了甚麼。血從他牙縫裡噗嗤嗤地隨著噴出的氣而冒 出來。   小坦說:「問她做甚麼?關女孩子甚麼事?我就問你!」   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沿著繩索跳到街上,明白了藍寧是要小坦去問姑娘的意見。   藍寧又噴著牙齒和鼻孔的血,唏哩呼嚕說一陣。接著捧住肚子,嘔出一些水 來。   小坦說:「你再囉唆,我一靴子踩爆你卵蛋。讓不讓?」   我問小坦:「他到底說的啥呀?」   小坦笑一笑,說:「他問,列齊會對人家姑娘好麼?對姑娘好,他就讓。」   「哇肏,這種沒骨氣的問題咱第一次聽見。」列齊目瞪口呆地說:「鬧半天 ,咱不是在跟個漢子搶姑娘,是跟個娘們搶。」   小坦點頭:「就是個娘們。」皮靴底壓住藍寧卵蛋,慢慢地碾了幾碾,像在 壓平草原上的一塊牛糞似地。藍寧尖叫起來,縮成了一團。小坦轉頭對雀斑小姑 娘說:「要跟咱這兄弟還是不跟,隨便妳。可妳瞧清楚,妳現在這男人有沒有用 ?連我都打不贏...連個雅族人都打不贏。」   勒庫城裡,打贏了的那個就贏走一切。一個男人連半大孩子都打不贏,沒有 女人會指望他有本事養家。有人或許要說,會打架算甚麼本事?這是野蠻,這是 未開化。這話不能說是錯,咱們電視看多了都知道,雅族人對咱們的輕視不是全 沒來由。可血液裡戰鬥的魔力一旦激發出來,我們非要宣洩了才能算完。而勒庫 族就是血液裡戰鬥魔力特別濃的一支種族。   ——那會兒,竟是誰也沒想起小坦不是勒庫人,他的勝利是列齊的勝利,也 是咱們整支隊伍的光榮,直到他說了那句話,大夥突然都楞了一下。   當晚,在我跌斷腿之前,也就是大夥還在草原上的棚子前烤肉,用炭火燒熱 雜糧白酒來喝的時候,小坦舉著兩個倒滿溫酒的碗,走到列齊身前,說:「你別 怪我替你出頭,你哪一點都比我強,拳頭強、腦子也強。我日間替你打人,只因 為他們藍家是雅族,我也是雅族。出事了,我可以從輕發落。」他搖一搖酒碗: 「你要是不怪我搶在你前頭,就跟我喝一碗?」   列齊接過酒碗,說:「我不只喝這一碗,往後幾千碗酒也跟你喝。」卻補了 一句:「慢,別弄錯,這可不是說我還要搶幾千個姑娘!」   我說:「誰會弄錯?幾千場架,小坦打得來。幾千個姑娘,你一條雞巴應付 得來麼。」   眾人轟笑聲中,列齊和小坦對著喝乾了手裡的酒。兩個腦袋各自仰起,兩條 喉嚨伸得直耿耿的,兩人的喉結上下不停地動,咕嘟咕嘟地把酒往下嚥。這兩個 腦袋,一個有著乾草一般的黃捲亂髮,一個留著遮住一半後頸的細長黑髮。而兩 張各是雪白和黝黑的臉龐,卻都因為烈酒而變成了通紅。   那一刻我忽地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像是驕傲,又像是感傷。為我擁有這樣的 搭檔驕傲,為他終究不是我一個人的小坦而感傷。   所以當我栽在湖邊草地,被楞子抓著斷腿,我也就抓著小坦的靴子,好像這 樣我就特別安心。楞子抬起頭宣布診斷結果:「快,快送他進城找醫生,快!」 大家七手八腳扶著我胳膊、托著我頭,七嘴八舌地問:「他傷哪兒啦?」楞子說 :「斷腿啦!」   我醉得下巴也麻痺了,腿倒不怎麼疼。我用力動著下巴,說:「他媽我知道 自己是斷了腿。你看半天只看出這個結果?小坦你給我滾下馬來!」   小坦終於說話了:「你他媽老拽著我靴子我咋下來?」   我一呆,使盡生平力氣一扯,將他拖下了馬。小坦嘴上清醒,身體早也爛醉 了,軟軟地摔在楞子和我身上。   沒人記得這一支亂七八糟的救傷隊是怎麼進城的。我記得兄弟們似乎帶著我 回到了烤肉的棚子。似乎聽見他們煮茶水,茶水灌到我牙關的時候我喝了幾口, 此後我就一直在小坦的懷裡了。總之我們的馬最後都進了城,馬車被牠們拉著, 將爛泥一樣的我們也馱進了市區。   可是那時才七點半呀,走遍了城裡的診所和公立醫院,門板上一律寫著十點 開門。兄弟們在門板上一陣亂拍,救命甚麼的都喊出來了,鬼影也沒出來一隻。   小坦突然在馬車板子上重重一拍,叫起來:「有了有了,快往城東走。」   列齊問:「城東哪有醫院啊?」   「有獸醫院!八點鐘開門,快!咱們趕第一個掛號!」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小坦就呼嘯一聲讓他的馬兒轉頭向東,領著救傷馬隊往 城東獸醫院趕。勒庫人把牲口當家人,也當財產,獸醫院是生活中相當要緊的地 方,沒人不知道城東獸醫院怎麼走。救傷隊以口才伶俐的列齊領著兩個人作先鋒 ,在清晨的大道上策馬快跑,其餘人跟在小坦的馬拉車旁照料我。我骨折了不能 在快跑的馬背上顛,兩旁又需要有人開路,這救傷隊的默契是一流的。每個人嘴 裡說的都是:「城東獸醫院,快,八點鐘趕第一個掛號!」   我在小坦懷裡大聲抗議:「我是人不是牲口,幹麼送我去獸醫院!」我酒還 沒醒,說出話來跟藍寧被痛打之後一樣含糊。   小坦說:「聽你醉的那啥樣子,我得讓醫生給你配一服醒酒藥。」我愣頭愣 腦地問:「獸醫也管配醒酒藥麼?」小木一旁接腔:「綠洲上的獸醫就得會,咱 們勒庫人的牲口也能喝呀。咱家裡這匹馬,就和咱喝過酒。」   這東倒西歪的一群人到底趕上了獸醫院開診的第一個掛號。說是獸醫院,其 實只是一位中年獸醫坐鎮的診所。全院也只有一獸醫、一助手、一掛號助理,全 是雅族人,不過那位掛牌的獸醫醫術還可以。掛號處的助理女孩瞧見門外嘩啦啦 來了一大堆馬,先是喝叱我們將馬兒往屋子後頭的馬廄趕:「別全擁在大門口亂 哄哄的!不相干的拉到旁邊巷子裡,骨折那頭記得拉到二號馬廄拴好了,那兒是 病人房,你們都知道吧!」   門外的小坦和楞子將我從板車上往下抬。我瞧見列齊對著掛號窗口搖搖手指 :「不行,沒法兒將他拉進馬廄。」   助理很奇怪地問:「咋不行?是傷得不能走了?那你們咋拉牠來的?那匹馬 在哪裡?」   小坦和楞子一齊響亮地說:「在這裡!」接著合力把我抬進了門:「是這一 位。」               ※第四章         我從城東獸醫院給大夥抬出來、放上板車拉回家的時候,酒已經醒得差不多 ,全靠小坦一個耳光。   咱們都認識那姓白的醫生,他在鄰近綠洲長大,不知到哪兒上了獸醫訓練學 校,有一天突然就在城東開業了。咱們當中好幾個人喊他叔叔。他家裡和小坦一 樣,是隨著軍隊來到內陸的雅族人,因此小坦和他、和他的助手小堯也就特別熟 。白醫生一見我的傷,托著我小腿輕輕扯呀扯,就把我朝旁邊拐的腿給對上了。 他瞪了楞子一眼,說:「他哪裡骨折了?生龍活虎一個人,就是膝關節脫臼。」 一邊檢查我膝彎和小腿後頭,碰這兒碰那兒,一邊問我這兒疼麼,那兒有知覺麼 ,又問當時咋摔下馬的,酒喝了多少,昨晚上吃了甚麼特殊的東西或藥物沒有, 記不記得自己摔下馬那會兒甚麼姿勢,路上又用甚麼姿勢讓兄弟們抬過來的?   這所有問題,除了最後一個小坦答得出,其他都問得大夥兒一愣一愣。那些 問題我都聽到了,可就像在夢裡一樣,恍恍惚惚,覺著和自己不相干。胃裡一股 一股酒氣往上冒,他問一題,我就打一個嗝兒。起先,白醫生知道自己要瞧的是 個人,非但沒罵我,還很開心地說:「啊呀,瞧了這麼多病號,頭一回碰上個會 說人話的。」問到後來,發覺不但病人沒反應,光會打酒嗝,連病人的朋友也一 個個跟傻子似的,前言不對後語,比牲口還麻煩,他發急了,又看我膝蓋腫出一 個大包,就指指那個包,問我:「別的不說,這個最要緊:我一會兒替你打完了 石膏要開藥,可你得先告訴我,你有沒有藥物過敏的紀錄?還有,你體重多少斤 呀?」   說實在話,綠洲上的牲口和人不但待遇差不多,有時牲口比人還值錢,牲口 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可以帶來財富,人繁衍下去最多也就是一群討糧吃的人,你說 哪個比較珍貴不是挺清楚的嗎?後來咱們才知道,要是在沿海,哪個獸醫敢替人 開藥,立刻吃上官司,說不定還要上電視新聞。不過在我們這兒誰管這些?你看 ,獸醫也披著白色大褂,一表人才的,他一個人要應付那麼多種牲口,連雅族人 家裡的雞都得醫,本事說不定比醫人的醫生還大。我體魄強健,給白叔叔當成牛 來醫,是最適合的了,你說對吧!   我瞧著他,眼皮趴一下合了起來,我連忙睜開眼,眼皮又趴一下關上了。白 醫生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很像草原的半夜,一隻不甘寂寞的野鳥在那兒遠遠地 叫:「阿提,阿提?你叫阿提我沒記錯吧,你快醒醒,我問你要緊話呢......」   猛然間我腦袋裡一聲大響,被人放了串炮杖似地轟得我全身一震,臉上火燒 一樣疼起來,我張大眼睛,摸著被搧了一記耳光的臉,看見小坦舉著手掌站在我 跟前,那五根手指敢情在我臉上留下手指印啦。原先不疼的腿和身子,被他這耳 光一搧,突然疼得我快要不行。我破口就罵:「我肏你個小坦,你打我做甚麼?」   小坦毫不在乎地說:「我打醒你!白叔叔問你話呢。這問題只有你能答,我 不打醒你,讓白叔叔怎麼開藥?」   「叔叔啊,」我轉頭跟醫生說,「我原先不疼,現在好疼,你能不能順便開 止疼藥給我?我從小吃甚麼藥都沒事,身體比牛還強,你愛開甚麼藥,儘管開。」   就這麼著,我的酒終於全醒了。白醫生替我上石膏的時候,很輕鬆地和小坦 說笑:「他們喊我叔叔,那是他們勒庫人早婚。你是雅族人,咋也喊我叔叔呀? 我才三十歲,前年才結的婚,你喊我大哥就差不多。」   小坦不好意思地笑笑,下巴朝我這兒歪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是跟他喊 。」   白醫生說:「跟他?你們又不是一家人。」   小坦和我對望一眼,我不知為甚麼有些不自在,撇開了頭。聽見小坦說:「 咱們是一家人。」那個「是」字,說得特別地賣力。   我心裡有些奇妙的暖烘烘,胃裡的酒氣明明已經消失,一聽他這話,又有甚 麼在裡頭上下撲騰,好像住進去了一隻小飛蟲,搞得我心慌意亂,卻又慌得高興。   小坦接著說:「咱們這整個綠洲馬隊都是一家人,全是兄弟。」白醫生笑了 :「甚麼綠洲馬隊,聽起來像個黑幫匪號,你們是去打劫還是打仗啊!」   ——小坦說後面那句話的時候,我心裡那溫暖忽然又涼了一點,胃裡頭那活 潑的小飛蟲登時死了,也不知道是為了甚麼而失望。但是小坦那話說得一點也沒 錯呀,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啥念頭,怎麼只想和他做一家人,怎麼就想讓自己在他 心中有個特別的位置呢。   白醫生的助手小堯更年輕,二十出頭歲數,是個拘謹的傢伙,一直站在旁邊 沒說啥話。白醫生向我說:「我原先以為你是馬呢,又聽說是骨折,那就得拍X 光片,要打鎮靜劑,要讓小堯幫我清潔馬蹄子,讓他搬馬腿到機器上就定位,所 以我喊他出來待命。馬兒可不是人這麼聽話,疼起來更是發蠻,小堯在固定馬腿 的時候,就讓馬踢過!那治傷的大陣仗你見過沒?」   我還沒回答,和馬兒感情忒好的楞子又插嘴:「見過見過,我家曾經...曾經 有匹馬兒傷了腿,就請你去瞧過。」說著眼眶紅了。馬兒傷了腿,病情總是不樂 觀,他那匹愛馬不多久就沒了,那時小小年紀的楞子大哭了一個晚上,是兄弟們 陪著他捱過來的,大家挨個兒提供肩膀,衣服全讓他哭濕了。   ——小坦沒說錯,我在心底又對自己說了一遍。咱們這夥不問血緣的兄弟, 個個都一樣親,我當然不是小坦特別親的人,他也沒理由眼裡只見到我一個呀, 我這是怎麼回事了我。   可也就是這個助手小堯,在咱們臨走的時候,將小坦拉到一旁去說話。他們 一邊說,一邊向我這兒瞟,也向其他兄弟身上瞟。我很疑惑,只聽見小坦輕聲地 說:「這...不至於吧?」   小堯小小聲地說:「你要聽我的,我大你六七歲總有吧?我跟你說,我在別 的城市上獸醫訓練學校的時候,親眼見過好幾回少數種族和雅族衝突的事......」 他越說越低,「...天生性子太野...暴力...文化程度嘛,也不...就怕哪天.... ..反臉不認人......」   小坦「唔唔」幾聲,「那是別的城市的事。何況鬧事的又不是勒庫族。」小 堯說:「噓,輕聲!你現在...總之,該離家上大學的時候就趕緊走吧。」   小坦隨便點了兩下頭,就過來攙我。獸醫院沒有人柺杖這種東西,列齊卻早 已從外頭找了根大樹杈進來遞給我。上了馬拉車後,我問小坦:「小堯跟你說甚 麼了?」   小坦說:「沒事。」   「說了那麼長時間,怎麼會沒事?」   小坦不看我,又說了一遍:「沒事。」   勒庫人心裡永遠藏不住話,我就瞧著他眼睛,問:「他是不是叫你別跟咱們 勒庫人扎堆玩兒?叫你不要和少數種族混在一塊?說咱們外族人專門惹麻煩?」   小坦聳了聳肩,「這種話,三天兩頭都能聽到。小堯沒見識,別理他。」   「可你自己怎麼想?」我胸口憋著氣,老覺得小坦轉著其他心思。   小坦撇嘴笑笑:「我怎麼想?我昨天連雅族人都打了,當街打,打的還是藍 家的人,我瞧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了。和咱們馬隊作對的,是我敵人,和咱們親 近的就是我朋友。挑撥離間的話我才不聽呢。」他轉過頭來,看我倚著圍欄坐, 便說:「小心一會兒顛得你掉出去了。過來靠著我。」蹲在我背後,兩手穿過我 胳肢窩勾著我肩膀,將我拖到他胸前靠著。   我看著街道兩旁的白樺樹一棵又一棵讓馬拉車拋到了後面,二月的陽光顏色 很淡,照得馬路上的風沙像一層霧,趕早工作的人和車、馬和牛,都在霧裡跑, 從霧裡一出來,全都變得灰撲撲的。我靜了很久,小坦也不說話,最後我問:「 ...好吧,那我問你,甚麼叫做...挑撥...啥,啥間的?」   不久,我們讀的那間中學貼出佈告,把列齊開除了,理由是聚眾滋事,毆打 無辜路人,嚴重破壞風紀秩序。一個雅族人為一個勒庫人出頭,打了另一個雅族 人,被懲罰的卻是那個從頭到尾沒出過手的勒庫人。   咱們當天在場的其他所有人通通記了過,包括小坦。我媽礙著我裹了石膏, 這才沒用棍子打我,卻搧了我五個巴掌,個個都比小坦那天搧的要重。搧到最後 她哭了,她說勒庫人果真沒出息,果真教不好孩子,指望上學能學好,誰知去了 學校變得更壞。她哭著說早知當初逼我爸領著一家子在草原上放牧就好了,離城 裡遠遠的,多麼太平。現在老的有案底,小的被記過,父子兩代都是不安定份子 ,以後說不定連咱家旅館的門都沒人敢進了。於是鬧到後來,我爸媽就吵開了。   列齊很快就對未來作出決定,他要到沿海城市的工廠去打工,家裡也只能同 意。我們一整排人瞧著那告示,列齊攤開雙手說:「這樣倒好,咱早就不想上這 他媽的學了,現在多輕鬆,省得我逃學還得想藉口跟咱爸爸交代。」他走上前幾 步,轉過來面向我們,大聲宣布:「各位,我要去沿海了,我要去發財啦!」   小坦說:「你記得回來跟大家喝酒。」   列齊說:「那有啥問題?我掙了錢回來,把整座綠洲的酒都買下來...不,咱 們乾脆來開釀酒廠吧!」   我問:「到那時你還搶不搶姑娘?」   列齊仰起頭,很嚮往地瞧著遠方,說:「咱那時年紀大了,怕都結婚了吧? 不搶姑娘了。可我要鼓勵我的部下,學咱們的樣,看到中意的姑娘就去要過來, 對方不讓,就打!欸,要是我部下不肯打架咋辦呢?...」   小坦和我異口同聲地大聲說:「就開除他!」   我們一齊鼓掌。對,誰不打架就開除誰,誰不喝酒也開除誰,列齊就要去沿 海闖蕩了,他很快就要回來當大老闆,到那時「綠洲馬隊」成了「綠洲大酒廠」 ,名號響噹噹的,咱們的規矩才是規矩,到那時勒庫城是咱們的天下!   我們在火車站替列齊送行,我的石膏還裹在腿上。一開始大夥慢慢地走,望 著車窗裡的列齊揮著手,好幾個人湊到車窗上,隔著窗玻璃和列齊拳頭對拳頭地 互撞,約定說好了的就要做到。然後火車開動了,越來越快地離開了月台,大夥 開始奔跑,我跟不上,落在了最後,無力地望著逐漸遠去的火車。小坦回頭一看 ,衝了回來,把我連人帶石膏地背上身,我手上還握著根柺杖,小坦就這樣馱著 沉甸甸的重量,發腿往前方的兄弟們追過去。那天我們都沒喝酒,在月台上卻跟 醉了一樣盡興,我們用力穿過擁擠的人群,朝著火車屁股狂奔,叫嚷得比月台的 廣播還響:酒廠大老闆你聽好了,你要保重,要給咱們寫信,休假了要回來看大 夥啊!   未來的酒廠大老闆走了以後,我們平靜了幾天,小坦卻沒閒著。他老覺得列 齊天分高,不讀書可惜,記著是自己對不起列齊,於是他不知怎麼爭取的,竟然 向學校求自己被開除成功了。   他在夜裡揭下那面寫著他名字的告示,是我拄著柺杖陪他去的。我問他:「 你要這告示作紀念麼?」   「是紀念,可我是要給列齊作紀念。」小坦很謹慎地將告示折好,放進褲兜 裡,「等列齊安頓下來寫信回來,我就把這告示寄去給他。我出頭去打藍寧,是 為了讓他少擔罪名,沒想到害得他這樣,我要讓他知道這件事有我從頭到尾陪著 。」   我忽然問了一句自己也弄不懂的話:「那咱陪你摸黑來揭告示,你也會記得 是咱從頭到尾陪著吧?」   小坦看著我,學校圍牆外頭的路燈照進他的眼睛。「你從頭到尾陪我的事可 多了,我全記著。」   我胃裡突然又有隻小飛蟲在上下左右地亂蹦了。我說:「那就好。」沒再問 他記得的是哪些事情。   小坦不必上學了,帶著給他爹打出來的滿身傷痕,成天往我家裡扎,老實說 ,是往我睡的炕上扎。我打著石膏不能出去玩,放學了就得回家,他送我回家, 出去和兄弟們野完了,晚上就跑來跟我講那天發生了甚麼好笑的事。有時他給我 讀報紙,專挑古怪的外國消息來讀,我們尤其喜歡那些在城市裡搞破壞的新聞, 最刺激。可是我越聽越納悶,有一天終於忍不住:「你說他們咋就想得到,薪資 太低可以上街抗議呢?那些聽都沒聽過的國家,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國家 ,他們的少數種族示威不說,放火、砸巴士都來,真太有種了,好像那兒沒監獄 一樣。這些外國人啊,是不是特別橫?」   小坦說:「多半是給逼急了吧。每個人都有談不攏就會發急的事情,好比... 好比你踩到狗尾巴,他就跳起來咬你。」   我想想有理,又問:「那你最容易發急的事兒是甚麼?」小坦想了很久想不 出,反問我:「那你呢,你最看不過眼的是啥?」   我沒怎麼思考,就說:「我最恨不公平,我喜歡所有的事都公公道道的。好 比那次列齊給開除,我就憋著一肚子火。你別錯怪我意思,但我這段日子一直想 ,雖然我希望你中學能畢業,希望你連大學也讀得上,可換作是我,看到光開除 列齊不開除我,這太不公平了嘛,我一樣會去求學校把我退學的。」   小坦被我一句話提醒,放下手裡的報紙,衝著我猛點頭:「我這人也是求個 公平,我看到不公道的事情就最來氣了。我就知道你明白我。」我也用力點頭: 「我明白,所以我支持你。」   我倆就這樣互相傻笑著朝對方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到後來兩個人脖子都 痠了,小坦摸著脖子說:「九點了,我該走啦,我爹等著罵我呢。你要吃甚麼我 給你拿到炕上來?」   「我肚子不餓。你幫我攏攏毯子好不好?」我蓋著毯子靠在土炕最裡頭的牆 角,對著坐在炕沿的他說。   小坦就伸手來替我拉毯子。我一把揪住了他的手,拉到我毯子底下,放在我 那裡。我說:「我肚子不餓,這裡餓。你替我解決解決,五分鐘以後讓你回家。 」我引導他的手把那兒握起來,讓他感覺一下那兒有多餓,餓得直挺挺抬起頭等 著他了。他手一碰到我,我全身就像在湖邊一樣打了個激零,下面等不及要開動 了。   「肏,」小坦說,「五分鐘就能把這辦妥啦?你本來不是這樣的。」   我說:「就是餓太久了,才會這樣。」   「我剛才好好地跟你談論世界大事呢,你怎麼成天想著這個。」小坦嘴裡說 得很不滿意,眼睛卻眨巴眨巴,有著神秘的光芒,看上去也挺餓的。   我也不知道為啥,和他面對面不說話的時候似乎特別容易想起這事。如果不 是在自己家裡,我真想叫他鑽進我毯子來,重溫咱們野營的勾當。可我沒說出口 ,只說:「你那裡如果也餓了,我也幫你餵飽它。」   別人餵的飯總是比自己吃來得香,我倆覺得這回事也是同樣的道理。只不過 我倆不會讓其他人來餵自己而已。於是,咱們那晚就互相把對方的雞巴好好餵了 一頓,緊張得要命,又興奮得要命,怕我媽隨時簾子一掀闖進來看我。平常我一 個人清晨醒來在炕上弄,很好遮掩,兩個人對著弄,那未免太不成話啦。何況小 坦還脫了褲子,任誰一看都知道咱倆在犯壞,依我媽那性子,要是撞見這情景, 恐怕會操起勒庫人鋒利的小刀把我倆當場閹了。   可是壞事一旦起了個頭,以後我在家裡看見小坦坐在炕沿,下面那裡就永遠 不老實了。他講話也好,不講話也好,我總是坐著坐著就起反應。有時小坦正說 著別的事,沒發現我那裡又該餵了,它越翹越高,毯子就被我頂起來了。   也許是沒能出去玩,悶壞了,需要發洩。我對自己這麼解釋,然而為甚麼他 和我互相握住對方那裡時,我胃裡老是有小蟲子亂飛,這我就解釋不來。大概從 馬上摔下來摔出胃病了吧,人和牲口的胃不同,白醫生沒診斷出來。胃病這說法 雖然不是很通,但蟲子亂飛又飛不死我,我也就放著不管。   我的腿拆了石膏以後,小坦還是習慣成自然地往我家跑。他現在除了給家裡 跑腿,再也沒其他事可做,要服務的只有酒客和羊群。所以,綠洲馬隊不出城的 時候,他照樣帶著報紙上門,我倆就一起坐在炕上消磨時間。我給他講學校裡教 的書,也教他勒庫族的諺語,他喜歡聽歷史,我就講學校歷史科教的東西,只是 講來講去,都是雅族人的歷史。小坦有次問我:「咋沒勒庫族的歷史故事可以聽 呢?電視怎麼也老播雅族人的古裝電影呢?」   我被問倒了,對呀,咱是勒庫族,卻只能從姥姥口裡聽到勒庫族的歷史。我 說:「我猜是這樣的:學校裡的書,只能寫最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寫書的人覺著 勒庫族的歷史沒甚麼看頭,自然不寫了。」   「可是老師們都說,歷史是最有價值的東西,學歷史是為了知道自己的祖先 打哪兒來。書上說的,歷史是民族的根。」小坦一邊撓著頭皮思考,一邊慢慢地 說,「我知道雅族的根是甚麼,可也想知道勒庫族的根在哪裡呀。你就不想知道 麼?」   「我想知道可以問我姥姥,她腦袋裡有好多故事。」   小坦說:「那就對了,既然有好多,怎麼會沒看頭呢?怎麼就不寫進書裡讓 更多人看到呢?」   我說不出話。當然哪,總不成每個人都回家問他姥姥吧,以後自己的兒子孫 子問起來,還得記得清清楚楚才行,終究不如寫在書上方便。可是勒庫族就是上 不了台面的種族呀,勒庫族的根,在寫書的雅族人眼裡是沒價值的歷史,這麼不 光彩的事,我能跟小坦說嗎!那時起我逐漸發覺自己和小坦的不同:他的民族是 得了一切便宜的雅族,他們族裡的歷史是寶貝;而我的民族卻沒法在正經的歷史 書上露面,永遠只能是大草原上烤著篝火聊天的傳說,草原上的風要是大一點, 傳說的聲音可能都被吹散了。   我指指對面牆根:「你去把那個拿過來瞧瞧。」小坦摸到牆根,找到了一排 勒庫族的刀子,奇怪地回頭問我:「你讓我拿哪一把?」   我說:「就拿我最常帶在身上的那把,刀把刀身是一整條碳鋼的,刀把嵌了 牛骨,鑲著黑玉。」   我倆在慘白的燈光下玩那把刀,它有我兩個巴掌那樣長,是直刀。我抽出來 ,給他看刀身上頭用酸液刻的迴旋花紋,讓他撫摸刀把上微微生溫的黑玉。小坦 和這把刀也是老朋友了,我時常讓他拿著我的刀割羊肉、剖甜瓜、把厚厚的大餅 子切開分給大夥吃。我倆小時候,他第一次見到我這刀,我為了炫耀刀子有多銳 利,在他面前把牛皮鞘子一片片地快刀削下,成了一堆牛皮麵條,輕鬆自在不費 力,削水果皮似的。小坦一見,就「哇」一聲愛上了。雅族人不興帶刀在身上, 可是男孩子都喜歡這些玩意,特別是愛打架又能打架的小坦,也因此他老是羨慕 我。   我說:「這刀,也是咱們的歷史,咱們的歷史不寫在書上,寫在刀上。」   小坦問:「這話咋說?」   我指著刀子比劃,「你瞧,這花紋要怎麼刻才美?這兩面的刀鋒怎麼開才快 ?刀身上這條血溝要多深多長,要開在刀身的哪一處,才能順利地讓敵人或牲口 的血液流下去?刀把用的牛骨磨成甚麼形狀,護手又要甚麼形狀甚麼大小,刀子 才會好使?這些都是學問。勒庫人的祖先為啥要把帶刀的規矩傳下來,咱們有咱 們的道理,因為這就是咱們過日子的方法。我們看到一件死的東西,就有辦法想 像活的故事,想到祖先過的日子是怎樣的光景。」   小坦怔怔摸著刀上花紋,說:「...那也是。祖先過日子的故事傳到現在,就 變成了歷史。一看這刀,勒庫人的子孫就都記了起來。」我說:「這就是了。」   「我要是以後能重新念上書,有了知識,還是要把這些寫進書裡。唉,不成 ,我一定寫不來,我要請教書的老師代寫。」小坦說,「你可能覺著我這想法很 沒用,可是雅族人就是沒辦法不想這些,我們總覺得有價值的東西應該寫在書上 保存下來。你們把故事寫在刀上,那,寫進書裡的工作,交給我們雅族人來就好 !」   我倆都沒發現,咱倆開始「你們」、「我們」地講話。從前一講起「咱們」 ,那肯定是指勒庫城裡所有的人,不管是勒庫族、雅族,還是零零星星住在城裡 各角落的其他十六七個種族,在咱們心裡全都是一體的;可是現今不同了,講到 「咱們」,還得從對方前後的話來分辨,究竟說的是甚麼人。我後來回想自己和 小坦走上不同道路的起因和過程,才把這個轉變從心底挖了出來,想一想,也說 不定那時我早就察覺了,只是這事兒令人難受,咱們都不去理會而已。   那把從九歲起跟了我八年的刀子,卻在沒多久之後送給了小坦,在他離開勒 庫城的那天。          〔待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92.236.42.56 ※ 編輯: larva 來自: 92.236.42.56 (12/17 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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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被小坦發了張兄弟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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