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寂寥與蟬鳴 8
很快地,盛夏再次降臨。即使人們在嚴冬與初春時多麼地期盼夏天,可當盛夏來臨時,卻
沒有多少人感激烈日與其帶來的黏膩高溫。
有了湯高宇,周詠信對於國中生活似乎有了期待,遲到的次數少了很多。即使成績依然很
糟糕,但這已經讓周詠郡獲得喘息,有了安穩的時間可以準備學測。期間,周詠信時不時
會帶著傷回家,但都只是小傷,而且每一次都極度興奮的樣子。
周詠郡沒有收到老師的電話,也就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儘管受傷,周詠信看起來卻總是生龍活虎,他慢慢地察覺到這可能與湯高宇有關。他不由
得地問:「你打架了?是跟高宇一起嗎?」
周詠信看起來更加得意,鼻子都要翹到天花板。他神秘兮兮地說:「他比我更厲害。」
「什麼意思?」
可是繼續追問,周詠信卻什麼也不說,只是自顧自地回味自己的颯爽英姿。周詠郡後來也
懶得管他。
好不容易熬到放榜,周詠郡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學測就如願上了外縣市的大學,也上了自
己理想的科系。此外,周詠信現在能自己去上學,父親也就沒讓他繼續當保姆。當然了,
大學學費和生活費要由他自己想辦法,但周詠郡甘之如飴。
高中畢業的那天,父親理所當然地出外買醉,周詠信則是被留下來消一整個學期的警告和
小過。
他本就不期待誰來幫他慶祝,倒是湯高宇傳了一封簡訊祝賀他。周詠郡有點意外,沒想到
湯高宇記得。
初夏之後,是醞釀以久的盛夏。那年的盛夏迎來幾十年以來的高溫,氣象播報曾連續幾日
警告民眾慎防中暑,並盡量減少在正午外出。
暑假開始,周詠信變得早出晚歸,與他們成天酒醉的父親一樣,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不過
彼時周詠郡早就做好離家的準備,也無暇關心周詠信,只要他記得回家並且沒少隻腿或斷
條胳膊就好。
稍微讓周詠郡感到不安的,是與湯高宇突然失去聯絡這點。他與湯高宇絕對不能稱之為「
摯友」,說是「莫逆之交」也有哪裡怪怪的。說起來,他本就不覺與周詠信同歲的少年能
是「朋友」。有時候,他會把湯高宇當成類似「弟弟」的存在,不過時不時地,湯高宇總
會打破這種假象。
不知不覺,暑假過去了快要一半。周詠郡以為剩下來的日子就會如此平淡的過去:父親照
常成天喝酒,周詠信成天出去鬼混;似乎除了湯高宇,他又有了不少「很酷」的朋友,周
詠信總是神秘兮兮的。
唯一讓他有點遺憾的是,暑假開始後湯高宇近乎音訊全無。不過轉念一想,湯高宇是以出
道為目標的練習生,平時還要顧及課業,暑假增加練習強度似乎也很合理。
他做好了開學前幾個禮拜便入住的準備。想到要離開家,他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可另一方
面又隱隱有些忐忑。有時候父親半夜回到家,他會從曬衣間的地板睜開眼睛,側耳傾聽,
想要知道父親會不會上來看他一眼,但這種事一次也沒有發生。
周詠郡在夜裡回顧父親的種種,想起父親說這就是愛。
暑假的第二十四天,周詠郡在曬衣間的角落翻閱小說。畢業後他將那本小說歸還,然後去
書局買了一本,只為了能在之後反覆閱讀。讀著讀著,他似乎看見了金光閃閃的什麼,模
模糊糊的,就像他從小知道的「愛」一樣。
突然,他聽見匆匆的腳步,原以為是早晨才回來的父親,正想要把小說藏好,免得父親一
時興起,可能會把小說撕碎,又或者是扔進馬桶沖掉。可兩秒鐘後周詠郡確定,父親沒有
那麼輕盈的腳步。他很快判斷是周詠信。
抬起頭的時候,周詠信已經闖進了他的小小天地。
「周詠信?」
周詠信徹夜未歸,此時頭髮油膩,臉蛋浮腫,身上的T恤也皺成一團,一臉慘白。
「哥!」周詠信幾乎是立刻撲過來,抓著周詠郡的衣襬。「救我!」
周詠郡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扯開周詠信,想去看他的臉。
「周詠信,你幹了什麼好事?」
周詠信抬起頭,浮腫的雙眼滿是淚水,好不可憐。「哥!拜託你救我!」
周詠郡異常的冷靜,似乎早就料想到最後的日子不會這麼好過。「你做了什麼?」他的口
吻有些嚴厲。「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會知道發生什麼事?」
周詠信支支吾吾。升上國中後他沒有長高太多,身材還是一副排骨的模樣,這讓發顫的身
影更加單薄可憐。
如此欲言又止了半天,周詠信才一邊流淚一邊坦白:「我……我偷了爸藏在床頭櫃的錢。
」
周詠郡差點想把周詠信的腦袋剖開,看看裡頭到底是裝了什麼。即使來到這個家的時間比
周詠郡少了好幾年,周詠信也應該很清楚,父親最重視的就是錢。錢關乎到他如何享樂,
他需要能讓他不醉不歸的錢。
如今祖母留下來的遺產已經被花掉不少,手頭日益緊張,父親近年變得多疑,扯到錢不免
就會暴怒,時常波及到周詠郡。
「周詠信。」周詠郡想要發怒,但剩下的只有麻木。「你他媽的到底在想什麼?」
「哥,幫幫我、幫幫我!」周詠信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
意的……嗚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拿去幹什麼了?」
「我……我拿去……學跳舞。」聽到這個理由,周詠郡的怒火原本稍微降下了3%,直到
周詠信又補充:「——原本是這樣的。但是有個朋友急著用錢,所以我就先給他了。」
「周詠信!」
「他們說會還我!」
周詠郡想氣但無力感太多,怒火還沒燃燒就被掩埋,只能悶燒在胸口,渾身難受。
他還來不及多說,樓下就傳來鐵門開關的聲音,隨即是熟悉的腳步拖拉聲。周詠信跳了起
來,整個人躲在周詠郡身後,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襬,嘴裡還不住地喃喃:「幫我,哥
!救救我,哥哥!」他反覆地喊「哥」、「哥哥」,淚水沾濕了周詠郡的衣衫。
幾分鐘之後,父親的怒火響徹這棟樓。沉重而且雜亂的腳步敲打著樓梯,跌跌撞撞地向上
,周詠郡渾身的寒毛都束了起來。上一次這麼恐懼,還是母親離家的時候。那個時候他的
年紀還很小,可當時的恐懼卻深深烙印在身體。此時,極度恐懼一下子就從內心深處被喚
醒。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父親的腳步像是懸疑片裡步步緊逼的殺人魔,他
們無處可逃:來不及逃到樓下離開這個家,樓上頂樓加蓋,從五樓跳下去不死也會落下終
生的傷害。
腦袋因為恐懼失去思考能力,導致當父親一把撞開曬衣間的門時,周詠郡的腦袋還是一片
空白。
他並不是真的想護住周詠信,無奈後者緊緊抓著他,周詠郡成了保護者的姿態。是的,別
無選擇,一如他去住宿學校,五年之後又因為一聲令下回到這個家,一直以來做出選擇的
都不是他。
父親的身影似乎的比平時都還要來得龐大,肩膀又寬又厚,手臂的肌肉鼓脹的,幾乎佔據
整個門口。他似乎能看見父親的頭髮因為怒氣衝高,青面獠牙。
「誰?」滿口酒氣的父親陰森森地問:「是誰?」
因為宿醉的緣故,父親的聲音含糊不清,十分低沉,讓周詠郡的心更是一緊。這是父親狀
態最糟的時候。
「是誰?」父親一邊問,一邊抽出腰間的皮帶。「我給你們三秒鐘,不承認,我把你們兩
個都打死。」
「一。」
「哥……」
盛夏的曬衣間堪比烤箱,汗水滑落他的肌膚,引發陣陣搔癢,可是他沒有伸手去擦。
「二。」
身後的手狠狠抓著他的背,布料和指甲的摩擦讓他有股衝動,想把身後的周詠信抓起來,
扔給眼前失去理智的野獸。
父親緩緩開口:「三——」
「哥!」周詠信驚恐地大叫。
回過神的時候,周詠郡已經踉蹌,向前走了兩步。抬起頭時,父親因為怒火而由紅轉紫的
臉就在眼前。
「是你嗎?」父親問:「就像你那婊子母親一樣賤。是你嗎?周詠郡。你也想要偷走我的
錢,是不是!」
當正面面對父親時,周詠郡發現,自幼深埋在體內的恐懼卻倏然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已經
不再重要。無論是眼前的「父親」,還是身後同父異母的「弟弟」。
「爸。」周詠郡問:「你愛我嗎?」
幾乎是瞬間,皮帶已經高高甩起,劃過空氣發出「咻」的聲音,然後重重落在他的身上。
緊接而來是連續不斷的「咻咻咻」聲,周詠郡伸手去擋,皮帶像是鞭子一樣落在他的身上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愛?」隱約之間,他好像聽見父親這麼說:「如果你不要長得這麼像那婊子,我說不定
會愛你!周詠郡,你他媽的是婊子生的!」
後面的好幾年,周詠郡才意識原來自己一直在尋找「愛」。以父親教給他的為基礎,尋找
類似那樣的「愛」。朦朦朧朧,如此美好。可同時,他也不相信「愛」的存在。
周詠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推開父親、跑出曬衣間、直奔樓下,最後飛奔而出。
他不想去管身後的周詠信,也不想去管父親會對自己有多失望。
周詠郡恐懼的,是父親或許不會再愛他,光是想到這點,他就無法呼吸,這比父親的皮帶
和掐住他的手指還要讓他來得害怕。可即使如此,擺動的雙手和踏在柏油路的腳掌還是沒
停下。腦袋失去思考能力,本能主宰身體,他就這麼義無反顧地逃走。
他像是發狂似地狂奔,盛夏的高溫警告讓街上空蕩蕩的,他輕而易舉地奔在柏油路上。直
到腳掌發痛,他才發現自己裸著雙足。熱燙帶來的痛讓他更加癲狂,他覺得自己好像融化
了,渴望的、醜惡的、絕望的自己,就要融化成柏油上的油漬。
他想要大叫,可是胸口被巨大的什麼佔據,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周詠郡變成了盛夏的怪物,沒有確切形體,只有濃稠惡臭的精神,在這潮溼的荒蕪中漫步
。
好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想。這個沒有人愛他的世界。
不知道就這麼跑了多久,直到腦袋因缺氧發暈,他才終於停下腳步。此時,他發現周圍都
是外表光鮮亮麗的預售屋,了無人氣。
他踉蹌了一下,發現腳趾又痛又麻,連忙跳上一旁的草地,好像翠綠能夠緩和燙傷帶來的
刺痛一樣。
數個預售屋的盡頭,是一個離完工還有很長距離的運動場。計畫是一個籃球場、三個網球
場、兩個排球場,以及一座兒童公園,可惜現在還被施工鐵皮牆包圍,不見天日。所幸這
裡的綠化作得不錯,樹木草地俱全,望去一片青翠。也因如此,夏蟬鳴叫不止,令他耳朵
嗡嗡作響。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身影,一個少年的身影。少年背對自己,低著頭,左手垂在身邊,右
手則曲起,從他的角度看不見少年手裡拿著什麼。
從背影來看,少年渾身放鬆。他想,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不少。有朝一日,當少年出道時,
外貌肯定十分耀眼。少年將會實現夢想。
樹影遮蔭了少年,從柔軟髮絲中裸露的後頸,並沒有被細碎的汗水覆蓋。他沒有絲毫猶豫
,因腳傷而跌跌撞撞地走近。
當他走到少年身後時,少年注意到他,慢慢地抬起頭。他張了張嘴,可是聲音卻卡在喉嚨
。
樹蔭讓少年不受盛夏豔陽的傷害,但也奪走了他眼眸裡的光。那雙眼睛比兩年前還要銳利
,完全脫離了男孩時期殘留的稚嫩,雙眸毫無波瀾。
他擠出一點微笑,可是很快地,顫抖的嘴角無法維持弧度,塌了下來。
現在,他終於能看見少年的手了。少年的五指一如那冷冽的氣質,只剩青少年的骨感。
少年手指收得很緊,不過卻無法完全和攏。而原因,正是掌心中再也無法逃離的小白鼠。
他想,小白鼠或許因為生存的本能而掙扎過,但現在只能微微抽動。
張開的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一口氣卡在胸口,讓他發出了「嘶嘶」的聲音,耳邊只剩下
唧唧的蟬鳴。
「詠郡哥。」
少年的聲音嘶啞得陌生,他不禁恍惚,彷彿一夕之間,少年在盛夏的豔陽下,蛻化變態。
他的眼神無法從那被緊緊掐住的小白鼠身上挪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的手指越收越
緊。
咕嚕。嚥下口水的聲音,在蟬鳴聲中依然響亮。
他發出了悲鳴,宛如是少年手中的小白鼠。汗水從後頸滑下,密密麻麻的癢帶來折磨的痛
楚,他似乎成為了那垂死的小白鼠。
「——好羨慕。」
他聽見自己如此嗚咽。
汗水刺痛了雙眼,使得淚水無法克制地滑下。
緩緩地抬起視線,周詠郡看清了湯高宇的臉。這張臉,除了眼睛和嘴巴以外都是黑色的漩
渦。他倒抽一口氣。他似乎看見湯高宇的眼睛與嘴巴正在緩緩移動,眼睛往下,微微張開
的嘴則向上,直到眼與嘴交換了位置。
他看見額頭上的嘴一開一闔地問:「很奇怪嗎?」
他似乎看見了父親口中的「愛」。他覺得這很美,美得刺痛了他的身體、雙眼,手腳,使
他的腳足也內翻了。
他想告訴湯高宇,他覺得很美。
腦袋再次浮現中那本小說的一個段落:美這種東西,是的,該怎麼說才好呢?就像是蛀牙
。它觸及舌頭,引人注意,帶來疼痛,強調自己的存在。人們終於受不了疼痛,請牙醫拔
除。
美好的、噁心的。他喜歡、他厭惡。他渴望、但也排斥。
他既饜足、卻又飢渴。
盛夏的蟬鳴唧唧不止,空氣中滿是潮溼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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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04/16 22:14,
2天前
, 1F
04/16 22:14, 1F
謝推~
※ 編輯: user19940218 (192.184.219.143 美國), 04/17/2025 14: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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