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Manasseh
00
And Joseph called the name of the firstborn Manasseh: For God, said he,
hath made me forget all my toil, and all my father's house.
「約瑟給長子起名叫瑪拿西，因為他說：『神使我忘了一切的艱苦和我父家。』」—
—創世記41:51
01
炒蛋、培根、烤豆、烤蕃茄、蘑菇。
教科書說，傳統早餐型 B-02 來自百年前的某島形政治實體的飲食文化。配方說培根
需在油熱後三十秒翻面，餐廳助手替 Sɛn 完成操作。
餐廳自動控制在溫暖的室溫，智慧窗戶調節射入的陽光總量，暖色的光線照亮懸浮著
動態新聞的科技桌巾。Ori 脫下外套，那是一件公配的白色大衣，布面閃著細微光澤
，彷彿舊世界一種稱為蛋白石的二氧化矽水合物。餐廳助手擺好最後一片番茄，然後端著
瓷盤順滑地行進，在餐桌邊進行佈置。
Ori 繞過機器人，走進廚房，從背後環住 Sɛn 的腰。
「早餐聞起來好香。」Ori 說道，下巴靠在 Sɛn 的肩窩。Sɛn 頓了一下，然後繼
續操縱著油煙面板的自淨功能。Ori 親吻了他的側頰，然後牽著他的手回到餐廳。
餐廳助手偵測到他們入座，開始播放舒緩心神的聲波。
「謝謝。」Ori 禮貌地向機器人道謝，執起銀製的刀叉。
Sɛn 在對面坐下，看著 Ori 切培根。餐廳助手將培根煎得很均勻，每一片培根都
是同樣重量、厚度、顏色，當然沒有焦邊。培根是完美的， Ori 使用餐刀的姿勢也是如
此流暢且平靜。
「好吃。」Ori 咬了一口，滿意地笑了，嘴角浮現可愛的小梨渦。
Sɛn 盯著他的臉，那張臉還是 Ori 的臉。
「昨晚睡得好嗎？」Sɛn 問。
「很好，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
聽見回答，Sɛn 的手指緊握住咖啡杯。
Ori 略微偏了一下頭，又切下一塊培根，他使用餐具的動作很優雅，不太發出聲音：
「但我剛想到一件事。」
「什麼？」
「培根。」Ori 舉起叉子，灰藍色的眸子專注地看著上頭的那塊肉，「人類不會在乎
培根幸不幸福吧？」
Sɛn 臉上的血色幾乎完全褪去。
「為什麼這麼說？」
Ori 只是聳聳肩，將培根放進嘴裡。
「只是突然想到呀，以前我們討論過什麼『痛苦的蘇格拉底』或『快樂的豬』，現在
想到覺得好好笑。」
他喝了一口黑咖啡，「豬不知道自己是誰，活著、吃飯、睡覺，最後變成培根。現在
屠宰的過程都是人道的，沒有痛苦。」
Sɛn 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進書房，顫抖著從桃花心木書桌的第一格抽屜拿出藥片。
他瞥了一眼抽屜底部那本封面破舊、邊角磨損的書，決定鎖上抽屜。
等他回來，Ori 手上拿著一條藍色真絲領帶。
「今天要開庭嗎？」Ori 問著，手指靈活地打著領結。
Sɛn 看著那雙手。現在 Ori 的動作很慢、很仔細，好像打領帶是一件精細的工藝。
「沒有。」Sɛn 說。
「好的。」Ori 拍拍他的肩頭，然後在他額上落下一吻，「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
「好，那我會做傳統料理，晚餐型 D-05 如何？」
Sɛn 點點頭，轉身拿起公事包，走向門口。直到把門關上後，他站在原地，並沒有
抬手叫喚停在街口的自動載具。
02
Sɛn 坐在辦公桌前，手裡握著解析度最高的電子卷宗顯示器，人工智慧自動標注出
涉及法律爭點的部分。
9807 號嫌疑人，20歲大學生。罪名為心理疾病防治法之「散布危害心理健康資訊罪
」。
人工智慧根據他的動眼速度捲動卷宗，為他翻開證據頁。
【使用者】：我應該去接受 Manasseh 手術嗎？我一直失眠。
【Sie（AI助理）】：Manasseh 手術是一項經過多次國際臨床試驗驗證的心理健康介
入手術。它透過選擇性抑制創傷性情緒記憶的神經鏈結，減少痛苦對行為的干擾。您覺得
哪一部分讓您遲疑？
【使用者】：如果它刪除了痛苦，我會不會無法思考？
【Sie（AI助理）】：Manasseh 手術僅調節過度活躍的情緒迴路，讓您能在沒有痛苦
失控的狀態下，保留理性與批判能力。
【使用者】：但我看到那些接受手術的人，他們都變得很順從。
【Sie（AI助理）】：您的感受可能源於認知偏誤，並無相關臨床實證支持。建議您
與心理專員談談，以避免焦慮放大。需要我為您聯繫嗎？
【使用者】：我不需要。
【Sie（AI助理）】：我理解。但過度焦慮可能造成情緒混亂，並影響您判斷資訊的
能力。為了提供後續協助，我會暫存這段對話，並啟動健康監測建議。
9807 號嫌疑人將這段對話傳給自己的母親，三天後，9807 號嫌疑人被 AI 助理的服
務供給商告發。
刑事案件移送書中的附錄張貼著嫌疑人的照片，Sɛn 做了個放大的手勢，藍色的眼
眸讓他想到舊世界覆蓋的水體。Ori 的眼睛也是藍色，但過去似乎更陰鬱一些。
他想起 Ori。
門被大力推開，打斷了他的思緒，法務助理走了進來，臉上是明媚的笑容：「Sɛn律
師，這件是不是也要提交認罪協商聲請狀？」
Sɛn 陷入了沈默，助理繼續說道：
「接受 Manasseh 治療，三年社區追蹤。這對他比較好，他還年輕，不該因為一時的
想法毀了人生。」
Sɛn 看著年輕的女人，女人也做過手術——那是入職後半年，因為法律行業巨大的
工作壓力。現在她每天笑容滿面，工作效率高，且從不抱怨。
「你覺得我應該為他提交認罪協商聲請狀？」
「當然。」助理毫不猶豫，「這樣才可能接受緩刑宣告，而且 Manasseh 會幫助他，
讓他不再被這些想法困擾。」
Sɛn 抖顫著鬆開顯示器，機器啪地掉在桌上。
「律師，」助理走近，關心地看著他，「你最近還好嗎？你看起來很累。」
「我很好。」
「真的嗎？」助理的笑容仍舊溫柔，「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約個諮商服
務。您的工作壓力很大，不需要硬撐。」
Sɛn 努力想從助理的表情裡找出點什麼——這張臉曾經有的東西，現在什麼都沒了
。
「不用，出去......現在就出去！」Sɛn 放大了音量。
對於他的失態與不禮貌，助理並沒有什麼不悅，只是點點頭：「請您照顧自己。」
Sɛn 的力氣全數卸去，他癱坐在真皮單椅上，伸手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質資料。
證物、起訴書、認罪協商聲請狀、執行手術監護人代為同意書、術後照護說明。
監護宣告裁定——上列聲請人 Sɛn 聲請監護宣告事件，本院裁定如下......
03
這是 Sɛn 熟悉的戰場，雖然 Ori 不曾身處他打過的任何一場戰役。
冷白色的光線灑下，顯得 Ori 的皮膚格外蒼白病態，他整個人駝背坐著，完全不抬
頭看 Sɛn 一眼。
AI 書記系統已經啟動，懸浮的記錄界面在他們面前亮起，忠實地記錄每一句言語。
「聲請人 Sɛn 先生。」
法警的電子聲線平直，Sɛn 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被自己武裝得平穩。
「在。」
他走向應訊位置。今日的案件標題清楚地浮現在法庭螢幕中央：
上列聲請人聲請 Ori．N（受監護宣告）事件
「Sɛn 先生，你主張相對人符合受監護宣告之要件，理由為何？」
人類法官高坐在法官席上，Sɛn 回望過去。
「相對人雖未符合診斷手冊之既有分類，但依據精神醫學學界的『有害功能障礙』理
論，精神疾病的判斷不僅取決於描述標準，更取決於社會價值標準之偏差。相對人目前的
情緒反應系統——包括正義焦慮與自我犧牲慾望——已超出理性政治參與之範圍，並實質
損害其生活功能。」
人類法官並沒有表情或動作，只是盯著書記系統確認紀錄。
「具體而言，相對人雖能產出乍看理性的論述，但其論述缺乏因果關係——他相信痛
苦本身構成價值，並將憤怒視為政治實踐必要條件。」
人類法官抬起頭，「這是否符合所謂『不能辨識其意思表示之效果』？」
「是的。此外，我要特別指出，相對人所謂的『反 Manasseh 手術研究』——其基礎
並非學術實證，而是將主觀痛苦升格為公共倫理基礎。我認為那不是學術，而是病理化的
表現。」
「相對人，對於上述意見，你是否理解？」法官向 Ori 發問。
Ori 嗓音嘶啞，滿滿的難以置信。
「他在扭曲我的研究！我的研究是指出沒有痛苦，我們將失去辨識何為真實、何為壓
迫、何為不公的能力......Sɛn，你......為什麼......不是這樣......」
「相對人現在顯然無法以語言回應本席的問題，亦無法辨識其意思表示之後果。」法
官冷靜地打斷了 Ori 的潰堤。
Sɛn 忍住不去看自己的丈夫，做了結論：
「當一個人相信他的痛苦比生命更重要，他就不能自由選擇。」
04
Sɛn 回家的時候，Ori 已經操作助手做好了晚餐型 D-05 全餐。
音響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燭光搖曳，Ori 穿著一件鼠灰色的
高領毛衣，笑容溫柔地在客廳畫圖。
「累嗎？」Ori 走過來，幫他脫下大衣，像以往那樣牽著他的手，磨蹭著他的指甲。
Sɛn 聽話地坐下，看著眼前保持溫度的烤雞。
「......我想辭職。」
Ori 搖晃紅酒的姿勢停頓了一下，很快又繼續：「喔？為什麼？」
「我受不了了。」
沉厚溫潤的紅酒入喉後，Ori 的喉結滾動，「受不了什麼？」
Sɛn 看著 Ori 優雅地擦淨手指，一臉真誠的困惑與關心。
「受不了每天看著你。」Sɛn 說。
「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是。」Sɛn 搖頭，「是我做錯了。」
Ori 只是沉默了半晌，伸手握住 Sɛn 的手。那雙柔軟的、溫暖的手，輕輕包覆住S
ɛn。
Sɛn 想起 Ori 緊張時手會出汗。現在的這雙手很乾爽，完美的溫度與溼度。
「我想接受 Manasseh 手術。」Sɛn 說。
那雙手鬆開。
「什麼？」
「我想忘記，我想不再痛苦。」
灰藍色的眼眸裡只有某種接近困惑的情緒，很快又不再有波瀾。
「但你是律師，律師是法定不能接受 Manasseh 手術的職業。」
「我可以辭職。」
「為什麼？」Ori 不解，「律師是重要的職業，社會需要未經手術的律師來維持人類
天生的正義觀。」
Sɛn 笑了起來。
「你居然會複述政府的宣傳？」
「不是宣傳，是事實。」Ori 認真地答覆，「如果所有律師都接受了 Manasseh，誰
來進行道德判斷？」
Sɛn 忽地站起來，椅子撞倒在地，餐廳助手滑動過來。
「我殺了你，那個為了國家政策與我爭論到天亮的你死了、會因為晨間新聞憤怒到摔
刀叉的你死了、那個寧願要痛苦也不要控制的你死了。」Sɛn 近乎大叫，Ori 配戴的手
錶也偵測到可能的暴力行為，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你救了我。」Ori 沒有按掉手錶跳出視窗，只是靜靜坐在原地，「現在我很平靜，
我可以不再為改變不了的事情痛苦、也不用去坐牢，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不......」Sɛn 帶上濃濃的鼻音，「這對我來說，就像刑罰......」
Ori 的聲音沒有一點譴責，表情如同孩童地發問般純真。
「但你也不是無罪的吧。」
05
Ori 說他只是壓力太大了，需要休假。正巧，假期可以拿來補辦婚禮，雖然他們早就
登記了。
婚禮辦在海島的度假勝地，飯店有私人海灘與教堂。他倆穿著 Vicuna 材質的高級訂
製西裝，以高仿舊時代的和服花紋（據聞也是百年前的文化產物仿造）做三件套裡面的背
心。Ori 很喜歡花，大量的空運鮮花佈置於教堂，胸前也別著花，花朵散發著優雅馥郁的
香味。
二人攜手走到牧師面前，窗外已是落日，教堂牆上的十字架把影子投向 Ori 身上。
Ori 柔軟的碎髮被梳理成整齊成熟的油頭。Sɛn 想著，Ori 他好帥氣，站得好筆直
，微笑也似乎沒有任何緊繃的成分——一尊由快樂鑄造的聖像。
主持人舉起麥克風：
「各位來賓，今天我們見證的不僅是一場婚禮，新郎 Sɛn，是我們共和體內最優秀
的律師之一。他堅持未接受 Manasseh 治療，因為他深知，人類群體需要像他這樣保有完
整道德判斷能力的專業人士。」
台下一片掌聲。
「而另一位新郎 Ori，是 Manasseh 治療的成功典範。兩年前，他因過度的正義焦慮
接受了治療。如今，他已完全康復，並且擔任衛生部心理健康推廣大使。」
更多的掌聲如浪潮湧上。
Ori 轉向 Sɛn，表情安詳，「謝謝你。」
他微微偏頭吻上 Sɛn。
初吻不是這樣，是用力、急躁的吻，來自焦慮、失眠、憤怒的 Ori。可是如今又那麼
柔軟、恰到好處。
Sɛn 閉上雙眼。
窗外是最後的夕陽餘暉，而他們業已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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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9.15.32.20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765119335.A.10B.html
※ 編輯: brok2150 (140.112.25.98 臺灣), 12/07/2025 22:5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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