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科幻百合短篇---偏遠宇宙的華爾滋(下)

看板GL (Girl's Love)作者 (一百零二年)時間2天前 (2024/12/22 23:58), 1天前編輯推噓7(7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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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費了比想像中長的時間,花費了比想像中多的精力。 想表達的東西,希望能傳達到你那裡。 多加了一章,比原有字數多了1W,全文3.5W字 有意見批評或對考據有問題的一樣歡迎 上篇:#1d0hJTTE 中篇:#1d7b7Iq5 ---------------------------------------------------------------- VII.在年華老去的夜裡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在擾亂我心神的是什麼呢? 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那樣在意妳呢,安? 大概是妳所要面臨的死,有一部份也在我之中。 因為與生俱來的體質纏綿病榻,忍受著病體帶來的苦痛時,以及… 在瑪尼頂醫院看著他人的生老病死時,都能感到那朦朧的死的氣息。 彷彿已經來到了跟前,卻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用眼角瞄到那恐怖的身影。 可對於十四歲的我,它還保持著距離,捉摸不定。 妳就不是這樣了,安,我甚至可以勾勒出柔軟的、小小的、確定的死在妳身邊。 人類前來這個世上的時間很短,與恆星跟行星相比幾乎從未存在過。 但那些轉瞬即逝的日子是如此輝煌鮮明,讓人難以割捨。 我們本來是不會相遇的人。 不能離開月球的我,與只能待在網路裡的妳。 但我們還是相遇了,在有如流星劃過天際般短暫的人生裡,即使在妳死後。 死將我們分離,死會讓一切變得徒勞。 奇怪的是,在那一日,死讓我們兩人聯繫了起來。 離開瑪尼頂地鐵站台時,穹頂那端的星空像在諭示著什麼。 妳所面臨的死亡就像細緻的月塵,刁鑽地滲入我們之間的空隙,令人喘不過氣。 無處遁逃也無法擊倒,時針秒針正無情地滴答作響。 那天夜裡,妳依然以自己的勇氣掙扎著。 我記得…我們在瑪尼頂後來聊的,都這麼多年了,那些話仍縈繞在我心中。 對妳的思念總是以彆扭的方式呈現。 真是的,真是的… 願望,妳那時說,妳想在能抵達的最遠方死去,妳想去看月球風暴。 在日語裡,願望有著希望、夢想、祈禱、一個人的念想的意思。 而願望的實現被寫成「叶」,以言語傳遞出來祈求心願的富足。 但見到我時,妳輕易放棄了自己的願望。 在英語裡,願望這個詞還帶有一種涵義。 抱持的想法難以實現,只淪為言語上的祈求,以及…內心蘊含對現狀的憾恨。 安,因為妳真正的想要並不是那些。 妳這個騙子。 2140年3月6日下午14:11 瑪尼頂 「吶!」 「嗯?」 「吶吶吶!」 「妳還真吵呢!」 「我的事妳還有什麼想問嗎?」 「…像是剛才問妳死的感覺?」 「好害羞,沒想到一上來就問這個,妳也真是大膽呢!」 「妳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什麼都好,妳還想了解我什麼?」 安只靜了一會兒,她像是有無窮的活力一樣。 我剛對她升起的憐憫跟歉疚之心正慢慢縮了回去。 「本來還想說氣氛都被我搞僵了,以為妳在沮喪。」 「沮喪啊,是有那麼一點。」 「一點…」 「畢竟,都好不容易來寧靜海還沮喪不是很浪費嗎?」 「對了!想聽我怎麼被火葬的嗎?」 我傻眼地看著安。 「才不要!」 「欸~~~」 「聊自己怎麼被燒掉的,我覺得在不受歡迎話題裡肯定能登上前三名。」 「怎麼這樣,那是我自己操辦的呢!不是滿載著女孩子的夢想嗎?一生僅有一次的典禮喔! 」 「婚禮,那是婚禮才對!」 「欸~~~怎樣都好吧!」 「怪人。」 「在稱讚我嗎?」 「怎麼把這當稱讚的?」 在顧慮安的心情被胡亂化解掉了,總有這種感覺。 「先說好,月球風暴到深夜才會來,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先回我家一趟。」 「欸…誘拐?媽媽說跟不認識的人回家可是大忌。」 「這是現任誘拐犯該說的話嗎?」 「有棒棒糖或遊戲也不是不能考慮,月球風暴不會在妳家吧!」 「當然不是」我淺淺笑了一下「不過,有妳要的終端,…而且象夜的盡頭也快到瑪尼頂附 近了。」 「象夜?」 「嗯…這是我們,這是寧靜海人的說法,在月表上有頭隱形的大象。」 月球的低重力導致它難以聚攏氣體,大氣層稀薄到接近真空。 照理來說,月球不可能存在任何近似於地球的大氣運動。 而月球風暴是個例外。 1956年,科幻作家哈爾.克萊門特在《驚奇科幻故事》雜誌發布了短篇小說《擦灰布》。 小說中就預見了月球風暴這種現象,而直至十六年後的1972年,人類才初次目睹它。 阿波羅17號的太空人賽爾南及傑克施密特在繞月飛行時,見到了某種「霞光」。 在月球的白晝,紫外線會使月球表面的月塵正電荷不斷累積。 導致大量的月塵因斥力漂浮在數公尺甚至數公里的空中。 而在夜晚,太陽風會使月塵攜帶負電荷,電張力差讓月塵被發射到更高空。 因電荷積累被擊往高空,又被月球的重力捕獲下落,就像月塵形成的噴泉。 在月球的晨昏交界線,月塵噴泉會因為電場遷徙而形成月球風暴。 在風暴中,會出現一種幻變的光芒,如同舞動的光幕又像幅合的光柱。 兩世紀前,當時的太空人僅在繞行軌道上遠遠地望著那微弱的光。 實際在月球表面,月球風暴會綿延上百公里,足以媲美地球大氣運動的規模。 不是因為氣流,而是因為電場,形成理應不存在獨屬於月球上的氣象。 「我們不會到上去月面,象夜或象晝快結束時比較危險。」 「會被大象踩扁?」 「才不是…妳看,月球上的晝夜不是很慢嗎,而且在晨昏線總有月塵揚起,就像…」 「大象在邁步。」 「原本以為只有我家這麼講,不過後來發現這種說法在寧靜海流傳很廣。在月表,一旦跨 越晨昏線,劇烈的溫差會導致故障,還有月塵,它會吸附在儀器跟鏡面上,容易失去視野 發生意外,死傷率會提高。」 「也就是說,我們會待在底下?」 「只在瑪尼頂這裡。」 「遵命,船長!」 「海盜嗎妳?」 隨著閒聊,我們已經離開瑪尼頂地鐵步行一段時間。 順著主街拐進巷口後,回到了家門前。 前廊的庭院裡,芍藥跟黑薰衣草依然靜靜綻放著,宛如昨日。 但花期較早的庭薺,它小巧的白色花瓣枯萎了大半,蜷縮著落在土壤裡。 微弱的花香遞來了寧靜海一如既往,纖細的寂寞,但是… 「總算~~~~回家了!」安伸著懶腰。 「我家才對吧,誘拐犯。」 那天摻添了一點來自地球的吵鬧,那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的終端呢…啊痛,這是什麼?」 安簡直把這裡當自己家,我把從房間裡找來的上衣跟長褲扔到她臉上以示抗議。 「妳要換上的東西,紗麗脫下來洗。」 「穿紗麗不行嗎?」 「侯麗節時弄髒的沒有清乾淨,妲妮會起疑的,妳也給我去洗個澡。」 「…要我幫她洗?」 「有什麼辦法,肉體妳搶來的還是妳操縱比較便利,給我負點責任。」 「那妳呢?」安的目光開始在我身上遊走。 原本綁好的高馬尾被古拉爾粉黏在一起死氣沉沉地下垂。 我出去時只穿了簡便的休閒服跟牛仔褲,但許多顏色團塊乾涸在上面,根本見不得人。 「我等一下。」 「…一起嗎?」 「安…」聽到這我平靜地走到她面前。 「怎…怎麼了」我惡狠狠地揪著她耳朵「啊痛痛痛痛,妲妮會痛,妲妮會痛啦!」 我知道她在虛張聲勢,因為力道沒有很大,但還是放開了手,就知道拿肉體當擋箭牌。 作勢把她轟進浴室裡,想扭頭去做其他事。 但過了一會兒,她的求救從浴室裡幽幽傳來。 「蒂蒂~~~」 「怎麼了?」 「紗麗好難脫。」 「我說妳啊…」 「不是,這構造到底怎麼回事嘛!」 結果真的很難脫,我們兩人在浴室裡跟披肩奮鬥。 在這之前我沒有幫妲妮穿脫紗麗的經驗,不過恐怕這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做得來的。 一邊擔心把輕薄的絲綢扯破,一邊把固定用的別針找出來拆掉。 我們的手時不時會相碰,她想協助我,卻又看不到自己背後。 我後來嫌她徒添亂,要她站著讓我動手就好。 在絲綢的摩娑聲中,安的聲音就那樣穿透著間隙而來。 「蒂蒂。」 「嗯?」 「我一直在想,在月表那頭大象的事。」 「大象怎麼了嗎?」 安的手指在洗手檯邊上緩緩行走,解開的一部份披肩遮掩著,那個畫面是墨綠色的。 「它的姿態、它的聲音跟它的感覺,忍不住去想像。」 安接著說:「它一直待在月球風暴裡嗎?它會進食嗎?它睡在哪?...月球只有它一頭嗎?」 我不禁笑了。 「什麼嘛?在嘲笑我嗎?」 「那只不過是個比喻而已」我回她「九歲以後的我會這麼說,生物沒辦法在真空裡存活。 」 「那九歲以前的妳會怎麼說?」 「九歲以前的我相信它就睡在永夜坑裡。」 「在月球北極的埃爾米特環形山嗎?」 「對,那裏比冥王星表面還要低溫,太陽系最寒冷的地方。如果是那裏的話,說不定誰也 找不到,所以才沒人見過它。」 「只有它一頭嗎?還是它們都睡在裏面?」 「只有它一頭。」 「為什麼呢?」 「如果有同伴的話,月上的晝夜就不會過這麼慢了,就像地球一樣。」 「不過後來…」我接著說「我就不再去想這件事了。」 「發生什麼了嗎?」 「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只是…」披肩從她身上滑落,別針全部拆掉了 「那樣活著就太寂寞了。」 大象從永夜坑中醒來,離開了環形山,踏過由火成岩玻璃珠組成的怪誕大地。 在月上孤零零地前進著,在廣袤的沙漠裡不斷徘徊。 它偶然在沙漠裡發現了足跡,那道足跡一直朝向前方。 滿懷希望地向前追尋,很久很久以後,才發現那是它過去所留下的。 「但是…」安扭過頭來朝著我,身上只剩內衣跟襯裙,她的臉龐閃爍著某種光彩。 「我還是希望它存在。」 「啊,是嗎!」 「如果是活了那麼久,在月球上徘徊那麼久的它一定會知道。」 「知道什麼?」 「究竟…莫斯科是什麼情感?」 「莫斯科,在地球的那個嗎?」 「嗯嗯,不是喔,莫斯科海,Mare Moscoviense。」 「妳看,月海不是都用水的狀態跟人類所持有的情感來命名嗎?」 「仁慈、幸福、歡樂、溫柔、憂傷…」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莫斯科呢?莫斯科是什麼感覺?」 「我在想,莫斯科說不定其實是人類還不懂的情感。」 「安,那個地名只是來自舊時代人們的爭強好勝。」 「這…是一種看法。」 「我覺得肯定不是那樣…」 「但妳不覺得可以反過來這麼想嗎?世界上有某種先存在名字,人們卻不懂的情感。要是 大象,誰都沒見過的它的話肯定會知道,那會不會就是莫斯科?」 她接著說「我決定了,第三個願望。」 「還增加了。」 「我想知道莫斯科是什麼情感。」 「問月球風暴裡那頭大象嗎?」 「沒錯,我很天才吧!」 「是嗎?」妳大概會失望,但我沒那麼說出口「紗麗幫妳脫了,去洗澡吧!」 轉身想走出浴室時,安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冷。 有一股薄涼,宛如從她深處傳來刺骨的寒意滲入了我的內心。 看著她,咬著嘴唇一臉糾結的她,我突然希望她什麼都別說。 因為我的心會軟化,就像看著過往痛苦的自己,但我什麼都改變不了。 啊啊,妲妮當時是怎麼做的呢? 安還是開口了: 「蒂蒂…妳會陪著我的吧!」 「不是說了嗎?看月球風暴這點小事還是做得到的。」 「是嗎?」她笑了「謝謝妳。」 隨後她歡呼著把身上剩下的衣服脫光了。 「安…妳啊!」我拾起地上的衣服,遮著眼睛要走。 「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在世上的最後一日了。」 「就算是這樣…」 「真的不一起洗?」 「才不要!!!」 帶上了浴室門,裡頭傳來流水聲跟安隨興的哼聲。 別這樣,我想著在永夜坑中入睡的大象,那裏的寂寞伴隨寒冷,會刺穿永恆。 別這樣。 Viata還能用,沒有因為安的入侵出現功能異常,它的電源燈亮起。 吩咐了讓它清理一團亂的屋內跟洗滌紗麗,它只頓了一下,就開始任勞任怨地四處忙碌。 聽著Viata的運作聲,連運動鞋都沒脫就倒臥在床上,陷進柔軟的毯子跟被窩裡。 將近24小時沒睡了,疲憊的身體不想離開床舖,但心跟腦袋靜不下來。 不是喔,不光只是大象的事。 這幾天內發生的所有事,混淆著情感,在腦海中融合成光怪陸離的整體。 記憶以扭曲的方式前進著,資訊不合時宜地斷裂又拼接在一起。 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我才猛然想起早些時間承諾安的事。 「啊,終端。」 虛擬實境系統被我塞在床底下,不然放在書櫃遲早會被頻繁的月震搖下來。 在跟安提到終端時就想到了這個東西。 雖然是上世紀的產物,我對相容性跟可行性還挺有自信的。 而且我只是裝載新數據,只不過展示的主體從風景變成了人類。 更為複雜的人格跟記憶數據而已,並沒有脫離原有的功能。 看著眼前的儀器,我開始思索把安裝進去後會發生的狀況。 虛擬實境系統給予使用者五感的回饋,畢竟設計初衷就是為了體驗。 但安會變得沒有辦法跟現實世界互動,也無法觸及到我。 想著安對於寧靜海的執著,我希望能至少在這段時間內讓她滿意。 這樣的話,就得讓安感受到外在環境,至少保留著視覺跟聽覺。 為了我能感知到她,也要因應她的感情跟動作產生更強的振動回饋。 手腳不知不覺隨著腦袋動了起來,我坐到桌前開始改造虛擬實境系統。 甚至沒聽到安出浴室的聲音,她到了我身後看著,還在用浴巾瀝乾頭髮。 「換我來接手吧!」她的聲音傳來,有點含糊。 我看著她,她的嘴裡叼著麵包,大概是剛從冰箱裡拿的。 「那個…」 「有什麼辦法,我餓了嘛。」 「…過期了。」 「……」她把嘴裡的東西摳出來「怪不得酸味好重。」 「有之前的漁夫湯跟跟德國餛飩,妳要的話我讓Viata熱一下。」 「等一下,妳說裡面那盆紅色的,那是多久以前的。」 「一…可能兩個禮拜前。」 「……」 「還是妳要奶酪麵條,雖然每次我媽都說那是廚餘。」 「妳給我差不多一點,我多久沒吃東西了!夠了,妳去洗澡,我來做點什麼,終端也交給 我!」 安變得跟妲妮一樣了,餓了一整天可能也有影響。 她把我踢出臥室,對於進食這麼講究真是不可理喻。 跟妲妮相比,洗澡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留著及腰的長髮是主因。 尤其這次太髒了不得不清理,不然平時我會盤起來數天才洗一次。 在側身洗頭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安活著時的模樣。 在我們身後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微微反射著光,那是我離開浴室的足跡。 「我曾經想過剪掉。」 「那不是很浪費嗎?難得這麼漂亮。」 洗澡耗費時間太久,踏出浴室時料理安都弄得差不多了。 看到我用吹風機跟長髮苦戰,安自告奮勇過來協助。 「很辛苦喔,平時我都交給Viata代勞。」 「但值得不是嗎?寧靜海也不像地球那麼熱容易被汗打濕。」 她的手探進了髮根,把裡面的濕氣逼出來,我看著她。 「妳是短髮?」 「對,比較好梳理。」 「跟妲妮一樣嗎?」 「比妲妮還短一點,妳…怎麼對我起了興趣?」 「我不能想知道隨便綁架別人肉體的人長什麼樣子嗎?」 「那…換完終端後妳就能看見我了,期待嗎?」 「…有一點。」 「有件事要先警告妳。」 「嗯?」 「在網路葬的時候,會完整保留當事人生前的樣貌。」 一時間,我的腦海跑出安車禍時血淋淋的畫面。 「噢……只有上半身的意思。」 「怎麼可能,妳會看到毫無保留的可愛的我。」 「啊哈哈哈,那算什麼嘛!說自己可愛還是頭一次見。」 在我的長髮吹乾之前,我們都持續著這樣的對話。 還沒有朝向我的妳是什麼樣子,我不禁好奇。 安說的要隨便做些什麼,結果是蛋包飯跟煎香腸。 漁夫湯被她倒掉了,其實冰箱裡大部份東西都進了垃圾桶。 她嫌惡地說有些都餿掉了,不過我倒是沒什麼感覺。 我們吃著久違的正餐,一邊為虛擬實境系統進行改造跟測試。 時間飛逝,當結束時,Viata也差不多把乾淨的紗麗送回臥室。 我們提前抵達了終點,為安的準備完成了。 那時,並沒有什麼成就感或歡欣鼓舞湧上心頭,面面相覷的我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期待著紓解,但世界只是不管不顧地運轉,拋下了我們。 「真的做完了。」 「是…呢。」 為什麼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時語塞。 這種…跟在侯麗節時看著妳的感受一樣,明晰通透卻又無處使力。 「直接轉移嗎?不對…」 安看著我,又望向擺在床上的紗麗。 「蒂蒂,我一個人穿不來。」 「嗯…」 彼此的聲音好遠,彷彿月塵逐漸充塞了整間臥室,將我們兩人滅頂。 那時我可以感覺到死亡已經來到我們之間,那種窒息感。 安的動作非常慢,她開始在我面前寬衣解帶。 這次我們兩人都沒說什麼,她在我面前赤身裸體,但誰都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生與死,死與生,只不過回到了呱呱墜地時的樣貌。 理順膝蓋上襯裙的皺褶,將輕柔的內衣提起,再讓披肩從身側如水波般灑落。 穿紗麗的過程意外順利,但觸碰到身體時,我知道安在壓抑著,壓抑著自己的恐懼。 她想裝出笑容,止不住的顫抖出賣了她。 「嗯…謝謝妳…來轉移吧!」 「安…」 「啊咧,好奇怪…操縱有點失靈。」 「安…」 「蒂蒂,可以…等一下嗎?」 我牽起她的手腕,從指尖緩緩落下扣住了手掌,緊貼著根部。 「我就在這裡。」 「明明透過衛星傳輸時一點也不怕,但現在,現在反而怕得不得了,會胡思亂想。」 「安,有線傳輸的話…」 「我以為心裡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但…事到臨頭還是…還是…」 安的哀傷在臉上表露無遺,她嗚咽著。 妳的手好冰冷,只有一些也好,我想把自己的溫熱傳遞給妳,那怕只能給妳一瞬的安慰。 我摟住了她,她緊緊地回擁,我們共享著情感。 「蒂蒂,如果失敗的話…如果失敗的話…」 「安,我們不會失敗的。」 「蒂蒂…有件事妳還不知道,在我火葬那天…」 安在我耳畔垂著頭,話語到一半斷了。 我並沒有催促她繼續講下去,只說:「是很重要的事嗎?」 「是最重要的事。」 「那麼…我們還有時間,妳可以慢慢來。」 她抱著我的手加大了力度。 「來轉移吧!」 「已經可以了嗎?」 「嗯…我總是這樣,緊要關頭卻退縮,不可以怯懦。」 在我即將把虛擬實境系統的傳輸線插入電子腦接口時,她再次開口。 「蒂蒂,謝謝妳。」 傳輸開始後,安的手逐漸鬆開了。 肉體的控制權重回妲妮那裏,雖然她尚未醒來。 抱著妲妮傾倒的身軀,內心的情感不斷積累,卻無處宣洩。 在傳輸過程中,安,我一直想著妳。 等妳醒來之後,我們要去看月球風暴。 趁著這個夜還沒結束,趁著我們還沒有老去以前,趁著象夜的夜色。 但那個時候,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2140年3月6日下午20:23 蒂蒂家 --------------------------------------------------- VIII.偏遠宇宙的華爾滋 我還真是冒失。 不小心搞丟生來被賦予的肉體,連偷來的也不得不還回去。 人格跟記憶,那就是我的所有。 從某一刻起,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呢,我再也分不清自己的生死。 別那麼嚴格嘛,畢竟連實體都沒有了,可我還留存著意識。 再後來,個體的意識逐漸與龐大的網路匯流,連自我都遭受外來的資訊侵蝕。 像雛鳥般落在死神的掌心時,我幾乎什麼都不剩了,連格式化都不用。 有時會想,可能在車禍急救失敗的那一日,我早已死去。 剩下的,不過是彌留之際的錯覺罷了。 但在即將沉入甜美的永眠時,有人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那讓我對這人世有所留戀,即使痛苦盤踞著我的心。 帶著憾恨懷揣著幻想,希冀抵達遠方,祈禱在夢結束的時候有著什麼… 源於我的絕望,那是我的願望。 在肉體死亡後,接續的是心的死亡。 消失在地平線那端的流星,唱著關於虛無與網路與宇宙的輓歌。 「…安…安…能聽見我嗎?」 「安?!」 「蒂蒂…妳戴的東西…像骨架…好醜…」 「沒辦法,這是老古董嘛!」 「嘿嘿!」 「意識還清楚嗎?腦袋有沒有哪裡不對勁…這樣好了,這是多少?」 「這是…創生之柱的模樣嗎?巨蛇座…?」 「腦子壞掉的話,我會把妳修到網路葬結束為止喔。」 「好奇怪,我是真的連肉體都沒了。」 只有戴著虛擬實境系統的頭盔才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安。 我沒有戴的很密實,從視野縫隙露出的現實世界,可以看到床上其實空無一物。 她開口問我,那聲音近到就像在耳畔說話。 「在妳眼裡的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妳…是半透明的,像幽靈一樣。」 她舉起手靠近我,我想向她迎去,卻觸碰不到她,她的手逕直穿過了我。 「我變成幽靈了,遊蕩在網路裡的幽靈。」 「有幻肢的感覺嗎?」 她緩緩搖了頭「什麼都沒有,體感…還是感官上的刺激都很微弱。」 「是嗎?」儘管做了那麼多努力,還是沒能再現肉體的機能。 我再次看著她,她也望著我。 實際上的安長得相當嬌小,我想她可能跟我一樣是混血。 留著整潔齊平的黑色短髮,側躺時髮絲遮著她的半張臉孔。 是個跟開口時完全對不起來的女孩,她有種疏離且脫俗的美。 突然間她嗤嗤笑了起來。 「妳看得太過火了。」 「我還以為妳會…」 「更像小綠人一點?」那是我之前說過的話,她還記得。 「只看外表的話,我絕對猜不到妳是這種個性。」 「蒂蒂…」 「什…什麼嘛?」 「我可愛嗎?」 「嗯…」 「再說一遍?」 「好了,該出門了!月球風暴,月球風暴…」 「吶,我沒聽到!」安從床上一溜煙爬了起來「再說一遍嘛!」 「都說了別掛在我脖子上。」 「有什麼關係,不是沒什麼感覺嗎?」 「會有會有,戴著感應器的話妳穿過我會涼颼颼的。」 在安發現自己能飄在半空中後,她就一直保持這樣。 「話說回來,妳打算就這麼出門,不會很顯眼嗎?」 在安的提問下,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虛擬實境系統笨重又奇形怪狀,由頭盔、穿戴式感應器跟一堆感應貼片組成。 儘管貼合體型,但外顯的線路實在不怎麼美觀。 「穿大衣?」 「瑪尼頂這種溫度?不是更反常了嗎?」 「那妳說該怎麼辦?」 「妳有連身裙之類的嗎?」 「…有是有。」 「布料面積多的話,線路跟貼片就能藏起來了,蒂蒂…?」 「是有點歲月的衣服,放在衣櫃裡很久了,我還沒穿過。」 「要試看看嗎?」 「…嗯。」 那不算是連身裙,懸掛在衣櫃深處的,是一襲典雅潔白的奧黛。 據說是我外祖母年輕離開越南胡志明市時,身上所穿。 外祖母將奧黛贈予母親,她則帶來了寧靜海,在跟父親相遇那天,她就穿著這身。 幾經轉手,橫跨了太空,才落到我手上。 為了配合我的身材,奧黛改過,因為我比外祖母跟母親高。 手臂上的線路隱沒在衣袖裡,隨手掌冒出的是閃爍著光芒像黑手套的感應器。 像是成為我的皮膚,眾多感應貼片被貼身的剪裁密合在身上。 隨著兩片裙擺下落,將長褲拉到腰際開衩處,虛擬實境系統被掩蓋住。 只剩奧黛底下宛如人工血管的線路,交織著、蜿蜒著。 「怎麼樣?」我問安。 「嗯,跟妳的長髮很搭」她依然在我脖子旁「但頭盔呢?」 「門邊有白斗笠,戴起來遮著就好。」 「蒂蒂…」 「嗯?」 「我們走吧!」 出房間時,在我們周遭堆積的月塵開始瓦解,塵埃山丘崩塌。 隨著步伐,揚起了細碎的齏粉,那是我們幻想中的死,如影隨形。 但當離開家門,重新回到穹頂下,星空依舊照耀著我們。 身上純白的奧黛彷彿跟瑪尼頂的街景融為一體,右手拉著斗笠,安陪在我身邊。 奧黛的裙襬因低重力緩緩飄起落下,在身後拖曳著總是慢我一點。 就讓死亡追不上,讓它等著吧。 我們就要前往象夜的盡頭。 這片城區完全靜了下來,深奧的陰翳在瑪尼頂的夜裡流轉。 稜角分明的建築在我身後退去,越過街口時它們讓開了路。 從十字街口能看見銀光照亮著廣大洞窟,那光隱沒在高聳的熔岩管裡。 我們經過道旁的噴水池,裡頭飄著絳紫色的睡蓮,花瓣羞赧地舒卷。 那時的瑪尼頂,除了寂寞,似乎多了一點溫柔…與慈悲。 或許是因為感應器和貼片將安的情感轉化成回饋,影響著我。 她的悸動透過我這個媒介,傳達給寧靜海本身,發散到現實中。 又或許在那時,寧靜海正透過黑夜的帷幕為人們送上慰藉,如哀嘆般。 那是難以捉摸的感覺,似乎只要說出口就會消散,但確實存在。 在睡蓮的花瓣裡、在微弱的星光裡、在周遭的景致裡。 有什麼正在目不可視的幽暗裡復甦,真是不可思議。 在登著人行道的緩坡時,能看見瑪尼頂的建築如棋子般羅列,視野逐漸開闊。 「哇,好漂亮!蒂蒂,那個是什麼?」 「什麼…妳擋住了,我會看不到路。」 「我不是透明的嗎?沒關係啦!」 雖然這麼說著,安還是從我頭頂離開了,她原本整個人趴在上面,兩腿晃啊晃的很礙眼。 「那個!」安指著從建築間顯露出來格外分明的天青色圓頂。 「啊…妳說琉璃宮。」 「百貨公司…之類的嗎?」 「那是天文博物館,瑪尼頂的。」 「那…那座塔呢?」 「方形的嗎,是北落師門塔喔。」 「那兩道門是?」 「α氣閥門跟β氣閥門…」 「妳還真的什麼都知道呢!」 「妳以為我在這裡住多久了?」 「仔細想起來,我其實沒好好看過瑪尼頂」安頓了一下,大喊出聲來「可惡傢伙!」 「安…」她的話消融在空氣裡。 「說說而已」安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事到如今,要改變目的地嗎?」 「不能這樣,我呀…肯定會變得更加貪心,到最後什麼都放不下。」 安眺望著瑪尼頂遠方,語氣帶有異樣的歡快。 這時連我也看得出來,安習慣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 在她內心似乎有塊難以觸及的部份,虛幻且飄忽不定。 而我只能從情感的回饋裡,隱約感受到某種殘留的刺痛。 「話說回來,我們要去哪?」安又開口問。 我看著她「瑪尼頂醫院喔,畢竟我最熟的就是那裏。」 「醫院裡…能看到月球風暴嗎?」 「如果是在安寧廳的話。」 瑪尼頂醫院倚著熔岩管洞窟的地勢建起。 繞開正面的建築群,往更深處前去就會看到嵌進洞窟的側棟。 跟醫院裡其他建築相比,側棟年代更久遠。 它外觀帶有月球玄武岩的橄欖綠,像是乘載著這片大地的記憶。 在建城初期,這裡曾是礦場設施的一部份,用於處理稀土元素跟貴金屬。 但隨著瑪尼頂的開發,建築遭到廢棄,逐漸改建為現在的醫院。 我們掩人耳目溜到了側棟,在路燈的照耀下躲進了長廊的陰影。 「誰也不在…」安看著筆直的長廊,空無一人。 「是吧,這裡是附設的養老院,知道跟會來的人都不多。」 「妳的秘密基地?」 「在醫院待著無所事事偶然發現的,這裡以前是礦場,觀測地表的儀器跟螢幕還留著。」 「適合死去嗎?」安說,我看著她,微笑著的她。 「那裏就像在夢中。」 在長廊的底端,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關著。 輕輕推開,安寧廳就在門扉的後方等待。 完全看不出是位於月球底下,除了地面以外,幾乎目光所及都是月表荒蕪的沙漠。 位於頭頂,是毫無遮掩橫跨天際,朦朧壯麗的銀河。 但這片星海下生長著植被,宛如詩篇被撕碎了撒落,在地長出綠芽跟枝椏。 安寧廳是個小而粗野的花園,只不過在夜裡關閉了人造光。 星光勾勒著花草的輪廓,陣陣幽香從看不清的團塊傳來。 唯有佇立在安寧廳中央的流蘇樹是清晰的信標,成簇的白花結在樹梢。 反射著微弱光芒的微小花瓣,時不時會如雪一般落下。 我們在一片寂靜中踏步向前,黑暗吸納了細碎的腳步聲。 在宏偉的星空下,話語跟行動似乎失去了所有意義。 我們有如螻蟻,只能望著眼前龐大到難以理解的宇宙,崇敬著、臆測著、觀察著。 但宇宙依然冷酷無情,它一向如此。 「已經開始了」我指著視野裡的遠方。 還很模糊不清,但就在那裏。 在月平線處,出現了有如光造的噴泉,像華光,那實際上是大量的帶電月塵。 很難說清那是什麼顏色,它像是白色的,但那顏色似乎隨時在變換著,無比斑斕。 那怪異的光芒有如布帛舞動到高空後,輻合成光柱緩緩消散,周而復始。 那時,全身的感應器跟貼片都能感受到,安情感的回饋有如浪潮般席捲。 那是如此的強烈,儘管周遭寂靜無聲,那情感卻像怒吼深深刺進了我的心。 我回頭望向她,幻影般的她跪倒在流蘇樹下,她在流淚。 「啊咧…蒂蒂,眼淚停不下來。」 「明明連肉體都沒了,卻還會流淚。」 「明明連肉體都沒了,卻還會感到痛苦。」 「我想我一定是失敗了,我的一生,我想做的事,全部都化為泡影。」 「明明來到了寧靜海,還是…」 我陪在她身邊,看著遠方的月球風暴,感受著回饋。 安開始向我坦承,在她火葬那一日發生了什麼。 2140年3月4日凌晨05:30 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南部齋場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我什麼都做不到。 那個時候,所有幸福都已經離我…太過於遙遠。 大家都來了,我所熟知的所有人。 親戚、父母還有朋友,還有我,我被立體投影到眾人間。 我們哭著笑著,一起話家常,就像平日一樣,並沒有什麼葬禮肅穆的氣氛。 但當焚化爐的火舌吞噬著我的肉體時,我的心彷彿空了一塊。 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當火葬結束後,父母載著我沿濱海公路返家。 骨灰罈綁著安全帶,在我面前跳呀跳的。 母親開了車窗,「好冷」她說,三月裡的春風依然冷冽。 但她沒有關上窗,而是隔著相摩灣,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湛藍的富士山。 我們中途離開了公路,父母兩人步行到了沙灘上。 他們倆人一起打開了骨灰罈,曾經是我的東西隨著風落進了相摩灣。 那是我們討論決定的,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看著我,像往常一樣問我早餐想吃點什麼,我也乖巧的回答。 蛋要幾分熟,要不要放胡椒,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弄點沙拉。 在車上熱烈地討論著這些,一切似乎都沒變。 回家後,他們忘記把我從車載系統裡放出來。 由於沒有肉體了,網路葬開始後,我一直在各種終端裡換來換去。 父親直到幾分鐘後才想起我,笑著說抱歉,把我從車裡轉移到居家防護系統中。 當經過客廳時,我以為能看見相鄰的廚房裡母親忙碌的身影,但她不在裡面。 水龍頭開著,砧板上放著切了一半的番茄,也沒看見機器人被叫過來協助。 餐桌上擺著三人份的碗筷,還是空的。 客廳的另一端是落地窗,窗外風光明媚。 母親待在陽光灑落的庭園裡,她拿著灑水器澆著花。 赤裸著雙足,她沒有穿拖鞋,眼神無法聚焦。 父親從她背後走來,緊緊地抱住了她,而她沒有反應,兩人在那裏站了很久。 我只能從居家防護系統的介面裡看著他們,陽光始終沒有照射到我這。 他們生我的時候很年輕,母親愛笑,跟我出門有時還會被誤認成姊妹。 但那一天清晨,我幾乎認不得他們。 他們看起來是這麼蒼老。 鬢角上的白髮,眼角邊的皺紋,這些是以前有的嗎?還是這幾天內出現的? 想要喊叫卻說不出口,想要逃跑卻無處躲藏。 心中有股巨大的痛楚幾乎要撕裂我,我卻無能為力。 網路葬是為了留下與逝去的人,但這股痛苦該如何是好? 我們很快就會面臨無法避免的死,在死亡面前我的所有都變得軟弱。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寧願不品嘗這份痛楚。 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這個世界還在譜寫新的篇章。 在那裏,沒有我的位置,我的未來跟我的夢想掉落在地上消散。 這個世上已經再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所以,那怕只有一點也好,請讓這份痛楚消失,讓我化為一片純白。 「四。」 「把一切都忘掉,恐怕這才是我真正的…願望。」 「如果能在月球風暴裡消失的話,在地球不存在的月球風暴裡,我就能迎來奇蹟。」 「神會憐憫我,我的所有憾恨跟痛楚,都會消逝。」 「其實我知道,月球風暴裡沒有妳說的大象。」 「月球風暴也不過是月塵的集合…」 「什麼都不會改變,這樣的詛咒會糾纏到我死為止。」 「夠了。」 「已經…夠了,讓我一個人吧,蒂蒂。」 「站起來。」 「…欸?」 「喪氣話講完了嗎?」 「已經…」 「如果妳還有肉體的話,我會不客氣甩妳一巴掌的。」 「憑什麼…為什麼啊?」 「網路葬結束前還有兩小時左右,我們來跳舞。」 「才不要,莫名其妙的…」 「侯麗節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說了,妳舞跳得有夠爛。」 「跟妳無關吧!」 「有!偷了我朋友的肉體,還操縱成那副德性簡直笑死人!」 「妳不起來的話,我就在妳耳邊嘮叨到妳死為止。」 「這樣什麼亂七八糟的痛苦就都被覆蓋掉了吧,到妳死前心裡塞的都是我的抱怨。」 「不要嗎?要抗議嗎?我要開始囉!」 安淚眼汪汪地站了起來。 我向她伸出手「這樣才對。」 她不情不願地伸出手來「我可是被迫的。」 我笑了,沒有理會她的怨言。 「那我們從基礎,方形步開始。」 「我看不下去…無視奇蹟的人。」 即使失去了肉體跟需要適應的重力,安的肢體協調還是一團糟。 「妳已經知道我是月球人了吧…我的身體有時會拋錨,有好幾次我曾經想,要是…不用再 承受這種痛苦有多好,要是不是生為月球人有多好,但想歸想,世界不是繞著我在轉。」 「那個時候我會跳舞,我的骨骼太脆弱了,游泳、跑步、攀岩、球類運動什麼都只能看著 ,可是緩慢而悠久的舞可以,即便如此…」 「某一天,或許是在遇到妲妮之後,我決定了…要是哪天我突然死在病床上,死神來接我 的時候,我希望那時能堂堂正正地迎接祂,說我不會愧對自己。」 「妳說妳想要奇蹟,可是奇蹟已經發生了。」 「安,妳用衛星橫跨了38公里來寧靜海,蠢也好偉大也好,妳說不定是人類史上唯一成功 的。」 「蒂蒂…」 「如果悔恨跟痛苦都忘掉的話,幸福跟喜悅也會,前來寧靜海的事也會…」 在我哭泣的時候,妲妮說了什麼呢? 「妳說死就像掉進了虛空,現在也是嗎?」 「現在也是。」 「那要是我告訴妳虛空之後有什麼呢?」 「妳怎麼可能會知道?」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在天空之後是宇宙。」 「這算什麼…」 「在那之後會抵達斯瓦爾加,因陀羅掌管的領域,善人會到那裏享受福樂。」 「這算什麼嘛!啊哈哈…」安破涕而笑。 「對我來說,寧靜海就是斯瓦爾加。」 「……」 「妳笑起來比較好看。」 「被妳害的。」 「想練好一支舞,把這個當成新的願望吧!」 「死神來接妳的時候,妳就能挺起胸膛面對,說妳舞跳得很好。」 「這是我託付給妳的願望。」 我們在安寧廳裡跳著舞著,誰也沒有過來。 只想著怎麼跳好這個舞步,每一個步伐要如何銜接,看著對方,除此之外都不再重要。 過往無法追悔,未來的軌跡難以預測,我們只擁有現在。 在午夜逼近時,我們終於練好了這支舞。 那是一首無音的華爾滋。 月球風暴輻合的廷達爾光在背景躁動,飄落的流蘇花傳來暗香。 於是我們開始了。 我們兩人朝著彼此靠近,安向我緩緩伸出手,跟我搭著手跳了起來。 因為安沒有實體,實際上跳起來更困難,只能用默契彌補。。 我跟她跳錯的話都會穿過對方,讓舞步潰不成軍 但那時並沒有出現預料中的失誤,她繞著我的身體轉圈,優雅而從容。 我們跳著在地球不可能出現的舞步,矮我兩個頭的安如果還有肉體絕對做不到。 不過,現在宛如幽靈的她沒有這個問題。 右手搭著肩膀,左手揚起,迂迴著,蹉跎著。 順時針以她的頭頂為中心轉個圈後,我的手落在她的腰間。 逆時針,我們回歸原位。 我看向安,安也看著我,她的臉上帶著潮紅,我知道自己也一樣。 啊啊,在我心裡的這股情感是什麼? 我們在安寧廳裡,開始繞了流蘇樹劃著大圈。 我們笑著,契合著韻律,奧黛的裙襬裹挾著我們兩人,被舞步帶起的花瓣在空中嬉戲。 一圈又一圈,那支舞彷彿沒有盡頭,或許我們兩人都不希望結束。 在月球風暴的光芒近在眼前時,安停下了腳步,她示意我把左手靠近臉龐。 「蒂蒂,閉上眼睛。」 「怎…怎麼了?」 「我想到了一件好事。」 「看著妳的話不能說嗎?」 「好啦…聽話!」 「我之所以會把自己上傳到衛星網路。」 「是那天晚上,我在網路的深處,聽到妳們入侵那個古董衛星的對話,才想到這個方法。 」 「現在想起來,我從來不後悔來到寧靜海。」 「安…」我並沒有聽她的話,睜開了眼。 在終端裡的她向我吻了過來,從我手指上的感應器傳來微妙的回饋。 那真的能算是吻嗎?如果是的話,那也是一個…極其悲哀的吻。 「為什麼妳又哭了」我對安說。 「妳不也是」安笑著流淚,她想觸碰我,但手一直穿過去。 「眼睛…眼睛再閉上。」 「為…為什麼?」 「妳沒看到的話,就不算哭了!」 「哈…哈哈…哈…」 「蒂蒂,這是我對妳的…詛咒,妳要記好了。」 「妳要活著,要活得比我長久,兩倍三倍,比所有月球人都長。」 「有願望的話就去達成,妳要是愧對自己生命的話,等妳死時我會再把妳殺掉一次。」 「安…不要再講了。」 「妳看妳,哭得比我還難看。」 「安…」 「蒂蒂,我看到大象了,它就在月球風暴裡。」 「…怎麼可能」 「它告訴我莫斯科是什麼了!」 「莫斯科呀,是在星辰之間與某人邂逅的情感。」 當我睜開眼,安寧廳裡只剩我一個人了。 2140年3月7日凌晨00:00 瑪尼頂醫院安寧廳 一股難以阻擋的平靜感席捲了我,死已經把安帶走了。 我扯下虛擬實境系統的頭盔,連接的線路斷開來。 但她不在裡面,她哪裡都不在,頭盔從我手中落在花瓣裡,淚不停滴落。 「這算什麼…」 在我心中的這股情感如此強烈,啊啊,這是恨,這是愛嗎? 如果心臟不再跳動的話,是不是就不用感受到這種情感了。 把腦像開罐頭般挖的一乾二淨,是不是神經就不會受到刺激了。 我回首望向月球風暴,但那裡沒有什麼大象,安寧廳也再無她的身影。 「這算什麼…」 一時踉蹌,跪倒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來,頭也不回逃離了那裡。 安寧廳的小門就像關著惡魔的監牢,那漆黑的模樣讓人無比畏怖。 說了那麼多漂亮話,結果我比妳還軟弱。 直到我二十歲那年。 那一年,我幾乎都躺在病床上。 在能下床活動後,我決定去一趟忒伊亞頂。 這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被擱置許久的想法,忒伊亞頂是寧靜海唯一我尚未造訪的城區。 一直找不到理由,忒伊亞頂是個很小的頂,也不是什麼旅遊景點。 它偏遠,欠缺生活機能,甚至連居民都很少。 但那時,我總感覺自己再不去就沒機會了。 忒伊亞頂跟我預料中相同,僅需一小時就能逛完。 在即將打道回府時,在忒伊亞頂主街盡頭有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尊佛像,被刻在熔岩管管壁裡,祂只比我的身高稍高。 釋迦摩尼低垂著眼簾,形體祥和而莊嚴,祂腳邊有著線香的餘燼。 那似乎是新加坡某個富賈捐贈的,雕在一旁的佛經被低矮的菩提樹枝幹擋住了。 於是我撥開,當看著那段經文時,像是受到感召。 彷彿又回到十四歲那個在安寧廳裡的象夜,回首望向妳已不在的空處。 玲瓏剔透,轟然鳴動。 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萬物皆受到牽引,但誰也看不清。 在五光十色的外相流動時,有什麼頑固無法撼動之物留存了下來。 我想,有一部份的我永遠留在了那個夜裡。 尚未命名的情感、尚未誕生的情感、尚未理解的情感,那時,我只是還無法面對。 那天夜裡,當我回首時,熔爐就已經顯現在我心中。 安,我花了比想像中還漫長的時間來回應妳。 如今,我已經是最長壽的月球人,我努力過了喔。 我並沒有打算死在地球,別想多了。 不要愧對自己的生命,這可是妳說的。 我想該是時候面對自己對地球的鄉愁,我想去那裏看看。 畢竟連沒有肉體的妳都能抵達寧靜海,我卻做不到的話,遲早會被妳嘲笑。 花了十幾年,做了充足準備跟肉體調整,我要去妳的家鄉。 我想去探望妳人生曾經的蹤跡…跟為妳掃墓。 但世事難料,如果我敗給了重力。 至少我…掙扎過了,即便如此,我能坦然迎向妳跟死神的懷抱。 始終秉持著勇氣,就跟妳一樣。 啊啊,我想熔爐又在催促我了。 那究竟是我心臟的鼓動,還是太空艙引擎的響鳴呢? 這封信會在我啟程三個月後,自動寄送給我父母跟妲妮,那代表我的挑戰失敗了。 可是那時的殘響,我希望能留存下來,無論如何。 有關安跟我跟寧靜海的這些事。 ----------------------------------------- p.s.百合好難寫,先把情景定下來卻沒有挖掘角色動機就是這副慘狀,裡面其實有 很多其他作品的影子 p.p.s整篇故事是從少女們跳完華爾滋念佛偈那個場景開始的,有夠莫名其妙 p.p.p.s我要回去寫Mygo跟Ave Mujica了,明年一月二號開播,請不要錯過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rLHh1NEffw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wjLjm0sjsE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45.86.156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L/M.1734883117.A.60F.html

12/23 00:11, 2天前 , 1F
啊啊啊終於 先推等一下看
12/23 00:11, 1F

12/23 00:16, 2天前 , 2F
上次還沒看 一定看!
12/23 00:16, 2F
改了一點東西

12/23 19:57, 2天前 , 3F
跳舞非常美QQ
12/23 19:57, 3F

12/23 19:58, 2天前 , 4F
ok 再看一次
12/23 19:58, 4F

12/23 20:03, 2天前 , 5F
舉辦自己的葬禮感覺蠻有趣 但看著自己的肉身被燒掉感
12/23 20:03, 5F

12/23 20:03, 2天前 , 6F
覺會瘋掉
12/23 20:03, 6F

12/23 22:51, 1天前 , 7F
我的天 需要一首好歌! 非常好看!
12/23 22:51, 7F

12/23 22:51, 1天前 , 8F
我覺得對未來世界的描寫很具體
12/23 22:51, 8F

12/23 22:51, 1天前 , 9F
當然也因以往看過的作品可以讓我腦補出畫面
12/23 22:51, 9F

12/23 22:51, 1天前 , 10F
可是宇宙浪漫又何止是腦補可以補足的!
12/23 22:51, 10F

12/23 22:51, 1天前 , 11F
月球人的壽命讓作品有種對稱美 儘管對一個生命而言未必
12/23 22:51, 11F

12/23 22:51, 1天前 , 12F
是優點
12/23 22:51, 12F

12/23 22:51, 1天前 , 13F
非常好作品 注入的心血我吃掉了!
12/23 22:51, 13F
感謝,真開心,查一堆資料值得了

12/24 00:19, 1天前 , 14F
看完了 最後差點流淚
12/24 00:19, 14F

12/24 00:19, 1天前 , 15F
這篇真的是非常好百合 好喜歡很多意象的空靈神聖感 科幻跟
12/24 00:19, 15F

12/24 00:19, 1天前 , 16F
宗教結合成這麼美的故事好厲害捏
12/24 00:19, 16F

12/24 00:19, 1天前 , 17F
後面會再從頭看一遍 很值得重看
12/24 00:19, 17F

12/24 00:19, 1天前 , 18F
很期待大大之後的原創 如果還有的話XD
12/24 00:19, 18F
感謝,很開心~~~不過先滾回去寫同人,放太久了 ※ 編輯: CrazyApple (114.45.86.156 臺灣), 12/24/2024 07:55:55
文章代碼(AID): #1dQ3SjOF (GL)
文章代碼(AID): #1dQ3SjOF (G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