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推薦] 病人朱德庸: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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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outien (小叮噹X) 看板: C_Chat
標題: [推薦] 病人朱德庸: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
時間: Sat Jun 21 16:49:27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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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玲
儘管朱德庸先生幽默地表達了不情願,最後他總是很配合。你要勉強他,他就讓你勉強。
採訪間歇,《人物》視頻的同事提出拍攝朱德庸先生畫畫的樣子,朱德庸就畫他被拍攝的
樣子。咖啡廳昏暗嘈雜,攝影燈照著他,他畫一個燈,錄音筆對著他,他畫一個話筒,他
又在燈和話筒邊畫了一個自己,滿頭大汗。
我們連續見了5天,朱德庸都要求坐在最角落裏。為了找個安靜人少的採訪環境,他特意
提前踩點,很得意地介紹,“那兒幾乎沒人去!”結果採訪當天,咖啡廳不只坐滿了人,
還有現場樂隊助興。大家點咖啡,都有,他點一個,沒有,換一個,還沒有。朱德庸苦笑
一下,我就説嘛,所有倒楣的事都會被我碰到。
直到去年,朱德庸才知道自己患有亞斯伯格症,一種“沒有智慧障礙的自閉症”。最早的
相關記憶來自幼兒園下午茶時間,每個小孩一杯豆漿、一塊餅乾,全班發發發,發到他餅
乾一定沒有了,或者豆漿剩半杯。幼兒園郊遊,所有小朋友都去,提前一天老師到府找他
媽媽,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媽媽向老師求情,這樣對小孩心理影響太大了,你讓他去
,我叫他乖一點。他站在一邊,聽著她們對話。
“你想想看,我當時那麼小。”54歲的朱德庸説,那些三四歲時曾困擾他的缺陷,現在仍
然在那兒。
朱德庸相信自己和世界隔著兩層膜:他排斥世界,世界也不歡迎他。10多歲時,因為舅舅
在電話裏懷疑他私吞了哥哥的紅包,他連續5年沒有去舅舅家拜年。第5年他終於向媽媽説
出真相,媽媽邊打牌邊笑著告訴舅舅,舅舅也笑著聽,哦,原來這麼一回事,他都不來我
家了!朱德庸將之視為“二次傷害”,但媽媽跟他説,小狗才記千年事。
他的語速很慢,第二天採訪結束時,話題還未離開童年。他笑瞇瞇地安撫《人物》記者,
慢慢來,我們先喝杯咖啡吧,然後再約一次。
我們喝了藍山咖啡,黑咖啡,還有兩種紅茶。
朱德庸説,他想借著這場對話慢慢整理他腦子裏放記憶的屋子。“我放得很亂,只能這邊
找一找,那邊找一找。我很想像我畫的漫畫一樣,能繞到背後去看我自己。”
這次來大陸,朱德庸是為宣傳新書。“出版社覺得我們給你印了那麼多本,你有義務出來
吆喝吆喝。”然而15萬字的採訪錄音裏,他一次也沒提到新書,宣傳讓他疲倦,他曾憤怒
地指責一名記者,讓創作者談論自己的作品就是近親相姦。
他談起傷害和誤解。父母,親戚,老師,軍隊,曾視如家人的合作夥伴,一重重布簾掀開
來,假像消失,後面是對人性的失望。
而所有這些損傷了他的,成就了他的漫畫事業。
活到54歲,人生和死亡,他用同一個詞描述:荒謬。朱德庸説,如果投胎重新選一次,我
選擇不再來。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飄浮在宇宙裏。
自述=朱德庸
那一刻起,我原諒了自己
我小時候一直很不快樂,非常非常不快樂。小時候我覺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
不管是我有沒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會卡在裏面。
我去舅媽家,拿一個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媽過來,把杯子拿走:“這杯子很薄,很
貴!” 另換一個很粗、很厚的杯子給我。那種感覺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一個人歡
迎我。大人對我沒有一丁點信心。
我對外面的世界沒辦法、沒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裏,一個是畫畫,一個是
蟲子。院子裏,所有的蟲子我都玩過,那畫面我現在都記得,一個小孩蹲在墻角,一下子
跑到這個墻角,一下子跑到那個墻角。只有在蟲子面前,我最自在,因為它們對我沒有威
脅感,也不會不接納我。我不用在它們面前自卑,我和蟲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蟲子。大學時,我請同學吃火鍋,一邊吃,一邊放音樂,音樂慢了,他們的
筷子也慢,音樂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樂。但我不喜歡人,很難參與人,人一多,我就
不是我自己。我像一隻海豚,放出一個訊號,又彈回來,沒有回應——我和世界的交流是
單向的。
小學五年級,我和一個同學去郵局,他很自信,跟我講:“你去櫃檯問一下,××郵票出
來沒?如果沒有,什麼時候出?”我卻從兜裏掏出10塊錢,那時是很大的錢,我遞給他:
“這10塊錢給你,你不要叫我去問。”他看著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問就好了,幹
嗎給我錢?其實,掏錢出來,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傷害,那等於説,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完全
無用的人。
你想,一個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切事情告訴你,你是一個很蠢、很蠢的小
孩,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歲,我終於知道我是亞斯伯格症,一種自閉症。那一刻起
,我原諒了自己。
我換了3個補習班,該考上的都沒考上。上私立高中,第一學期就被留校察看。我什麼也
沒幹,喝酒,跳舞,追女生。晚自習別人做題,我就一個人出去校園裏走,因為我一道題
也不會。
我淪落到最差的學校,居然警覺了,死馬當活馬醫,拼命唸書。高考前,我最好的朋友來
看我,我很高興。臨走他跟我説,你沒希望了,考不上的。説完就走了。那是我又一次看
到人的惡意。本來我們都是混混,突然我要往上爬,他心裏接受不了,所以他才來看我,
要給我一棒。
我還是沒考上大學,考上一個三專。去念的時候媽媽就跟我講一句話,她説,你千萬不要
再被退學。結婚以後,我才知道我有識字障礙。所以我學不會。那些東西無法在我腦子裏
停留,第一行字看完,看第二行的時候,第一行已經消失了。
亞斯伯格症人與外界溝通有一點偏離,以為説清楚了,以為接收到了,其實沒有。我的復
健老師也有亞斯伯格症,我太太聽我倆聊天,快要瘋掉,她説,他講一你講五,他講四你
講九,最好玩的是你倆還一直講下去,但是從沒講到一起過。
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
亞斯伯格症是遺傳的,我爸爸可能也有。他是一個忠貞的國民黨人,進的蔣經國在大陸辦
的政工學校,辦了兩期,大陸就丟了,蔣經國帶著這些人到台灣,這些人是他的心腹,子
弟兵。小時候我家挂一張相片,那人坐在吉普車裏,很年輕,戴軍帽,穿卡其色。我以為
是爸爸,後來才知道那是蔣經國,照片上有他寫給爸爸的字。
每年到了蔣經國生日,我家門口都會出現黑色轎車。是我爸爸當時的同學來找他,商量給
蔣經國寫賀幅,我爸爸文筆好,他來寫。所以我爸爸後來最接近蔣經國。
媽媽説蔣經國找過爸爸兩次,當面問,你想做什麼,爸爸説,我不知道。第二次又問,爸
爸還是説,不知道。爸爸去看蔣經國,身邊所有人都找他帶話,他一一轉告,唯獨他自己
説,我不知道。他最後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鐵路局公務員。
知道亞斯伯格後,我和爸爸的關係清晰起來。他從沒像一個父親一樣向我傳授人際間的規
則,也不會跟小孩坐下來,遞給你一杯酒。他永遠安安靜靜。週日、放假,他沒有應酬,
待在我家的院子裏,修所有的東西。拖鞋壞了他修,傘壞了他修,我媽媽一直罵,我們家
什麼新東西都不能買,因為所有壞的都被修好了。
他從沒對我説過“你這個笨豬”,也沒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他離開之後我想,他是透過
亞斯伯格來愛我的,你是這樣,那就讓你這樣。
我媽媽卻善於用一種使小孩內疚的方式教育我。我在家住了29年,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
空的,本身就像一個大鼓一樣。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媽説:“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媽
一聽:“什麼?”咚咚咚從客廳走到後面廚房,我聽她跟我爸説:“他説,他明天就要搬
出去了,你趕快去勸勸他!”爸爸就走到客廳來跟我説,你是真的要搬出去嗎?我説,對
呀。我爸説,好。我就聽到我媽在後面生氣:“我不是叫你勸他嗎?”所以我住了29年的
家,我只跟他們説一聲我就搬出去了。我結婚完全沒有諮詢他們任何意見。這就是亞斯伯
格的好處。
結婚搬走後,常常很不安。打電話沒人接,我立刻坐3個多小時公車回去看他們,其實他
們是去打麻將了。我媽媽讓我總在內疚中。
我會畫漫畫,因為小時候受到的歧視,讓我看清楚世界的假像。媽媽對小孩的愛可能是有
條件的,而親戚對待你的方式就是社會對待你的方式,非常現實。
老師是正義的化身,往往最不正義,他的外衣讓他可以濫用權力。你沒有反抗能力,連表
達能力也沒有,只有承受,這就是真實發生在小小的我身上的事。我兒子要一年級時,我
懷著極大的恐懼,擔心我的經驗在他身上重來一遍。
小時候我説話結巴,別人講一句話30秒,我講3分鐘。老實説,不管亞斯伯格多不好,至
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時光機器讓我回到小時候,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我只想抱一
抱他。
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
大學裏我給孫中山畫假睫毛,也畫怪物,老師沒來我就在黑板上畫。有人過來説,“你很
愛現。”我默默擦掉。我喜歡畫畫那麼多年,沒有人鼓勵過我。
高中我給《皇冠》雜誌投稿,上面有個“漫畫擂臺”。我畫好寄過去,每個月去書店翻,
連翻了12個月,一年後竟然印了我的稿子,好開心。我邊想著繼續投稿邊翻到最後一頁,
上面寫,漫畫擂臺結束了。我沒有問,但我想他們已經準備結束,因為就剩下我的稿子了
,同情我,就用了。
好玩的是,《雙響炮》畫了後,《皇冠》來跟我約稿,我有點恍惚,我千辛萬苦把稿子投
過去,卻結束了,現在專門為我又開始了。那是《澀女郎》。
我馬上要去馬祖當兵,那時兩岸敵對,晚上海面黑黑看不到,早上漁船就把島圍了。國軍
拿機槍打水面。這邊警告那邊,那邊恐嚇這邊。我爸説,萬一打仗了被俘虜,記得你在大
陸還有一個叔叔、兩個嬸嬸。臨走前給《中國時報》畫了30張《雙響炮》,主編説1月會
用。我在馬祖給爸爸寫信,每次問,來來往往很多次,每次都沒有登。我完全放棄了,我
想我畫得太爛了。
一直等到3月23日,《雙響炮》刊登。我好開心,在《中國時報》那麼大的媒體登,我覺
得一生已經足夠了。結果上面寫“雙響炮一週三天”,別人都是一週登7天,我心想完了
,《皇冠》事件又來了。我信心被摧毀得太徹底,永遠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後來回到台北
才知道,報社的人當時就知道《雙響炮》肯定會轟動,怕一下子過早發完我新的沒那麼快
畫出來,所以一週只登3次。
我在島上不知道已經轟動。我太太當時也在報社做事,她後來説,他們報社裏都在討論作
者是誰,有猜外國人,有猜中國老頭,受盡了婚姻折磨,最後説是個當兵的小夥子,據説
心理變態。實際上《雙響炮》畫出了人對婚姻的恐懼。婚姻是神聖的嗎?婚姻有時候豬狗
不如。
創作以後,我不再那麼反叛。因為漫畫的力量比青春期那種更激烈。
這一生中,我媽媽從不跟我説哎呀你很棒。她只説到菜市場去買菜,他們都笑我,説你兒
子畫的(《雙響炮》)原型就是你。我覺得爸爸為我驕傲,媽媽沒有。我非常確定。媽媽
喜歡哥哥,一生都喜歡哥哥,人只會為他喜歡的人驕傲,即使不值得驕傲也會想辦法找理
由驕傲。那是一個人的選擇。當時媽媽説完,我只覺得菜市場的人真無聊。我是反應很慢
的人,通常真正讓我難受的事我也沒法立即意識到。就像一個東西往你身上烙印,你不感
覺燙,也不感覺痛,很多年後你看到一個疤,你才知道可能當時很難受。
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都是從你光鮮靚麗的正面繞到你背後,那可能是空的,
赤裸裸的。
所以名氣對我來説,是從那個大堂天花板掉下來的。來得莫名其妙,我沒什麼感覺。我享
受住酒店不用去前臺,可以直接在房間辦入住,減少了和人打交道。對我來説出名的極致
享受就是這個。其他都是壓力。
有好幾年,走在路上人家問:“請問你是朱先生嗎?”我説不是,我就跑掉了。後來我太
太説你不能這樣,人家問你就代表已經認出你。從此別人再問:“你是朱先生嗎?”我就
説是,然後再跑掉。以前我和太太不愉快,直接就在街上吵,真的會被人家看到、認出來
。有時候我覺得寸步難行。
我的範圍越縮越小,最後只能把自己頂在一個墻角。當我知道一群人為我而來,我必須耗
盡所有能量才能不拔腿就跑。從一大早就必須聽音樂,靜靜聽,讓我能接受見人的事實。
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
我蠻痛恨這個世界。但不只我的人活在它裏面,我的創作也活在它裏面,這件事我已經接
受了。
我畫人,被迫要注意人。我從每個人身上取那麼一點,然後組合。所以作品有意無意都跟
時代有一點連接,儘管我畫的時候只是照感覺。
《醋溜族》時台灣剛解嚴,剛畫的時候,新人類還沒有,畫了一兩年,我在馬路上走,有
人跑來,後面扎一個細細長長的辮子,他看到我很高興,説朱先生我的頭髮是從你漫畫裏
來的。
《澀女郎》也跟時代搭著,出版後一兩年,台灣開始流行未婚媽媽、女強人、男人婆,一
批女人比男人來得還要衝撞。
我懷疑商業運作帶來的上班制度,我覺得那麼多白領是個陰謀。2005年出《關於上班這件
事》,2008年金融風暴,真的是這樣,社會不需要那麼多白領,他們是被製造出來的。
到2011年我説“大家都有病”,大家當笑話。兩年多過去了,我聽説現在大陸很流行心靈
療愈。
我喜歡漫畫幽默的力量。明明你面前坐著一個怪物,但它是隱形的,漫畫是那個噴漆,我
用七彩的噴漆來噴,你看到覺得好笑,但如果你有類似經驗,你就知道那是一個作怪的怪
物,其實你正深受其害。
我不想讓我的漫畫人物有名字,對我來説,他只是一個影子。畫完了,他們不在我腦海中
停留,就像照鏡子照完了收起來。但是畫的時候,你很難違背他們的意思。《雙響炮》裏
的老婆,屁股翹很大,奶垂著,只穿一件衣服,我試過給她換衣服,換不了,就只能是這
一件。
你説我畫的女人大多不可愛,勢利,傻,其實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我的狗。人性的
單純度不夠,裏面住著各種異形,新聞説一對愛侶,女的趁男的睡覺把他拿菜刀剁了,平
時她不這樣,你碰到她不能觸碰的地方時,異形出來了。
我的漫畫人物大部分有極端缺陷,我借此表現人性的負面。但如果你把她從漫畫拎到真實
世界,你會發現她也有很多可愛面,只要你不碰她的底線。問題是,我從來無意觸摸她的
可愛。那一面對我沒有意義。
2004年,我畫《什麼事都在發生》,沒有稿子。我突然有好多話想説,身體裏的氣球要爆
掉。那本書挺厚的,那個時期塞在我胸口的話都説出來了。我畫了人的被迫,人的無法選
擇,人的出生和死亡,幾乎人生我能想像的所有困境。很過癮,打破所有限制,短的七八
格,多的二十幾格。
我就是畫人活在世界上到底要碰到什麼。其中有一篇,講一個跳樓的女人,她覺得自己過
得不好,從11樓跳下,下落過程經過每一層的窗口,她都看見裏面的人家,那些都是她的
鄰居,她看到每個人都有問題,都有另一面。在她落地前,她發覺自己和這些人比起來過
得還不錯,但已經來不及,她摔死了。樓上被她窺視的人從窗口探出頭,她想他們看到她
的結局,也發覺自己過得還不錯。這篇在網路上瘋狂轉,那3年台灣自殺的人非常多,法
鼓山寺廟也用它來勸阻自殺。那本書的經驗很奇特,畫完你覺得,你對人生再也沒有感受
了。
我從沒厭煩過四格,像所有手藝一樣,做得越久,越熟練,越知道裏面的變化。我希望四
格不要沒了,有沒有可能我一直畫,也許畫著畫著就有哪個傻瓜參與進來,他也畫。
我沒碰到過瓶頸,我的創作慾望高到我應付不了。我必須限制自己。如果創作干擾到生活
,就把創作先擱在一邊。我曾經想,如果第二天會死,一定有很多很多東西沒畫出來,可
惜不可惜?沒什麼可惜,沒有就沒有了。
一本書成型前,我和太太幾乎花掉所有力氣,但書印好後,我們就往後退。我們最後的妥
協就是出來宣傳。出版社説,我給你印了這麼多,你應該要出來吆喝吆喝。封面上必須有
簡單的廣告語,什麼“爆笑療愈手冊”、“100%驗傷字典”,出版社希望有,那我讓它小
小的,放到邊邊上,反正我放了。
越不快樂的時候,我越會想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錢,我不
要了。錢不會憑空而來,一定要拿你的東西去換,可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
我和太太説,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暴
我看不懂人,就跟動物比照。我覺得我和太太像獵豹,頭很小,身體長長的,不吃腐食,
因為捕獵燃燒太多能量,捕到也常常被搶走。
我們其實是在整個食物鏈最底層。從創意到畫稿都是自己,編輯沒法掌握你對書的感覺,
所以書也要自己編,封面設計,什麼點子怎麼畫,也自己想。書做完交給出版社,宣傳也
要我們出來,而我們在整個出版鏈條裏拿的錢是最少的。中間很多人都要跟我們接觸,每
個接觸的都要分一杯羹。
我對信任人其實有點遲疑。2000年我被朋友騙了,他事業遇到瓶頸,我幫他的方式是把我
所有作品簽給他。以前我所有的約都看,那個我沒看,我覺得不用看。出版過程往後拖,
他算一算划不來,跟我打官司。我請他撤告,我們來談,他不肯平等談話,他一定要掐著
你的脖子。他卡住了我所有的書,我在台灣的事業停下來了。
我真的很混亂,不是因為著作,不是因為錢,因為惡意。我的反應是去法鼓山找聖嚴法師
,我很少找他,那天早上接近9點半,我見到他,問,難道我以後沒有辦法再相信人?出
家人最愛説這是孽緣,你的債,但那天他告訴我,你好好打這個官司,如果你打輸了,一
無所有都賠光了,你就到我這兒住,寺裏也有吃的。聖嚴師父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知道
他是支援我的。內心裏真正支援我的人不多,我太太是一個,他是一個。
這次是台灣,第二次是大陸。
2011年是我狀況最差的時候,我知道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被合作的大陸經紀公司利用、蒙
蔽。之後我跟太太花了兩年談論,我們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為什麼會一直忍耐
?其實是對人性的失望。
我和太太損失很多,我太太后來病倒了。最好玩的是,我儘量保護自己的世界,不讓外面
世界進入,但我選錯了人,這個人就在我的世界裏面,對著我的頭敲敲敲。後來我和太太
説,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暴。我很難過。我想不畫畫了,從此退出。
我對很多事情的態度是接受。人不可能裏裏外外都幸運。你想過什麼叫好人嗎?好人必須
要有壞人在你身上做些事情,如果壞人從來沒出現過,你怎麼知道自己是好人?我再也沒
辦法回到原來的狀態,再遇到不錯的人,要花巨大的力氣説服自己,不要被以前的經驗妨
礙。
我們比較吃虧是很少來大陸,對大陸事情隔著一層,很難判斷,有時候不曉得怎麼就得罪
了人。我不清楚這邊的商業規則,有很多模糊地帶,我搞不懂,我採取的辦法就是不來。
我不來,你總沒辦法了吧。我弄一個真空狀態來保護自己。
我不喜歡把作品改編電視劇、動畫。只要牽扯到投資,牽扯到眾人利益,事情就變質了。
除非一件事只需要你個人的才華,出版,畫專欄,畫大畫,那人家會尊重你,否則他們都
要指揮你,改變你。因為他要迎合大多數人,儘管他根本不知道大多數人要什麼。
我把自己和改編切割開,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你讓我提意見,我提,但我知道我講完就是
空話。《粉紅女郎》最開始萬人迷的角色我建議用一個真實生活的情婦,比如陳寶蓮,她
演的話感覺是對的。他們不讓,説形象太壞了。他們只想借用我的名聲。
《粉紅女郎》最轟動時,浙江電視臺臺長請吃飯,我本能就反應不吃不吃,吃什麼。我出
去坐計程車,同行記者告訴司機我是朱德庸,等下車的時候,司機不要錢。就是不要,那
是他的心意。我沒有覺得感動,我是受到讚美就會跑掉的人,我不習慣。我從小沒得到過
讚美,就像我不了解的東西一樣,我不懂得怎麼去接受它、應付它。我不給人機會讚美我
,我不跟陌生人接觸,就跟我太太我小孩我家貓在一起,他們不會讚美你,我家貓大部分
時間給我一個鄙視的目光。
我今年53歲,畫了27年,我會讓自己出現次數越來越少,我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畫大畫,
一年也畫不了幾張。遲早人家把你忘掉,忘掉就忘掉了,生活就這麼一回事。
我不喜歡天分這個詞,也不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天分對我來説很自然,就像口渴了要喝水
,它在我身體裏,是我所有器官中的一個。你不會時時刻刻想,這是我的心臟我摸摸,這
是我的肝我摸摸。
我天生是漫畫家,就像活佛天生是活佛,我從小的所有經驗都在為了它。我從沒想過天分
或者才華,對我有什麼意義。如果一定要説才華帶給我什麼的話,我覺得是快樂。它讓我
在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時候高興起來。
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發覺我沒有用漫畫捍衛什麼。其實我覺得我唯一在捍衛的是我
的小時候。我小時候的狀態,是真實。
我整個成長過程幾乎圍繞的都是假像,包括父母的愛。很多父母的愛是有所求的,而親戚
去掉親戚這個名分之外,不會對你有任何期望,不會有任何包容。所以對我來講真實最重
要。
我和太太花大量的時間在一起,和一般夫妻相比,我們相處的時間可能是別人的3倍那麼
多。我們倆幾乎總是窩在我們的小世界,一起伸出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後縮回來繼續
過我們的生活。
我不是很能處理自己。情緒不對的時候,我會一直憋想要憋過去。能從我嘴巴裏説出的最
偉大的字,就是我會跟太太説,我們可不可以説説話,我很煩。其實非常非常難説出口。
我沒有畫過我太太。我也不會表達愛意,也不會買東西送她。我的方式就是多陪她。我早
起畫畫會先吃早飯,等她起來的時候,她説你再陪我吃早飯,那我一定會陪她再吃一頓。
所以我每天吃兩頓早飯。
人家問我對愛情婚姻是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我説我是旁觀主義者,那是我的工作
,我看到了,畫下來。
但是就人生來講的話,其實我覺得我是悲觀主義者。我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被投
放到這個世界來,一個人跌跌撞撞,有時自己撞,有時讓人推著轉來轉去,有時人家背後
拍你一下頭,你轉過來,他又在你前面拍你一下頭。認識我太太之後,像兩個手無縛雞之
力的小孩被投放到地球來,兩個同時被撞,同時被人轉一轉,拍拍頭,有時我跟太太兩人
都會躺在床上沮喪,想不通,到底怎麼一回事?我覺得好像再也沒辦法畫下去。兩個人講
著講著,很難受。好像我們是在這個世界之外的。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爸爸。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從來不讓他。在我的
意識裏,坐下去開始玩就是兩個小孩的戰爭。我不但不讓他,我還嚇他。
有一次他哭著去找媽媽,我太太告訴他,其實你爸爸身體裏住著一個比你還小的小孩。他
那以後就沒哭過,他説爸爸我讓著你,因為你比我小。我兒子到現在都常常讓我。他今年
22歲,已經變成大人了。我好像沒有變化。
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我以前很迷外星人,我太太問我,如果外星人來接你回去,你會怎麼樣?我説,我會跟他
們走。我太太就説,你不要我們了?我一聽知道,啊,犯錯誤了。我就説哦會的會的,我
會跟外星人説,我太太小孩也要帶走,我們家貓也帶走,我太太聽了就比較開心。
我晚上睡覺,只要躺下去就會想到飛碟。想到飛碟我就很心安,很快就睡著了。想像我在
老家的床上,飄起來。全部是主觀鏡頭,你看到屋頂越來越近,因為你往屋頂飄,你可以
感覺到你一層一層穿過屋頂,先是墻,然後是夾板,然後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
頂上飄,你越高,視野就越廣。
因為我常常去飄,有時候我兩三歲,有時候我高中,有時候我二十幾歲,時間不同,那裏
的房子、樹都不一樣,我可以把時間分成好幾層。
對別人來説,想像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閒得沒事幹,喝了酒,發了呆,才會偶爾出來一
下。真實世界佔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剛好相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把我的世界弄
得豐富有層次。然後我就呆在裏面,待夠了才出來應付一下外面。
這個世界我是可以帶著走的。我從台北到北京,我帶著它走。我在飛機上,眼睛一閉就可
以進去。我在裏面可以跟貓狗説話,我可以跟已經失去的東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碰到
面,我們可以對話,我們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走過一條街。
所以外面的世界只是我肉體生存的世界而已。
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
我不善於交朋友。我死的朋友現在比活的朋友多。
我有時候想,我死了,我的葬禮會有幾個人來,我就會在那裏算,他會不會來?他算不算
是我的好朋友?這樣算一下,你就發覺好像永遠算不完10根手指頭。
到我目前為止,到我現在這個階段,54歲,死亡對我來説不是恐懼,也不是迷惘,是荒謬
。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我常常覺得畫畫很荒謬,我在這邊畫畫畫,有什麼意義?
虛無是什麼都不存在,荒謬是全部存在,但是無意義。
全世界我認為最隱私的事情就是死亡。因為沒有人可以代替你,沒有人可以了解你、陪同
你、參與你。結婚也很隱私,全世界有關係的就你們兩個人,但死亡更隱私,我跟你再好
我都無法參與你。至於死後的世界,對我來講是人生最大的一個冒險。因為沒有一個活人
有經驗可以來告訴你。
我漫畫裏的死亡都是荒謬的。我在美國看到一個墓誌銘説,如果你不來參加我的葬禮,你
的葬禮我也不參加。我很喜歡這個。我爸爸走的時候94歲,他有糖尿病,七八十歲摔了好
幾次,骨盆有點裂,但都沒有大事。他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我就想我不能期望他活到100
歲,那他會用什麼方式走?
最後你知道我爸怎麼走的?我爸在我媽過生日當天,我媽買了一些烤鴨、外賣什麼的,當
天早上爸爸還起來幫我把報紙上我的專欄剪下來貼到剪貼簿上,寫上日期。中午他就和大
家一起吃飯,吃吃吃,突然往後靠,嘴巴張很大,眼睛也張很大,然後就走了。
救護車送到醫院,説他肺部裏面非常多食物殘渣,氣管和食道都已經模模糊糊了,吃東西
都吃到了肺裏,一直吃吃吃,然後就沒辦法呼吸。為什麼我説是很荒謬的事,因為我們小
時候看笑話,最常見的一個笑話是説,一個人在過壽那天吃壽面給噎死了。我們小時候聽
了哈哈大笑,覺得太好玩了。你會想到它活生生發生在我爸爸身上嗎?過生日吃東西,噎
死了。
2011年我父親過世。他一走,所有假像消失了,就像布簾掀開來,我的家庭隨著父親離開
好像與我無關了。我有點難過,然後是釋懷,終於離開了長久以來壓得你透不過氣的環境
。
人生的軌跡很奇怪。爸爸十五六歲時,離開江蘇老家,在馬來西亞當老師,不曉得什麼原
因突然要回國。別人都勸他大陸危險,他沒有聽。很快,馬來西亞淪陷,日本人到他所在
的華校,勸他的人都被殺。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回來,就被殺掉了。我現在就只有一半。好的一半還是壞的一半?恐怕
是壞的一半。
再來一遍是不是還要這樣?如果真能夠投胎選擇,我選擇不來。我選擇不再來。我選擇無
知覺無生命地飄浮在宇宙裏,我選擇沒有我。
也許重來一遍我可以早知道我和父親的病症,我可以在他生前跟他交流感情。但我還是選
擇不來。對我來説事情已經發生了。就算我跟父親有機會談,也只是這一件事,其他改變
也不大。
(原標題:患兒朱德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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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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