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飛影(15)
（6-3做了部份修改，與終章一併貼上）
第六章
３
黑龍波離手的片刻，他聽見自己心臟狂烈的跳動聲，那樣的倉促、紊亂、急
遽，像要震裂胸腔。在巨大的壓迫中，他困難地呼吸著，並且清楚意識到，力量
正快速從手中流逝。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依稀間，他看見黑龍在軀的手中裂為
兩半；下一刻，身體開始變輕了，漸漸地，他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
彷彿死去一般。
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只剩下巨大的疲憊。失去了力量，脆弱如同初生的嬰孩。
不，即使在初生的那刻，他已經擁有異人的能力；唯有此時，他是全然毫無力量、
毫無防備的，把自身的脆弱攤展在他人面前。
是他選擇使用黑龍波的。是他選擇修習這個危險的招式。這是個怎樣的招式？
讓你擁有極端強大的力量之後，又奪去所有的力量；於是每一次使用黑龍波，都
是一次瀕臨生死交界的絕境。但，是他自己選擇修習黑龍波的。為什麼呢？昔日
裡隱隱約約感到的一些疑惑，在這一刻，開始變得清晰。
「有什麼會在這場大會後，變得明確。」藏馬的話，像一束火光，擦過他即
將被倦意淹沒的意識邊緣。「是的。我有這種預感。」
*
這是如何熟悉的感覺呢？因為失去力量，而失去了存活在這個世界的憑藉。
然而，在此同時也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平靜。
會被殺，也無所謂吧。唯有此時，可以如同一個脆弱的嬰孩般存在於這世界。
於是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初心。修習炎殺黑龍波，不是為了殺人，也不
是為了抗拒死亡，而是為了接近死亡。是為了回歸一個，最接近死亡的狀態。
在死亡的擬態中，是終結、是完成。同時，也是開始。
*
他已經無法支持身體站立，踉蹌地往前跌了幾步，就要倒下。一隻纖瘦卻強
有力的手臂及時接住了他。
*
遙遠冰河之國的記憶剎那浮現。夾雜著狂暴的風雪聲，冰女們聚集在冰河之
國的邊緣，商討著要把我從這天空之城拋下。
又是這段記憶。我不在乎，我從來就不在乎，因為我知道我會存活下去。可
是憑什麼？憑什麼讓我出生在這世上，又抹滅我的存在？懷抱這股恨意，我會存
活下去。
越過紛亂的人影，我又看見冰菜的臉。在徒勞的哭喊嘶吼後，只剩下安靜冰冷。
這畫面，見過無數次，在夢裡，在記憶中。然而，這一次彷彿有了些微的不同。
一直都只是微弱的感覺。在過往每次肆意殺伐之後，凝視冰淚石的片刻，隱
隱約約模糊的感覺，這一瞬間，終於漸漸浮出水面，凝聚成一個具象而清晰的意
念。「母親」。這詞語，那女子與我之間與生俱來、無法抹滅的牽繫，突然間強烈
地清晰起來。
軀總是說，我那顆冰淚石醞藉著神祕的力量。究竟來自什麼呢？越過紛亂的
人影，我看見冰菜死去的蒼白之臉，升起一個不曾見過的淡然微笑。
這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
原來一直以來，是為此而不停的戰鬥。是為了在戰鬥中，找回那只有在未出
世之前曾經驗過的、比死亡還要恆久的平靜。
*
「所有的恨意都已經過去。現在放棄一切還太早，妳和我，都一樣。」
他用僅存的一點力氣說著。恆久的沉默之後，最終感覺到身旁的軀，輕輕點
了點頭。
在全然放鬆的狀態下，他靠著軀的肩頸沉沉睡去。習於飄泊的靈魂，第一次，
在夢中到達了他用盡半生尋找的、生命最初始的寧靜。
４
密閉的室內看不見天光。舉目能見，只有殘酷殺戮後留下的斷首殘肢，以及
四散屍塊覆蓋下，渾濁凝滯的血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道陣陣襲來。宛如地獄
的景象。但也許對他而言是天堂？對於喜歡看利刃劃過的刀痕、喜歡聽傷者哀號
的他而言……只是，這一切也要結束了。
對峙的時雨向軀絮絮說著他的過去，邪眼、妹妹、冰淚石。他卻毫無真實感，
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他的眼中，只有那把兼具斧頭威力與薄刀犀利的燐火圓礫刀。
能贏嗎？用火炎妖氣或許有勝算。
「生死決鬥與技能完全無關。在決勝的剎那，彼此的生命將有如煙火般盛開、
散落。」他聽見軀低沉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響起。可是，生命？誰能告訴他生
命是什麼？對一個剛出生就被遺棄的人而言，生命的開始就是扼殺。
戰鬥展開。他知道這場勝負將很快結束。
燐火圓礫刀來到面前的瞬間，他毫不猶豫提起了劍。「愚蠢！竟用劍來擋，
會被劈斷！」他知道時雨在想什麼，仍然不動聲色繼續向前。劍身放直。擋住了
燐火圓礫刀的凌厲攻勢，同時也切下了自己的左腕。
抓住時雨詫異失神的短暫空隙，一劍揮去。時雨護臉的左臂落下，同時斷落
的是他的劍。下一刻，燐火圓礫刀砍進了他的腰間。
「我贏了！」時雨的眼神說著。
要活命，只能選擇往後跳開吧。他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欺身向前。手起刀
落。斷劍削去了時雨的頭蓋，燐火圓礫刀也適時從腰間把他的身體切成兩半。
第一次，他選擇了結局是死亡的戰鬥方式。這次輪到他遺棄自己的生命。
倒地之前，他的臉上還掛著落寞的微笑。
彷彿天地初開的荒絕。
我已經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只感覺被一種原始的渾沌與空寂籠罩。
這就是死亡嗎？
我看見冰河之國。那個反覆出現的夢境。是時雨的手術台上熒白的燈光。又
像是雪的顏色，反射著從層層厚雲的縫隙中透進的陽光，白得森冷陰闃。就像冰
菜，抑或雪菜？那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我躍過樹林，刀尖流淌著新鮮的血液。
我坐在樹枝上，拿起冰淚石，從中看見自己滿濺血跡的映影。血，從包裹著邪眼
的咒布中滲出，這原不屬於我的東西，從此寄生在我的額前。我穿越結界來到人
界。幽助，這個奇特的人類，遇見他之後，我漸漸變得不是我了。寂寥的山間寺
院。通往魔界的入口。雪菜把冰淚石遞給我的手，冰冷顫動……
無數片斷的影像，無序地、凌亂地閃過眼前。
我開始覺得累了。那些影像愈離愈遠，最後消失在視界之外。
在全然的空白中，意識漸趨模糊。這就是死亡的過程嗎？但，那又是什麼？
從視界的邊緣朝我走來、逐漸接近的人影……
「飛影，你是為什麼而存在？只是永無止境的戰鬥，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了嗎？」
他的影像、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終至占據了全部的意識、響徹了整
個空間。
你是為什麼而存在？
你是為什麼而存在？
你是為什麼而存在……
終 章
０
能夠超越死亡的……
能夠超越死亡的，只有，愛情。
１
那狐狸從他視界的邊緣走來，帶著來自遠處山林的和煦溫風，和繁花的香味。
一瞬間視線模糊了，像是現實與記憶交疊。與他的初識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不過三年前吧，想起來，卻像是遙遠的從前。若不是追著八手的蹤跡而到他居住
的城鎮，若不是一場源於誤會的交手，他不會認識他，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際遇。
是否就從那時刻開始，他的命運轉往了一個不同的方向？
但他永遠也不會後悔，不會去想若不曾認識他的可能性。
朝著他走來，血紅色的夕照旋轉著眩目的光影，藏馬背光的身形彷彿漸漸變
成一個半透明的晶體。藏馬總是這樣的，完美；美得像是一個迷離的夢境，像是
超脫了一切時間空間、超脫了一切現實的存在。當他終於可以正視自己的感情的
時候，他會承認，自初識以來，藏馬始終是他的夢。
「你要回人界了？」
「嗯。」
「這個，」飛影把一顆冰淚石拋向藏馬，「替我還給雪菜。就告訴她，她的
哥哥已經死了。」
「我．拒．絕。」藏馬走到他面前，把冰淚石遞還，「你自己給她。不論，
你還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坦然面對。」
「哼，固執的傢伙。」飛影頓了一會，突然開口說，「你一定要回人界嗎？」
藏馬定定的看著他，看進他眼底。
「在和時雨的那一戰中，我明白了一些事情。」藏馬的聲音，在溫柔中似乎
有著不可憾動的堅定。
「飛影，我們都曾經飄流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和無數認識及不認識的
人擦身而過。我曾經懷抱許多想實現的夢想，有很多想到達的地方……但是現在
我知道了，最重要的不是你要去什麼地方，而是當你在什麼地方、在什麼人身邊
的時候，你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所以無論如何，我要回去那裡的……你
知道嗎？」
飛影無意識的點點頭。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知道得太清楚了。原本令他忿懣的，但現在卻可以，釋
然；就像內裏有什麼舒展開來了，一切都變得遼闊。
「不過啊，終有一天……」
「終有一天？」
「……沒什麼。」
藏馬注視著他，故作神祕的，輕輕笑了。
彷彿與夢境的正面遭逢。在恍惚中，他知道，世上再不會有如此美麗的表情。
彷彿承諾了，一個觸手可及的夢，一個終將實現的未來。
２
你找到答案了嗎？生存的理由。
我緊握住手中的冰淚石，她的心意，傳達給我了。
「當有一天，你不再被命運加諸的限制所束縛，當你真正能夠擺脫命運的操
控、依憑自己的意志而活……你就能夠找到你要的答案。」
傳達給我了，伴隨著來自繁花山林的和風。
冰菜，這就是妳的心意嗎？那溫度，藉由手中的冰淚石，傳達到我的腦海中。
３
「你回來了？」軀半躺著，帶著促狹的笑容瞅著他。「不用勉強哦，你要是
想跟著回人界去的話，我不會攔你的。」
「哼。」飛影往椅子上一坐，兩隻腳高高蹺到桌上。「待哪裡，是我的自由。」
軀淺笑著，不再言語。
百足以迅疾的速度往前行進，周圍的景物，片刻間就被遠遠拋在身後，如同
那不停流逝的、永不復返的時間。日昇月落，在時間的輪迴中，共同擁有的過去、
共同珍視的現在，都將成為深埋的記憶。不過，他知道這毋須擔心。因為前方永
遠會有不可知的未來在等待。
「終有一天……」
終有一天什麼呢？那隻狡猾的狐狸從不把話說清楚。
飛影一面想著，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了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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