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莉文一篇....
報紙上的小說 故不用期待有什麼過激的東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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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八十八年八月一日 自由時報 40版
文◎林明謙
烏龜背上的狐狸
Ⅰ
「你幹嘛一直拿著湯匙啊?湯匙是你的命運嗎?」
當我一邊喝著泡家樂氏玉米片的牛奶,一邊拿著湯匙發呆的時候,坐在餐
桌對面的一個小學生竟然這樣跟我說。
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生,難道又知道什麼是命運了麼?
哼哼。
可是她是我女朋友的小妹妹,不但知道我跟她姊姊談戀愛,而且知道我們
最近正在吵架。我有點不屑地扁著嘴,沒理他繼續把湯匙含進嘴裡。隨手亂翻
她的英文練習簿。看見老師在上面打了幾個大大紅紅的叉叉。
「The book is on the taple. The fox is on the tree.」(╳)
「喂!妳把table寫成taple了啦。還有,妳到底知不知道fox是什麼?」
「知道啊,狐狸啊。」
「既然知道,那我請問妳,狐狸怎麼會在樹上呢?」
「狐狸為什麼不可以在樹上?」
「狐狸怎麼會在樹上?松鼠才會在樹上。」
「我捉一隻狐狸把牠放上去,牠不就在樹上?這樣就是老師錯了對不對?」
似乎也有點道理呢。
「好了啦,這好無聊,我給你看我蒐集的原子筆。喂!不要再拿湯匙了。」
●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女生,鋼琴彈錯了,總是不承認自己彈錯。
「鋼琴裡面的那個人在打瞌睡。」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鋼琴裡面那個不存在的人,只要她按下琴鍵,那個人就
要負責拉一條弦然後發出對應的聲音。
我打開琴箱叫她過來看,想用最露骨的方式證明裡面沒有人。她訕訕地晃
過來,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眼珠子只移動了幾釐米),然後就突然做出很驚
訝的表情說:「啊!他逃走了。」
真是全然的瞎扯。逃走了?什麼時候?我怎麼沒看見?
「你眨眼睛的時候。」
「我根本沒有眨眼睛!」
「你有?他討厭你。」
竟是這種結論,所以每次我坐在旁邊聽她彈琴的時候,那個不存在的可惡
傢伙(她後來稱呼他叫鋼琴先生)就會惡作劇,以至於我才會每次都覺得她彈
的不好。
「這樣你明白了嗎?」
她那老氣橫秋的樣子,一派「蠢蛋,這麼複雜的事情你可能搞不太清楚」
的架式,真令人忍不住要生起氣來。
●
那一陣子我剛退伍住在女友家的我還沒有決定要到什麼地方工作,甚至也
還沒決定要找哪一類的工作。可是我女朋友已經在廣告公司上班一年多了,而
且還協力完成過幾支小有名氣的電視廣告。我並不想整天賴在她們家,讓連載
漫畫TOP吞蝕我稍稍脆弱的心靈,更不想讓她的母親覺得我根本只是一把沒
有未來感的退役手槍,所以我每天跟女朋友一道出門,然後到附近的圖書館消
磨一整天等她下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完全超乎我想像中,以及忍耐極限之上的漫長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分類廣告就充滿無力感。覺得那並不像生產了
千百個就業機會的理想國,反而像埋葬夢想的墳場大門。一個又一個的黑字都
向我招著手:
「嘿!反正憑你也只配做這些工作了。不然你還想做什麼?」
所以我常常看著看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
「起來了啦!」
我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看著搖醒我的八歲小女生。她抽走被我壓在桌上
的報紙,用吩咐的口氣說:
「你去洗把臉,我來幫你找工作。」
等我洗完臉回來,她壓根兒沒找,只是拿著紅筆在我列印好的那幾張履歷
表上塗鴉,我心中暗暗叫苦。
「我昨天晚上夢見你喲。」
避免她生氣,我隨便嗯了一聲,暫時權充她可以聊天的一個生命體。
「我夢見姊姊跟你吵架,她一巴掌甩在你的臉上,你的眼珠子就飛出來了
,骨碌骨碌在地上滾。我剛好經過,不小心就把你的眼珠子踩在腳底下。」
真惡心的夢。
她竟然還咯咯地笑。現在的小孩都做這種極限乖戾的夢嗎?以前那些只會
夢到七彩泡泡糖和綿羊的小孩都到哪裡去了?收拾了一下東西,拉著她離開圖
書館。我看了一下錶,距離女朋友下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要不要去盪鞦韆?」
「好啊。你背我好不好?」
我們穿過公園,往溜滑梯和鞦韆前進。一路上她興高采烈,大聲地念那幾
句最近學的英文。
「The King is on the castle. The Book is on the table. The Man is
in the hospital.The Fox is on the tree……。」
「妳又錯啦,狐狸又跑到樹上去了啦。」
「好吧,那這樣吧,The Fox is on the table.」
「還是不對,狐狸為什麼會在桌子上,準備讓大家當飯吃嗎?」
「唉喲,你很煩耶。幫你改最後一次囉,The Fox is on the……turtle!」
「妳知道turtle是什麼嗎?」
「烏龜啊。」
「狐狸為什麼要在烏龜上面?」
「你管我。因為狐狸叫烏龜背他,烏龜就背了啊。」
整天不見蹤影的陽光,這時候突然從葉縫中賊賊地透了出來,像是宇宙的
嘴角,不小心露出來的,別具用心又轉著眼珠子的淺淺微笑。
Ⅱ
繼續說說我女朋友的妹妹的事吧。
後來我終於找到了工作。不過因為公司想用廣告跟場商交換硬體設備,所
以我桌上的電腦遲遲沒有出現。那一陣子我經常背著Notebook上下班
,她曾經有點冷漠又不感興趣(但委實充滿好奇)地研究過我的Notebook
,之後就偶爾發出這一類的評論。
「喂!我告訴你。除了鋼琴先生,還有很多地方都有人躲在裡面。只有你
用的那種黑色扁扁的電腦沒有,所以你的機器比較笨。」
對她來說,除了鋼琴,提款機裡面當然也藏著一個人。捷運的售票機、驗
票機,加上自動販賣機裡面全藏著人。因為這樣的緣故,每次帶她去搭捷運,
要通過票口的時候她總規定我不能跟她靠得太近。
「你退後一點....再退後一點啦!」
旁邊的人也莫名所以地看著她,我只好臉上堆滿「對不起!一切都怪我吧!」
的那種歉意和笑容。
「你靠太近,這樣那個人會忙不過來,他要幾秒鐘整理一下,要看清楚哪
一張要收起來,哪一張要吐出來還給我們。」
「可是不給他時間他也幾乎沒錯過啊?」
「唉喲!因為他們比較聰明嘛。聰明的人才能在這裡上班,笨一點的就在
比較慢的機器裡面上班,再笨一點的就在電腦公司上班。」
我好幾次想跟她解釋我並不是在電腦公司上班,我只是在出版跟電腦產品
有關的雜誌社上班,但是我想起了因為上次我不肯帶她去公司而她一直懷恨在
心,所以選擇不要廢話。
「聰明的人畢業以後,就會收到通知,問他們要不要參加考試...。」
「誰發的通知?」
「嗯......政府啊、陳水扁啊都會發通知,唉喲,你不要插嘴好不
好......。」
我閉上嘴,聽他嘰哩咕嚕地說著那套遴選人才辛苦地擠進機器後面(還真
的是「擠進」,你想想驗票機的大小,哈哈)的理論。最後她終於下了結論:
「因為我很聰明,所以我以後讀完大學就會收到通知叫我去考試,不像你
那麼丟臉找不到工作。」
「如果妳很聰明,那妳為什麼不知道現在已經換馬英九發通知了?」
「唉喲,你很煩耶。」
●
那一次其實是我說溜了嘴。
「從我們公司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見棒球場喔。晚上那幾座大大的燈
全都亮起來......。」
「你帶我去好不好?」
「不行啦,去公司不行啦,不過......我可以帶妳去棒球場啊。」
我想到結過婚的同事也沒帶小孩來過,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一方面當然
也是怕女同事笑我。
「棒球場有什麼了不起?那裡誰都可以去,廖同融也可以去,我要去他不
能去的地方。帶我去啦!」
廖同融是一個常常被我們拿來取笑她的同班同學,似乎對她有點好感,不
過小男生相較之下卻顯得晚熟許多,老是被她欺負。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
她放學後兩手空空地直接到圖書館找我。
「妳的書包呢?」
「廖同融幫我送回家了。」
「妳常常欺負他不是嗎?不怕他把妳的書包丟進水溝?」
「他敢?」
我想起自己的小學時期,的確也沒有像她這麼伶牙利齒。整個腦袋瓜似乎
只裝得下到哪裡可以偷摘芒果、打彈珠、騎腳踏車之類的事。不像她,偶爾盯
著電視機,雙手抱在胸前,用超過你想像的態度鄭重宣佈:
「我喜歡王菲。」
那種感覺實在讓我幾乎相信她真的「懂」王菲,雖然王菲總是唱那麼曖昧
、那麼率性、那麼小孩子不會懂的歌。
●
說句良心話,要不是她姊姊的男朋友是我這種還算有耐心的人,隨便換成
個暴躁的重金屬帥哥,她很可能早就被電吉他扁成一個五官變形的自閉兒。
大約有一、兩年,在她的語彙世界裡,我僅僅是一個音節,一個有兩種語
氣的音節。
「喂!」或「喂。」看她的心情。
要是在大家面前,她還會毫不客氣地這樣喚我:
「林明謙!你過來。」
很多人在小學畢業後就會跟這種赤裸裸的命令句絕緣了,可是我卻繼續受
到她的磨難。這完全不是因為我想討好我女朋友(或是她母親)才強迫自己忍
受這種行為,而是我真的覺得她是一個很特殊的小女生。如果人真的有一種東
西叫本質的話,她就是有那種很純粹,很令人心疼的本質。
「林明謙!你會不會拉小提琴?」
「不會。」
「真是笨死了。」
當然,她是那麼特殊,傷人的本領也是。
Ⅲ
後來,我跟八歲小女孩的姊姊分手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很清楚為什麼要答應她分手的提議。我只要這麼說:
「可不可以不要?」或者更堅定一些:「分手?不可能!妳說過要讓我照顧你
一輩子的!」
說不定事情會有轉圜呢。但是我偏偏是另一種消極的個性,很少去爭搶什
麼,像「瘋狗馬子」裡的勞勃狄尼洛一樣怯懦。清燉牛肉麵送成紅燒的,只要
服務生態度良好,我往往就照吃不誤,也不會突然衝到馬路中央蘭攔住來來往
往的車子,然後大聲地說這一類傻氣的話:「如果妳不愛我了,就讓大卡車撞
死我吧!從這裡碾過去!」
總之,愛情就是偷偷地溜走了,在我察覺之前就只賸下一些不合腳的依賴
我常常會這麼覺得,愛情結束總給我一種很像電影票票根的感覺,被撕過的那
種。那是一種再怎麼努力下,賸下的也只是殘存在腦子的電影情節片段、沒喝
完的可樂,還有手上奶油爆米花的香味。就算是你想窩在椅子裡不站起來,不
但售票小姐怎麼也不會肯,整個行為也像明明已經上了小學,偏偏硬要塞進餐
廳裡那種專門給小Baby坐的高腳椅子一樣,非常殘忍。
有時候,電影也是很殘忍地結束。
●
竟這樣也就過了一年。坦白說,這一年絕對不好過,失過戀的朋友都知道
,從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變成最不幸的人,原來是那麼容易。
「喂!你在幹嘛?」
拿著兩個超級市場提袋,嚇一跳的我顯得有點愚蠢。
「妳一個人下來買東西嗎?媽媽呢?」
「媽媽在家看電視。」
對了。她已經九歲,可以自己買東西了。
「要不要吃石頭鄉的烤玉米?我請客。」
「要。我要吃軟的。」
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太客氣。
●
「喂。你過來,給你看我的卡。」
我想起她某一次曾經從皮夾裡掏出某男子三溫暖的會員卡,任你怎麼有想
像力也不會料到六歲小女生(當時她才念幼稚園)的小皮包裡有這種怪怪的卡
。更有趣的是,她跟本不知道上面寫得是什麼字,除了「三」。
我問她,卡是不是她爸爸的?她很驕傲地否認。後來我只好不斷地迂迴刺
探,終於才知道,原來是有一次我和女朋友帶她去看「小鬼當家」續集的時候
她撿到的。還狡猾地藏起來沒讓我們發現。
「下次我帶妳去有無尾熊的那裡吃石頭牛排,我刷卡,請妳吃。」
她笑得挺得意,我也有一種異樣的窩心。
●
趁著同事都下班了,我終於帶她到辦公室透過大落地窗看棒球場。
「只能看半小時喔,十點大樓就關門了,伯伯就會來趕人了。」
為什麼會帶她來呢?大概是想讓最後的一點遺憾填補起來吧,好像是終於
可以把最後一方紊亂的情續草坪整理得乾乾淨淨。可是我看著她邊吃玉米邊看
著棒球場的側臉,實在跟她姐姐長得完全不像。球賽似乎結束了,燈光漸漸暗
了下來,只剩下幾個工作人員開著小車把紅土區掃平。
不知道我是不是把她當成我的親生妹妹了,我只有過弟弟,所以也無從想
像真正的妹妹到底是什麼感覺。
「廖同融呢?還是天天幫妳拿書包嗎?」
「我們已經不同班了。」
「真的嗎?那他有沒有很傷心?」
她沒有回答我,卻把啃了一半的玉米遞到我面前。
「給你吃,我不吃了。」
這一點倒是很跟她姊姊一個模樣。老是把賸了半罐的飲料隨處亂放、打開
整包餅乾吃個幾片,奶奶辛苦燉的燕窩皺著眉頭只喝了兩口。像是舊傷口被撞
了一下,假裝結好的痂不小心掉下來,才發現傷口從來沒好過。
然後心突然狠狠地在胸口裡痛了起來。
●
「姊姊跟一個男生在樓下講話上次被我看到。」
她一邊玩著我桌上的名片,一邊不經意地說著。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反應,才不會在八歲,不對,九歲的小女生面前
顯的失態,才不會讓她看穿我其實還是幻想著她姊姊有一天會突然發現我的好
,很愚蠢吧,她不過是個小女孩啊。
我真想永遠都不要再聽到任何一點有關女朋友的事(對不起我說謊了,一
聽到她的事,我的耳朵拉的比誰都長)。
「我討厭那個人,好瘦,好像鬼。」
聽了真是讓我竊竊心喜,不過我還是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就是這種奇
怪的個性,總是不能垂直地說出真正想說的話。
「他以後常常陪妳,妳就會喜歡他了,搞不好再過幾年,妳會連我叫什麼
名字都想不起來呢。」
「我給你我的名片好不好?」
「喔?真的嗎?拿來啊。」
「等一下。」
她拿起筆在我的名片後面寫了自己的名字,笨笨拙拙的筆跡,而且還是跟
以前一樣的壞習慣,字愈寫愈大,最後一個字足足有姓的兩倍大。
鄭嘉鳴,Bonnie,
電 27╳3╳5╳9
大哥大 090╳16╳8╳3
BBC 1╳09╳08╳7
回電
手機的號碼多了一碼,BBCall的號碼也亂寫一氣,只有家裡的電話
倒是沒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兩個大大大醜醜的「回電」,我的眼眶
突然像是乾枯了很久的井,竟然濕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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