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琢玉-5
一個月來,他流連在那歌舞繁華的煙花之地,以為自己已經忘卻那些往事。
坐在下屬安置的溫軟便椅,身旁還燃著取暖的火爐。遠遠地,他見到那人瘸著右腿朝
自己走來,行動無比遲滯緩慢。
只是若他已然忘卻,又為何那拖沓的一步一行,依然使他如此痛楚,就像剜在他的心
口深處?
……草木零落,英雄白髮,美人遲暮……
「榮親王殿下萬福。」
他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如此沙啞低沉,不復清越;他看著那個人的膚髮,無比粗陋骯
髒,再無俊麗。他不去阻止那個人跪拜在自己面前,平靜地受其拜禮,心底有復仇的
快意,卻又溢滿嘆息的哀傷。
楊湛並不說話,若無其事地擺弄指間通體碧綠的扳指。好一陣子的沉默過去,無人膽
敢出聲。他就是想讓眼前之人遭受無比屈辱,他要讓此人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使其後悔自己的苟且偷生。
「你叫謝玉?」他冷眼看著面前之人,並未叫起,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孤沒想到,
還有人膽敢在豐鎬京裡,提起這個『謝』字。」
溫度本就急遽下降著,似乎即將落下今冬第一場雪。只是榮親王此言一出,卻讓周遭
比隆冬積雪還要酷寒。
一旁的嚴祉正在擔心此人若是出言不慎頂撞榮親王,怕連小命都將不保,卻在當下,
那還跪著的人就以額觸地,平靜且卑微地說道:「請殿下恕罪。」
「哦?若是此姓受之父母,你又何罪之有?」榮親王的話出人意外,倒像是要故意挑
錯找荏。
「……殿下若說奴才有罪,便是有罪。」
「哼。」楊湛冷笑一聲,仍是緩緩慢慢地道:「這聽來倒在指責孤不辨是非了?」
「請殿下恕罪。」依舊俯在地上的男子仍舊說著這句話。
楊湛注視著他,也不急著問話,又是好一陣子沉默過去,才悠然開口:「你名字難聽,
辦事倒不出錯,據聞你帶的隊,修堤速度之快,甚至能當兩隊人馬使用,可有此事?」
「有利則趨,有害則避,此乃天性……」才說到這裡,謝玉竟就住了嘴。
「怎麼?還有連孤都不能知道的妙招嗎?」
但謝玉卻只是低著頭,俯跪著身子,沒有說話。
一旁的侍衛見狀,厲喝:「大膽賤奴,王爺問你話!」就示意站在謝玉身旁的士兵好
好懲處此奴之不敬。
那士兵正要抬腳狠踹過去,就被猛然站起的楊湛一聲怒喝給嚇到腿軟。
「放肆!誰敢動他!」嚴厲的眼神讓士兵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楊湛陰沉不定的臉色
更叫人寒顫不已。只是他對四周的變化毫不在意,轉眼盯著那個依舊跪伏的男人,發
覺一點幾不可見的顫抖。而後,叫眾人目瞪口呆的是,高傲尊貴的榮親王,居然無視
髒污穢氣,親手扶過那個奴隸,還讓那個賤奴靠在自己懷裡。
「該死!」眼見面前的人臉色死白,渾身打顫,緊咬的嘴唇甚至已滲出血來,楊湛又
怒又恨地罵了一句。他略一使力,居然就能將懷中的男人抱起,沒時間去吃驚此人的
瘦弱,楊湛此刻只感到懷中男子正煎熬於失溫與劇痛中,那像風中殘燭似的微弱生命,
正在迅速消逝。他趕緊朝身旁的侍衛低喝:「將我的手爐拿來!快!」
將侍衛奉上的溫熱手爐放到男子懷裡,一旁的嚴祉已在短時間內作好安排,將一輛預
備給榮親王避雪的馬車遣來,停在最接近的前方。如此縝細伶俐的佈置,讓楊湛略略
分神瞥了這位年輕的馮翊太守一眼。
此刻,四周已開始飄落茫茫飛雪。
直接抱著人進入車廂,毫不嫌棄此人身上髒污地緊緊擁著。男人的冰冷隔著那單薄的
衣物透到他手心,竟讓楊湛無比後悔:若他沒給謝璟殊在如此酷寒的天氣下跪那麼久
就好了……
這個念頭才剛閃過,一陣痛楚就讓他陷入怔忡裡。
「殿下,您打算到哪裡去?」車駕處,嚴祉隔在外頭詢問,打斷他的思緒。
「回榮親王府,派車去請孫大夫先去候著。」回神過來,他發令道。
「遵命。」嚴祉正要退開,讓他們輕裝便行,卻被楊湛叫住。
「嚴太守,別讓陛下知道……太多。」在場人數眾多,他皇兄不可不知道,但只要能
瞞住某些細節,就能保得周全。
「臣知道了。」
馬車開始啟動,車行轆轆。此車並非榮親王所有,雖不華貴,卻因燃著暖爐,也足夠
溫暖,楊湛不得不感謝嚴祉的心細,此時若再讓謝璟殊與他一同乘馬趕回豐鎬,那撲
面而來的冷風飛雪,怕就會直接要了懷中男人的半條命。
男子呻吟了聲,似乎仍然十分疼痛。楊湛趕忙將周遭鋪設的軟被拉來,將他完整地包
裹住。
謝璟殊卻依然掙扎著,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藥……」
一時間無法理解,楊湛皺起眉頭,將無端掙扎的人抱得更緊。「別動!你包暖些就不
會痛了,等會兒就有大夫過來。」
「唔……」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男人停止動作,乖乖地臥在楊湛懷裡。
然後,是一陣奇特的味道鑽入榮親王的鼻裡。
「嘖!你是幾天沒洗沐了,虧你還忍受得住這個味。」楊湛緊緊皺起眉說道,卻沒有
一點放手迴避的意思。
他本以為不會有任何回應,因為這也只是他的自言自語,但一切卻出乎他的意料。
「……現在的我,還會在乎這些嗎?」懷中的男子,那掩飾不住的江南口音,聽來格
外叫人舒心,只可惜現在這個嗓音,不只虛弱低啞,還帶著無比自嘲。
「你……!」沒想到此人竟會意識清醒地與自己對話,楊湛極是錯愕,那明明能威震
天下、臨機應變的腦袋,此刻卻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似已因他的得宜處置而疼痛稍解的男子,抬起那張沾滿污垢,還戴著半張鐵面的臉龐,
直直注視著他。
「楊湛,你既要辱我,又何須救我?」
平直無比的問話,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楊湛胸口。或許發話的人帶有惡意,但卻因他口
氣虛軟無力,所以激怒不了任何人;也或許發話之人毫無惡意,卻因其內容過於犀利
直接,叫人宛如要害被刺、無地自容。
「……謝璟殊……」
不自覺地,楊湛輕輕喚著,卻不知為了什麼,僅僅是這三個字而已,就能讓他的心尖
上,無比糾結酸痛……
聽聞此名,男子以奇特的神色,微微笑了:「你說的對,這是父母給我的名字,我不
該輕易捨棄……」
不知自己該如何應答,他明明已能獨當大局,放眼天下毫無懼者,但在這個病弱的男
人面前,他又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就像當年,他只能在豐鎬京裡看著男人縱橫洛澗,
對自己父皇的崩殂束手無策。
但是,他卻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謝璟殊……」現在,他就像是學舌的幼兒般,只會反覆叨唸這像是下了咒的三
個字。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再次喚出這個名字時,那羞愧無比的赧紅,即刻往他白皙
的頸項,迅速漫了過去。
男子再望了他一遍,才緩緩閤上眼,輕嘆道:「……我怎麼會是,被你給救了呢?」
緊緊地擁住懷中男子,就算那泥沙沾滿自己全身;就算鼻間淨是難聞的怪味,楊湛也
不打算放開,他尋了一生,追了一世,終於能得到此人,任是誰也不能阻止,誰也無
法讓他放棄。
「……謝璟殊……」
罷了,丟臉就丟臉吧,反正對象是這個,他像是永遠也贏不了的人……
……謝璟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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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到藥石罔效,但此人確實頑疾纏身,難以痊癒。」頭髮花白的醫者沉吟著:「非
但需要耐心調養,日後只要稍不留意著了寒,舊疾將隨時復發。」
「到底是什麼樣的舊疾,還請先生明示。」對於此人,楊湛十分客氣,不只因其妙手
回春的能耐,況且他身為告老榮歸的太醫,皇帝與太后都對其十分禮遇,宮中現任太
醫院內還多是他的門徒。
老者回頭看了楊湛一眼,才說道:「若他願意告訴你,你就會知道。他若不想說,老
夫也不會多嘴。」便起身去寫藥方。「此藥中有幾昧十分稀有,不過依親王之尊,應
該也不難得到,就看殿下願不願意割愛了。」
「先生您但寫無妨。」
「還有病人格外懼寒,切勿再像今日一般受涼,否則病痛加劇,將難以復原。」
「孤記得了。」
「老夫先開個藥浴的配方,讓他好好去浸浴洗沐一番。」說著,他起身走到謝璟殊身
旁,嘆道:「你雖命運多舛,顛沛流離,卻也畢竟活了下來。不管為了什麼,人既然
活著了,就要讓自己好好地活著,知道嗎?」
「大夫仁民愛物,玉受教了。」
「很好。」老者微笑,準備離去,楊湛便跟了出去。
「先生,敢問他的腿傷,狀況如何?」
老者微一嘆氣:「他此刻能復原至此,已是萬幸。當年他斷骨受創之時必定不曾好好
休養,時至今日,能不倚杖行走,老夫就覺得是件奇事了。」
「斷骨……嗎?」那個連身歷大戰都未受重創的將才,是在什麼情況下經此斷骨之傷?
楊湛痛楚地想。
「也因斷骨未能痊癒,在天候陰寒,溼氣入骨時會遭受劇痛。此病若再不善加調養,
怕只要天候稍冷,就會引發痛楚,屆時就麻煩了。」老者續道:「藥浴是很好的方法,
氣血活絡才有復原的可能,但只怕此人沒有能力負擔。」
「感謝先生指點。」楊湛向他深深拜禮:「日後還要仰仗先生多加照料。」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再點點頭,便讓榮親王府的車駕護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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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自古如名將 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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