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琢玉-8
楊湛已有半個月不曾進來這解意閣,如今踏入,分明還是極為熟悉的地方,卻又有一點
微妙地、說不上來的不同。
「這是荼蕪香。」似乎注意到他的神色,正執壺沖茶的謝璟殊說道。「王爺似乎不喜焚
香?」
「唔,是沒這個興趣。」若說焚香是文人雅士的愛好,那麼他自認並不風雅,況且他的
前半生,也真沒有閒情逸致去品香試香,連帶著,整座榮王府並未薰香,他的衣物也不
曾帶有香氣,僅是單純地素淡無味,著實異於他人。
「我也很久不曾焚香了。當年事務繁忙,勞心勞神,縱有空餘閒暇,也往往心慌意亂,
不知如何排解,那時我便會焚香寧神。在前線戰場焚香,聽來似乎可笑,但若非如此,
我想自己也撐不過那段艱苦的日子。」一邊以其獨特的南腔,淡泊優雅地說著,男子邊
以帶著粗繭的修長手指沏著香茗,所用的這一套粉彩綠地開光菊紋茶具更是上上之選。
楊湛曾吩咐過,但凡此人所用,必供以府中上品。也就因此,如今這解意閣內所用之物,
更比楊湛在時精細甚多。
「……艱苦的日子嗎?」聞言,楊湛不免深深地思量。
外人往往只見到戰勝的風光,誰又知道,這等榮光是以多少日夜的殫精竭慮堆砌而成?
自己明明身處其中,卻怎麼會以為謝璟殊就是個特例呢?況且,受謝氏盛名所累,屬於
謝璟殊的那一條路,怕還要走得更為艱辛痛苦。
但眼前這個男子,在那條格外崎嶇的路上,竟也能走得無比安穩,而且充滿榮耀。
然後,是他這一雙手,生生地、讓此人由頂峰上失足摔落。
「所以見到府庫裡竟有荼蕪香這等逸品,忍不住就僭越了。」男子將茶杯移到他的面前。
端起瓷杯,那清香的氣息充滿楊湛的胸臆,他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飲入。入口的茶湯
甘甜潤美,鮮嫩無比,這是他府裡的茶嗎?怎麼他自己就從來沒喝過這等回味無窮的好
茶?
「這是?」楊湛十分吃驚地望著手中的茶杯。
「這是我取梅樹枝頭的積雪,待其雪融沉澱之後,以此雪水沖泡府裡的毛尖,聽說以雪
水泡茶,茶湯會格外清澈甘美,今日一試,果然不假。」謝璟殊品味茶香,一邊賞玩手
中精美的茶具:「我也算出身望族了,但王爺府裡的器物真令我大開眼界,都說榮王府
是當今世上第一財庫,所言實不虛也。」
「你應該更想說我好大喜功、橫徵暴斂吧!」楊湛自嘲。這也是故楚江南一帶的人民,
對他的諷刺之詞,畢竟是他領兵滅亡楚國,更進一步將楚宮寶物掠奪一空,故楚百姓對
雍朝的恨,因此全數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已經說過你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比起你的功勞,這些有形的財
物獎賞,實在算不上什麼。」
這句曾令他糾心痛楚的話就算再聽一次,楊湛依然覺得無比刺耳。「你倒給我說說,這
算是什麼功勞?」
謝璟殊卻以極特殊的神色望著他。「王爺竟真是不懂嗎?」
「我不懂,我從來就看不出,在那場狡滑的勝利中,我到底有什麼功勞,竟值得讓謝玉
郎如此讚賞?」
至今為止,他用所有的生命在學習兵法與武功,期待在戰場上與楚國一決雌雄,定奪江
山。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因為穢暗的人心,與詭詐的陰謀而使雍國獲得勝利。如此不擇
手段、趁人之危的做法,就算後世人不指著他罵『陰險卑鄙』,他也覺得在自己的勝利
裡,始終跟隨難以抹去的巨大污點。
「狡滑?」謝璟殊以微妙的神色重覆這個字眼,很是啼笑皆非:「勝了就是勝了,哪來
什麼狡滑老實的?是誰讓榮王殿下有這樣的想法,他真是該死。」
注視著眼前的男子,楊湛有片刻地失神。這本是他心底糾葛多年的死結,從沒有任何人
能碰觸,也沒有任何人能與他分享;無人享有這等資格,也無人擁有足以窺探他內心的
能力。如今,卻唯有這個人,唯有這個謝璟殊……
「你就真的要我這個輸家,再分析一次自己的敗因,給你這個勝者聽?」說著,那口吻
很是無奈。
「願聞其詳,」他微微低頭略行了個禮:「在下洗耳恭聽。」
「好吧。」男子輕輕一笑,嗓音雖不復清越,但腔調仍然柔和順耳。「若要比領兵打仗,
那時就算是你,再領十倍的兵力打來,也無法勝利。彼時楚軍精於水戰,熟知地勢;以
逸待勞,上下一心。當此四項優勢兼備,雍軍是既無法圍,也不能殲,根本毫無勝算。
但其中,唯一可破解的,就是這條『上下一心』。
「我若是你,我也會這樣做,挑撥離間,使其內亂。戰爭本就毫無益處,況且雍楚兩國
相戰,從來損傷甚大,勝負不過一時之間,但世局動亂,民生凋蔽,長此以往,受苦的
還是那些平民百姓,所以廣陵的盜匪才會如此猖獗。兵法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
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
全,此謀攻之法也。』你已完全實踐這點,無所挑剔。我若是教導你的師長,必會以你
為榮,並大大讚賞,誰敢說你狡滑呢?」
言語之間,語調的高低起伏極其風雅,好比在吟詠詩歌一般,讓這冗長的評論,也變得
悅耳美妙起來。
「若換做是你,你也會這樣做?」
其實,他捫心自問,那一切動機,無論是為了家國天下,還是黎民百姓,在他心裡,都
比不上謝璟殊的這句話。
「我當然會這樣做,若我生在皇家,必不會執迷於戰爭勝負,徒然犧牲人命。」說著,
無奈地輕聲嘆息:「一將功成萬骨枯,以人命堆積出來的戰功,又有什麼值得欣喜的?」
聞言,他有些吃驚,他從來不知道謝璟殊是這麼想的。這個在戰場上未嘗一敗、而被歌
頌不休的良將,居然會如此厭棄戰爭。楊湛痴痴地注視面前的男子,眼光根本離不開他。
男子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卻更沉靜內斂,光華內蘊。這就是真正的謝璟殊嗎?
或說這人,才真是他一直在苦苦追趕的謝璟殊吧……
「王爺還是……」謝璟殊的話還沒說完,楊湛就乾脆地出言打斷。
「君澄。」這是他鮮為人知的字,因為在這天下,也沒幾個人有資格如此呼喚他:「叫
我君澄,還是楊湛,別再叫我什麼王爺。」
謝璟殊略微一怔,很是停頓一會,才順從地喚道:「君澄。」
聞言,楊湛的心口,像被什麼尖細的利器猛然刺入般,一陣痛楚地收縮著,他不明白自
己為何有如此感觸,更止不住那股疼痛,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難以消退。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楊湛迅速站起身。「夜已深了,你還是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
便要離去。
待他走到門邊,卻聽到後頭男子略帶猶豫地喚道:「君澄。」
這聲呼喚,讓他全身一僵,胸口再度狂躁跳動。他深吸口氣,努力平復情緒,想讓自己
的姿態一如既往地完美,再轉回身,就見到謝璟殊略帶一點為難的神色開口。
「或許這不該是我來問,不過……」男子那雙清澈的眼睛注視著他:「今夜,你從那『蒹
葭樓』回來的?」
怎麼也想不到謝璟殊竟會提起這個話題,在此瞬間,宛如由足底昇起一股烈火,將楊湛
的全身狠狠燒透一遍。
「我從以前,對榮王的風流多情,就有所耳聞。你心思細膩,顧慮周嚴,或許你有自己
的考量,但也要顧及那些為你擔憂的人們。」說完,男子自嘲一笑:「其實與你論及此
事,是我僭越了。」
男子的字字句句,如同雷聲轟在耳邊一般。楊湛只感到自己喉頭無比乾渴,難以成言,
卻拼了命似地,要擠出這句話。「……我對她,真的沒有什麼……」
見他沒有不快的表情,謝璟殊才略帶沉吟地續道:「煙花之地,龍蛇混雜,變化多端,
你身份不同一般,更不能自恃武功而輕忽安危。若當真喜愛那名女子,就算帶回來又何
妨?反正,連我這個仇敵,你都肯收留了……」
聞言,楊湛蹙眉。「她與你,怎能……」後頭那『相提並論』四字,有如一道驚雷,讓
他倏然住口。
只是謝璟殊又怎會猜不到那未出口的話語?男子微微一笑,道歉:「是我多嘴了。」
因為自身情緒正極度紊亂,卻又要努力維持表面上的冷靜,所以楊湛當時並未體會到,
兩人對他那句不完整話語的理解,根本是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笛子。」莫名地,他冒出這字眼讓謝璟殊一頭霧水,楊湛清清緊繃的喉頭,才繼續說
道:「璿姬笛藝為京內第一,若我日後能常來聽你吹笛,便不會盤桓在那煙花之地。」
峰迴路轉,沒想到竟有如此回答,謝璟殊有些錯愕地道:「自是歡迎之至。」
楊湛故做鎮靜地點頭。「那你也早點歇息吧,我明日再來。」便轉身離去。
直到他走出梅園,見到已打著傘恭候在外的顧璉,楊湛才終於肯呼出積鬱胸口的那股熱
氣,讓自己昏亂的思緒稍作冷卻。無奈腦中混亂一片,縱然四周滿是茫茫飛雪,卻不能
讓他有分毫冷靜。腦中一再重覆兩人方才的對話,男子的一字一句,都似深烙在他的心
口般,轟得他心神不定,頭昏腦脹。
而一旁顧璉只是垂首低眉,無視一切,默不作聲地為其遮雪,隨之回房。
走在廊上,楊湛總覺得自己衣裡像沾了什麼香氣。微皺起眉,他自小就對氣味十分敏銳,
況且當年後宮中更少不了以薰香害人的醜事。就因如此,他不只不喜焚香,也厭惡女子
的香粉胭脂,是以就連璿姬身上,也從不薰添任何芬芳。
「不知沾到什麼味道,你等會兒就將這件裘子拿去處理了。」他吩咐著身後的顧璉。
顧璉嗅了嗅,遲疑一會才說:「據玉公子說,這荼蕪香是香中逸品,著衣而彌月不絕,
浸地則土石皆香,不如奴才現在就去取衣來給主子更換,免得到處沾染。」
不知不覺,那皺起的眉頭竟在顧璉的敘述間,緩緩鬆開,再無厭惡。「是嗎?原來這就
是他說的荼蕪香……」他若有所感地沉吟。
顧璉察顏觀色,便不再接話,他若是在此刻繼續提起換裘的話題,怕也無法在榮王府裡
身居這等高位了。
片刻之後,楊湛回到自己起居的棣華院私寢內,就見到擺放在一旁紫檀龍紋櫃上的御製
琺瑯薰爐。此物造型優雅,以黃銅為胎、三足雙耳,藍地紅彩蓮紋、飾以金絲掐花,工
藝純熟,精巧絕倫,竟讓不喜焚香的他,也厚著臉皮將其從宮裡討來,就因此被他皇兄
要挾了一個天大的恩情。此時再看,依然美不勝收,楊湛一邊賞玩這件寶物,一邊臆想
著那人見到此物時的模樣,唇邊就緩緩浮現一點笑意。
侍人們無聲地進入侍候他更衣,顧璉在一旁督看著。正瞧到那件沾了香味的狐裘,一名
侍女依著楊湛過往習性,便要將這毛裘撤掉,顧璉還來不及出聲,便聽到楊湛發話:「擱
著就好,別拿遠了。」
那侍女竟是有些遲疑:「可它沾了香氣……」
顧璉差點沒衝去捂著這侍女的嘴。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誰讓妳敢有意見了?但依他主
子的性情,此刻他也不敢踰越地出言指責此女,只能等待主子那冰冷的怒火降臨。
卻極意外,楊湛的口吻仍然十分平和。「這裘子穿著暖,孤還想留著穿上幾日,全都退
下吧!」
大大地鬆了口氣,顧璉趕忙讓眾人退下,自己依舊侍立一邊。
「你也去休息吧,這些日子,你做得不錯。」褪去鞋襪,楊湛倚坐到那張寬廣的床上,
顧璉便為他解下層層紗帳。
「這是奴才的本份。」依舊垂首斂眉,不矜不喜。「但有件事還要主子定奪。」
「你說吧!」那慵懶的聲音,穿過層層紗幕而來。
「玉公子行動不便,奴才也不好鎮日在解意閣伺候,奴才是想,是否要物色一個周嚴可
靠的人,過去那裡服侍?」
簾裡沉默半晌,直到冷汗都將從顧璉的額邊滴下時,楊湛才說道:「那定要找個十足可
信的人,你告訴他,伺候好了,孤重重有賞;若怠慢多嘴,孤決不容此人苟活。」
顧璉垂首低道:「是。」而恭謹退下。直到退到室外,輕緩將門閤上後,他才抬起頭來。
前院盛燃的金爐,正為幾株新植的綠萼取暖。他見了,一邊伸手拭去額邊的汗,一邊微
微苦笑。
這,怕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
--
美人自古如名將 不許人間見白頭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36.2.78
※ 編輯: bly1111 來自: 114.36.2.78 (06/21 13:39)
推
06/21 20:17, , 1F
06/21 20:17, 1F
推
06/21 20:50, , 2F
06/21 20:50, 2F
這個故事比較慢熱一點,謝謝觀賞
推
06/22 00:55, , 3F
06/22 00:55, 3F
→
06/22 00:56, , 4F
06/22 00:56, 4F
年下攻就是要有一點爛漫的可愛與執著這樣,有表現出來就好
推
06/22 02:06, , 5F
06/22 02:06, 5F
→
06/22 02:07, , 6F
06/22 02:07, 6F
→
06/22 02:13, , 7F
06/22 02:13, 7F
→
06/22 02:18, , 8F
06/22 02:18, 8F
→
06/22 02:20, , 9F
06/22 02:20, 9F
沒錯沒錯!光明正大的戰勝當然是值得讚許的,我就是想表現出這個感覺,
但就因為謝能從另一種看法來看戰爭傷亡,就是這點不同,
讓王爺得到另一種啟蒙,也就因此,有點亦師亦友的關係這樣~~~
不然我看以王爺的性子,會一生都在狡滑陰險之類的詞中打轉吧orz
※ 編輯: bly1111 來自: 114.42.0.218 (06/22 14:05)
推
06/22 19:17, , 10F
06/22 19:17, 10F
推
06/23 10:40, , 11F
06/23 10:40, 11F
BB-Love 近期熱門文章
PTT動漫區 即時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