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琢玉-9
次日雪停,楊湛在早朝過後入宮拜見兄長母親,一起用了午膳,閒話一陣,才被放行出
宮。他在朝內領的是正一品太傅銜,但無論是在故楚或是雍朝,太傅都是位高權輕的虛
職,往往用來榮養年邁的重臣。如今,在滅楚之戰立下首功的榮親王,不只聲名顯赫、
而且才華洋溢,竟在此盛年領受太傅職,原因一直令朝臣們諸多臆測。
或說懼其功高震主,所以元統帝架空其權;又說是榮親王已厭棄權位,不願再立於廟堂
之上。眾說紛芸,莫衷一是,但唯一確定的,就是皇宮之內對榮親王的親厚,從來不曾
稍減。
駕馬回府,顧璉與府內大總管袁瓘就在門口候著了。袁瓘比顧璉大上幾月,皆是因戰爭
而失去父母的孤兒,亦曾從軍報效家國,兩人本不識字,也無善名,戰後被楊湛帶入府
內。之後勤學刻苦,相互扶持,因其才能出眾,被授予總管之職。楊湛憐其名字粗鄙,
便賜此名,也是府內唯二擁有賜名的奴僕,地位不同一般。
待他換好常服,想往解意閣走去時,顧璉低聲稟告:「主子,今天是藥浴的日子。」
腳步略停,卻沒思考太多,轉了方向楊湛就往洗沐的暖閣走去。
暖閣裡並無侍人,只擺放著謝璟殊的衣物,與那最引人注目的醜陋鐵面。
站在一旁凝視片刻,楊湛終於伸手拿起那張鐵面。
既不符合臉型,做工還粗糙無比,表面不只不曾拋光打磨,而且凹凸不平,整日戴著此
物已足夠不適,何況還是這下等劣品。手指一邊摩挲著這張鐵面,他一邊沉思著,直到
謝璟殊已浸浴完畢進入室內,猶然不覺。
「……王爺。」
楊湛抬眼,見到臉色紅潤的謝璟殊站在前方,心中安慰,畢竟那氣色真比當初入府時好
過太多。
「不是說好叫我君澄嗎?再沒人這樣叫我,我都要忘了這是自己的字。」從容地放下手
中面具,說道。
「……君澄,」仍是遲疑片刻,謝璟殊似乎還在適應這份微妙的改變:「你才從宮裡回
來?」
「是啊,被留著用了膳,再聽母后與皇兄嘮唸幾句,才能逃得回來。」說得像由虎口逃
脫一般,讓聽者一陣失笑。「我看你氣色好多了,沒想到這藥浴竟如此有效。」
「確實通體舒暢,血脈活絡,你不如也去浸浴一次,便能知曉其中妙用。」
此話一出,楊湛是明顯地楞住了。
謝璟殊也才發現其中不妥之處,歉意地說道:「我泡暈了頭,胡言亂語,王爺別當真。」
「你又叫錯了。」回神過來,楊湛略帶不滿地說,復又點頭:「我是覺得你這提議真不
錯,物盡其用,本該如此,我卻一直不曾想到。」因此,便要往內室走去。
手臂卻被一把拉住。「不如下次吧,下次等你先用完,我再過來。」
楊湛回頭看著他,目光難以自禁地集中在那黥字上頭,心中掠過一抹酸楚。「你是病人,
還跟我計較這些?」
「……你我畢竟身份有別。」謝璟殊為人磊落,說話少有隱瞞:「方才是我暈了頭,當
初在軍中,物資困乏,都是如此與同袍們共用,但你不一樣,你是雍朝的榮親王。」
「所以你依然記得我是榮親王,你依然分著我們的身份。」說著,楊湛輕輕執起男子握
在自己臂上的手。「你若還是恨我怨我,不如刺我幾刀,這是我欠你的。若是我能大難
不死,日後便不要再與我計較這些無謂的名份,可好?」
男子那雙墨黑的眼注視著他心意堅決的神情,嘆息:「我從來就不怨你恨你,縱然要怨
要恨,對象也不是你……」
聽聞此言,楊湛百味雜陳,真不知該喜該憂。「既是如此,就與我平輩論交,別再掛念
那些虛名!你既然能與屬下一同洗沐,又怎不能與我同池浸浴?」
謝璟殊終於讓步。「好吧,你就去試試吧,別泡太久,我在這裡等你。」
「好。」聽得那個『等』字,心中莫名的煩悶居然一掃而空,而後,楊湛由懷中取出一
把墨色的竹笛。此笛色澤通透,飾有朱赤飄穗,再以珊瑚鑲口,極為美觀別緻:「這是
我求皇兄賜下的,聽說當年伐盡御苑之竹,製了二十多把笛,唯有此笛音色透亮,有如
龍吟鳳鳴,說是柯亭笛再現也不為過。」而將此笛交到男子手上。
「要給我的?」謝璟殊微微蹙眉。
「當然。給你,等會兒再吹給我聽。」他說得理所應當。
謝璟殊略有遲疑。「……如此贈禮,更該送去蒹葭樓那裡吧?」
楊湛心頭一震,他今日一見此笛,就只想到謝璟殊,再記不起其它了。此刻憶起那情景,
讓他份外尷尬,只能勉強搪塞:「先不說你笛藝冠絕,璿姬那裡,又豈差這把笛子?」
「這可是御製逸品,被你說得像在路邊撿到似地。」微微笑嘆,似有一點無奈:「那我
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再坐回躺椅,開始擺弄樂器,愛不忍釋,似是十分鍾意。
楊湛看著他這模樣,嘴角染上一點笑意,才掀起垂簾,繞過遮蔽的雲母屏風,進到內室
去。
正當他泡得昏然欲睡時,竟由外頭傳來清澈的笛音。聽到那周折而熟悉的旋律,他便頓
時清醒。
和著淙淙流水,讓那笛音更顯得幽遠嗚咽,觸人心弦。
便是那首他最愛的『采薇』。
據說,當年身為楚相的謝逸與諸子論『詩』,各述佳句。其中有說『白圭之玷,尚可磨
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這等君子慎其言行的箴詩;也有說『鳶飛戾天,魚躍于淵。
豈弟君子,遐不作人?』這等君子作育人才,使上下和樂的美德。待到最被看重的長子
謝璟殊時,卻出人意外,道出了『昔我往矣』此詩。
聽說,對諸子所選之詩加以評論,或賞其心志遠大、或讚其德行兼備的謝逸,卻在那時,
望著這個備受期待、資質奇佳的嫡長子,默不作聲,幽然嘆息。
如此逸事,天下傳聞。尤其在謝氏族滅後,更有些人以此事發出謬論:『采薇』此句雖
然傳誦千古,卻畢竟感時傷事,不夠大器。而就因謝璟殊個性優柔,不敢違逆楚帝命令,
才讓偌大的謝氏族滅。
楊湛初聞之時,啞然失笑。若真是優柔,又怎敢以寡擊眾,並讓他雄才大略的父皇戰死
沙場,讓雍國精銳潰不成軍、落荒而逃?只是,那時誰也不能體會,謝璟殊怎會在眾詩
之間,獨愛這首『采薇』。
時至今日,楊湛才終能夠理解……
而這段音韻,也就因此論詩的韻事,再加上是謝璟殊所創,使眾人競相爭學,風靡天下,
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鄉間野叟,就算不曾讀『詩』,也能應和旋律哼上一段。
早已聽過無數名家演奏,楊湛自認對此曲已爛熟於胸,卻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自己過去
所聽的,都只是膺假的仿作,根本不及真品的一絲一毫,他竟還痴傻地以為光聽那些曲
子,就能夠了解謝璟殊那深沉的情思……
不夠的,他怎能輕易地理解這個人?這個明明雄才大略,叱吒風雲;卻又悲天憫人,甘
於平淡的謝璟殊……
眼角一片酸澀,心口陣陣緊縮,楊湛情難自禁,隨著音律緩緩吟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音律一番三折,層層疊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而隨著詩句吟畢,那縷淒切的笛音也
緩緩沉寂下來。直到楊湛走出浴池,見到那依舊執笛端坐的男子,他的臉上明明漠無表
情,但楊湛卻能感到,那份錐心泣血、悔不當初的疼痛……
「其實當初,令譽曾經叫我走……」男子平靜地說著:「他說他輕諾寡信、陰險善嫉,
治一州縣可,治一國則亂;他說他若得掌大權,內外平靖,那麼一定會剿滅功臣,族殺
謝氏。所以,在臨終之際,他叫他來到病床之前,逼他喝下自己的血,要他對天、也對
他立下咒誓,若有違逆,必然痛苦終生,不得好死。」
停頓片刻,謝璟殊微微苦笑:「就因那人貪生怕死,不敢違咒,所以,我現在才能夠活
在世上。」
楊湛聽著這宛如自語,從來無人得知的述說,才恍然記起那個能被謝璟殊親膩叫喚的『令
譽』,便是故楚昭懷太子周曄的字。那麼另一個連名字都不願提及的人,必然就是楚國
末帝了。周曄確實慧眼獨具,善於識人,竟能在那麼久之前,就看穿楚末帝卑劣的心思,
不只能果決地要謝璟殊離去,也能抓緊末帝的弱點,以此要挾,逼其守誓。
這才能在那片殺紅了眼的屠戮中,殘留謝璟殊的一條命……若不是因為周曄的遠見睿智,
與他的鮮血執念……
思索至此,楊湛的心頭,又不知為何酸澀地揪痛起來……
「我若真要怨要恨,又怎會是對你這個,無辜的敵人呢?我只恨自己,不能說服父親與
族內耆老,及時隱退避難;我只恨楚滅那時,我不能爬到楚宮去,飲那人的血、啃那人
的肉,不,若是碰到他,我還嫌自己骯髒了……」
男子的語氣明明平淡無波,他卻聽得痛心疾首。
「楚國既亡,謝氏已滅;他死了,我卻還活著,」謝璟殊一邊撫摸手上的竹笛,一邊垂
下眼,以那空寂慘淡的神色,宛如心死般地說著:「我酷愛這首『采薇』,卻從沒想到,
竟是一語成讖……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此詩千古流傳,此樂
膾炙人口,卻有誰、真能明白我的憾恨與哀傷……」
楊湛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只能這樣看著他,只能壓抑心中一切,在他身旁,沉默而痛
楚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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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自古如名將 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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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要做什麼呢?王爺可能還什麼都不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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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專門研究謝玉郎之類的,還好玉郎沒特別愛穿什麼衣服帽子
不然我看他應該會一五一十地學下來,有夠純(蠢)的
※ 編輯: bly1111 來自: 111.250.139.31 (06/26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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