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三章 by闌
第三章
(上)
柳彥傑去滬西的時候只有早上九點。柳晨曦留在大廳看書。他讓美娟點著了
沉香。那燃起的煙始終一抽一抽的,被不知從哪裡鑽進風打得亂成一團麻線。
東面的電梯響起,下樓的是朱麗。
「晨曦,今天也沒出去?」朱麗一身紫紅旗袍,外面罩件白狐皮短大衣,臉上
化了妝。雖然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但身材還很瘦條,走路也是有風韻的。
「彥傑剛去了滬西,我等他回來。」柳晨曦放下書。朱麗又塗了巴黎香水,他
不懂為什麼女人會喜歡這種衝鼻子的味道。
「他回來過?這孩子,回來也不和我說一聲。」朱麗抱怨了幾句又道,「我同
張老闆的太太約好,十點去南京路的老介福買衣服,聽說那兒又出了不少巴黎新
樣。」
「二媽是該多買些時新的衣服,快過年了。二媽長得漂亮,更該好好打扮。」
朱麗極會保養自己,柳晨曦想,有這樣的女人,所以父親沒再娶其他的姨太。
朱麗聽得歡喜。她喜歡男人說她好看,哪怕這男人是大太太的兒子。「晨曦
,你也出去走走,別總待在家裡。彥傑和你爹過去一樣,不著家。不會那麼快回
來。」
笑著送朱麗出門,回到房間的柳晨曦無事可做,想到朱麗的話,突然湧起外
出看看的念頭。他換上從英國帶回來的大衣。
外面的風有些大,柳晨曦將帽子壓得更低。
多年沒有在家常住,柳晨曦對上海已有些陌生。電影和戲都不是他喜歡看的。
柳晨曦想到上回來上海時,霞飛路上開了家沙利文飲冰室的支店,但這種大冷天
去,實在太不聰明。最後,他還是決定到霞飛路的DD's喝咖啡。
貝當路離霞飛路雖然近,但其實還是有些距離,柳晨曦想試一試乘上海的電
車,這對他倒是新鮮玩意兒。在上海,他更多時候是坐柳家的流線型汽車。當他
走到劉福告訴他的車站時,銀紅相間的車站木桿前已經站了不少等車的人。不相
識的人各自張望電車將要駛來的方向,多日不見的會小心地詢問朋友如今住幾上
幾下,互相熟悉的則聊著當天的米價,然後免不了抱怨瘋漲的米價和黑心的買賣
人。柳晨曦從人們嘴裡聽到柳彥傑的名字時,車來了。
車子比較新,白籐繃的座椅。
賣票員穿著制服,動作十分嫻熟。柳晨曦給她一角,她看了眼他身上挺刮時
髦的毛呢大衣,給了柳晨曦一張頭等票,裡面還夾著三分找頭。柳晨曦到的地方
三等票只要二分。柳晨曦笑了笑,拿著票到頭等票才能坐的靠車欄那邊椅上坐下
,欣賞車外風景。三等票在他身邊站著,擠來擠去,努力站住腳。這麼冷的天,
三等票卻冒著汗。它們對頭等票永遠是羨慕的。
柳晨曦在霞飛路亞爾培路下的車,步行到DD's咖啡廳。DD's有兩層樓,二樓
才是喝咖啡的地方,環境很雅致,周圍一圈火車座沙發,中間有個小舞池。
點了咖啡後,柳晨曦一個人細細品著,有時也會把目光投向舞池看表演。
DD's是個容易集聚作家、記者、藝術界人物的地方。不少類似星探的人,上
前要和他搭訕,都被他婉轉地拒絕了。柳晨曦更喜歡看別人聊天。坐在東邊角落
的是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談著什麼,很激動,柳晨曦猜他們在討論如今
敏感而又畸形的政治局勢。火車座沙發上,有個正在看報紙的男人,鼻樑上架著
一副黑框眼鏡。可能是注意到了柳晨曦的目光,他有時也會向柳晨曦望上一眼。
窗邊,有一位時髦的小姐,她戴著深藍色禮帽,西式呢料的連衣裙也是暗暗的藍
,胸口別著一朵棗紅帶羽毛的絹花,腳下是雙黑色亮皮高跟鞋。她不停望著窗外。
或許是等人,柳晨曦不由這樣想。
快中午時,那位小姐等的人到了。是個穿袍褂的男人,袍褂外罩了件貂皮領
的大衣,頭戴一頂黑尼禮帽。在西式的咖啡廳穿中式袍褂,有些不合時宜。柳晨
曦注意到他的同時,反而不如別人來的驚訝。三爺是合適這種打扮的。
白三爺也注意到了他,摘下禮帽,衝他頷首一笑。
白三爺和那小姐在窗邊說話。柳晨曦偶爾也會注意他們。他能從他們的神態
猜測,白三爺是篤定的一方,小姐是著急的一方。兩人對話沒有維持很長時間,
期間,那小姐還去櫃檯打過一個電話。最後兩人似乎談妥了什麼,小姐先離開了
咖啡廳。
小姐走後,白三爺特意走到柳晨曦的座位前。「柳先生。」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三爺。」柳晨曦站起,禮貌地點頭問候。
白三爺叫來女招待要了咖啡,順了順袍褂先坐了下來,柳晨曦也跟著再次坐
下。「柳先生早上遇到周景了?」白三爺問。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麻煩到了三爺?」柳晨曦態度謙恭。
白三爺笑了笑,沒有答他的話。他端起剛點的咖啡,淺淺嘗了一口。「上次
你給我的是南北朝時的鎦金開元通寶,昨晚我讓人替我估了個價,是個還不錯的
價。我沒想到你是柳老闆的兄弟。」
白三爺兩句話轉得生硬,柳晨曦琢磨他的意思。他想了想說:「我也才知道
,三爺是彥傑的朋友。我不懂這些古董。與其讓我這個不懂的人糟踐了好東西,
還不如讓它留在三爺那兒。而且之前我把它給了三爺,那通寶就是三爺的了。」
咖啡廳響起華爾茲舞曲的音樂,有幾對青年男女滑進舞池。
正是中午時間,兩人都感到有些餓,白三爺建議就在一樓大菜廳吃個便飯。
菜點得不多,但上得不快。間隙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用過午餐,白三爺微笑著站
起身。「柳老闆過去總和我說,柳先生只會在學堂裡做學問。他真是說錯了。柳
先生不只會做學問。可惜今天我有事,不能多聊,先走一步。下次有機會,我一
定會登門拜訪。」
柳晨曦也立即站起,道:「三爺太客氣了,理應我和彥傑拜訪您才是。」
「今後就是朋友。」白三爺戴上禮帽。他慢步走到門口時,兩個保鏢一前一後
跟了上去。
一輛雪佛蘭已經停在DD’s門前。不久白三爺的車便消失在霞飛路茫茫人海中。
柳晨曦想著回家也無事可做,便回到二樓咖啡廳,讓女招待取份報紙來讀。
咖啡廳角落裡本有給上咖啡廳喝咖啡的人提供當日各大報館的報紙。不巧,今日
咖啡廳人來得多,柳晨曦想再取報時,報桶內已經空了。白俄女招待無措地低頭
向柳晨曦解釋。
「這位先生如果不介意,可以看我手邊這份《申報》。」此時,坐在火車坐沙
發上那位架著黑框眼鏡的男人開了口,將一份申報攤在桌前。
「謝謝。」柳晨曦在他身旁坐下,點了杯咖啡,悠悠讀起報。租界報紙上的標
題總少不了抗戰,柳晨曦選了幾篇讀。翻開後幾版,還有最近上海發生一些暗殺
報道《神秘男子被殺於XX飯店》、《黑夜的槍聲》、《買辦被刺之謎》。
舞池邊的樂隊換成頓挫感強烈的斷奏式演奏,青年男女隨之舞起帶有霸氣的
探戈。東邊角落的那群大學生的說話聲也逐漸響了起來。
柳晨曦聽到左邊一個頭戴鴨舌帽的男大學生低著頭說:「我看單子就在今晚
撒,聖母院路(近霞飛路),撒完馬上離開。」
「昨天我在滬西警察局門口看到他們貼的佈告,說在滬西『越界築路』地方的
居民以後報案都要報到滬西警察局。」另一年輕人道。
「之前不都是報到租界警局?東洋人已經控制那地區的警察權了?看樣子,租
界警察也忌諱東洋人。」
「所以,趁東洋人的勢力還沒有擴大到租界裡,這事越早做越好。」鴨舌帽說。
柳晨曦佯裝看報,耳朵卻一直注意著那群年輕人。
「租界警務處最近常抓路人抄靶子(搜身),大家要把東西藏妥,別讓租界巡
捕給抓了。」圓臉學生提醒同伴。
「那些租界的警察就會欺負我們老百姓,他們有這個力氣不如去管管那些米販
子、開賭場、賣大煙的!」身穿呢格褲的青年義憤填膺。
「他們不敢管!」鴨舌帽雙手交叉插在胸前,擰緊眉頭,「那些米販子、開賭
場、賣大煙的,背地裡都有東洋人替他們撐腰。」
「還真是無法無天了!」呢格褲青年握拳憤道,「那些混蛋還是不是中國人!」
「那些人表面上都是中國人,做正當生意的。你瞧,就像那貝當路的柳家,表
面上開的是顏料堂,暗地裡,在滬西已經做起第二家賭場的買賣了……」
聽到柳家,柳晨曦心裡一驚,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他不敢相信柳家會
做這樣的事。
這兩年都是柳彥傑在打理柳家的生意,是他的主意?柳晨曦知道柳彥傑做事
一向膽大妄為,但從不曉得他會膽大到什麼程度。販米的事,柳晨曦聽柳彥傑提
過,當時他很生氣,但他管不了。本以為柳彥傑「作惡」也就做到這份兒上了,
如今看來,一個人一旦貪上了,是沒有底的。
柳晨曦舉杯喝完咖啡,感覺心裡平靜些後,收起面前的報紙,匆忙起身準備
回家。
「柳先生,你的帽子。」身旁架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指了指柳晨曦遺忘在座位上
的禮帽。
柳晨曦回首,警惕地凝視這個男人。
男人從報紙中抬起頭。「抱歉。之前不小心聽到你和白老闆說話,」可能是
想討好柳晨曦,男人自報身份,「我是《社會版報》的編輯,蔡恆。」
柳晨曦重新打量蔡恆。一套深駝色西服,塗了發蠟的短髮雖然梳得一絲不苟
,卻因那副過於寬大的黑框眼鏡,顯得沒有精神。柳晨曦不是很喜歡與報界的人
打交道,這些人遠比外表精明得多。
柳晨曦拿起帽子,說了聲謝謝,轉身要走。
「柳彥傑在滬西開了兩家銀嶺山莊。有一家是半年前新開的,據說過去是醫院
,現在生意非常好。賭場可不是我們旁邊那些年輕人在玩的角子機,就投幾個分
幣角幣的。這都是辦家家酒。賭莊玩得都是法幣。一夜傾家蕩產的都有。北邊就
是蘇州河,投那兒去的人也不少。柳家在租界這些年輕人眼中和滬西那些十惡不
赦的警察做得是一樣的事。」蔡恆自顧自說,很得意地看到柳晨曦又望向他。
「你把這些話說給我聽,是什麼意思?」聽到醫院、賭莊時,柳晨曦心咯噔一
下。
「和那些學生一樣,我也只是隨意說說」,蔡恆看柳晨曦一臉自責的憤慨,又
問:「看先生的表情,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那家新開的賭場在什麼路上?」柳晨曦心有不祥地問
「勞勃生路。」蔡恆說。
柳晨曦渾身像被爬滿了蟲,他從嘴中擠出幾個字:「華丹醫院?」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蔡恆點了點頭。
柳晨曦戴上禮帽,轉身離開咖啡廳。他一邊後悔今天出來走這一趟,一邊又
慶幸今天走了這麼一趟。不是今天在外面走,還不知道柳彥傑瞞著他做了多少混
蛋事。柳彥傑傷天害理的買賣竟然已經做到他頭上來了。
回程時候,電車出了問題,停在半路。無論是頭等票還是三等票,都只得下
車,等下一輛開來。柳晨曦完全沒心情等,他憑記憶拐進一個長長的弄堂,準備
走回紅屋。
上海的弄堂是四通八達而又嘈雜的,連沒人的時候都有油紙的聲音在風裡嘩
啦嘩啦得響。柳晨曦轉過第三個弄堂口時,身後跟上了幾個唱新聞的賣藝人。他
們嘴裡裡哼著小曲「今兒就要把那米商的情事唱一唱,米商那婆娘真漂亮,大大
的眼睛頭髮長,不愛那米商愛出牆……」主婦與娘姨們打開屋門,紛紛跑到弄堂
裡來湊熱鬧。這讓這個只有三米寬狹窄的老式弄堂,更擠得難以走動。
柳晨曦撥開人群加快腳步,正準備在前面沒人的道路口打彎,前方傳來「叮-
叮-」兩聲悠長銅鈴響。柳晨曦知道那是有算命先生在做生意。
段哀怨的弦子聲在柳晨曦走過時,突然停止。
柳晨曦回身望,正對上一對凹陷的眼窩。
「算命嗎?」那對眼窩問。
「不用。」
老瞎子沒有眼珠,一動不動,卻看著柳晨曦。
柳晨曦轉過頭,心底一陣冷颼颼,這股不舒服的冷逐漸擴大,通過血液一直
鑽到腳趾尖。
一條老弄堂裡,柳晨曦不停地向西走,身後是老瞎子重新彈起的弦子聲。
繞過下一個道口,柳晨曦再向算命瞎子的方向看,沒有人影,只有掛著一條
條黑色水跡的舊圍牆。他繼續向前走,轉過一個又一個口,總覺得還能聽到那個
淒涼的弦子聲。走出弄堂,柳晨曦不放心地再次停下。
一輛插著太陽旗的綠色軍車突然從柳晨曦前方呼嘯而過,柳晨曦立刻側身向
後躲閃,撞在骯髒的青磚牆上。
(下)
柳晨曦花了不少時間才走回紅屋,冬日的天暗得快,天又漸漸黑去了。屋裡
坐著柳彥傑,拿著紙和派克金筆,正同劉福交代什麼事。看見他回來,放下手中
東西,柳彥傑又仔細瞧了瞧他一身的狼狽,問道:「怎麼弄成這樣?」
「我上樓換身衣服。」柳晨曦原想質問他賭場的事,但望了眼一旁站立的劉福
,想想還是先壓下了火氣。
這天夜裡,柳晨曦往父親那兒送了一頓飯。吃飯時,他壓抑著對柳彥傑不滿
,與他還有朱麗一起吃了晚飯。這頓飯吃得柳晨曦心裡很煩悶。晚上,柳晨曦交
代吳媽燒了桶香草藥湯,送進房間泡了澡。
他沒有睡。
他在等柳彥傑上樓。
一直等到英式落地鍾敲了十一下,樓道裡傳來輕微地腳步聲。
柳晨曦打開門,靠在門邊,注視著正走上樓的柳彥傑。
柳彥傑已經不是早上那身黑西裝,換了條褐色長褲,上身一件白毛衣。他似
乎不驚訝柳晨曦在這兒候著他,甚至柳晨曦眼中透出的對他的不滿與鄙夷也在意
料之中。柳彥傑漫不經心地道:「怎麼還不睡覺。」
「你該有話要和我說。」柳晨曦責問。
「明天再說。」柳彥傑停在他面前。
「我們有需要現在就談的事。」柳晨曦緊抓不放地看著這個男人。
柳彥傑目光凌厲。
柳晨曦毫不避閃柳彥傑的目光。「進房間談談。」
柳彥傑又向他望了一眼,視線在他敞開的領口以及衣袍下□□的雙腿間停留
了片刻,最後回到他那張俊秀的臉上,「我希望你以後不會再穿成這樣,邀人進
你的房間。像什麼樣子,不成體統!」
「什麼體統不體統,我是你大哥。」柳晨曦待柳彥傑進屋後,輕輕關上門。
「你把賭客迎進醫院,成體統?」
柳彥傑意味不明地朝柳晨曦笑了笑後,環視了下房間。這間屋子一直空關著
,柳晨曦偶爾回來住。窗上吊著暗紅色絲絨窗簾,四周是暖黃的壁紙,地上鋪著
法國進口的印花羊毛地毯,天花板則是退了色的洋紅。房裡能坐的只有一把籐椅
,此時它正被柳晨曦換下的衣服佔據著。其他擺設不多,一個做工細緻的紅木箱
子,上面有柳晨曦經常看的書和文房四寶。箱子旁邊還放著紅褐色瓦缸,缸裡插
著幾卷書畫。
靠牆一張床。
和柳彥傑房裡的不同,這是一張西化的中式床。上圍四面是四君子的雕花,
下圍的長圍處都開了可以上下的口,圍合的地方則是簡潔的鏤空條紋花案。床上
平整地橫臥著乳白色鴨絨被,上面壓著一條和窗簾顏色相同的暗紅毛毯。
床邊的黃花梨矮櫃上,擺著一盞小燈。象牙色的燈罩裡透出微弱的光。
柳彥傑毫不客氣坐在柳晨曦的床上。「去過滬西了?」
「沒有。但我知道。關於你的事,這裡知道的人很多。」柳晨曦說,「我想聽
你解釋一下賭場,還有醫院的事。」
柳彥傑從口袋中掏出香煙,咬在嘴邊。沒有點火。也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從小大膽,爸也欣賞你這點,」柳晨曦走到他面前,繃著臉說,
「但是,這也要有個尺寸。現在,你不但在租界投機糧米,還在滬西開賭場。甚
至把賭莊那種害人的生意做到我頭上來了?」
柳彥傑沉默不語。
「爸他們知道你在外面開賭場嗎?」
柳彥傑取下嘴中的香煙,夾在手指間,放肆地搭在床圍上,向柳晨曦不懷好
意地笑了笑。
「醫院的事也知道?」
「這或許不知道。」
「外公留給我的醫院,有遺囑的憑證,是我的財產。我知道前幾年是爸在幫忙
維持醫院的事,這兩年爸身體不好,把事情都交給了你。哪怕日軍進入上海後,
醫院一直空關著,你還在幫我打理那地方。你們辛苦,我心裡也是有數的。你平
日做什麼我也從來不管。但是,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商人。我不能看
著上海現在這個樣子,還昧著良心發國難財。明天,請張律師來,我會把該劃給
你的份兒劃給你,我們之間在華丹醫院上,從此兩訖。你的那些東西、那些人,
也請你盡快帶走!」柳晨曦說。
「我以為,你應該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柳彥傑隨意地在床圍上敲弄煙條,
皺眉看著靠在床柱前的柳晨曦,「你不是還在書院聽了演講就會激動的大學生。」
「我倒是寧可我們還是那樣的大學生。」柳晨曦遺憾地說。
「那些吃著白飯還滿懷莫名激情,清高的大學生?每天叫囂著局勢、抗日,撒
個傳單就標榜自己是愛國人士。那能救得了國?我告訴你,那叫自我滿足。你也
一樣!」柳彥傑嗤笑,「你把醫院要回去,想幹什麼?開義診?求死扶傷?我們
柳家不做這賠本的買賣!」
人一做生意就變壞,柳晨曦不禁想。柳彥傑還在讀書的時候,比現在簡單的
多,過去的柳彥傑是喜歡正義的。如今正義在他眼中已經成了個笑話。
「我們想法不同,」柳晨曦說,「我和你不一樣」
柳彥傑突然扔了香煙,站起來,一手抵在他身後的床柱上,逼近柳晨曦。
「你和我確實不一樣!你根本不明白我和你之間的區別!」
他靠近柳晨曦,柳晨曦甚至能將他眼中的怒意看的清清楚楚。柳彥傑他把他
罩在自己的黑影中,近得令柳晨曦感到不自在。
「你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她去世的早,父親覺得對你有虧欠。十年前,你就
是這個家裡的寶。傭人喜歡你這個正牌夫人的孩子,從你出生你就是個真正的少
爺。而我,我是個小妾的兒子。我的母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姐。她從嫁進柳
家那天開始,就每天提心吊膽地怕爸再納女人進來。她再好也是沒用,再好也比
不上你母親。活人永遠不能和死人比。後來她有了我,她有了個兒子。但她的兒
子和大夫人的兒子不一樣,她的兒子不能做錯事。這個家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
和我母親,等著看我們母子倆的笑話。十年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努力才得到父
親的肯定?我八年前從學校提前修學完跟著父親學做生意,在租界買房子,投資
做各種各樣的買賣。我也有差點被人砍了的時候,但我還是做了,我成功了。現
在,家裡那些僕人打心裡尊敬地稱我一聲『二少爺』,外面人也客氣地叫我『柳
老闆』。我要為我母親爭氣,也要為我自己爭口氣。我要坐穩這個家。你需要做
這些嗎?你只要在學校裡讀你的聖賢書。」
「這和你做那種買賣沒關係!」柳晨曦迎著柳彥傑的目光,「你現在是幫著日
本人在害中國人!害我們的同胞!」
「你這些年都在國外,我想,你一定不知道這裡的狀況。自從日本人進入上海
,生意就不好做,破產的天天有。昨天還在和平飯店屋頂花園上喝洋酒的人,今
天就可能因為破產跳樓自殺。你常看報紙,難道就只看到江浙抗戰了。那些棉花
市場崩潰、商人自殺的文章都看不到!知道我最痛恨你什麼嗎?你的高貴!你思
想聖潔!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就像外面那些人罵的一樣,你心裡不也這樣罵過我
這種開賭場的人是『畜生』『助紂為虐』『賣國賊』!大哥,柳家把你養得太好
,讓你有機會高高在上地來教訓我。我真該現在就把你扔出去,讓你看看清楚什
麼叫上海灘。你以為,你在國外的學費從哪裡來?告訴你,就是站在你面前的
『畜生』——我,靠那些無賴買賣賺的錢供你讀書。沒錯,你二弟就是個『畜生』
,抱著東洋人大腿發國難財的『畜生』。而你,是個靠『畜生』養活的大少爺。
現在,你明白點了沒有。你的聖潔也不見得多神聖,它是靠讓別人傾家蕩產換來
的。」
柳晨曦想辯駁,卻又被柳彥傑狠狠地抬起下巴。
「如果你的二弟不做這樣的買賣會怎樣?」柳彥傑冷冷地說道,「我們家早就
和那些破產的人一樣,家破人亡。你有錢在國外讀書,能住現在這樣的房子,出
門坐車,不愁一日三餐?更別說我們家還有個每天吃昂貴藥材的父親。我拿什麼
去換這些錢?靠你開醫院給人治病?就你這個神聖的性子,動不動就是義診,怎
麼維持這個家?你要是個女的,我還不如把你給賣了,讓你去吃別人家的飯!你
知道嗎,這兩年上海淪陷,我每天想著怎麼賺更多的錢,養活這個家。柳晨曦,
你從不需要考慮我考慮的這些事。我讓你在外國讀洋文搞研究,不是用來回上海
酸我的。」
柳晨曦用力掙脫柳彥傑。「我沒酸你,也沒瞧不上你,我是瞧不上你做的那
些事!」
「那些事總要有人做!」柳彥傑拎住柳晨曦的衣領,將他抵在柱子上,「你該
慶幸。做得那個人是我,不是你!」
「你的意思,你做這些事還很偉大了是不是?你現在已經是柳家的半個掌權者
,容不得我說話!如今我只是在你二少爺手下才有口飯吃,那我是不是還該討好
你?」柳晨曦甩開他的手,掙脫挾持,憤怒地說,「對了,我還該慶幸自己不是
個女的,你沒把我給賣掉!」
柳彥傑稍微放鬆了神色,看著柳晨曦的眼睛道:「如果我是你,我會閉上眼
,就當什麼都沒看到。」見柳晨曦倔強的沉默,柳彥傑愈加逼近他。他伸出手,
帶著一種雄性的侵略探進柳晨曦的前襟,挑釁似的在他胸前撫摸了一下。「還有
一件事你搞錯了。我沒有把你抵給哪個日本軍官,不是因為你是男人。我只是,
還不想見自己的大哥去做那種齷齪的事。」
柳晨曦握緊拳頭狠狠地打在柳彥傑臉上。柳彥傑迅速側過頭。他沒有躲過,
嘴角有些辣辣地發疼。柳彥傑不覺得生氣,柳晨曦恨恨的表情反而讓他更暢快了。
「好了,打也讓你打了。你也該出氣了。沒什麼事,別盡想些有的沒的。如果
你想當醫生,我可以托人把你介紹進租界裡的仁濟醫院,」柳彥傑替他整理被弄
的大敞的領子,「等有空,我再帶你去百樂門舞廳跳跳舞。再過幾天,你自然就
會忘記那些不切實際的事。你會發現上海灘、還有我的好的。」
柳晨曦極為不快,用力推開柳彥傑:「出去!」
柳彥傑不以為意,拉住柳晨曦繫在睡袍上的繡花衣帶:「弄好就走。」
屋裡壁爐中的炭火燒得很旺。
柳晨曦穿著一件中長睡袍,能遮住臀的,裡面空無衣物。腿間投下一片陰影
,若隱若現,兩條修長的腿則完全露在外面。柳彥傑解開衣帶後,停了片刻。他
看著柳晨曦。柳晨曦被他看得有些彆扭。正想發火,柳彥傑又小心仔細地替他拉
挺睡袍,將他腰間的帶子重新繫好。
「這些年我花在你身上的錢不少,老實說,把整個華丹醫院劃給我都不嫌多。
如果你想要回華丹醫院,把我用在你身上的錢還了,就能拿走。」說完,柳彥傑
轉身離開房間。
柳晨曦一拳砸在床柱上。「柳彥傑這個混蛋!」
第二天,柳彥傑差陳琦將一張滬西的通行證交到柳晨曦手中。柳晨曦明白,
這是柳彥傑給他的賠禮。
畢竟,柳彥傑還沒有忘記柳晨曦是這個家的大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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