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九章 by闌
第九章
正月十五一過,柳彥傑去了外地。朱麗請了幾個牌友到家裡搓麻將。
紅屋又回到年前的日子。
那夜後柳晨曦擔心柳彥傑不再準備實現之前對醫院的承諾。柳彥傑卻
並沒有停下找房的事情,只不過他不再親自出面,而是把事情都交給了陳
琦。陳琦陪柳晨曦在滬西走了好幾回,三天前終於定下了勞勃生路靠近戈
登路的一棟房子。
柳晨曦答應過原先一同在北平工作的朋友,只要他在上海把事情辦妥
就與他們聯繫。信是一周前寄出去的,今天來了回電,對方直接將電話打
到家,倒是柳晨曦沒預料到的。兩人約了下午三點,在新雅茶室見。
三點不到,柳晨曦趕去新雅。
正是吃下午茶點的時候,柳晨曦的車到四川路上的新雅時,門口已有
不少人。羅烈為他開門。下車後,這個白俄混血的年輕男人開車去找車位
,柳晨曦則走上二樓茶室。
新雅的茶座不多,柳晨曦做好了等座的打算。沒想到臨時有茶客退出
雅間,柳晨曦省了等待的時間。他點了一壺雲霧,又額外叫了兩份點心。
朋友來的很準時,正三點踏進茶室。一襲中山裝,鼻樑上架著一副金
絲邊眼鏡,模樣很清俊。
「林牧,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到上海了。」柳晨曦站起來。
林牧淺淺地笑。「之前我們說好,只要你在上海把醫院辦起來,我還
有其他人都會來幫忙。我收到你的信,通知了其他人後,就先過來了。」
「坐,快請坐。」
兩人落座。
女招待端著茶過來,為二位先生倒茶後,退出雅間。
面對朋友,柳晨曦直言不諱:「醫院一下辦怕有些難,很多事情要做
。部分設備還需要買新的,資金不夠,人手也不夠。資金,我會再想辦法
。人員方面,最缺的是專業的醫生。能有你們幫忙真是太好了。另外,我
準備回聘一些原先在醫院工作的老員工。」
柳晨曦揭開茶蓋,一股淡淡的茶清香,他繼續說:「人員管理制度方
面,我想請你幫忙制定。」
林牧氣質儒雅,書香門第出身,比柳晨曦大五歲,雖然平日言語不多
,看起來內向,但在工作上卻出人意料的雷厲風行。林牧喝了口茶,說到
:「之前我學修了管理,也在北平的醫院做過事。我先把他們的那些寫下
,然後根據我們需要的修改。等這些做好,我們再討論。」
「這樣最好,」柳晨曦說,「我原先工作地方育嬰堂的主任也願意幫忙
,到時我請他也為我們指導一下。」
林牧自然也詢問了些其他關於的醫院。柳晨曦想既然要共事,有些東
西瞞也是瞞不住的,他同林牧坦白了華丹成為賭場的事。林牧個性內斂,
哪怕生氣,面上是從不表露的。他只說了句:「有人選擇生存,有人選擇
生活。你二弟是個很會生活的人。」林牧緩緩拿起茶杯,一口喝掉裡面的
茶。柳晨曦怕提起柳彥傑,一說到他,心裡就會莫名的黯然。
柳晨曦按了電鈴,招喚女招待加水。「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公共租界愛文義路上的公寓。」
愛文義路上多是花園洋房,公寓也是較好的公寓。聽林牧暫住在公共
租界,柳晨曦放心不少。
新雅茶室的點心做得精緻。女招待也很漂亮,臉蛋是鵝蛋的,皮膚白
皙,手小巧而瑩潤。新雅算是上海灘上較為上層的茶室,除了茶葉好、點
心精究,不少茶客還衝著裡面的女招待而來。茶資一般五到六元,在普通
老百姓看來是有些貴。來這裡喝茶的,大多是租界裡條件比較好的人。
雅間內乾淨清幽,過去文人喜歡在這邊品茶做文章,後來商人也愛到
這茶室談生意。柳晨曦和林牧在新雅坐了一個小時,倒也喜歡上這邊的氣
氛。
兩人正說著話,外邊傳來一陣不平常的喧鬧。柳晨曦忙問送點心的女
招待,發生什麼事。
女招待面色不好看,小聲告訴。隔壁雅間招待了三個日本軍,一個日
本憲兵看上了裡面的女招待。「姑娘替他們倒茶,日本人拉住她的手不肯
放,後來又要……」女招待雖然沒說下去,但後面的意思誰都懂。
外面鬧得越發厲害,已有不少茶客退出雅間,柳晨曦和林牧隨之走了
出來。東面的雅間外站著兩個穿日本軍服的男人,其中一人手裡還拽著個
姑娘。姑娘是不願意的,硬是扭過頭。那男人用力揪住她的辮子,將她的
頭擰向自己,刺刺的鬍渣磨蹭著姑娘的臉,嘴裡滿是污言穢語。憤怒的國
人不少,大家將怒火壓抑在心中。
柳晨曦注意到雅間內還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他已經穿上了西式
大衣,從敞開的外套裡,柳晨曦看到了與那兩個日本軍相同的軍裝。柳晨
曦看他的時候,那男人也正好轉過頭。
柳晨曦覺得他眼熟。
那男人對他笑了笑。
柳晨曦想起他就是那個能說中文的日本人。他心裡盤算,說不準能和
他講些道理。將林牧留在走道,柳晨曦一人走近雅間。剛走到門外,不知
從哪裡衝進一群日本憲兵,把柳晨曦團團圍住。
「在公共租界,做這樣的架勢,會不會太不把工部局放在眼裡了?」柳
晨曦望著裡面的男人道。
「這一定是誤會。」男人用有些生硬的中文同他說,隨即撤下那群憲兵。
男人將柳晨曦請進雅間,並讓他稱呼自己伊籐。「如果,你想讓他道
歉,那是不可能的。」明顯伊籐清楚柳晨曦要和他說什麼。
日本人這兩年在上海橫行霸道,連公共租界也對他們避讓三分。「只
要您的朋友能不傷害任何人離開新雅,我們這邊不會有別的要求。」
「他只是想讓那女孩唱個歌。」伊籐慢條斯理。
「這裡是茶室。伊籐先生一定知道茶室的女招待只給客人倒茶遞點心。」
柳晨曦並不信他們只要姑娘唱歌。
「她出雅間的時候是哼小曲的。怎麼到了裡面就不能唱了,」伊籐笑了
起來,眼神中渾然找不到上次在中藥店中看到的嚴肅,全然是風月。
「那麼說伊籐先生和你的朋友既然已經聽過了?不瞞伊籐先生,方纔她
走過我這邊的雅間時,我也聽到了幾聲。實在難比上海灘上那些金嗓子,」
柳晨曦又道,「如果伊籐先生真想聽歌,百樂門、大都會這些日子請了上
海灘上最紅的歌女助興。夜裡,伊籐先生和您的朋友去那邊聽歌,會比在
這種小地方盡興的多。」
伊籐的目光粘在他身上。「我們剛來上海,對這邊還不太熟。」這話
是說給柳晨曦聽的。
「剛好我前些日子因為生意上的事去過一次百樂門。哪天伊籐先生有時
間,我請伊籐先生一起去。」柳晨曦擺出息事寧人的姿態。
伊籐不作聲,盯著柳晨曦看。伊籐是什麼都知道的。只不過日本人這
幾年自負慣了,對的錯的黑的白的,他們說了算。這群不懂規矩的人,成
了定規矩的人。
「記得你說的話,」伊籐看了看懷婊,帶上軍帽,「我們還有事,先走
了。你們繼續喝茶。」
伊籐一個指令便帶走了那兩個鬧事的日本軍。臨走他還回頭看了柳晨
曦一眼,那目光依舊是粘著的。
茶室重新活躍起來。
「怎麼樣?那個日本人說了什麼?」林牧第一個快步走向柳晨曦。
「沒什麼。暫時是沒事了。」柳晨曦微笑道。
日本人走後,被欺負的女招待,心裡的弦一鬆,倒在女友身上嗚嗚哭
。她沒忘要向柳晨曦道謝。柳晨曦走前,她用自己的工錢換來一碟點心,
送到他手裡。柳晨曦收下點心的同時,給了她小費。底層的百姓賺點錢到
底是不容易的。
柳晨曦出新雅的時候,羅烈已經將車停在門口等他。雖然柳晨曦沒打
算將茶室的事情同他說,但恐怕他已經從招待那兒得到消息了,不然怎麼
會這麼巧等在這兒呢。將林牧先送回愛文義路上的公寓,柳晨曦打算去滬
西看過新購的設備後再回家。
之後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一下就到了二月底。柳晨曦辭去了育嬰堂的
工作。主任與他之間相互都有些不捨。主任說以後只要有事都能找他,柳
晨曦則非常感謝主任,道今後一定會常回育嬰堂看望大家。
接下去的日子,柳晨曦忙著為醫院聘人,加上調整設備之類的事情,
讓他略感勞累。只是這勞累也是窩心的勞累,不覺得辛苦。忙碌讓他暫時
遺忘了柳彥傑。甚至柳彥傑是什麼時候回的家,他都沒注意。
直到這天,朱麗鬧著要讓兩個兒子陪她去辣斐德路上的辣斐戲院看戲
,柳晨曦才如夢初醒。
柳晨曦和朱麗出門時,柳彥傑已經站在門外等了不少時間。他神情淡
漠,穿了一件藏青色大衣,脖子上圍了條淺灰色羊毛圍巾,腳上一雙擦得
锃亮的黑皮鞋。他先為朱麗開了車門,又轉到柳晨曦這邊,自始至終彬彬
有禮。柳晨曦在他身旁擦身而過時,特意向他望了一眼。他瘦了,柳晨曦
想。柳彥傑專注地盯著車門,沒有抬頭。
辣斐戲院外貼了幾張海報,柳晨曦知道今天上演《葛嫩娘》。
戲院裡看戲的多,朱麗事先訂了票,位置還不錯。那邊已經坐了一位
時髦的太太。朱麗今天帶了新買的藍寶石項鏈。她上前和她打了招呼。聽
她們談話,柳晨曦知道那就是朱麗的牌桌女友張太太。張太太也掛著一條
項鏈,還帶了一個年輕人。朱麗和張太太之前就約好了過來看戲的。兩個
女人在開戲前相互虛誇一番。她們坐在中間,柳晨曦和柳彥傑坐在她旁邊
的位置上。柳彥傑從上車到進戲院一直沒說什麼話,柳晨曦看出他情緒不
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
戲很快就開演了。
故事講的是明末清初時期,一個叫做葛嫩娘的女子曲折傳奇的一生。
其間不同人物在民族危亡前的不同選擇,被演繹地惟妙惟肖。淪為妓女的
將門之女葛嫩娘面對清軍將領博洛富貴榮華的誘惑不為所動忠義抗清,昔
日風塵姐妹微波為求平安循聲附會苟且偷生,明朝監司蔡如蘅倒戈清軍助
紂為虐。當葛嫩娘痛斥漢奸蔡如蘅卑鄙無恥時,戲院裡的人無不拍手稱快。
「看明白了?」柳晨曦小聲問一旁認真看戲的柳彥傑。
「看明白了。」柳彥傑稍稍抽動了一下嘴角,「在諷刺我這種人呢。」
「編劇本的、做道具的,還有這些演員都不容易,全是擔著風險的。」
柳晨曦感歎。
「不真的鬧出事情,當局不會管。」柳彥傑不甚在意地說,「目前,老
百姓也只能在精神上得到勝利。」
「他們抓住民眾的心,暗示他們怎麼去走該走的路。有了精神上的富裕
,才有後面的一切。」柳晨曦不相讓道。
「走什麼路自己決定,不是靠別人指揮。靠人指引的路,走不長久,」
柳彥傑想了一會兒,說了四個字,「人各有志。」
柳晨曦一方面認為他說得並沒錯,另一方面又覺得他是在為自己的奸
商行為狡辯。再說下去怕是會爭吵起來,柳晨曦決定結束這場不愉快的交
談。
台上演得生動,台下看得認真。柳晨曦發現二弟一直注視著台上的人
,好像要把每個動作都印在眼珠子裡。要是在過年前,柳彥傑是會時不時
看他的,甚至有可能藉著蓋在身上的外套將手探入他的腿間。柳晨曦知道
他是有那個賊膽的。柳晨曦開始懷念那時的日子。撇去物質背景所湧起的
純粹感情,以柳晨曦這樣的年紀,再遇到,是極不容易的了。柳晨曦很久
沒有悸動的感覺,他是願意沉湎於那種飄然的情調中的。就好像他曾在書
院中默默喜歡過一個女同學,兩人常在老梧桐樹下看書。一切都是從小心
翼翼地試探開始。他輕輕觸碰女孩的手背,女孩佯裝沒有察覺,紅著的臉
卻透露出她小小的心意。年輕時的浪漫,哪怕多年後依舊鮮活。他發現自
己真的有些後悔,他不該那麼快拒絕柳彥傑。可是不拒絕又是令人不安的
。偶爾的衝動,有時會變成無法挽救的錯誤。他不敢犯那種錯誤,卻喜歡
醉於曖昧的情調中。柳晨曦實在理不清心中煩亂的思緒。
戲在葛嫩娘與丈夫孫克鹹從容就義的悲壯下結束。柳晨曦隨著人流走
出辣斐戲院。在門口,他看到了許久不見白三爺。白三爺左手邊挽著一位
迷人的少婦,那少婦湊在白三爺的胸前默默擦著眼淚,白三爺則傾過身在
她耳邊講著悄悄話。他很會哄女人,不一會兒,漂亮少婦被白三爺逗笑了。
柳晨曦發現每次見到白三爺,他身邊總會有不同的女人。白三爺就像
是一朵到處亂開的桃花。
「你回上海那天,就是遇到他?」柳彥傑同樣在注意白三爺。
「對。」柳晨曦想了想,又說:「在DD’s也遇見過一次。」
「他去DD’s喝咖啡?」
「他應該不是為了喝咖啡去那裡。他是去見一個約好的女人,」柳晨曦
補充道,「不是今天抹眼淚的這個。」
「男人有兩三個女人是正常的事。」柳彥傑說得稀鬆平常。
柳晨曦試探地問:「你也有?」
「你指什麼?女人?還是兩三個?」
柳彥傑盯著他的眼睛。
柳晨曦被他看得惶恐,心頭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你在外面也有女人?
「有,」柳彥傑回答得乾脆,「不止兩三個。」
柳晨曦愣了愣,有些不是滋味地說:「要是裡面有好的,就帶回家給
爸和二媽看看。」
「有好的,第一個讓你看。」
柳晨曦陰沉著臉。
柳彥傑伸手攬住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柳晨曦撥開他伸過來的手,
同朱麗說:「二媽,你們先在這裡等會兒。我去叫老胡把車子開過來。」
說完,他擠出人群離開戲院。
弄堂後面停了不少車,這些車大多是今天來聽戲的小姐、太太們的,
都像說好了一樣,顏色全是漆黑、跟塗了蠟似的,就像柳彥傑腳上那雙锃
亮的黑皮鞋。柳彥傑是不能想的,想起就讓柳晨曦焦心的難受。柳晨曦在
找車上花了不少時間。
弄堂深處停了一輛汽車,與其他車子有距離,加上拉得嚴實的車窗簾
,有種與外界隔絕的孤傲。一個穿著西式長大衣的男人緩緩走近車子。
又是一個柳晨曦意料之外出現在戲院外的男人。
伊籐沒有穿軍裝,乍一眼看上去倒是少了幾分傲慢與自負。依他走來
的方向推斷,他也剛從戲院出來。柳晨曦不知道這個日本人看了那齣戲後
是什麼感受。或許他根本看不懂。
伊籐身後跟著個穿長衫的人,柳晨曦以為是翻譯,細看覺得在哪見過
。再瞧到那副款黑框的眼鏡,柳晨曦憶起他是在DD’s見到的社會版報編輯
蔡恆。蔡恆附在伊籐耳後不知說了什麼句話,伊籐向他點頭,蔡恆滿臉笑
容地走開。
自從上回柳晨曦與伊籐在新雅一別後,伊籐就沒在再出現。柳晨曦並
沒有真的約他去舞廳。起先幾日,柳晨曦心中難免還有些擔心他會來找麻
煩,許久不見動靜,倒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今天在這裡碰上他。
伊籐也看到了柳晨曦,一瞬間兩人都楞了下,相互對視。
可能是柳晨曦站得近了,伊籐的保鏢先一步走來推開他,口氣不善。
受到伊籐的訓斥,那保鏢才恭敬地退到一邊。
伊籐摘下禮帽:「柳先生。」
柳晨曦還在考慮要不要接話,不遠處柳彥傑已經走了過來。柳晨曦急
忙向他道了別,伊籐點頭表示理解。
柳彥傑找到柳晨曦時也看到了伊籐,他問柳晨曦那人是誰。柳晨曦告
訴他是個曾經被他醫治過的病人。柳彥傑臉上露出疑惑,轉身又與伊籐對
了一眼,才帶著柳晨曦離開弄堂。
兩天後,柳家信箱裡多了一封沒有郵戳以及寄信人姓名的信。但收信
人明明白白寫著柳晨曦。
信是劉福拿來交到柳晨曦房裡的。那雙突兀的大眼始終盯著柳晨曦,
直到柳晨曦請他出去,他仍謹慎地用眼角餘光掃了一遍那信殼。
接近下午三點的天,太陽已經落到老虎窗下,對面小弄堂裡的主婦開
始收衣服,野貓仍在牆角幽怨地叫喚。柳晨曦坐在籐椅上,手裡拿著信。
這是封伊籐寄來的信。
信的內容很有些意思。柳晨曦本想伊籐會指責自己對新雅的事不守信
用,卻非是那樣。他用了諸如,「當時情況若是輕易答應先生的要求,別
人會以為先生是『投降派』或是『同日本人勾結的漢奸』」來解釋新雅的
事。柳晨曦看著笑了,這日本人倒是為自己著想。不過,是不是真那麼想
就很難說了。
信後,伊籐邀約柳晨曦今晚到東方飯店吃頓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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