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十一章 by闌
第十一章
「淮聖醫寓」是柳晨曦在滬西新辦的診所,一棟兩層樓的民房,位於勞
勃生路戈登路上。柳晨曦特意選在靠近戈登路,因為這是整條勞勃生路中
最有繁華風氣的一段。連綿的酒菜館、南貨店、綢緞行,白天裡行人如潮
,頗有租界內的那種熱鬧氣氛。只是大自鳴鐘對面的勞勃生路郵局,不知
何故終日鐵門緊鎖,為這段風華平添了幾份蕭索。
淮聖醫寓內的醫生,一部分是從北平趕來的柳晨曦的同伴,另一部分
則是沒有來得及逃入租界避難的被柳彥傑遣回的老醫生。張亞輝是那些老
醫生中的一位,忙碌了一天,他換下白大褂,提上布包準備回家。張亞輝
是個很好的人,柳晨曦找到他的時候,他幫忙聯繫了其他在滬西的老醫生
。「至於進了租界的,是打死不願意再踏入滬西的。」張亞輝對柳晨曦說。
雨下得很大,打在窗上,沿著玻璃一路往下淌。大自鳴鐘巍然屹立在
外,發出沉重又渾厚聲響。已經五點四十五分,柳晨曦答應柳彥傑每天六
點前到家。
此時醫寓內除了張亞輝還剩整理東西的林牧,他是今晚的值班醫生。
柳晨曦說要拿柳家的車送張亞輝回去。兩人一同走出大門。
「兩位,哪位是柳醫生?」說話的是個抽著煙的矮個子男人,身後帶著
一群穿著黑短襟的壯漢,堵在醫寓門口。
「是我。」柳晨曦謹慎地上前一步。
矮個子男人上下打量了下柳晨曦。「請柳醫生同我出趟診,馬上!」
那雙小眼睛始終觀察著柳晨曦。
「今天已經晚了,先生是否可以明天來問診?」柳晨曦見他來者不善,
推托道。
「柳醫生看樣子是不認得我,不曉得我是替誰來問診,」男人狠狠吸了
口煙,緩緩吐出一團嗆人的辛辣,他湊近道,「是七十六號的李先生請柳
醫生你去。」
七十六號在歹土是讓人膽顫的。柳晨曦聽柳彥傑提過,那曾是國民黨
軍事委員會主任委員委託杜老闆在滬西購置的一座大宅院。空置了許久。
這幾年落到一個叫做吳四寶的人手裡,連帶佔了宅院旁的平房,成為汪精
衛政權在上海的特工總部,是個殺人如麻的魔窟。而真正在七十六號掌握
實權的一位是丁先生,另一位就是李先生。
一旁的張亞輝聽聞這個名字顯得有些慌亂,柳晨曦讓他先回到醫寓裡
。柳晨曦上前對矮個子男人道:「還煩請先生稍等,我讓司機將車開來,
就隨先生過去。」柳晨曦說的司機就是羅烈。
「柳醫生說笑了。」男人朝後揮手,一輛黑色軍用轎車駛來停在醫寓前
。打開車門,男人一手扶在車門上,一手向柳晨曦做了個請的動作,態度
強硬:「上車!」
柳晨曦沒來得及交代羅烈將張亞輝送回公共租界,便被帶上了車。醫
寓內,目送柳晨曦離去的張亞輝、林牧等人,神色焦慮。
對面由日本人造的大自鳴鐘,指針怪異的豎立著。
車開得不快,好像故意繞著圈子。車內十分沉悶,無人說話。
風吹進車窗,打亂了柳晨曦的頭髮。他注視著沿途的那條蘇州河,大
雨落在灰色的水面上,劃出密密麻麻的圈。碼頭上星星落落停著幾隻小船。
工人身穿單薄的粗布麻衣,冒雨扛著一袋袋貨物在船隻與岸間來來回回。
對面的河岸上還遺留著戰後一層層抹不盡悲涼的焦土。
柳晨曦沒有親眼見到三年前國軍與日本軍在這條河岸上的那場戰爭,
但他能從這些斷壁殘桓中感受到當初八百勇士的壯烈與民眾的憤怒。
車子最終停在一座牌樓前。有幾個士兵模樣的人守在兩邊。柳晨曦下
車時,注意到牌樓左右的牆被鑿了兩個口子。口子裡是望不清楚的,漆黑
黑,似乎是兩柄機槍。
柳晨曦被搜身後再次回到車上。
黑色軍用車將柳晨曦帶進裡頭。牌樓後,有平房、有花園,非常大的
場子,是柳晨曦沒有料到的。「他們佔了起碼二十間民宅。」柳晨曦默默
地想。
守備異常森嚴,曲曲彎彎又是幾個圈子。當柳晨曦下車走進一棟小洋
房後,身後的鐵門碰的一聲被鎖上了。柳晨曦心底也不由沉了一下。
柳晨曦詢問身邊這個矮個男人:「是帶我去見李先生嗎?」
男人走在前頭說,「見了人,你就知道。記住,把嘴巴關緊點!」
柳晨曦跟著矮個男人來到二樓的一間客房。男人謹慎地敲了門,得到
允許才示意柳晨曦跟著進去。柳晨曦一進門,門立刻被關上。屋子裡面燒
著壁爐,熱得有些發悶。
房內站著一排穿軍裝的士兵,都直著眼盯著柳晨曦。屋內沒有開燈,
十分昏暗。
真皮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姿勢有些怪異。柳晨曦走近才看清,這人始
終將手舉過頭頂。
「這位先生的手已經疼了很久,這幾天不動也疼,不能做事,」矮個對
柳晨曦說,「如果能將先生醫治好,我們就把你送回去。」
醫得好就送回去,要是醫不好呢?柳晨曦在心底琢磨這事。
柳晨曦上前仔細查看。矮個子送上一份病歷。有病歷,病症記錄的日
期也都是近幾日,看樣子他們每隔幾日就會找醫生到這裡來。至於這些醫
生現在何處,柳晨曦不敢細想。
病歷上寫得清楚明白,拇指屈指不能,疼痛擴散到腕部,清晨痛感尤
為明顯。病歷上已有確診:腱鞘炎。之前的醫生給他做過按摩,開過幾次
藥,要求熱敷與修養。
柳晨曦讓他稍動右手拇指。那人不能將拇指彎曲,稍有動彈,冷汗立
刻從額頭滲了出來,面色發青。柳晨曦考慮片刻,決定不碰觸他的患處,
以免他疼痛難忍,加重他的病情。
「之前我請過幾個醫生,做過按摩,吃過藥,但是沒有效果,」矮個子
已經找了個座椅坐下,朝著柳晨曦緩緩說到,「他們說,是腱鞘炎。」
「是腱鞘炎。」柳晨曦轉身道。
「如果是腱鞘炎,我女人也得過,一兩個禮拜就沒事了,根本不是這個
樣子。」矮個子男人不相信。
「什麼病都有輕重。這位先生只是比較嚴重。」柳晨曦解釋。
「怎麼治?」
「這病不治也能好,」柳晨曦看到男人又露出不解神色,繼續說,「不
要做事,多休息,就是時間比較久。」
「要多久?」
「兩到三年。」
「這不行!」矮個子男人從椅子上跳起,「這位先生是重要人物,不能
拖那麼久!」矮個子又說:「我聽說柳醫生不但是個西醫,還懂中醫學,
是華丹醫院老院長的外孫。老院長當年可是滬西有名的中醫。柳醫生自己
也在滬西開了家醫寓。」
「我可以為這位先生開點藥,」柳晨曦說,「如果三周後仍疼痛不減,
可能要動個小手術。」
矮個子男人揮了揮手,立刻有人送上筆墨。柳晨曦想西藥比較刺激目
前上海也沒有特別針對這種病的藥,想了想,在紙上寫上,三七、大黃、
續斷……十八枚中藥的量。矮個子接過藥方看了看,叫人上中藥房抓藥。
按著藥方抓來了藥,柳晨曦又仔細處理了一下,研磨煎制,最後將它
敷在那位先生手上,包裹上紗布。藥裡有止疼的成分,兩小時後,那位先
生感覺稍緩,向柳晨曦點了點頭。見病人有了起色,柳晨曦立即提出要回
租界。
矮個子男人不願欣然讓他走,說他必須留下,以觀後情。
此時,又進來一人,難得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進屋時,他朝柳晨曦
望了一眼。很快,他上前在矮個男人身邊耳語。柳晨曦只聽到一句:「李
先生吩咐,不要為難柳醫生。」
矮個男人沒有表示態度,向來人說了自己的打算。「過個兩三天再送
回去也不遲。」
書生男人又湊前說了幾句。這些話是柳晨曦聽不清的。
只見矮個兒詫異地望向柳晨曦,臉上的神情很是古怪。屋子裡過分安
靜。窗外,隱隱約約傳來的審訊、哭叫聲混著下雨的聲音,落到柳晨曦的
耳朵裡。
矮個子最後揮揮手,遣走了那個來報信的男人。
「柳醫生醫治了病人,我這邊是不該強留的。既然柳醫生提出要回租界
,我一會兒找人送你回去。今夜真是怠慢柳醫生了。」矮個再次同柳晨曦
說話時,柳晨曦感到他的口氣客套了不少。
「先生不用客氣。不必麻煩先生送了。倒是先生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借
我打個電話。」
矮個笑了笑:「柳醫生還是不放心。這樣,請你跟我到樓下大廳。那
裡有部電話。」
男人開了門,畢恭畢敬擺了請的手勢。柳晨曦走在廊道裡時,男人緊
緊跟在他身後。
走過狹窄的樓梯,底下是昏黃的燈光。
大廳四周圍著深褐色的木質護牆,每面護牆上都刻著福壽雕花。光是
從一盞花瓣碗口形狀的西洋吊燈裡洩出來的。它的前面擺了一套灰黑花紋
的歐式沙發。
當柳晨曦出現在大廳時,原本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站了起來。
「伊籐先生?」
柳晨曦在淮聖醫寓還沒在滬西辦起來前,就從柳彥傑那裡知道了七十
六號與日本軍之間的秘密關係。「在汪系還沒有駐紮進來前,七十六號是
日本『梅機關』在上海設的特務總部,後來日本人搬去了虹口。如今七十
六號的洋房裡,還駐紮著日本憲兵。七十六號這些偽特務每天的行動、收
集的情報,都會通過它向日本軍閥匯報,」當時柳彥傑警示道,「不要靠
近極司非爾路,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柳晨曦沒料到這個日本人會在這裡迎候自己。
「聽說先生被請來這裡,怕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所以特意過來看看,」
伊籐健一朝他頷首,又轉向矮個子男人問到,「為柳醫生準備晚餐了嗎?」
矮個子惶恐地說多有怠慢,立刻吩咐下去準備晚飯。
「不用了,伊籐先生。」柳晨曦記著柳彥傑的囑咐,「請讓我打個電話。」
伊籐健一沒有理會柳晨曦的話。
「伊籐先生!」柳晨曦大聲喚住他,「請讓我打個電話!」自己不能在
這個地方久留,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裡。
「如果只是想讓柳家的人來接你,十五分鐘前柳家的車已經停在了七十
六號門口,」伊籐健一坐回沙發,端起手邊的茶水,不以為然地說,「上
回在東方飯店出了那樣的事,我一直感到遺憾。雖然這邊不比飯店,但也
請先生讓我完成上次沒能做好的事。」
這個日本男人注視柳晨曦良久,繼續道:「門外的那個男人,是你的
兄弟。」
柳晨曦聽見柳彥傑回了上海,一時有些高興。但如今的情況又讓他愉
快不起來。柳晨曦心緒浮動,他猜不出伊籐健一要做什麼。
柳彥傑在日本人暗控的七十六號前,柳晨曦覺得暫時不能拂逆日本人
的意思。他壓下心中的焦躁與不安,決定留下,與伊籐健一吃了晚飯再走。
柳晨曦與伊籐健一兩人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桌上擺了幾道小菜和一壺
日本酒。
「今天本來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不過柳醫生到了這裡,又替野口大佐
醫了病。我們算是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應該慶賀一下。」伊籐健一向
柳晨曦舉起酒杯。
柳晨曦知道病人身份後心下暗中吃驚,猜想野口可能是管理日本特務
機構的高級長官,臉上卻是平靜。他緩緩拿起酒杯,喝了小口。
「柳醫生在滬西辦了醫寓?」伊籐狀似不經意地問,眼神是盯住不放的。
「是的。」
「滬西不是個太平的地方。既然我們已經是朋友,以後若是有什麼麻煩
。」伊籐從口袋中取出支派克筆,在紙上寫了幾個數字。他的手指用力抵
在紙片上,擦著桌面劃到柳晨曦面前。「柳醫生可以給我打電話。」
這不是柳晨曦應該收下的東西。收下,就是壞了名聲。柳晨曦猶豫了
一下。不收,又可能會要了命。
柳晨曦將紙條放進了上衣口袋。伊籐則頗有深意地笑了。
「上回在東方飯店時,伊籐先生說到公共租界的治安,想必這幾日也是
很繁忙。」柳晨曦不喜歡伊籐健一那種別有目的的眼神。
「我們對公共租界、法租界的治安確實不夠滿意。雖然我們會在保護民
眾上向他們提出意見,但目前我們還不能太插手他們的事情,」 伊籐說,
「當然,我們希望這樣的形勢能早日過去,迎來期待中的中日合作共治。」
柳晨曦聽了伊籐健一說「中日合作共治」,臉上面無表情。
房間裡只有柳晨曦與伊籐,這頓飯卻吃得並不太平。一個大兵模樣的
人匆匆敲開洋房的門。
「少佐……」來人見到柳晨曦後,猶豫地看向伊籐健一。
伊籐有意無意又向柳晨曦投去一眼,對著大兵道:「柳醫生是自己人
,說下去。」
柳晨曦抬眼看過去,他不想走出這道門後,被人說成是「投降派」。
「伊籐先生有事,我應該迴避。」柳晨曦說。
伊籐說:「走進過七十六號的,能活著走出去的人,不是日本人,就
是漢奸。」
「只有我知道,柳先生不是,」伊籐用那種粘著的目光望著柳晨曦,
「別人是不知道的。」
大兵在伊籐的授意下,湊近伊籐耳邊,說了剛收到的急電。在一串又
快又輕的日本話裡,柳晨曦隱約聽見了紫禁城、法租界、重慶、箱子……
伊籐的那雙眼睛始終注視著柳晨曦。
走出日本人的房子時,天黑得像烏墨,雨還在下。伊籐健一親自把柳
晨曦送出門。柳晨曦上了這個日軍少佐的車。與來的時候一樣,車開得很
慢,在裡頭繞了幾個圈子。柳晨曦藉著每間平房裡透出的燈光,望著這個
陰冷的地方。每個轉角都有身著軍裝身配荷彈的士兵,他們面無表情,平
房裡偶爾傳出的嘶叫對他們毫無影響。七十六號裡所謂國人的臉都和這些
灰黑色的磚牆一樣腐舊,柳晨曦甚至能聞到那股子霉味。
平房那邊又傳來叫人撕心裂肺的叫喊。柳晨曦轉首望去,有人從門裡
跑出來,破爛的衣服上沾了血,後面跟著幾個手拿槍支的士兵。他一路跌
跌撞撞,車前遠光燈一亮,他下意識擋住眼睛,來不及躲閃撲倒在車頭前
。追趕的士兵在他三米處,暫時停了下來了。
他抬頭時,柳晨曦看到一副過寬的黑框眼鏡。它左面鏡片像蛛網一樣
破碎,一邊鏡腳已經折斷,一邊狼狽又危險地掛在流血的耳朵上。
蔡恆嘴角破碎,臉上浮腫青青紫紫。看到伊籐,他沿著車頭搖搖晃晃
扒到車窗邊。「少佐,少佐,別……別殺我,我不想死!我以後再也不敢
了,不敢了!別殺我,別殺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開車。」伊籐命令。
「別,別,」蔡恆抓緊車沿,「少佐,我知道你們在找箱子。之前我給
過你們不少線索。我曉得你們在懷疑誰,我能幫忙,我能幫你們找到箱子。」
車子重新發動起來,伊籐毫不理會他,向後靠坐到椅背上。
蔡恆看到直挺挺坐在他身邊的柳晨曦。「是你?」蔡恆睜大眼望著柳
晨曦。汽車迅速向前,將他在甩在地上。「救我!求求你,救救我!」蔡
恆趴在地上朝柳晨曦的方向喊。
士兵們的槍齊齊對準蔡恆。
「不要,不要開槍,」士兵們上了槍膛,蔡恆認定自己要死了,突然又
強硬起來,坐在地上撒潑地叫罵。「我要死了還怕什麼!死人還怕什麼!
你們這群渣子!你們都是日本人的走狗!漢奸!賣國賊!你們還不如我!
老子才是英雄……」
砰——砰砰——
一陣槍聲將柳晨曦警醒,他想衝出去。「你要做什麼?」伊籐健一拽
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按回到座椅上。他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擦著洋火柴
點了許久。伊籐緩緩吸著,良久吐出一口煙霧:「和你沒有關係。」
雨聲淅淅瀝瀝,車頂上的雨水順著玻璃槽一點點滲進車內。
遠處,風,捲走了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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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看診經歷參考《抗戰生活史》,如有冒犯與不當深感抱歉。
上海市總工會網站關於大自鳴鐘的資料:「1926年,在公共租界老勃生路
(今長壽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交叉口的道路中央,建起一座鐘塔
,人們稱它為大自鳴鐘,這就是上海灘遠近聞名的「大自鳴鐘」的由來。」
大自鳴鐘1959年被拆除。老上海人如今提到大自鳴鐘一般不是指鍾而是指
「長壽路、西康路」地區。部分上海年輕人以為父輩們口中的大自鳴鐘是
外灘那口唱東方紅的大鐘,不是,外灘的是「海關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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