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十四章 by闌
第十四章
(上)
戰爭的煙火以迅雷之勢燃燒到巴黎,1940年6月14日法國淪陷。同月,
新成立的法國維希政權將法租界內徐家匯的警察權,交給了偽政府,允許
偽政府特工在法租界內進行恐怖暗殺活動。法國在與德國、意大利簽署停
戰協議後,日本更是迅速迫使維希當局向中國船舶關閉口岸。(上海歹土)
周景說要嘗嘗廣東菜,約了柳彥傑、白三爺上愛多亞路的金陵酒家吃
晚飯。廣東館子佈置時興,長階梯上鋪著紅地毯,大廳天花板上掛了一盞
璀璨的水晶燈。包間十分雅致,幕牆鑲嵌著彩色玻璃。一桌一椅都用上了
心。彈簧墊的紅絲絨座椅,圓形大玻璃的歐式餐桌。
白三爺已經坐在玻璃桌旁,手裡把持著一把金色湯匙。這湯匙精巧的
很,雕著龍鳳。周景見到柳彥傑,塞了本菜譜在他手裡。
「今天我請客。」周景手中與戰爭有關的股票已經被炒到了不可思議的
高價。
柳彥傑翻看了下菜單,估計一桌下來也要好幾百元。在柳家,做娘姨
一月的工錢也就二十多元,亭子間的每月房租最便宜十元。周景這頓飯,
要讓柳晨曦瞧見了,怕是又有的說教了。柳彥傑詢問了堂倌點過什麼之後
,又加了一道菜。他合上菜單,對周景說:「我就不多點了,怕吃了這頓
。以後,你周景沒飯吃。」
「我能沒飯吃?」周景笑道,「這日子,誰都可能沒飯吃,就滬西的警
察不可能沒飯吃!」
「你那個日本爹能管你吃到飽,」白三爺放下手中正在專研的金湯匙,
漫不經心地接口,「現在法租界已經是你們的了。我看你們就等著秋天收
下公共租界了。」
「凌桀,那種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周景似有不滿地小聲道,「你
可以說,『他們的』『他們等著』,千萬別把我扯進去。」
柳彥傑在周景喚白三爺凌桀的時候,朝他多看了一眼。
「我跟柳老闆不同。我從不擔心你沒飯吃,」白三爺向門外的堂倌招了
招手,加了酒水,繼而說道:「我只覺得你沒命吃。」
「你這話說的真不吉利!」周景朝柳彥傑抱怨白三爺,「柳老闆,你給
我評個理。虧我老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你瞧他,總怕我死得不夠快地找晦
氣!」
柳彥傑笑了。白三爺兩周前去了次北平,回來的時候是周景特意上西
站去接的。那天下著大雨,說是晚上七點的火車,周景在雨裡站了六個小
時,也沒等到白三爺說的那列火車進站。問火車站的人,他們只說可能是
路上遇到事耽擱了。「六個小時叫耽擱了?」周景急得抱住了站台上唯一
的電話。有一個電話打到了柳彥傑家,問柳彥傑外面的情況。柳彥傑已經
睡了,被周景的大嗓門吵得耳鳴,怕驚醒父親,他只好耐著性子叫周景放
心。電話一掛,柳彥傑立刻拔掉了電話線。被電話鈴吵醒的柳晨曦站在樓
梯口,問柳彥傑出了什麼事。柳彥傑開玩笑地同他說,周景把媳婦弄丟了。
據說,後來周景紅著兩隻眼睛,在第二天的七點才接著了白凌桀。
「別理他,」白三爺不喜歡周景拿自己說事,他與柳彥傑換了話題:
「自從日本人對中國船舶關閉了口岸,對行商的打擊不小。前陣子虛漲的
棉花,如今虧得厲害,又有不少人跳樓了。」
「陸運上查得更嚴,最近卡子上常有人要查我的貨。」柳彥傑回到。
「海運那方面的貨你已經不做了?」白三爺問。
「也做,只是做得很少。」
堂倌端上剛做好的菜。周景動了幾筷子,都燒得半生不熟,味道倒是
合胃口。聽柳彥傑說還在口岸出貨,周景不禁放下筷子問道:「不是中國
船舶都不讓靠岸了嗎?」
「中國船也是能掛美國旗的。」柳彥傑說。
周景詫異地張了張嘴,道:「日本人傻的?這樣就能把他們蒙了?」
柳彥傑提起筷子嘗了道菜,說:「日本人不傻,他們對租界實行和平
封鎖,仍是因為忌諱西歐人,對能攀上洋人的商人,自然也會稍微客氣些
。」日本人知道第三國船舶中有掛著外國旗的中國船,他們是狡猾的。
「日本人客氣的時間是有限的,」白三爺對柳彥傑說,「趁早把想做的
事做完,免得夜長夢多。」
「我知道。」
「你怎麼攀上美國人的?」周景問。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貝當路上的國際禮拜堂,」柳彥傑說,「那是十幾
年前美國人集資在上海建的。經常有美國人在裡面做禮拜。我交了幾個堂
友。」
「我一直以為你的宗教信仰是假的。難道你還真有信仰?」
「信仰這個東西,當你需要的它時候,就會有,」柳彥傑朝周景笑了笑
:「你和那位漂亮表妹談得怎麼樣了?」
周景難得臉紅了一下,吃了口菜,含糊道:「蠻好的。人好,長得也
好,對我更好。我娘很滿意,說過了年準備把事辦了。」
柳彥傑揶揄道:「難道你還沒把她辦了?」
周景惱羞成怒。「人家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又不是上海灘上那些亂七
八糟的交際花。」
「周景只喜歡正經人家出來的,」白三爺把酒杯端在手上,轉了又轉,
「喜歡黃花閨女。」
周景理直氣壯。「廢話!沒有哪個男人愛穿破鞋的!」
白三爺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柳彥傑看著他。
吃了幾道菜,柳彥傑點了煙抽,又將銀質煙盒遞給白三爺,雖然他知
道白三爺已經戒煙了。白三爺皺了下眉,還是從裡面捏了一支。柳彥傑替
他點了火。
「前幾天張末根請我去警務處,」柳彥傑問白三爺,「他有沒有叫你去?」
「去了。他們把碎片粘起來,拼出個瓶,」白三爺吐了口煙,「是北宋
的汝窯玉壺春瓶。」
「上海灘有位華董有它的原照,是好幾年前在紫禁城拍的,」柳彥傑望
著白三爺,緩緩說,「我聽說,租界的警察在查它是怎麼會在買辦手裡的。」
「有查到什麼?」周景抬頭問。
「不清楚。不過他們一定會先懷疑和買辦有過來往的人,」柳彥傑對白
三爺說,「你與他碰過面,他們可能會調查你。」
「要緊嗎?」周景又問。
「沒事,讓他們查,」白三爺笑了笑,「警察要真能查出點什麼,倒是
能耐了。」
「他們都是一群要膽子沒膽子、要腦子沒腦子的人。」柳彥傑說話時特
意朝周景看了看。
「那倒是。」白三爺笑著說。
「你們什麼意思啊,」周景不滿地嚷嚷,「我可和他們那群人不一樣。」
柳彥傑突然輕聲問:「如果哪天上海真的打仗了,你會做抗日軍嗎?」
周景愣了一下。片刻,他展開眼眉,帶著年輕人的驕傲,站起身自豪
地說:「會,那才是我們的時代!」周景的眼睛是明亮的,柳彥傑熟悉這
種閃爍著激情的明亮。
白三爺一旁抽著煙,他隔了青煙望周景,眼神是深沉的。
回程的時候,柳彥傑注意到白三爺已經在身邊加派了保鏢。周景開了
一輛福特跟著白三爺的車,一路駛出公共租界。
六月的天很悶熱。
金陵酒家離紅屋不算太遠,車很快就進入了法租界。一路都十分順暢
,柳彥傑坐在車中,望向道路兩邊滲著時間痕跡的牆垣。不知不覺中年輕
的上海灘已經有了歷史的氣息。身在動盪的年代,柳彥傑有時會感到力不
從心。如今從上海出貨越來越不容易,收購大米的風險也越來越高。租界
裡的綁架、暗殺,隨著法國交出法租界的警察權後,顯得愈演愈烈。
滬西更是個佈滿恐慌的地方。當初就不贊成柳晨曦到滬西辦醫院,現
在他辦也辦了,還是自己幫的忙,想讓他放手是不可能了。租界裡也是人
心惶惶,不少有身份有權勢的人已經離開了上海。柳彥傑打算在秋天來臨
前,將父親和母親送去香港居住。
柳彥傑刁上一支煙,又將煙盒擺到陳琦面前。「謝謝二少爺。」陳琦
小心地從裡面抽出一根。他靠上去先替柳彥傑點上火。柳彥傑注意到最近
陳琦心情不錯。他快要到老胡家去當上門女婿了。
「你和二娣的婚事什麼時候辦?」柳彥傑問陳琦。二娣是老胡的小女兒。
「二少爺,我和胡老爹還有二娣商量了下,準備這個月底月把它辦了。」
陳琦回道。
開車的老胡聽到柳彥傑提起女兒的婚事,面帶笑容地說:「我們想,
就在老家擺上幾桌酒水,請親戚們過來喜慶一下。」老胡是無錫人。
「二少爺,你會來喝喜酒嗎?」陳琦問。
「有時間就過去。」
柳彥傑想到老胡和陳琦月底都要去無錫辦喜酒,自己這兒一下就少了
兩個人,很多事又要耽擱下了。但成親是大事,像陳琦這樣的,一輩子也
就這麼一次。柳彥傑是一定會包上紅包讓他們走的。
車在貝當路上突然停下。
「二少爺,前面好像是大少爺的車。」老胡在前頭說。
路邊停著一輛黑色別克,前車蓋已經被打開。車身旁站著位身穿白色
短袖襯衫黑西褲的青年,他正與一個白俄混血的男人商量著什麼。離他們
不遠處,還有個身著粗布衣的女孩。
柳晨曦看到了柳彥傑。
他有些興奮地朝柳彥傑的車跑來。柳晨曦開著扣的白色衣領隨著奔跑
起伏,短髮隨性地迎風而動,他微笑著對柳彥傑揮手。
「彥傑,你來得正好!我這邊的車子壞了!」柳晨曦說。
「這種時候怎麼還在外面?」柳彥傑有些不悅。
「去看個診,租界裡的。」
「帶著美娟幹什麼?」
「病人是美娟的爹,」柳晨曦對柳彥傑說,「方便送我去國富門路?」
柳彥傑皺了下眉,他不主張在夜裡走動,特別是去美娟的家。「需要
在那兒待多久?」
「不會太久。是隨訪。」
柳晨曦看到自己時是高興的,柳彥傑不想叫他失望。猶豫後,他讓柳
晨曦與美娟上了車。
「老胡,去國富門路。」柳彥傑說。
(下)
美娟坐進車子後,一直低著頭。柳晨曦關心了柳彥傑一天的活動後,
又說起病人的事。柳彥傑耐心地聽著。父親經常說柳晨曦與柳彥傑像各自
的母親,柳彥傑卻覺得自己是不像的。柳晨曦倒是像極了陳安月。他還記
得被父親鎖在抽屜的那張黑白照片。那個穿著旗袍的美麗女人,她將寧靜
的笑容傳承給了柳晨曦。
車窗外吹來的風打亂了柳晨曦的頭髮。他的髮質極好,平日都梳得整
齊,此時有幾縷劉海垂了下來,擋在額頭上。柳彥傑忍了一會兒,禁不住
伸手將它們撫了上去。柳晨曦有些詫異地望向他,最後還是溫和地朝他笑
了。
一路上柳彥傑聽著柳晨曦說的瑣事,時而會應和下。柳彥傑覺得自己
對柳晨曦的感情,越來越融於生活。有時,他甚至認為他們能一直這樣平
凡地好下去。
車子很快開到了國富門路的那條弄堂。陳琦、老胡留在車上,柳彥傑
他們下了車。當他們走近美娟家時,美娟的母親已經等在了大門口。
「二少爺?」這個操勞的中年女人見到柳彥傑時驚訝的神情,是慌亂多
於喜悅的。「您,您怎麼來了?」
「送晨曦。順便過來看看。」柳彥傑朝她看了一會兒。很久不見,她越
加蒼老了。
柳晨曦打量著兩人。他問柳彥傑:「你也來過這兒?都見過了?」
「來過幾次。」
三人隨著美娟的母親爬上閣樓。柳彥傑注意到了坐在籐椅上的小人,
他手裡抓著什麼東西,開心地朝柳晨曦呀呀地喚著。柳彥傑多看了他幾眼。
「小人會自己坐了。」美娟的母親說。
柳彥傑點了點頭。
柳晨曦很喜歡小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小東西的眼前晃了晃,很快,
手指被粉嫩的小手握住了。小男孩想把柳晨曦的手指塞到嘴裡,柳晨曦比
他快一步抽回手指。小男孩看著突然變得空空的小拳,又看看柳晨曦,眼
眉小嘴立刻皺成了一團。
柳晨曦問柳彥傑:「小傢伙是不是很可愛?」
柳彥傑聞言頓了下。他岔開道:「別做無聊的事。你是來看診的。」
美娟的爹已經能下床走動,即使不是很利索,比起癱在床上,要好得
多。柳彥傑從他眼中看到了對生活的希望,這希望在他見到自己時突又黯
淡了一下。這讓他感到不快。美娟的爹恭敬地向自己打了招呼。
柳晨曦上前替他檢查脊背。柳彥傑走向籐椅。美娟看到他過來,抱起
了小人。柳彥傑坐在籐椅裡,眼睛始終留在柳晨曦身上。柳晨曦背對著他
。他的身形是挺拔的,每個動作都透出認真與嚴謹。柳彥傑心想,男人專
注的時候也是很迷人的。柳彥傑聽他對美娟的爹說,脊椎已經沒什麼大礙
,這是他最後一次到這裡來替他看病。柳彥傑原先抑鬱的情緒有些明亮起
來。
與柳彥傑估計的差不多,美娟爹的毛病沒讓他們耽擱太長的時間。柳
晨曦為他寫好一組藥方,又交代了幾句讓他注意復健的話,便開始整理醫
藥箱。
當他們準備離開時,美娟的母親叫了起來。
柳晨曦搶先走了過去,問:「發生什麼事?」
「小人剛才把一顆花生放在嘴裡,哽住了。」美娟的母親用力地搖著
小人。
「別搖晃他,把他給我。」柳晨曦說。
柳晨曦接過小人,坐上籐椅。他讓小人頭朝前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拍
打著他的背部。
此時,美娟的母親紅了眼睛,她逐漸靠近柳彥傑,抓住他的袖管,一
個勁兒地說著對不起。柳彥傑不耐煩地皺著眉。他受不了女人這個樣子。
柳晨曦那邊似乎沒有起色。他將小人翻了身,使小人仰躺在自己的手
臂中。他在小人胸前用力按了幾下。他檢查小人的口腔,沒有找到那顆花
生。
美娟的母親跌坐在柳彥傑腳下,哭得愈加厲害。她用手摀住嘴,緊緊
地盯著柳晨曦手中的孩子。美娟在旁安慰著她。她爹也湊了過來,著急地
望向孩子。
「怎麼樣?」柳彥傑問。柳晨曦沒有回應他,他慎重地重複著手中的動
作。柳彥傑注意到他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汗。
柳晨曦再次掰開小人的嘴巴,看到了那粒花生,他用手指把它搗了出
來。當小人哇的哭起來時,閣樓裡每個人的神情都是放鬆的。
柳晨曦顯得很高興。他洗了手,抱起小人哄著,甚至還寵溺地讓小人
吮住自己的手指。柳晨曦看小人時那種溫柔的眼神是柳彥傑一直想要的。
即使最近柳晨曦也時常這樣看他,他總覺得不夠。要一個人喜歡自己不難
,難得是持久不變地喜歡。柳彥傑沒有把握。
「家裡沒奶糕了嗎?去泡瓶奶給他喝。」他不滿意那小人吃柳晨曦的手
指。
美娟唯唯諾諾地去泡了奶過來。
柳彥傑提醒柳晨曦該走了。柳晨曦把小人交給柳彥傑,非要讓他抱抱。
柳彥傑不是很情願接。最後,他稍微抱了一會兒就把小人給了美娟的娘。
那女人看他抱小人時的神色是很讓人捉摸不透的。
屋外,香樟樹的葉子一動不動。
夜裡,柳晨曦敲響了他的門。柳晨曦很少在他在家的時候主動進他的
房,柳彥傑知道他喜歡在自己面前裝正派。
「今晚怎麼想到過來?」柳彥傑關上門,看著柳晨曦走向書桌後的椅子。
「我有些事想問你。」
「什麼事?」柳彥傑有預感他要問什麼。
柳晨曦抬頭望向柳彥傑。「美娟家的那個小人,和柳家有什麼關係?」
柳彥傑靠坐到書桌上,點上一支煙。煙頭的猩紅隱隱閃動。柳晨曦在
回家的路上沒有問起這件事,他以為他不會問。如果可以,柳彥傑一輩子
都不想說這個小人的事。許久,柳彥傑說:「那是林若梅的兒子。」
「為什麼把孩子送到美娟的家?」柳晨曦吃驚地問。
「因為那不是我的兒子!」
林若梅是柳彥傑的亡妻。柳彥傑回憶。她有非常美艷的容貌。在最初
的那段日子,柳彥傑對她是非常好的。他平日很少回家,回家時他會帶給
林若梅時下上海最時髦的衣服、首飾。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美。他常聽
下人說,二少奶奶會在房間的鏡子前、院子中花叢旁,穿著漂亮衣服一個
人跳舞。
一個女人打扮得再美,沒有男人欣賞是不會滿足的。那時的柳彥傑還
讀不懂女人。直到林若梅開始走出紅屋,他仍然以為女人的愛情是永久不
變的。
「她有時會去書店買書。後來,我在她的箱子裡發現很多外國小說,
《苔絲》、《包法利夫人》都是一些偷情的書。」柳彥傑想,他現在那麼
熟練地和柳晨曦搞出這種事,是不是也因為看了這些書。
「當她向我提出要學英語時,我拒絕了。我不放心把妻子交給外國男人。」
柳彥傑回憶說,「那時,美娟家有個從南京到上海的遠房表哥,在母親辦
派對的那天,幫忙彈了一首小圓舞曲。」
那曲子歡快而明亮,像還沒有結婚時的林若梅。音樂裡那種無憂無慮
的歡暢令她恍惚,她開始懷念自己的少女時光。林若梅想要學鋼琴的心激
盪起來。
「她對我說,要學彈琴。我想總是拒絕她的要求,她一定會不高興。於
是,我答應她,每週讓那個男人過來教她一小時的鋼琴。」
很久以後,柳彥傑知道男人在派對上彈得曲子是肖邦的小狗圓舞曲。
許多事情,它的開始,已經預示了結果。這首曲子,是肖邦以自己的情人
,一位男爵夫人,她所寵愛的小狗為靈感作的曲子。柳彥傑不清楚,林若
梅是什麼時候背叛了自己。或許,當她第一次與那男人坐在鋼琴旁時,就
已經成了喬治森。
柳彥傑在對柳晨曦說起林若梅時,很淡然。時間的確可以沖淡一切。
當柳彥傑在一年後回望這件事的因果,反而釋然了。一年前,他焦躁甚至
狂怒,他把那個小雜種扔出了這個家。他沒有錯。他現在想,林若梅也不
是罪不可恕。她是個可憐的女人,把最美好的年華留在這個等不到丈夫的
家中。她找了別的男人,得到了惡果。她的情人是個沒種的男人,與大多
數搞藝術的男人一樣,只會對女人說滿嘴甜言蜜語的空話,闖了禍就逃跑
。柳彥傑看不起這種男人。
「美娟家養不起小人,他們連自己都養不起,」柳彥傑平淡地說,「從
半年前開始,我出了錢養這個小人。」
柳晨曦不說話。柳彥傑猜他一定在同情自己。
柳彥傑繼續道:「如果他夠聰明能讀書,我會栽培他,就像栽培陳琦
那樣。以後他是要替我做事的。」
「你不介意嗎?」柳晨曦問。
「介意?我當然介意!他不能姓柳,他永遠也不會和柳家有任何關係。
但是,必須讓他知道,他是靠我養大的。」柳彥傑用力把煙摁滅在煙缸裡。
柳晨曦站了起來。他湊近柳彥傑。「你愛過林若梅嗎?」
柳晨曦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迷濛,問的話又讓他的心情複雜。屋裡過
分安靜。「我想我曾經愛過她。她走的時候,我很難過。她已經知道錯了
,其實,我是希望她能活下來的。」
天,閃了幾道白光。遠遠傳來一陣雷聲。雷聲越來越近。喬其紗的窗
簾,擋不住天邊劃來的閃電。白光有些分叉。
「我也曾經愛過一個女人。」柳晨曦突然說。
柳彥傑不明白他為什麼談起了女人。即使男人談女人是尋常的事,但
他們兩人間不合適。
「她是我在外國修學時認識的,出生在一個大家族,」天邊雷聲依舊,
柳晨曦在柳彥傑面前回憶起五年前的夏夜,「她很漂亮,很聰明,也很有
思想。我是在六月的一個下雨天遇見她的。當時她在沒有遮擋的地方淋著
雨奔跑,長長的頭髮順著後頸貼在肩上,衣服都濕透了。雖然狼狽,卻跑
得很愉悅。我遞傘給她的時候,看到了她的笑容。」
「她成績優異,甚至比一些男學生的成績更好。一次,她拿到了大學的
獎學金。我去祝賀她。當我以為她會笑時,她卻哭了。我問她為什麼哭?
她說,她已經比一般的女孩幸運,父親肯花錢讓她在國外讀書。很多女孩
沒有機會見識外面的世界,有些甚至連書都沒有見過。但她畢竟是女孩,
即使成績再好,到了二十歲,家裡還是會把她嫁給別人。男人不會願意讓
自己的妻子在外當醫生。在男人眼裡,只有不規矩的女人才會在外面走動
。我當時作了這輩子最有勇氣的事。我向紫苑求婚了。並且,我承諾,會
支持她的理想……」
柳彥傑想,紫苑一定就是那女人的名字。見柳晨曦陷入沉思久久不語
,他問道:「她答應了,還是拒絕了?」
「她答應了。因為,她愛我,也愛理想。」
柳彥傑不舒服地問:「你怎麼沒有把她帶回家?還是你準備以後再把
她帶回來?」
「你是在不高興?」
柳彥傑沒有回答他。
柳晨曦悲涼地說:「我永遠不可能再擁有她。」
「為什麼?」
「三年前,她替病人看病時,被感染了。她嫁給了她信仰的上帝,因為
她是那麼純潔。」
柳晨曦的聲音在雷雨的夜裡顯得愈加孤寂,「我對自己失望。我治不
好她。人是爭不過天的。但我幸福過,沒有錯過那段日子。」
柳晨曦珍惜了生命中曾經最重要的女人,而自己卻浪費了一場本可以
美滿的姻緣。柳彥傑願意承認之前的失敗。他的失敗是自己造成的。但,
它還不是人生的結果。
書桌上靜靜地擺放著過年時拍得全家福。照片上父親的氣色要比現在
好,母親也是愉悅的。柳晨曦穿著長衫,笑得很好看。這地方,原先擺得
是他和林若梅在王開照相館拍得結婚照。林若梅走後,所有與她有關東西
都被柳彥傑鎖進了閣樓的倉庫。直到去年柳晨曦回到柳家,這個房間逐漸
有了沉悶以外的氣息。
柳彥傑用拇指撫著照片上的柳晨曦,從上往下慢慢地撫,撫到下面又
回到頭髮上。他感到身邊柳晨曦的身體在微微顫動。柳彥傑專注地看著他
,深沉地說:「如果有第二個能讓我愛上的人,我絕不會再錯過。」
放下手中的照片,柳彥傑拽住柳晨曦。兩人隔著書桌相望。「你會不
會再珍惜?」柳彥傑問。
「會。」
那夜柳彥傑沒有放柳晨曦回房間。兩人坐在床上。他從身後擁抱住柳
晨曦,臉貼著臉,睫毛隨著每次眨眼癢癢的刺激著對方。柳彥傑將手伸進
他的睡袍,柳晨曦溫暖的身體令他亢奮。他咬住他的耳垂。
「我們去白樓好嗎?」柳彥傑問。他有些急切,他從未那麼急切地想要
柳晨曦。
「不行。」柳晨曦輕輕地說。
「你在懷念那個女人?」柳彥傑有些失望,他從柳晨曦的眼睛裡看到他
對過往的思念。他似乎明白了柳晨曦為何對自己始終有一種動搖不定的抗
拒。因為在他的心裡,還有這個女人。
柳晨曦按住他的手,安撫地磨蹭。他轉向柳彥傑,在他臉旁淺淺地親
吻,說:「這麼晚了,不該讓爸和二媽他們擔心。」
柳彥傑回吻他。「如果,將來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一定要像思念她一
樣,思念我。」
「會的。」柳晨曦認真地回答。
「晨曦,」柳彥傑不甘心地加重了吻的力道,「我忍不住。」他在柳晨
曦耳畔說,「我真的忍不住!」柳彥傑將火熱的身體貼向他。
柳晨曦靜默了許久,最終點了頭。柳彥傑看著柳晨曦伸手放下了掛在
鉤子上的蚊帳,從裡面將它們掖好。他脫下柳晨曦的睡袍,狠狠地吻上去……
急驟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響。雷已經不打了,天,黑得什麼都
看不見。
忽然,一雙碧綠的眼睛,在窗台前,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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