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十六章 by闌
第十六章
陳琦與二娣的儀式雖然是從天還沒有亮就開始了,但真正的熱鬧,還
是在新郎和新娘站在家門口的時候。下午時,老胡家的親戚以及村裡的人
都跑來老胡家看新娘子。老胡請來的喜隊,在一旁吹吹打打增添喜氣。
二娣這天盤了髮,頭上籠著白色紗花,身穿一條潔白的長紗裙,腳上
是一雙白色羊皮高跟鞋。站在她身邊的陳琦頭髮梳得很整齊,天有些熱,
但他還是穿著非常正式的西服,一雙擦得亮閃閃的黑皮鞋。他倆站在掛在
大紅彩綢的家門前,手與手挽在一起。老胡在不遠處看他們,手裡不停地
分著糖果,笑得很滿足。
如果他們身後是座教堂,一定更有情調。柳彥傑想。老家宅的門,瞧
上去有些滑稽,不過倒也添了美滿的味道。
新娘的婚紗是柳彥傑讓吳媽從家裡的倉庫裡找出來,當初林若梅在國
際禮拜堂舉行婚禮時穿的。這種洋人的東西,哪怕在上海,也只有那些有
錢有思想的新女子襯得上它。二娣很早就隨老胡到上海,想法早已是洋派
的了。她沒有上過教會學校,卻一直有去教堂,她是虔誠的教徒。在這種
兵荒馬亂的時代,鄉下地方成親的丫頭,打上小包裹到了婆家就算是過門
了。有點錢的,能在鎮上的布行買一塊大紅綢緞,做一套對襟衣褲,頭戴
鳳冠,坐著租來的花轎,喜氣地拜個堂,以後就是別人家的媳婦。二娣一
身華麗的婚紗,在村裡出嫁的、沒出嫁的女孩女人眼裡,她就是個上海小
姐。陳琦今天也特別帥氣。他非常挺拔地站在那兒,時不時露出得意又溫
柔的微笑,有點像從法國回來的少爺。
「看,那就叫做新派!」村裡的女人們在小聲地竊竊私語,露出羨慕的
神色,「外國電影裡頭,洋人結婚才是這洋演。」
吉時,柳彥傑充當了牧師。他沒有牧師的衣服,一身西裝,一本聖經。
陳琦帶著二娣走到他面前。他向他們致證詞,十分嚴謹。柳彥傑讓陳琦替
二娣帶上了戒指。老胡與大娣的丈夫在兩旁空地上點了一對喜炮。柳彥傑
注意到柳晨曦始終坐在遠處注視著新人幸福的樣子。可能是昨夜的激情讓
他有所不適,說好要與人一起放爆竹的他,今天一直懶懶地坐在椅上。
喜宴開始了。三間草房的空地上,擺了好幾張繫著紅綢的八仙桌。角
落裡有昨天臨時砌起來的灶頭,一旁堆了許多稻草,有幾個小人們在幫著
升火。村裡菜燒得好的師傅,被請來做喜宴,他捋起袖子,滿面紅光地幹
著手上的活兒。不少菜已經準備好,擺在石桌上。街坊們幫忙,把一道道
小菜端上八仙桌。
柳彥傑坐到柳晨曦身邊,替他夾菜。周圍是沒有圍牆的院子,充斥著
喜宴的喧嘩。
看著陳琦與二娣一桌桌敬酒,柳彥傑想到了柳晨曦和陳衍儀的事。
「哪怕以後你和陳衍儀結婚,我也不准你搬出我們的家!」
「我沒說要和她結婚。」。
「爸最近特別你與陳衍儀,」柳彥傑伏在他耳邊說,「作為你的弟弟,
爸覺得我也有責任關心你的婚事。」
「所以昨晚你就那樣?」柳晨曦朝他看了一眼。
「我不希望你和女人結婚,但我沒有立場同爸說這樣的話。如果哪天你
真的和陳衍儀成了親,」柳彥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別讓我看到你
與她親熱。我不可能像我嘴上說得那麼大度。」
柳晨曦偷偷地笑了,他端起酒杯拉著柳彥傑去向新人道喜。
上海的夏日過得令人煩躁。租界的警察逐漸被滬西方面收買。應了白
三爺初夏時的話,日本人在秋天前收穫了公共租界的警察權。挾持、槍殺
就像四處藏匿的跳蚤,讓人防不甚防。直至深秋,這場恐怖浪潮仍沒有停
息的跡象。10月11日,上海市長傅筱庵在睡夢中被切肉刀砍死在床上一案
被大篇幅的登在申報後,租界內又掀起一片嘩然。
這場血腥的喧嘩同樣震驚了柳彥傑的父親。柳彥傑從無錫回上海後,
就著手去往香港的準備。但他的做法卻沒有得到柳橋涵的認同,柳橋涵不
願離開上海。柳彥傑瞭解自己的父親,父親對上海的感情是種執著。而執
著又是個根深蒂固不易更變的東西。令柳彥傑慶幸的是,租界內接二連三
、越演越烈的殺戮,終於動搖了老人的心。柳橋涵在昨日帶著朱麗以及常
年在柳家幫傭的吳媽與其他一些老傭人離開上海,隨行的還有一名叫做張
亞輝的醫生。
臨行前,柳橋涵不放心地囑咐著兩個兒子。生意上的事他叮嚀柳彥傑
,他信任這個兒子,才會將錦絳堂交給他。對柳晨曦,他更關心他與陳衍
儀。柳彥傑知道父親在想什麼。父親還沒有孫子。這輩子,父親有兩位美
麗賢惠的妻子、有錢有家業、有兒子,他已經是個成功的男人。唯一遺憾
的是,還缺少一個孫子。柳彥傑有場失敗的婚姻。在這方面,父親對他是
失望的,他把希望放在了柳晨曦的身上。
柳彥傑佔有了柳晨曦,帶走了父親的希望,同時選擇永遠隱瞞父親,
上帝是不會原諒他的。但是,他不相信上帝。上帝既然不能懲罰那些日本
人,更不能懲罰他。
朱麗對於要去香港顯得有些興奮。香港是另一個繁華的上海。在香港
,她一樣能擁有時新的衣服、看外國電影、找有錢人家的太太打麻將。更
重要的是,那裡有柳橋涵,還有安定。朱麗只對柳彥傑不能同去感到失望
與擔憂。她不在乎生意的事,她在乎柳彥傑。「如果上海打仗了,就到香
港來。你們這些男人眼睛裡別只有生意、錢、女人。打仗的年頭什麼都是
虛的,只有性命是實的。」朱麗對柳彥傑說。柳彥傑笑著答應了她。母親
是愛自己的,她是世界上唯一能一輩子愛自己的女人。
踏上甲板前,吳媽仍在不停抹著眼淚。柳晨曦為她買了一條棗紅的新
披肩。秋日的江上有點涼意,他替吳媽將新披肩搭在身上。灰濛濛的船板
上,只有這條披肩是明亮又溫情綿綿的。柳晨曦說,會給他們寫信。
船起航了,白浪滾滾,海天一色。父母闊別黃浦江後,柳彥傑不知道
什麼時候他們才能有機會再回到上海。
10月的上海,形勢嚴峻。時逢「雙十節」辛亥革命紀念日,是掛親汪
的旗還是掛親重慶的旗成了敏感問題。租界當局怕事情鬧得難以控制,在
租界裡做了相當嚴密的防範。夜裡實行宵禁,白天設置路障與哨口,一切
車輛與行人都要服從檢查。(上海歹土)
柳彥傑的車剛從公共租界的哨口處通過,駛往南京路。今天是柳晨曦
的生日,柳彥傑想去永安買件禮物。男人的禮物不好買。像白三爺那樣有
喜好的,東西反而好準備。柳晨曦似乎從來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柳彥傑
考慮送他一塊Longines懷表,柳晨曦應該還是會喜歡的。
駛進藍維藹路,人多起來,車就像開不動似的,時走時停。與柳彥傑
並行的一輛電車,車身上是大幅的汪精衛頭像。柳彥傑想到前日被請到南
市去聽演說。那天到了許多租界機構的代表,甚至還有幾十名學生。會場
內外圍了一圈又一圈的警察,都是佩著槍的。講演頌揚的是汪的政權,席
間還有青年向他發了反蔣介石的宣傳冊。電線桿上到處貼著反共標語。警
察局門口還掛著「和平反共建國」的橫幅。柳彥傑對演講是反感的。這些
檯面上的人,永遠是嘴上一套,做得又是另一套。國人在中華土地上鬥來
鬥去,日本人在這裡還是日本人。
汪系如今在上海是佔了絕對的優勢,有日本人在庇護,才做得那麼大。
柳彥傑又想到柳晨曦,他回上海也快一年了。柳彥傑猜他已經習慣了這裡
的消極。如果是一年前,看見這樣的情景,他怕是要當街就撕標語發傳單
的。柳彥傑看到中百公司後,零星地貼了幾張反日標語。有五個穿著藍色
學生裝的女學生正在小心地分發反汪的小冊子。這是上海灘上極少敢公然
反日的愛國青年。一位穿著歐式連衣裙披著羊毛披風的漂亮小姐從中百公
司前走過,她對那五位女學生輕輕地揮了手。她們很快就散去了。柳彥傑
覺得她的側臉有些像陳衍儀。
「最近,大少爺與陳家小姐處得怎樣?」柳彥傑問。
「昨天大少爺和陳小姐看了電影,」陳琦說,「叫亂世……」
「亂世佳人。」
「不是,我記得不叫這個,」陳琦想了想,說:「我想起來了,是亂世
風雲。二娣看過,是部講上海的電影。挺悲的,最後,裡面的人差不多都
死了。」
柳彥傑倒沒想到他們會看這樣的片子。他以為柳晨曦一定會陪陳衍儀
看郝思嘉與白瑞德。上海小姐都喜歡看西洋電影。他又問:「什麼時候回
來的?」
「和之前一樣,吃了午飯就回家了。」
「回來做了些什麼?」
「聽美娟說,下午大少爺去看了小人。」
柳彥傑點頭。他又說了些雜事,接著問:「二娣好嗎?」
「好,」陳琦靦腆地笑著,「她昨天對我說,我可能就要做爸爸了。」
柳彥傑楞了一下。想到一個比自己年輕五歲的男人,已經快要有小人
了。不知什麼原因,柳彥傑心裡突然不是很舒服。就好像本該是他先做好
的事情,他沒做,被人趕先了,然後心裡越來越後怕似的。柳晨曦最近總
是在他耳邊說,「你要和別人一樣,什麼年紀就做什麼年紀該做的事。不
然,等你老了,會後悔的。」原先柳彥傑以為他是想得太多,不信任自己
。現在想想,也許不是那樣。他和柳晨曦是不可能有孩子的。現在年輕覺
得無所謂的事情,到老了可能反而變成一個肉疙瘩。當身邊的人都子孫滿
堂的時候,那時自己的心境不同了,他會想什麼,是不是該後悔了?柳彥
傑此刻有些能體會到柳晨曦說的話。柳晨曦是個心思細膩的男人,他突然
有點明白柳晨曦為何那麼執意要認林若梅的小人。
一路上,陳琦和老胡樂呵呵地說著話。柳彥傑適應不了那兩人的喜悅
。他囑咐陳琦,讓二娣待在租界的家裡哪兒也別去。柳彥傑將臉轉向窗外
,想著小人的事。柳彥傑不信柳家的下人們沒在那條簾子後議論過林若梅
與那小人,他們只是還沒那個膽在他面前說。現在外面大米緊張,許多過
去用娘姨的人家都把姨娘辭了。家裡少個人吃飯,飯就能多吃幾天。如果
他將小人帶回柳家,那些下人同樣不敢多嘴。他們只是做的事簡單,腦子
並不簡單。就算不為東家想,也會為自己想。
「老胡,把車開到國富門路去。」柳彥傑突然說。
老胡對柳彥傑忽然要去國富門路感到詫異。「二少爺,永安公司就在
前頭了,」他問,「不去了嗎?」
「不去了。」
老胡在前方路口掉了頭。
車在快到美娟家的時候,柳彥傑塞了不少錢在陳琦手裡,對他說:
「等會兒你去把小人抱下來,這些錢給他們家。」
陳琦無措地拿著錢,吃驚地望著柳彥傑。
「還不快去!」柳彥傑說。
「二少爺,那小人……是要抱回家?」
「柳家願意養這個小人,是他的福氣。」柳彥傑說。
陳琦對這話顯得為難,他小心地說:「要不我告訴他們。大少爺喜歡
這孩子,準備拿他當親生的,」接著,他又猶豫,「只是大少爺那邊?」
「大少爺會喜歡的。」
陳琦揣著柳彥傑給的錢,鑽進弄堂。柳彥傑在車上等。他想抽根煙,
想到一會兒孩子要放在車上,又把煙盒放回衣袋。
車外,有人已經提著煤球爐子在弄堂裡升火,煙霧瀰漫地整條小路都
看不清。不久傳來一種味道,這味道是淡淡的,是摻多了水卻見不了幾粒
米的稀粥的味道,卻引了不少小人圍在爐子旁小聲細語。女人出門做出要
趕人的樣子,孩子們毫不在意地抱著她的大腿嬉笑著。弄堂裡的日子每天
都這麼過,柳彥傑卻看得專注,好像以往都沒見過似的。女人的男人從屋
裡走出來,抱起最小的小人,把他高高地舉起放在肩膀。夕陽餘輝落在一
大一小的笑臉上,泛著薄薄的一層絨光。
有個小人不是件壞事。柳彥傑心想。趁他還小,讓他多記記自己和柳
晨曦,自己養的以後就是自己的了。
「二少爺。」陳琦抱著孩子從弄堂裡走出來,手上還挎著一個布裹的小
包。包上繫著一串紫銅風鈴,陳琦一走動,風鈴就叮叮噹噹地響。
柳彥傑看著陳琦手裡的孩子。他在陳琦的臂彎裡,靠著陳琦的肩頭睡
覺。美娟的娘把孩子養得很好,比之前看到時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柳
晨曦常常去看他的緣故,柳彥傑覺得孩子睡著了的樣子有些像柳晨曦了。
以後跟著柳晨曦和他,孩子說不定會更像他們。要真的是那樣就好了。
柳彥傑沒有去抱小人,他讓陳琦上了車。他不想知道美娟家的事,陳
琦還是老老實實告訴了他。美娟的娘對柳家接回小人果然不放心,但最後
,她還是收下了錢。
陳琦在車上練怎麼抱小孩,老胡認真地開著車,沒人敢問柳彥傑將孩
子帶回柳家的原因。
柳彥傑伸手去戳了幾次孩子的臉,那種軟軟的像戳在棉花堆裡的感覺
,讓他有點新奇。孩子睡得安穩,柳彥傑戳得不重。他不想他醒來,聽到
小人哭,他會頭痛。
車子繞到霞飛路,柳彥傑在文都拉買了個意大利蛋糕後,回到紅屋。
問了王貴,知道柳晨曦之前回來過,沒來得及吃飯,又出門為人看診去了
。柳彥傑叫廚房準備了一些精緻的小菜,等柳晨曦回家。
坐在廳裡的交椅上,柳彥傑翻開申報,上面一則大標題是二十七日日
軍在寧波空投鼠疫菌。柳彥傑立即叫來劉福問:「大少爺看過今天的報紙
了嗎?」
「還沒有。」劉福大而混濁的眼睛掃過報紙上的黑字標題。
「收起來。」柳彥傑將它扔給劉福。
劉福把報紙細心折好,擺在報架的最底下。
最近報紙上的每一條新聞,都讓人感到慘絕人寰。柳彥傑不想讓柳晨
曦看到這新聞。柳晨曦在滬西開醫寓,每天忙出忙進,為的就是幫人治病
。日本人這種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作為,不要說柳晨曦看了會憤怒,柳
彥傑也覺得怒火重重。今天,柳彥傑是要替他好好過生日的,不想搞壞家
裡的氣氛。
柳晨曦提著藥箱走進來的時候,柳彥傑正在拆文都拉的蛋糕盒。柳彥
傑把蛋糕從盒子裡捧出來,一股濃濃奶油香味在客廳裡散開。
柳晨曦洗了手走近柳彥傑,笑著說:「怎麼想到吃蛋糕?我以為你是
不喜歡這東西的。」
劉福到門邊接過他放在地上的藥箱。
「今天不一樣。」柳彥傑叫廚房的下人把小菜端到桌上。
「有特別的事?」柳晨曦問。他已經脫去風衣,一身乾淨的白襯衫,外
面套著一件滾著銀邊的灰色雞心領毛背心。
柳彥傑沒有接他的話。他拿起洋柴火,點燃一旁的蠟燭。
「難道是你生日,」柳晨曦為難地說,「我沒準備什麼東西。」
柳彥傑說:「我的生日已經過了,你送的禮物我也很喜歡。」頓了一
會兒,柳彥傑又說:「今天是你生日。」
站在桌前的柳晨曦有片刻的愣神。柳彥傑猜他一定在想自己說的話。
可能是想到柳彥傑這時還記得他的生日,柳晨曦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都忘了這事了。」
兩人坐在一起吃了小菜和蛋糕,柳彥傑沒同他提今天的事,夾了小菜
送到他碗裡。柳晨曦低著頭默默地吃,似乎有心事。兩人還分了蛋糕,吃
不完的給了下人。蛋糕是柳晨曦切好,分在他們手上的。柳彥傑在一旁看
著,覺得這情景像弄堂裡的人在米行排隊等著發大米,每個人都是急切又
欣喜的樣子。
「他們最好你天天過生日。」回到房間後,柳彥傑湊在柳晨曦耳邊說。
「就那麼幾塊蛋糕,你至於嗎?」柳晨曦笑他不大度。柳彥傑說他並不
在乎幾塊蛋糕。
「我給你看個人。」柳彥傑打開門,喊了樓上的美娟。
美娟輕輕地走下來,她手裡抱著剛睡醒的小人。沒看到美娟的娘,小
人癟著嘴,眼睛也是濕漉漉的。美娟偷偷看了柳晨曦一眼。柳晨曦已經換
上藏青的印花絨布睡袍,站在暗紅的法國地毯上。她垂著頭,默默走近他
。美娟靠上去好讓柳晨曦看清小人。小人見到柳晨曦叫了聲爸爸。美娟臉
紅。她不是小人的娘,但他倆的距離卻使她有些錯覺。柳彥傑瞪了她一眼。
「小東西怎麼在家?」柳晨曦把他從美娟手上抱過來。
「他是我兒子,」柳彥傑沉沉地說,「我準備把他接回家養。剛才已經
叫人收拾了三樓的房間,以後他就住在那兒,美娟陪他。」
「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柳晨曦問。
柳彥傑看美娟還在房裡,說:「你之前認他做乾兒子,又三天兩頭鬧
著要給他起名。」
「我鬧?」柳晨曦哈哈笑。
「我想過了。爸媽已經去了香港。而你,喜歡這小人。在外面跑來跑去
不安全,既然喜歡那就接到家裡住。在柳家住,當然要姓柳,名字我會給
他起。以後你也不必再往外面跑了。」外面說的是美娟家。
柳晨曦抱著孩子轉身走向圈椅。柳彥傑用眼神示意美娟出去。美娟離
開時帶上了門。
「其實,我已經替他想好了名字,」柳彥傑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興致
很好地繼續說,「就叫柳研熙。」
「好名字。」柳晨曦溫柔地抱著小人,逗著他說:「你有名字了,你爸
爸給你取的。」
柳晨曦站起來,把小人轉向柳彥傑。「快說謝謝爸爸。」
研熙看到陌生的柳彥傑又想哭,柳彥傑連忙要他把小人抱回去。他說
:「他以後是要叫我爸。」
「你不抱抱他?」
「我抱了他會哭。」柳彥傑頭疼地皺著眉。
柳晨曦看著他,溫和地說:「彥傑,謝謝。」
秋天的夜,一陣涼意從沒有拉緊的絲絨窗簾裡漏進來,兩人卻絲毫沒
有覺得冷。
晚上,柳彥傑讓美娟把小人帶回三樓。夜裡他聽到樓上傳來小人的哭
聲,柳晨曦說小孩子剛到新地方不適應。
夏天參加完陳琦與二娣的喜宴回上海後,兩人時常會去小白樓。小白
樓比較清靜,柳晨曦也願意和他在那邊做。直到柳橋涵和朱麗離開上海,
小白樓去的少了,兩人就在紅屋。柳彥傑經常在柳晨曦屋裡留夜。他還記
得,他第一次在紅屋擁有柳晨曦,就在這張床上。柳彥傑很喜歡這樣西化
的中式床,有柱有短圍,又方便上下。柳晨曦趴在床上緊緊抓住床圍被他
貫穿時的樣子,是他一輩子忘不了的。柳彥傑有時會猜想柳晨曦的感覺,
不舒服地被進入與填滿,但因為有感情讓不適變成了滿足。這種矛盾能在
柳晨曦臉上細微的變化中看得見。那次後,柳晨曦不肯再用那姿勢和他做。
他說太浪蕩。柳彥傑是不在意的,他喜歡柳晨曦撕掉正經面子時的浪蕩。
平時他太有教養了,偶爾在他面前放蕩一回,讓柳彥傑心裡很有快感。
英式落地鐘敲響第十二下。柳晨曦枕在他手臂上,悠悠地說:「日子
這麼快,又一天過去了。」
「爸媽最近有寄信來上海嗎?」柳彥傑常看到柳晨曦在家寫信。
「有。他們在香港過得不錯。爸身體比前些日子要好,惦記著什麼時候
能回上海。二媽一直催我們能去香港陪她。她不放心我們在上海,怕上海
打仗。」柳晨曦說。
「讓媽放心,暫時打不起來。」
「日軍已經在寧波投下鼠疫菌。他們明明在《日內瓦議定書》上簽過字
,不使用這種武器,」柳晨曦道,「簡直是喪心病狂。」
柳彥傑想,他果然是知道這新聞的。大概是進門時看到蛋糕,才特意
熬到現在說。
「違背日內瓦議定書的結果也就是遭到世界譴責。日本人如果怕被譴責
就不會打侵略戰。侵略戰要的是勝利,無所謂手段,他們早就認準了這點
。勝者有權力制定新的規則,」柳彥傑在黑暗中說,「而目前的國軍中樞
裡還在搞鷸蚌相爭的把戲,這仗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真的打起來。」
「你覺得心寒嗎?」柳晨曦問。
「我只是覺得中國人太懦弱,」柳彥傑笑了笑又說,「不過,真的打仗
了,也一樣沒好日子過。可能還遠遠不如現在。」
「我以為你找到正義了,」柳晨曦轉過身,雙手支在床上看他,「怎麼
又沒骨氣了?」
「我有在香港的爸媽,有你,有貝當路上的洋房,有租界裡的錦絳堂,
有滬西的賭場,現在還多了個孩子。我必須要有的是責任,不是骨氣。」
柳彥傑坦蕩地說。
柳晨曦說他這是商人的狡辯。他想了想又說:「寧波方面能做的就是
消毒與隔離,藥物消耗會很大,也不知道供不供得上。現在外面的路都是
日本人的。」
柳彥傑將他拽下躺在床上,說:「這事和你沒什麼關係。早點睡覺。」
柳晨曦罵他不愛國,轉身背對他不再說話。柳彥傑替他蓋上被子。
柳彥傑從不承認自己不愛國。哪怕他在滬西開賭場,搞一些傷天害理
的買賣,但他還是堅持自己是愛國的。他想到一周前,柳晨曦吞吞吐吐在
他房間裡開出的那張列著一大批醫用藥品的單子。
「上海有寧波幫。寧波菜館子,錦緞行,南京路上的邵萬生南貨店,國
藥號,連不少錢莊都是寧波人開的。接下去幾天,上海這裡不會太平。」
柳彥傑說。
柳晨曦點頭。
柳彥傑又說:「日本人不會在上海投瘟疫。跳蚤是不懂,看到日本人
就繞開跳的。日本人喜歡玩人家的命,但不敢玩自己的命。前陣子,汪系
的人在上海放了不少革命人的血。雙方都廝殺地厲害。日本人躲在蘇州河
以北,要租界警察保護,連臉都沒多露一下。」
「我要和你說件事。」柳晨曦說,「今年4月的時候,周景來問過我一個
奇怪的案子。說有人死後縮得只有猴子那麼大。我沒見過屍體,又不能做
活體檢驗,沒給他結論。但是我知道有種病菌有可能造成他說的那種後果
,而這病菌是在實驗室裡培養出來的,只有日本有。」
「你怎麼知道?」
「聽人說的。」
「聽誰?」
柳晨曦猶豫了一下道:「一個日本人。」
柳晨曦始終背對著他,柳彥傑看不清他說話的樣子。他不滿意柳晨曦仍
與日本人有來往,提高了聲音問道:「那個姓伊籐的?」想到那個日本男
人,柳彥傑就不快意。他直覺伊籐健一對柳晨曦心懷不軌。
「不要再和日本人有來往。」柳彥傑警告。
「我知道。」
窗外夜很黑,被絲絨窗簾擋著,連月光也透不進來。柳晨曦已經轉過
身,他似乎察覺到了柳彥傑的不悅,小心翼翼地用唇尋找到他的唇,輕輕
地吻下去。柳晨曦說起了孩子,他誇柳彥傑把孩子的名字起得很好,他很
喜歡。他還說他要做柳彥傑一輩子的大哥,這個身份就是名分。
柳彥傑聽他提名分的時候,想到了林若梅。那是他能給名分的女人,
但這個女人沒能跟他到最後。現在他懷裡這個只有身份永遠不會有名分的
男人,卻說要跟他一輩子。柳彥傑過去從來不認為名分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只是這個夜晚,柳彥傑從心底湧出的一股念頭。他想要給柳晨曦一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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