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十七章  by闌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阿哩布達)時間14年前 (2011/09/07 10:28),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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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寧波方面出了事,柳彥傑在滬西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柳彥傑平日不 直接管理銀嶺,他待在租界裡的時間要比在滬西長。但最近,柳晨曦經常 看到他往賭場那邊去。   柳晨曦進購的藥品晚了一周才到上海,其中消毒藥劑比他訂的少了一 半。他沒有向柳彥傑質問這件事,藥品能送到醫寓已經相當好了。他聽林 牧說過,現在不只是大米有人囤,藥品也有人囤,囤積了好賣高價。寧波 那邊又急需藥物。這次柳晨曦要的藥是柳彥傑花了兩倍的錢從藥商那裡弄 回來的。   自從張亞輝隨父親去了香港後,柳晨曦又在滬西找了個從醫學院畢業 的年輕人。他把年輕人交給了林牧。林牧是個好師父,他教徒弟很有耐心 。張亞輝的養子留在上海,仍然替柳晨曦做事。12月開始,醫寓管醫生們 與其他做事的人中午與晚上兩頓飯,這讓大家都很高興。日本人已經控制 了印度支那方面大米的進口,米行裡的米越來越少。這周大米又從原先的 四十五元一下漲到了六十幾元,很多人在家喝粥。醫寓的米是柳彥傑派人 送來的,柳晨曦會給他買米的錢。柳彥傑每次都像征性地收一點,他說只 要不讓他虧得太厲害就行,不然他晚上睡不著覺。   由於大米飛漲,看診費也提高不少。醫寓開在勞勃生路,幫老百姓看 病,柳晨曦漲也是漲在大家都能接受的範圍內。病人看得起病,醫寓能賺 點錢維持生計。只要日子過得下去,大家就能湊合著過。   柳彥傑到滬西的時候,來他的醫寓看過幾次。晚上躺在床上,柳彥傑 就跟他說別人在虹橋路上開得療養院怎麼賺大錢。「在租界富人區發免費 拍X光的傳單,噱他們到醫院裡拍片。只拍片,就是儀器裡能看到但是沒有 到手的片子,菲林也是要錢買的,不值得浪費。來十個,十個都有病,沒 病也說有病,必須住院。越是有錢的人越是怕死。替他們開藥,要開最貴 最新的洋藥。他們就相信洋人的東西。」(抗戰生活史)柳晨曦投給他不 滿的眼神。柳彥傑會意地笑道:「我不是要你這麼做,只是告訴你有人在 這麼做。」柳彥傑吻他的時候說他太有良心,「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 上海就不是現在的上海。」   上海是怎樣,用如果是不能想的,永遠想不出它真正的樣子。柳晨曦 最近時常出診,聽到不一樣人說不一樣的上海。這天,他提著藥箱要去租 界替人看診。由於羅烈替他辦事去了,柳晨曦準備叫傻根的人力車。他在 車伕堆裡看了一圈,沒有找到傻根。柳晨曦只穿了件黑色風衣,在外面站 了沒多久,就覺得風往領子裡灌,寒氣鑽進骨頭裡的冷。  「柳醫生是在找傻根?」一個車伕湊上前問柳晨曦,他有一張闊臉,身 板卻十分單薄。  「是的,」柳晨曦問,「他不在這兒做生意了?」  「他家出事了。」闊臉車伕小聲說。   闊臉和傻根是老鄉,都是前年從江北到得上海。「兩個禮拜前,虹口 那邊華德路上一家日本人的藥店被人用石塊砸了,據說那家藥店裡囤著大 米。一群人拿了大米以後就逃到了滬西。現在蘇州河邊有一大片棚戶房子 被警察署封起來。傻根家也是。封了兩個禮拜了。」  「什麼時候能解除封鎖?」柳晨曦問。  「不知道。上海這樣事太多,每次封的時間都不一樣。」   這時,有人拉完一筆生意回來,聽到他們說話,接上去說:「已經解 除了,剛剛解除。我看到一幫子警察從蘇州河那邊回來了。」  「傻根出來沒有?」有車伕問。  「沒瞧見。」   一群車伕聚在角落吵吵著傻根的事。他們好像在談傻根,其實又不是 在談傻根。傻根不在了,他們多了筆生意。闊臉問柳晨曦要不要坐自己的 車。車伕們都知道柳晨曦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出手大方,不一會兒都圍攏 了上去,爭著要做柳晨曦的生意。柳晨曦被人堵在幾輛人力車間為難的時 候,羅烈回來了。   柳晨曦坐上柳家的轎車。羅烈平日很沉默,柳晨曦以為他除了開車與 保護自己,從不會關心身邊的事情。此時,卻聽他說:「大少爺,我從法 租界過來時,跑狗場那邊暴動了。」  「暴動?發生什麼事?」  「不清楚。大約是洋人在跑狗場賽球,欺壓中國人。兩方人打起來了。」 羅烈說。(跑狗場暴動真實發生時間為:1941年3月15日)  「從蘇州河撤走的警察,看樣子是要去助援法租界。」柳晨曦說。  「應該是。他們可能會開槍。」  「這幾天到處都在出事,到處都有暴動。」  「大家抗戰的情緒很高。」   大米漲得那麼厲害,老百姓的憤怒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任何事情都 可能成為雙方對抗的導火線。日本人想用大米主宰上海,讓這邊的士氣低 落。但是如果大米繼續上漲,物品依舊短缺,現在的騷亂將是日後形勢越 加嚴重的預兆。柳晨曦以為,上海與日本的下一場戰爭不會太遠。  「二少爺說,日本人在動租界的腦筋,南京那邊以及兩方租界雖然不準 備和日本人撕破臉,但又不肯讓出租界。他們很可能會有別的動作。」 羅烈在前面說。  「二少爺有說是什麼動作嗎?」柳晨曦問。  「二少爺沒有說。」   柳晨曦到租界看診的時間不長,是個高燒的病人,柳晨曦替他開了藥。 回醫寓前,柳晨曦特地讓羅烈繞到法租界的逸園跑狗場走了圈。柳晨曦的 車子沒能開近逸園。隔得老遠就有警察設的路障。一旁還停了幾輛消防車。 地上很濕,柳晨曦沒有看到著火的地方。   一個年輕人從逸園方向朝柳晨曦奔來,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水順著 頭髮往下掛。後面緊追不捨跟著租界的警察。警察掄起手中的傢伙往他身 上打。那人倒是頑強,雖然不是警察的對手,被打得東倒西歪,但仍不忘 抽著破綻就還擊,一拳一腳都打在警察臉上。他們一路扭打到路障口。 柳晨曦的車剛停下,他們就扒上了車玻璃。   車邊趴著人,羅烈不敢輕易發動車子。混戰中,就聽「砰」一聲,不 知是哪方人砸碎了一面車玻璃。柳晨曦大驚,嚷著:「不要打了!」殺紅 了眼的,沒人理會他的話。「上車!」柳晨曦開了門,把那挨打的年輕人 拽到車上。「共黨?」柳晨曦問。年輕人搖頭。   租界警察立刻將柳晨曦的車圍住。此時,身後開來幾輛插著日本旗的 軍車。租界警察立刻直挺挺地站好一列,讓出道路。其中一輛日本軍車在 柳晨曦身邊停了下來。  「柳先生,」車裡是伊籐,他盯著柳晨曦問,「你也在這裡?」  「出診,碰巧路過。」柳晨曦小心地回答。   伊籐健一看了看圍在柳晨曦車邊的租界警察,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位先生車裡有個暴動份子。」警察靠近伊籐的車,恭敬地回答。  「柳先生是我的朋友,」伊籐說,「他的車裡怎麼會有什麼暴動分子?」   租界警察頓悟般站挺身,向伊籐健一敬了禮,「是我們的失誤。」他 立刻向柳晨曦做出放行的手勢。   柳晨曦想,不能在這裡多留,他催促羅烈:「走,快開車。」   車子重新發動起來,開出路口後,柳晨曦問車上的年輕人:「發生什 麼事?」   年輕人不說話。  「你住什麼地方?」柳晨曦又問。   年輕人身上挨了不少傷,動起來不方便。他用紅腫的眼睛瞥了下柳晨 曦,從鼻間哼了聲:「我沒什麼要和漢奸說的!」  「說話小心點。」羅烈嚴厲道。   柳晨曦坐在汽車裡,想到自己與日本人說了句話就算「漢奸」了,不 免有些自哀。他不打算同年輕人解釋,閉上了眼睛。車玻璃被打破了,車 一開起來,風就不停地往裡鑽,柳晨曦覺得冷,把大衣領子又豎高了些。   一路駛向滬西,車裡沒人說話,一片靜默。柳晨曦有時會向年輕人那 兒看上一眼,他很安靜,對去滬西沒什麼反應。柳晨曦猜他是住在滬西的。   車開得很快。街道兩旁的南貨店、布行、典當鋪、舊書攤走馬燈似的 一家一家地過。沿街小菜館裡的大菜師傅已經在炒菜了,柳晨曦聽到叮叮 咣咣鍋鏟撞鍋壁的聲音。經過米行時,柳晨曦在排隊的人群裡看到了傻根。 傻根精瘦精瘦的,瞧不見肉,臉都癟了下去,只有層皮包著。以前柳晨曦 覺得他眼睛小,現在覺得他眼睛大了。傻根手裡拿著個麻布袋子,在寒風 中瑟瑟發抖。   柳晨曦讓羅烈把車停下,朝人群裡喊:「傻根。」   傻根聽見有人叫他,回頭看到柳晨曦,顯得有些高興。「是柳醫生啊!」  「怎麼是你在這裡排隊?柳晨曦記得傻根說過,男人要在外面做事,只 有女人和小人有時間排隊。  「家裡的都病了,就我還走得動。」傻根無奈地說。   柳晨曦知道傻根住的地方被封鎖了兩個禮拜,要不是今天暴動,恐怕 還要繼續封鎖下去。   申報曾登過因封鎖把人餓死的文章。傻根是不幸中的幸運。不能邁出 家門的日子,心裡的不安是要命的。傻根他們能熬過來,已經相當不容易 了。柳晨曦看了看天,陰雲密佈,寒風徹骨。他向傻根招了招手,傻根猶 豫了一會兒,走到柳晨曦跟前。柳晨曦輕輕地對傻根說:「要下雪了,天 那麼冷,你在家熬了那麼多天這樣排著也是撐不住的。這隊伍長的到天黑 恐怕也輪不到你。我醫寓裡還有點大米。你跟我去醫寓。」   傻根千恩萬謝地上了車。坐進車裡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嘴裡喃喃第 一次坐這麼好的車,柳晨曦是好人云云。傻根把車中陌生的年輕人看作是 柳晨曦的病人,只是奇怪人怎麼是濕的,直到看到被打碎的玻璃,才詫異 地問:「這玻璃窗怎麼壞了?」  「在租界裡遇到點事。」柳晨曦沒有多說。  「讓我還有租界裡警察給砸的。」一直沒說話的年輕人開口了。  「柳醫生是好人。你們砸他車幹什麼?」傻根不平。  「好人?他認識日本人!還是日本人的朋友!」  「老子還替日本人拉過車!老子不但對他們客氣陪笑臉,還裝孫子!不 然能怎樣,找死?黃毛小子,你懂個屁!」   傻根提勁說話聲很大,震得柳晨曦耳膜發疼。柳彥傑老說自己激進, 柳晨曦看這二人才叫激進。柳晨曦捉摸年輕人因為在跑馬場受了氣,要發 洩又被警察打了,心裡有怨氣才看什麼都不順眼。傻根今天才被放出來, 也是一肚子火沒處撒,碰上這年輕人,不吵心裡不舒服。眼看兩人在車裡 吵得差不多了,柳晨曦才勸:「好了,都別吵了!」   年輕人說:「沒想和他吵。」其實他心裡也明白,車裡的都是好人。 「我只是氣不過,上海越來越不像話,都成日本人和洋人的天下了。」   柳晨曦聽出他有話要說,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人繼續道:「今天逸園有場足球賽。是東華隊對西洋巡捕隊。沒 想到裁判是洋人,從一開始就向著西洋巡捕。我們這邊的進球都不算,動 不動就說我們犯規,沒犯規也是犯規。洋人那邊,撞人踢人他都看不見, 再過分的動作都不吹哨。東華隊的隊員說裁判誤判,洋人裁判立刻就罰他 下場。我們這邊忍無可忍,北邊的人先下場,那些警察拿鞭子、木棍打人。 後來,南邊的人也下了場,砸場子。雙方打了起來。最後,那些警察叫來 消防隊,用高壓水槍射我們。」   柳晨曦頻頻搖頭。這年輕人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衣服很濕,現在平 靜下來立即覺得冷,他說話時嘴唇打著顫。   上海就是那麼個奇怪的地方,它是中國的,中國人沒有權力管它。警 察是中國的警察,但不是幫著中國人的。  「洋鬼子不是東西。」傻根忿忿。  「我們不會一直受他們欺辱,一定要反抗到底!」年輕人激動地說, 「我們要在租界示威遊行,抗議租界的做法!」   柳晨曦注意到他用「我們」,他相信擁有這樣信念的年輕人有很多, 「我們」這個團體會越來越龐大。   汽車先把傻根他們帶到醫寓,柳晨曦往傻根的麻袋裡舀了滿滿十杯米 ,沒肯收他的錢。傻根感動地說,以後柳晨曦坐他的車都不用給錢了。傻 根高高興興抱著米袋回家。年輕人說醫寓離他家不遠,很快也走了。  「大少爺,該回去了。」羅烈一旁提醒。   大自鳴鐘沉沉地敲下半點的鐘聲。已經六點半了。天暗下來,雲層壓 得很低。看樣子今夜是要下雪。   羅烈車開得很快。柳晨曦坐在裡面,能聽見的風的呼嘯聲。他說: 「先去找個修車的地方。」  「大少爺,現在有些晚了。二少爺應該到家了。」  「已經晚了,」柳晨曦說,「別讓他看見這玻璃。」  「二少爺沒看見也總是會知道的。」  「你非把我的每件事都跟他說嗎?」  「不是。」羅烈聽出柳晨曦有火氣,將車掉了頭,找修車的地方。   紅屋離跑狗場其實很近,羅烈找路的時候,又經過那邊。路障已經撤 了,整條路上沒幾個人。原先地上的水結成了冰,車不好開,最後還是繞 開了。羅烈找到一家修車處,把車停下。柳晨曦下車後,坐進街邊的小菜 館裡。說是小菜館,其實就是一間門朝街面的民房。幾張桌子幾條長板凳 。每張桌上擺了個竹筷筒,裡面零零星星插著幾根筷子。柳晨曦看了看, 東西都不怎麼乾淨。他叫了兩碗餛飩。一碗是自己的,先吃起來。另一碗 給羅烈,他讓廚子等羅烈來了再下。   吃完餛飩,羅烈還沒有進來。柳晨曦從口袋裡摸出錢,給了端餛飩的 小男孩,讓他替自己買份今天的報紙。   小男孩很快就買了回來,是份《大美晚報》。柳晨曦打開一看,已經 有今天逸園跑狗場賽球暴動的標題文章。上面寫的和年輕人說得差不多, 不過沒多提警察傷人的事。上海報紙很多,但是有新聞沒輿論,租界裡的 報紙,要看洋人的臉色。柳晨曦想到如今局勢微妙,洋人不願讓出租界的 事,猜測洋人不想將事鬧大。要是那些年輕人搞起示威抗議,說不定過幾 天的報紙上,會有洋人息事寧人的報道。   柳晨曦又把報紙上其他新聞看了下。   歹徒登上電車迫使乘客交出貴重物品。不明身份惡徒槍殺公益紗廠英 籍僱員與白俄婦女。歹徒綁架法租界華里銀行老闆。梅格路上中醫院醫生 遭遇綁票。   動亂是戰爭的前兆。   只有一條新聞是租界對不法經營的肅清——工部局在公共租界內查禁 賭博,逮捕了吃角子老虎機大王傑克拉萊。   羅烈進門的時候,柳晨曦還在看報紙。不一會兒小男孩端來餛飩,羅 烈低頭趁熱吃著。柳晨曦合上報紙問:「修好了?」  「大少爺。修好了。」  「二少爺滬西那邊的場子,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沒有。」  「二少爺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沒有。」  見他吃完了,柳晨曦替這餐結了帳。「回去吧。」   外面下起了雪,紛紛揚揚落在屋頂上、馬路上。車身上也有些白雪。 柳晨曦想,把車窗先修好是對的。他在車裡打起了瞌睡。   他好像做夢了,看見在英國時住的房子,白色的牆黑瓦的大斜頂,頂 上永遠停著許多鴿子。紫苑站在房前的草坪上撒玉米粒,鴿子一群群下來 ,繞在她身邊飛翔。柳晨曦聽到她的笑聲,天暗了,下起了雪。雪下得急 ,一粒一粒,嘩啦嘩啦的響,響聲越來越大,嚇走了房頂上的鴿子。他終 於看清,天是在下大米。他蹲下去拾,千百人跟著蹲下去拾,都是黃皮膚 的中國人。柳晨曦看到了傻根,看到美娟,看到吳媽,看到林牧,看到張 華,陳琦,老胡……他雙手捧著米站起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柳彥傑。他 給他看手中的大米,柳彥傑笑著說,大米以後不用再囤了。傻根他們向他 招手。突然,他們倒下去,胸口炸開了花,大米從手上滑下去,血紅色的 。有人放槍!是西洋警察還有日本人!大米地上躺了許許多多中槍的國人 。所有人在往外逃。柳彥傑拽緊他的手,他們隨著人流湧動的方向奔跑。 紫苑還在草坪上,柳晨曦不斷地喊。柳彥傑說那裡沒有紫苑。柳晨曦不信 ,他們奔回草坪。草坪上撒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瓷片、舊書畫。房子前有 一個人,站得筆直,一身乾淨的嗶嘰尼西裝。他轉過身。他們看見了他的 臉。這張臉熟悉又陌生。   羅烈按了兩下喇叭。柳晨曦驚醒過來。汽車已經到柳家的鏤花鐵門前 。王貴慇勤地拉起鐵門的插銷,拉開大門。車子沿著石子路往裡開,一直 到西面停車的地方。柳晨曦看到別克旁停著一輛雪佛蘭。夜裡,雪下得很 大,鵝毛一般,雪佛蘭頂上一層花白。劉福打著傘,接柳晨曦下車。柳晨 曦進門前,劉福在他耳邊說:「二少爺已經等您很久了。」  「今夜有客人?」柳晨曦問。  「是白家的少爺來了。」劉福邊說邊將柳晨曦送到客廳。   大客廳裡的壁爐生著火,由於霜凍的關係,火苗竄得猛烈。白色大理 石壁爐架上的一盆水仙花前幾日便開了。今天花瓣張得尤其大,橘黃花心 都看得見,幽幽泛著清香,站在玄關就能聞見。柳晨曦將脫下的黑尼大衣 、禮帽交給劉福。劉福把它們掛到衣架上。   掛鐘指著八點過十分。柳晨曦換了鞋,踩在褐紅菱形花紋的羊毛地毯上。   客廳雕花天頂上的祖母綠掛燈與沙發旁的花形落地燈一同溫情地亮著 ,客廳的人與柚木傢俱都蒙上一層柔潤的光暈。這光暈使柳彥傑等得不耐 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柔和。白三爺端著景德鎮的白瓷杯,緩緩呷了口杯裡 的茶。他朝柳晨曦淡淡笑了下說:「柳大少爺回來了。」   柳彥傑從紅木扶手的錦緞沙發中站起,問道:「今天跑狗場的事情, 你知道嗎?」  「羅烈出門辦事時撞見騷亂,下午和我說了。報紙上也登了,我已經看 過。」柳晨曦表明自己的態度,說,「洋人實在過分。」柳晨曦本想說, 警察也是幫兇。想到柳彥傑的朋友周景也是警察,到嘴的話又嚥了回去。  「周景被從滬西警察局叫去助援租界,」柳彥傑說,「這件事鬧得很大 。你又是愛管閒事的人。一直等不到你回來,我以為你也參與此事了。」  「沒有,」柳晨曦思量著說,「只是知道一些。」   柳晨曦向白三爺打了招呼,又說:「你們在談事?要不要我先上樓去?」  「我們在談租界準備發放大米的事,」白三爺說,「我想大少爺一定也 有興趣,不妨坐下來,我們一起聊聊。」   柳晨曦是想過租界可能會發放大米,沒想到會那麼快。他不掩飾自己 對此事的興趣,坐到了沙發上。他說:「現在各家米行還有米賣,只是米 十分的少,買的人越加的多。大米是越來越貴。」  「大米被日本人控制,現在租界裡米行的米很大部分是靠跑單幫的人從 外面運來。往後大米越來越少,是正常事,」白三爺放下茶杯說道,「今 年六月,法租界向日本人交出了警察權。秋天公共租界的警察也被日本人 收買。最近上海的新市長陳公傅,也是日本人有意讓他坐上市長的位子, 他才當上市長。目前,日本人在上海的勢力相當大。他們所做的動作,目 的都是想要洋人完全交出租界,佔領上海。洋人當然不肯。洋人如今與日 本人不合。」白三爺笑說,在土地問題上,他們當然是不合的。   「洋人與中國人也不合。他們侵佔我們的土地,侮辱我們中國人,」 白三爺說,「只是上海在洋人租界的庇護下躲過了日本人戰機的轟炸,過 了幾年安逸的日子,對洋人反而沒那麼痛恨了。國人其實更怕日本人。如 今上海,特別是租界內大米緊缺,又一次激化了國人與洋人之間的矛盾。 老百姓沒有飯吃,是絕對要造反的。洋人外有日本人虎視眈眈,內有國人 動亂反抗,他們又不想丟掉對上海的控制權。辦法自然是要想的。」  「他們想的辦法就是發放大米,」柳晨曦問,「那米行裡的米從哪裡來?」 美娟端著托盤走上前,托盤裡擺了一個白瓷杯。她替柳晨曦倒了茶,匆匆 退了下去。  「租界當局有他們的進購辦法。他們會把能進購到的米送到米行,按照 一定的折扣分配。」柳彥傑說。   柳晨曦喝了口水,繼續問:「當局準備怎麼個發放法?」   柳彥傑說:「最有可能的就是按人配給。老百姓都有戶口證,拿著戶 口證到租界當局聯繫好的米行裡,限量買平價米。其他方法計算困難。要 是出了給多給少的事,老百姓會鬧得更加厲害。租界想要穩固掌控權,他 們不喜歡惹麻煩。」  「雖然租界那些洋人要的是土地,這配給大米只能算他們的權宜之策。 但對租界裡的人來說,能有基本口糧填飽肚子,絕對是件好事。租界打算 什麼時候開始配給大米?」  「估計也就最近一兩個月要做的事,」柳彥傑說,「要是真的等出了大 事才開始分配大米,那就來不及了。這些日子外面十分不安定。人心不穩 ,容易出事。」   柳晨曦想到在小菜館時看的報紙,那一串的槍殺、綁架文章,仍心有 餘悸。  「往後別那麼晚回家。」柳彥傑在一旁沉著聲說。  「我知道。」柳晨曦被他看得有些燥熱,他不由望向對面的壁爐,觀察 火苗是不是又竄高了。   小廳後的簾子晃了晃,美娟捧著水果盤出來,裡面放了好些剛剝好蘆 柑。白三爺、柳彥傑動手拿了幾片,柳晨曦也跟著伸手。蘆柑吃到嘴裡很 涼,又酸又甜,滅了他的心火。他接著之前大米的話題,說道:「滬西那 邊怎麼樣?」  「聽說汪系也準備收購大米進行配給。」白三爺說。  「這是個好消息,就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柳晨曦謹慎地說,「再過一 個月就要過年了,國人最重春節。」  「我們之前就在談這件事,」白三爺用美娟遞上的白餐巾擦了擦嘴角, 繼續道,「最近上海灘上的華董們也在商量這件事,準備聯手出錢發放大 米。我和柳老闆,還有租界其他一些老闆們想送些大米到滬西的米行,盡 量讓滬西部分的老百姓在過年前買到平價米。」   柳晨曦不由望向柳彥傑,他倒不知道柳彥傑什麼時候開始也能替家人 外的人做好事了。柳彥傑感受到柳晨曦的目光,剝了個蘆柑送到他手裡。   柳晨曦說:「離我醫寓不遠就有一家米行。夏天的時候,米行老闆在 我這裡看過病。之後他或他家人有什麼不舒服,也都是來我這兒。他為人 不錯,我同他還比較熟。如果需要用到他的米行,我可以與他商量。」  「其實米行不是很樂意做平價米的生意。你覺得那個米行老闆信得過嗎?」 柳彥傑問。  「他是個不錯的人。應該沒問題。我可以問問他。」  「那正好。我看那家米行就由柳大少爺代為聯繫好了,」白三爺對柳晨 曦說,繼而又轉向柳彥傑,「你覺得如何?」  「我沒什麼意見。只要大哥願意幫忙。」柳彥傑說完,又遞給柳晨曦一 個蘆柑。   柳晨曦想,他們都是吃準了自己會幫忙的。他會心一笑,說到:「那 醫寓旁的這家米行就由我來聯繫了。」   三人又談了些關於大米輸送與配給的事。說話間,柳彥傑召來劉福耳 語了幾句。過了不多會兒,廚房送來了幾道點心。外面北風瑟瑟,白雪飄 飄,屋裡壁爐升火,暖意融融,再配上濃香味美的點心,倒真是讓人舒坦 得仿如脫離了上海的紛亂。柳晨曦吃著水果點心的心情頗為複雜,想到傻 根這般人的貧苦,又想到那些一貫富裕享樂的豪商政客們,再想到這些商 政中開始有了能為貧民著想的人物。他覺得上海的將來並非沒有希望。   窗台上已經蓋了一層白雪,寒風帶動枝條狠狠地拍打著底樓的窗玻璃 ,卻是被雪吃了聲音,只有極輕的響動。   柳晨曦又聽他們聊了一會兒周景的事。「過了年,周景就要和他表妹 結婚。他昨天把喜帖給我了。」柳彥傑說。  「過幾天,我會把我買的那些東西都搬出去,」白三爺坐在背對壁爐的 沙發上,臉始終籠在陰影裡,「往後,他那裡是去一次少一次了。」   白三爺要走時,劉福取來的他的披風與禮帽。柳彥傑朝門簾後叫了聲 :「陳琦。」陳琦從裡面走出來,恭敬地隨兩位少爺一起送白三爺出門。 柳晨曦看到白家的司機與保鏢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雪佛蘭上,王貴也已經打 開了柳家的大鐵門。   送走白三爺,柳晨曦與柳彥傑回到大廳。見美娟在整理餐盤與報紙, 柳晨曦突然想起什麼,說:「前幾日我又看過《亂世佳人》了。」  「夏初放映的。現在還有哪個電影院放這部片子?」   柳晨曦說:「我看的是書。之前都只有英文、日本的,最近剛有中文 ,是傅東華先生譯的,取了新名字叫《飄》。」  「這名字取得很好。」柳彥傑說。  「我也這樣覺得,好像看一本新書一樣,」柳晨曦站在祖母綠的掛燈下 ,溫和的光落在他臉上,有種溫柔,「我很喜歡那個投機商,我想現在我 第一喜歡就是他。」  「那麼,你過去最愛的那位有著綠寶石一般眼睛的美女呢?」柳彥傑走 近他,搭上他的肩問。   柳彥傑用力扣住了他的肩頭,手勁有些大,這種強佔的動作讓柳晨曦 察覺出他的欣喜與不安。柳晨曦直直盯著他,故意挑釁地微笑說:「她, 我也忘不了。」  「我不信,」柳彥傑傲慢地抬起頭,「我沒能在你眼睛裡找到她。」  「她在這兒。」柳晨曦指指自己心口。   收拾東西的美娟側過臉,悄悄地望了柳晨曦一眼,又垂下頭繼續擦桌 子。  「我先去看看研熙。」沒等柳彥傑板起臉,柳晨曦先一步走進電梯,趁 門尚未合攏,他又說,「你來不來?」  「我回來看過他,你去吧。」柳彥傑揮揮手。   柳晨曦到三樓看小人。在床邊坐了沒多久,小人就醒了。研熙晚上也 會要吃東西。柳晨曦又把他抱下樓,向廚房要了奶糊。大廳裡已經沒有柳 彥傑的身影。柳晨曦一手抱著小人,一手端著奶糊回到自己房間。   他把小人放在床上,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又聽到腳步停在柳彥傑房 門前。屋外傳來柳彥傑的聲音:「大少爺今天去哪兒了?」      羅烈一定是在向他報告今天的事,他的聲音很輕,柳晨曦聽不見他回 答了什麼。柳彥傑又說:「下去吧。以後讓他早點回家。」一陣皮鞋與木 質地板相撞的「嗒嗒」聲,柳晨曦估計羅烈之後就下樓去了。   房門被柳彥傑推開。他反手將門鎖上,坐到床上。見到柳晨曦床上的 小人,柳彥傑忍不住問:「怎麼把研熙抱下來了?」  「他醒了,我替他弄點東西吃,」柳彥傑舀起一勺奶糊送到他嘴邊, 「嘗嘗?」   柳彥傑將他推開,笑著說:「把它拿走。我看到這個頭暈。」   柳晨曦沒有為難他,笑笑後把那勺奶糊送進自己嘴裡。他舔舔嘴唇, 說:「不燙。有些甜,味道還不錯。」  「那我也嘗嘗。」   柳彥傑吻上他的唇,帶著探求與迷戀。柳晨曦感到他在自己的唇舌間 輾轉吮吸。柳彥傑靈活的舌繞著自己的唇齒,不時留戀地舔舐。柳晨曦難 以抑制體內湧起的熾熱,他本能地回應著。柳彥傑已經撩起他襯衣的衣擺 ,火熱的身體在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時,柳晨曦不由一顫。「小人在看。」 柳晨曦含糊地說。  「讓他看。」柳彥傑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將柳晨曦的上衣撩到胸口 上,垂下臉用嘴唇抿住胸前的紅點。柳晨曦敏感地挺直了身體。   他呼吸急促,柳晨曦興奮於柳彥傑帶來的狂熱,但又顧慮著研熙。他 急急道:「快放手,奶糊要翻了。」  「真麻煩。」柳彥傑伸出手接過小碗,放在床邊的櫃子上。他將柳晨曦 壓制在床上,繞著圈地親吻他的肚臍。柳晨曦將手插入他的髮間,他感到 褲子已經被解開,不自覺配合地抬起臀,長褲被輕而易舉地退下。   這夜,天很冷,外面始終在下雪。柳晨曦卻覺得渾身都在燃燒,甚至 血液在血管內奔騰的熱烈都聽得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25.20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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