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二十四章 by闌
第二十四章
柳彥傑被押解到警務處時正下著雷雨。張末根打著傘走向崗亭,朝裡
面的小兵說了幾句。一扇死沉沉鐵門被緩緩地打開。
這不是柳彥傑第一次到警務處,但是他第一次以嫌犯的身份走進來。
身邊幾個押解他的人在他左右,他們共同踏上石階。可能是顧忌他的身份
,其中一人替他打了傘。張末根見他毫不反抗,態度倒也緩和不少。他挺
了挺越來越大的肚子,對柳彥傑說:「柳老闆,一會兒警務處的人問你話
,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已經盯了你一個多月,你做過什麼我們都知
道。」
柳彥傑想到最近跟在身後的那輛司蒂別克。
工部局是在虛張聲勢,如果他們真的什麼都知道,就不需要再找他問
話。他們根本沒抓著籐,更沒摸到瓜。但是,表面上柳彥傑還是對張末根
慎重地點頭。
面前是西洋人設計的大樓。主樓南部西首是有名的中央捕房,那地方
白天也是陰沉的,夜間更顯得鬼影重重。柳彥傑被帶上主樓南部二樓的偵
探部。偵探部有幾間辦公室,他們一直朝裡走,在最裡的一間門口停下。
張末根上前敲了門。
辦公室裡有兩個人。柳彥傑注意觀察了下,坐在辦公桌後的是西洋捕
頭。另一個應該是中國人,站在捕頭身後,大概是翻譯。華生電扇在一旁
嘩嘩地朝他們吹。
西洋捕頭叫柳彥傑坐在辦公桌前的木椅上。柳彥傑坐了上去。他頭一
回坐審犯人的椅子,心裡倒是有點奇特的感覺。張末根和幾個巡捕站在門
邊。
西洋人通過翻譯問柳彥傑的名字、出生年月,柳彥傑回答了他。想到
今天自己生日卻在警務處接受盤問,他極不痛快。柳晨曦還在家中等他回
家過生日,他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接著對方又問他有沒有參加哪個黨
派。柳彥傑說沒有。西洋捕頭讓翻譯詢問他在上海開賭場的事,柳彥傑覺
得這也沒什麼需要隱瞞,便說:「我知道工部局一直在進行反賭的活動,
也十分願意配合法方的調查。在租界內,我一直遵守租界的各種法規,從
沒有任何逾越。」柳彥傑指出:「先生提到的賭場,確實在我名下,都開
在滬西。由於陳市長對反賭的宣傳與最近實行的一系列行動,我也正在考
慮關閉賭場,做合法生意人。」
西洋人說:「柳先生願意配合租界工作,這很好!希望你盡早關閉賭
場!先生知道,租界一向不主張這種不正當行業在上海肆行。」
「這我一定及早辦到!」柳彥傑說。
西洋捕頭翻閱著辦公桌上的文件,又不時抬頭斜一眼柳彥傑。柳彥傑
看不見上面寫什麼,但必定是和自己有關的事,就聽西洋人又問:「聽說
柳先生喜歡古董?」
「是的。」柳彥傑能猜到對方要問什麼。
「3年前有一批從皇宮來的東西到過上海。」
「這我不清楚。」柳彥傑鎮定地回答。
「前年冬天有個中國人死了,死的時候手裡握著一塊瓷片。你來警務
處看過這瓷片,說是宋朝的東西,」捕頭說,「半年後我們的巡捕在上海
與浙江相交的地界——一處荒廢的廠房裡找到了其餘的碎片,請人鑒定後
,斷定那是汝窯瓷器。這件瓷器來自紫禁城。」西洋人一邊說,一邊觀察
柳彥傑,藍色的眼珠盯著他,像只蓄勢待捕的野貓:「我們懷疑,你和那
個中國人的死,還有那批古董有關!」
「我不認識那個人,也不知道古董的事。」柳彥傑神情自若。
「張探長,」西洋人說的是張末根,「他跟了你一段日子,發現你每月
都會往浙江長興來去幾天。車子走的路正好能經過那個發現碎瓷片的廠房
。案子發生後,你又立刻去了那裡,之後也一直走那條路。」
「先生,這並不能證明什麼。」
西洋人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副白色手套,仔細地戴在手
上。又從手邊的一個盒子裡拿出一隻用白布包裹的金色懷錶。窗外閃電劃
過,蒼白的光印在西洋人那雙幽蘭的貓眼上,發出奇異的光。他問:「柳
先生認不認識這件東西?」
那是一只金黃的浮雕懷錶,表殼上雕畫的是卡斯托,周圍有一圈海浪
般的浮雲。西洋人用帶著手套的手打開錶蓋,兩根歐式花紋指針靜止不動
地停在羅馬數字上。表面整潔乾淨,外圈繪有琺琅彩的西歐鄉村風景圖畫
,畫面上兩匹駿馬在草地上奔騰,大氣沉穩。柳彥傑看了看,回答說:
「這是英國鐘錶匠馬克海姆製造的懷錶,存世極少。」
「根據我們巡捕調查下來的消息,」西洋人說,「曾有人見過,柳先生
也有收藏馬克海姆製作的懷錶,和這塊一樣。」
「是的,我的確收藏了這位鐘錶匠製作的錶。」
柳彥傑不意外地看到西洋人露出滿意的神情。那位捕頭晃動了一下表
鏈,說道:「如此精緻的古董錶,張探長居然在那個廢棄的廠房裡找到了
它。」
「我真為失去它的人感到無比可惜。它是只好錶,做工考究,馬克海姆
製作的錶每一塊都是獨一無二,稱得上傳世之作,」柳彥傑頗為遺憾地說
,「如果是我,一定會極小心地珍藏。」柳彥傑在眾人的注視下,從褲袋
裡摸出一塊錶,竟和西洋人手中的懷表幾乎一模一樣。
「這不可能!」站在牆角的張末根忍不住出聲,「戴爾蒙先生,我親眼
看到柳彥傑前幾日用的不是這塊懷錶。」
「張探長是不是看錯了。」柳彥傑淡淡地說。
「我不可能看錯,」張末根大步走到柳彥傑面前,奪過他手中的懷錶,
「戴爾蒙先生,馬克海姆的錶既然都是獨一無二,那這塊錶一定是假的,
是贗品!」
柳彥傑沉穩地向情緒激動的張末根伸出手,示意要回懷錶。張末根礙
於西洋人的臉色與柳彥傑的身份,只得拉長了蛤蟆臉將錶交還到他手中。
柳彥傑用英語解釋說:「這錶是真的,確實是馬克海姆的作品。戴爾蒙先
生,你可能知道,在希臘神話中,天神宙斯曾化身天鵝到人間,與一位人
類公主生下一對雙生子,卡斯托和普爾尤克斯。哥哥卡斯托善於馬術,弟
弟普爾尤克斯精於拳術。仔細看,我們手中的浮雕雖然一摸一樣,但是相
對的。你手中的是『卡斯托』,錶盤琺琅彩繪得是駿馬奔馳的鄉村風景。
我手裡的是『普爾尤克斯』,同樣的風景裡卻沒有駿馬,只有野兔與高大
的樹樁。」柳彥傑按下一側的小機關,錶殼應聲打開,露出裡面生動的琺
琅彩繪畫,兩隻狡兔撲向大樹墩,整幅畫面栩栩如生。
西洋人少了方纔的得意,他讓柳彥傑把「普爾尤克斯」交給他看。柳
彥傑將錶遞給了張末根。這個華人探長卑躬屈膝地把東西送到西洋人手裡
。一旁的翻譯一直在紙上記錄他們之間說的話。西洋人仔細將兩塊錶進行
比對,琢磨著柳彥傑,又看了看翻譯的記錄。他頗是失望地說:「剛才柳
先生說過,你是六月出生,家裡還有一個哥哥。」
「是的,」柳彥傑笑著說,「所以我收藏了這塊『普爾尤克斯』。」
雨打在梧桐葉上嘩嘩作響,不時摻雜上幾聲轟隆隆的雷聲。洋人收起
兩塊懷錶,對柳彥傑說:「這塊懷錶,警務處先替你保管,等你離開的時
候,一定會歸還給你。至於柳先生,你還有賭場的事尚未處理,明天早上
會有巡捕送你到法院,今晚需要你在這裡住一夜。」
柳彥傑雖然不想留在這個地方,但還是隨著張末根下了樓。可能是覺
得柳彥傑不久後就能從捕房出去,像這樣有身份的上等人不好得罪,張末
根陪柳彥傑下樓的時候又變得十分客氣。他堆上習慣性的笑容對柳彥傑說
:「柳老闆,剛才真是對不住,你知道我們在洋人手下做事,總得聽他們
的,說他們要聽的話。其實,我和你都是中國人,中國人還不是得幫著咱
們中國人嘛。」
柳彥傑朝他禮貌地笑了笑,心裡並不相信他的話。張末根見他沒有怪
罪的意思,接著說:「一會兒還要委屈一下柳老闆,先到巡長室。進捕房
都要搜身,這是規矩。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柳老闆你放心,進了裡面,
我一定會安排一間最好的房間給你。」
柳彥傑心想,不能出這個地方,再好的監獄也是監獄。
他們走進其中一間辦公室。張末根讓柳彥傑站在角落一處圍欄裡。這
間辦公室和之前的那間格局相似,有小型的辦公桌,桌後有個穿制服的西
洋人。柳彥傑走進的時候,那個西洋人稍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後繼續做手中
的事。一會兒又進來一位巡捕。張末根與他說了幾句,他開始搜柳彥傑的
身。
柳彥傑看著他取下自己的領帶、吊褲帶之類的東西,袖口上的別針也
被一併拿走。最後巡捕要解走他的鞋帶。
「這就不必了吧?」柳彥傑對張末根說。
張末根依舊堆著笑:「這是規矩,怕進去的人輕生。」
「張探長覺得我是那種會輕生的人嗎?」
張末根笑得虛偽,立刻對那巡捕說:「去去去,可以了。對柳老闆還
需要搜得那麼乾淨嗎?」巡捕停了手,將搜下的東西裝進袋子,很快離開
了巡長室。
囚室離巡長室還有一段距離,張末根帶著柳彥傑繼續向下走。蜿蜒的
蛇形樓梯一直通向地下室,走道極為昏暗,即便牆壁上按了壁燈,但燈泡
發出的昏黃的光根本照不亮幾節階梯。柳彥傑在走下樓的時候,看到了其
他被巡捕押解的犯人。他們明顯也被搜過身,皮鞋的鞋帶被取走,在階梯
上走動的時候發出了沉重的踢踏聲。這一聲聲的腳步聲落在陰暗的走道裡
,孤寂沉痛,讓柳彥傑的心情更顯陰沉。
張末根在一間囚室前停下,讓一旁的監獄長開了門。這是一間打掃的
比較乾淨的囚室,靠牆有一張木板床,上面擺著疊放整齊的藍色被套。雖
然牆角處有安置小便的地方,但裡面沒有難聞的氣味。柳彥傑想,這可能
就是張末根說的最好的房間。
「柳老闆,今晚就要委屈你在這裡住一晚了。」張末根頗是遺憾地朝柳
彥傑說,同時對他做了請的手勢。
柳彥傑走進去,身後響起落鎖的聲音。張末根又與他打了聲招呼,跟
監獄長竊竊私語地走了。柳彥傑環視這間囚室,天花板上掛了個燈泡,高
牆上方有扇鐵窗。他坐在木板床上,想著在紅屋等他回家的柳晨曦。陳琦
差不多該到紅屋了,他運氣不好,在警務處抓人的時候被巡捕開了一槍。
警務處的人很多不是善類,暗地裡藏了不少草菅人命的事。看到陳琦的傷
,柳晨曦一定會很著急。原本柳晨曦是想為自己過生日的,今天早上自己
還答應了他會早點到家。
柳彥傑能想像柳晨曦在家中焦躁的樣子,當初聽到柳晨曦被帶進七十
六號,自己也是那麼地坐立不安。越是重要的人越不能有差池,一旦出了
問題,心裡就會亂套。人在亂的時候,最容易做錯事。
囚室裡沒有鐘,柳彥傑不能知道時間,透過鐵格子門只能看到來回走
動監視犯人的巡捕。
柳彥傑算算時間差不多九點,自己錯過了監獄的晚飯。他躺到床上,
耳邊偶爾有其他囚室傳來的呻吟。風順著走道,不時地穿過鐵格門吹進來
。柳彥傑將藍色被單拉到身上,閉上眼睛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響起腳步聲,鐵門被打開。柳彥傑立刻睜開眼,
看到門前站著張末根,警惕地坐了起來。張末根見了柳彥傑似乎很高興,
滿臉是笑,他對柳彥傑說:「柳老闆,有人來看你,跟我走吧。」
「是誰?」柳彥傑戒備地問。
「見了你就知道,」張末根摸著挺起的肚子,有些感慨地說,「柳老闆
,你的人緣不錯。這麼晚,還有人特地送晚飯給你吃。去我的辦公室,人
都在那兒等你。」
張末根的辦公室裡,柳晨曦、白凌桀和周景在椅子上坐著。柳晨曦看
到他的那刻,臉上流露出一陣欣喜,很快又被壓抑了下去。柳彥傑注意到
辦公桌上的飯盒。他見到了柳晨曦的瞬間心裡也湧上一股熱流。雖然他不
希望柳晨曦到這裡來,但見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高興。
白凌桀叫了張末根到一旁說話。張末根握著他的手,笑得歡心,臉上
的肉隨著圓挺的肚子一顫一顫。周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惡狠狠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張末根同他們說,能給他們一刻鐘時間,說完走出辦公室
,還識相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柳晨曦上前抱住他。「彥傑,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柳彥傑環著他,安慰地拍了拍他後背:「放心,我沒事!」
大約是顧慮身旁的白三爺和周景,柳晨曦很快放開了他,又對柳彥傑
道:「一聽說你出事,我就找了周景,周景又找了白三爺。是他們幫忙,
才讓我帶了東西進來。」
柳彥傑向白凌桀與周景道了謝。白凌桀微笑著點了下頭。周景則訕訕
道,自己沒幫上什麼忙。四人自從三月的婚禮後,還是第一次坐在了一起。
「警務處問了你些什麼?」白凌桀問。
「問了我賭場還有瓷片案的事,」柳彥傑特意看了一眼白凌桀,回答道
,「不過沒什麼問題。警務處原先懷疑瓷片案中遺落的懷錶是我的,但我
拿出了『普爾尤克斯』。他們目前沒有證據證明那案子與我有關。」
「你和那案子到底……」柳晨曦不放心地問。
周景站到門邊,警覺地打斷他的話:「柳醫生,你不是為彥傑帶來了
晚飯嗎,不如先拿出來給彥傑吃。柳老闆一定餓了。」
門被推開,張末根拎了一個熱水壺進來,細小的眼睛窺視著屋內人的
臉色,笑著說:「天熱,大家喝口水。」他從一旁的架子裡拿出幾個杯子
,倒完水又退了出去。
柳晨曦不再開口,他默默從紅漆木盒裡端出溫熱的晚飯,再揭開一層
,裡面還有一碟新鮮的草莓。他取出筷子和勺子遞給柳彥傑。柳彥傑坐在
辦公桌前,他確實餓了,動筷先吃起來。柳晨曦靜靜地坐在他身旁。
周景始終注意著門外的動靜。他筆挺地站在門邊,好像生了根似的。
白凌桀打量這間辦公室,有時看一眼吃晚飯的柳彥傑,大多數時間定定地
凝視站在門邊的周景。
知道柳晨曦不能在這兒待太久,柳彥傑吃得很快。大米飯、蒜香貝、
白斬雞、黃瓜向倒豆一樣倒到胃裡,有些食不知味。柳晨曦從口袋裡取出
一塊深藍的格紋手帕,仔細地替他擦去嘴角的油漬。他臉上帶著溫柔的笑
:「別急,慢點吃。這邊還有研熙特意為你挑的草莓,他說了『只能爸爸
吃』,別人不能吃,連我都不可以。」
「這孩子倒是有良心。」柳彥傑拿了草莓放在嘴裡,他注意到一旁的白
凌桀正饒有興趣地研究自己與柳晨曦。白凌桀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柳彥傑
不露聲色地從柳晨曦手裡抽去了那塊格紋手帕。
「我需要鋪保。」柳彥傑說。
「來之前我已經聯繫了兩位租界的華董,到時會為你作保,」白凌桀問
,「明天你會上法院嗎?」
「警察說明早送我過去。」
「那明天我也出面,陪柳醫生一起。」
「多謝三爺。」
站在門邊的周景回頭說:「能早點出來就好,免得柳醫生在家等得著急。」
柳晨曦聽了微微一笑:「再久我也會等你回來。」
「不會太久的。」柳彥傑伸出左手搭在柳晨曦放在腿上的右手,用力
地握了握。
底樓的辦公室還能聽到窗外嘩嘩地雨聲。十五分鐘過後,張末根走了
進來。柳彥傑聽到周景問時間,張末根告訴他已經半夜十點多了。十點是
租界的門禁,周景今夜不能再回滬西。柳彥傑不為他擔心,周景總有地方
住,晨曦一定會請他去紅屋。至於白凌桀,他很可能一開始就打好了算盤
,要周景跟他回家。
柳彥傑在張末根與另一名巡捕的看押下,重新走向囚室。柳晨曦不捨
地盯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如果沒有旁人,柳彥傑一定會回頭。此刻,他
只能跟著巡捕走回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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