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二十五章 by闌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柳晨曦在白三爺的陪同下見了工部局的兩位華董。華董
們倒也客氣,都願意出面作保。中午時,兩人在一家徽菜館用了午餐。梅
雨還在稀稀落落地下。
令兩人沒有預料到的是,這天下午柳彥傑並沒有在法庭出現,他依舊
被押解在警務處的囚室。
「這是怎麼回事?」柳晨曦質問在警務處外接待的張末根。
「柳彥傑的事還有些疑問,這幾天他必須留在這裡,隨時接受審問。」
「有什麼疑問?責付後也能隨傳隨審,為什麼一定要留在監獄?」
「這是工部局的決定,」張末根瞪著小眼厲聲道,「恕我無可奉告!」
張末根態度強硬。柳晨曦提出的探望也遭拒絕。白三爺出面詢問,張
末根只說柳彥傑今天又在警務處接受了幾次審問,具體問了什麼不清楚,
只知道他被秘密轉了囚室。
第二天、第三天,柳彥傑仍然沒有被送去法庭。
柳晨曦聯繫了育嬰堂的主任,主任聽了柳家的遭遇也表示願意幫忙。
陳琦的傷有了好轉,他在第二天下午離開紅屋。老胡與二娣來接他。二娣
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看到陳琦,眼睛哭得像核桃。柳晨曦心情煩躁,卻還
要安慰二娣。賭場那邊停了三天,阿冠和那些夥計們開始浮躁,他們不知
道還能不能繼續做這份工作。錦絳堂的工人們將電話打到紅屋,幸好還有
羅烈一起幫著柳晨曦。滬西的醫寓一直由林牧在管理,他知道柳家出的事
,除了特別重要的事,林牧很少來麻煩柳晨曦。柳晨曦對此極是感激。
在大家的齊力協助下,柳晨曦努力與工部局交涉,讓柳彥傑在囚室裡
得到了優待。「優待又怎樣,到底不是自己的家!監獄裡什麼事都可能發
生!」柳晨曦擔憂地想。
又過了兩天,警務處依舊不讓探視。
早上突然傳來消息,說白三爺在公共租界裡遭到歹徒襲擊。柳晨曦感
到這事情湊得太巧,又不敢多想。他立刻走了一趟白家。
白三爺閉著眼躺在床上,胸腹上裹了醫療繃帶。一旁掛著點滴,透明
的藥液從細管子裡一滴一滴地緩慢落在試管內的小液槽中。白家的三個女
人拽著手絹坐在床邊哭。
聽到柳晨曦過來,白三爺坐起身,趕走了三方太太,房間裡瞬間清靜
下來。「我沒什麼大事,只是流了點血。」白三爺說。
「怎麼會遇到這事?是最近那些專門對著銀行人的暗殺行動?」柳晨曦問。
「確實從今年年初開始,重慶與南京就在打銀行戰。上個月重慶方面暗
殺了幾家親日銀行的經理,這星期南京在對重慶進行報復。不過,我今早
遇到的事,也不一定是和銀行有關。不瞞你說,其實這次有關古董的事,
工部局不但懷疑彥傑,他們也懷疑我。」白三爺道。
「懷疑你?」柳晨曦說出一直藏在心中的疑問,「也許三爺不便說,但
我真的想知道,彥傑和你與那個案子有關嗎?」
白三爺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柳晨曦,不說話。
「不能說?」柳晨曦問。
「不說,是為了保護你。」白三爺道。
「周景知道這事嗎?」柳晨曦脫口而出後,自己也有些驚訝。
「他知道。」
柳晨曦看得出他們關係特別,他原以為白三爺也會瞞周景。人總是會
對自己感覺重要的人感到不知所措。但周景卻知道所有的事。這一刻,他
有種揪心的煩悶湧在胸腔,想撞開它卻怎麼都撞不破。「他不用被保護嗎?」
白三爺收回視線,淡淡地笑著:「我一直在保護他。」
柳晨曦並沒有聽懂白三爺的話。
在柳晨曦離開前,周景急沖沖地從門外撞進來。看到白三爺身上繃帶
,他心急火燎地衝到床邊。「凌桀,怎麼樣?傷在什麼地方?那麼多保鏢
,怎麼連個人都看不好!」
「沒什麼,」白三爺靠回床上,閉上眼故意不看他,「有些事總是防不
勝防。」
「讓我看看傷在哪兒了?」
柳晨曦注意到周景不再像之前那樣避諱白凌桀,他在床邊左右無措地
注視三爺的傷勢,只是希望白三爺能再正視他與他說說話。白凌桀睜開了
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
柳晨曦與他們打了招呼,默默離開房間。出門時,他看到周景已經坐
在了白三爺的床邊,與三爺挨得很近。白三爺的傷並不輕,卻仍撐著精神
與周景輕輕說話。這男人三個多月來憋在心中的煩悶終於在這刻得到了釋
放。他們的親近,讓柳晨曦更加思念柳彥傑。
走出白家,總是不停地梅雨落在柳晨曦的身上。
回到家中,他疲憊地靠在大廳的沙發上,鬆開白襯衫的衣領,心緒煩
亂。柳晨曦確定柳彥傑與那些價值連城的寶貝有關。白三爺遇刺,他少了
一個能商議協助的人。柳晨曦用力摁著自己的太陽穴,想著還有什麼辦法
能讓彥傑走出監獄?
他想到一個人。
不到萬不得已,柳晨曦根本不願去想那個人。
他猶豫許久,終於走上樓,從箱子底下翻出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白紙
條。這是日本人留下的電話。
美娟靜悄悄地站在門邊,敲了敲門,小聲道:「大少爺,快要一點了
,吃中飯嗎?」
柳晨曦收起紙條,將它塞進西褲口袋。「走吧,去吃飯。」
窗外梧桐受了幾日的雨水,葉子沖刷地有些焉,樹根始終泡在積起的
水窪裡,整條貝當路顯得朦朧而沉悶。柳晨曦赤腳踏著羊皮拖鞋,慢慢走
下樓。
美娟跟在他身後,默默注視他的背影。大少爺瘦了,過去他看上去總
是那麼開朗樂觀,最近他的臉頰消削,動作也慢下來。
進了小廳,柳晨曦坐在交椅上。美娟為他布好碗筷,又上了幾道清淡
的小菜。她站在餐桌邊,靜靜看大少爺吃菜。走道裡的英式落地鐘響起一
聲冗長的鐘聲。整個小廳冷清清的。自從二少爺進了監獄,下人們都在傳
,說二少爺可能出不來,柳家沒有二少爺就要沒落了。娘姨們都在考慮自
己的出路。美娟想,她不換東家,這輩子她都要跟著大少爺。大少爺很溫
柔。他堅實的臂膀和善良的心都是自己喜歡的。她聽娘說過,男人就是要
心好才靠得住,其他都是假的。大少爺對她很好。羅烈雖然也對她好,但
比不上大少爺。美娟沒見過比大少爺更出色的男人。她相信,大少爺一定
會為二少爺想辦法,他會撐起這個家。
小廳的牆壁上還掛著柳家四人的全家福,用深紅的柚木框著,每個人
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美娟又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家裡有柳老爺、二
太太、大少爺、二少爺還有吳媽那些老僕人,所有人在廳裡,吃飯的吃飯
、布菜的布菜,說說笑笑的。如今,老爺和二太太去了香港,吳媽他們也
跟去了,二少爺不在家,餐桌前只有大少爺一個人。柳家真的沒有過去那
麼熱鬧了。她知道大少爺很在乎,只要是大少爺在乎的,她就會在乎。她
希望二少爺能早點回家。
吃完飯,柳晨曦仍坐在交椅上。這把交椅過去是父親坐的,五天前彥
傑坐在上面看報紙,現在是他在坐了。他突然能理解前年他剛回上海與彥
傑發生矛盾時彥傑說的那番話,生活有時是需要不擇手段的。過去都是柳
彥傑在做這些事。如今,輪到他了。
柳晨曦從口袋中掏出那張紙條,將它平鋪在桌子上。上面的幾個數字
早就印到了他的腦子裡。柳晨曦向劉福要了一支煙。除了過年點爆竹那次
,他從沒在下人面前抽過煙。他們都以為他不抽煙。
將煙吸入肺腑,又深深吐出,柳晨曦感受著香煙辛辣的刺激。一支煙
後,他再次將紙條塞回袋中,走向客廳的電話機。柳晨曦打開電話機座上
的鏤空象牙雕花小木門,露出裡面彩繪花紋底數字撥盤。他拎起聽筒,停
頓片刻,將腦中的數字一個一個沉重地在撥盤上撥動著。柳晨曦感到自己
的心在跟隨撥盤的轉動而微微輕顫。聽筒裡傳出嘟嘟的響聲,他很緊張,
握著聽筒的手心有些出汗。電話始終沒能接通,柳晨曦說不出自己是失望
還是鬆了一口氣。
晚上,他接到主任的一個電話,說彥傑明天將被轉送到中央捕房。
「怎麼會這樣?消息可靠嗎?」對柳晨曦而言,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這是我一個在警務處的朋友傳來的消息。我向他再三確認,他說工部
局已經決定了,明天就會執行。」
中央捕房意味什麼。那是一場可怕的牢獄之災。裡面都是配槍的巡捕
與西洋警察,一群窮凶極惡的合法歹徒。這些歹徒用棍子捶打犯人心狠手
辣,中央捕房裡死過很多人。
掛了主任的電話,他立刻撥起腦子裡的那串數字。這回是沒有猶豫的
,帶著一種犧牲的覺悟。突然電話通了,聽筒後傳來男人深沉的聲音。
柳晨曦用日文說:「我是柳晨曦,想找伊籐先生。」
對方沉默了一陣,突然改用中國話:「柳醫生?」
柳晨曦聽出是伊籐健一:「伊籐先生,不知道你今晚是否有時間?」
「今晚我需要查檢幾家賭場。柳醫生有事?」
柳晨曦吃不準伊籐健一的態度。他看了看走道裡的落地鐘,試探地問
:「伊籐先生,八點我們在喜樂意用餐如何?」
「今夜行動的人多,我不好確定時間。如果柳醫生不介意,一會兒我派
車,接你到我這邊一起吃晚飯,」像是料定了柳晨曦會有顧慮,伊籐健一
立即解釋說,「是到我的私人公館。柳醫生放心,哪怕再晚我也會送你回
紅屋。」伊籐健一接著又說:「我想,柳醫生一定是有極重要的事找我。」
柳晨曦想,日本人一定是知道柳家的事了。雖然忌諱到日本人住處去
,但為了柳彥傑,他還是回答說:「那麻煩伊籐先生了。晚上見。」
切斷電話,柳晨曦放下聽筒。劉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不遠處,渾濁的
大眼注意著柳晨曦,問:「大少爺晚上要出去?」
「讓王貴看好門,」柳晨曦吩咐,離開電話機前他又轉身對劉福道,
「我不喜歡有人聽我電話,你最好記著。」
「對不起,大少爺。」
半小時後,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柳家門口。柳晨曦上車前觀察了一下車
子,沒有任何與日本有關的標誌。若不是那個在七十六號見過得書生氣的
男人下來接他,柳晨曦甚至難以確定它是伊籐健一的車。這個日本人非常
謹慎。
劉福親自關上鐵門,一直到轎車開出貝當路,他才緩緩收回那兩道陰
鬱的視線。
小雨打在車窗上,雨刮器劃過都順著黑直的鐵桿落到前邊的車槽裡。
司機開出貝當路後轉進虹橋路,一路向西駛出租界。路是寬敞的柏油道,
車開得很快。路旁的街燈敞亮,燈光映照在拉起的白色遮簾上,隨著躡影
追風的車速,一道接一道閃在柳晨曦的身上。
虹橋路上行人稀少。到了滬西只見高大樹枝片片相連,隱沒了兩旁的
房屋與燈光。一切彷彿蒙上了一層霧靄,有著道不清的隱晦埋藏其中。車
上沒有人說話,那書生氣的男人應該是伊籐的秘書。自稱小李。他坐在副
駕上,偶爾從車內後視鏡中觀察柳晨曦。後座上的柳晨曦撩開遮簾一角,
望向窗外。
車子越往西,樹木越多人越少。終於,轎車在一個刻有「園清」二字
的石牌坊前停下。門口站有兩名配槍的日本憲兵。男人與日本兵比了一個
手勢,他們立即向轎車行禮,拉開沉重的浮雕鐵門。
石牌後有個大花園,能看到許多高大的樹木,東西兩側各有片小竹林。
四周的立式夜燈發出幽靜的白光,隱隱能聞到梔子花的香氣。車子圍著中
央種著千日紅的大花壇繞了半圈,停在一棟三層樓的洋房前。
小李禮貌地請柳晨曦下車,帶他走進客廳。客廳裡亮著一盞花瓣碗口
形立燈,不是特別明亮,但也足夠讓柳晨曦看清房間。乳白的牆面,深棕
木門框與同色護牆,腳底踩著拼搭成方形的褐色小地板。客廳中間有一組
簡易雕花的紅木沙發,沙發座上包裹有柔軟的藍灰葉片花紋坐墊。一盞鳥
籠狀紫銅環的白蓮花油燈擺放在茶几一側,旁邊還有兩隻帶茶盞的白瓷茶
杯。
「柳先生請坐,伊籐先生還沒有回來,他讓柳先生在這裡等他。」小李
說道。這男人一點也不多話,請柳晨曦坐上沙發後,他交代了下人送上茶
水與點心。小李親自為柳晨曦倒上茶後,站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柳晨曦沒有動茶杯,他不確定日本人的茶能不能喝。無事可做的他再
次打量起這間客廳。西面是通向二樓的環行樓梯。東首有隔間,隔間用日
式大移門隔開,移門上繪有極寫意的山水牡丹圖。門旁有個中式花梨木掛
架,掛架格中擺了幾件古物,青釉褐彩雞首壺,祭紅釉天球瓶,天藍釉龍
紋統瓶。這位日本少佐喜歡中國物品,這些古物不知是怎麼到他手裡的。
南牆上一裱詩詞引了柳晨曦注意。那是杜甫的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
眾山小。」他不知道伊籐健一是否真的看明白了這句詩。
正當柳晨曦環視房間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柳晨曦聽到門口有人在行
禮。他猜是伊籐健一回來了。柳晨曦站起身,回首時看到伊籐身著軍裝走
進客廳,他先點頭示意:「伊籐先生。」
伊籐健一走到柳晨曦身前,脫下軍帽:「柳醫生,很久不見。我在回
來的路上聽說了你二弟的事,真是非常遺憾。」
伊籐先坐回沙發。柳晨曦也坐了下來,他在伊籐的白瓷茶杯裡倒上茶。
伊籐健一那雙鷹眼始終直勾勾地望著他,
許久,日本人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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