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二十九章 by闌
第二十九章
空氣裡混雜著郊外泥土的氣息。柳晨曦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緩緩注視
著目前身處的房間。水門汀地板,天花板一角滲過水,有大片灰黑的霉斑
。下方是兩扇窗,都被安上了鐵柵欄。柳晨曦扶著牆慢慢站起,迷藥的藥
性還沒有完全退乾淨,手腳難以發力。柳晨曦猜測對方可能使用了安非他
命一類的藥物。
他緩慢地挪向窗戶,靠在窗邊謹慎地向外望去。大片的農田,遠處能
看到幾處農戶。這可能是一棟建在鄉下的民房。
從高度上判斷,柳晨曦所在的房間在二樓。底下有院子,幾個黑衣人
始終在院子裡巡視,戒備森嚴。他看到了四周圍攏的白牆,牆體很高,不
容易翻越。白牆過去刷過字,由於風吹日曬早已經模糊,依稀能辨認出
「凝聚意志」四字,後面還有幾個字被幾棵大樹遮擋了,只能看到零星的
筆畫。柳晨曦敏感地察覺到,這不是普通的牢房。
柳晨曦轉向屋內。房間裡除了一個擺在角落的木質馬桶,還有一張鐵
床,鐵床上擺了條陳舊的被褥。他輕輕地走到門邊。厚重的鐵門從外面反
鎖著。柳晨曦把耳朵貼在鐵門上聽動靜,偶爾能聽到腳步聲。
他坐到床上,開始回憶之前發生的事。告別伊籐健一後,他乘了電車
去杜美路,準備到小白樓。下車後,他遇見過周景,還和他說了話。快到
白樓時,柳晨曦敏銳地感到有人在跟蹤他。他經常有被人監視的感覺,那
感覺從他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就開始了。柳晨曦繞著杜美路來到格羅希路,
警覺地注意著身後的視線。
那是一雙居心叵測的眼睛。
柳晨曦摸了摸隨身的物品,有錢包、手帕,還有一串白樓的鑰匙。沒
有由來的,他想到張末根那番莫名的話。他突然緊張起來,有種不好預感
。柳晨曦走進一家當鋪,確定那雙眼睛沒有跟進來後,當掉了手錶。他偷
偷將白樓鑰匙藏在花几下。柳晨曦若無其事地走出當鋪,重新向杜美路方
向走去。
那陣昏暈來得非常快,在他還沒有走過第一個路口的時候,突然而至。
柳晨曦甚至沒有看到劫持他的人。對方大約有三四人,柳晨曦在昏迷前聽
到他們在交談。有個聲音是他熟悉的,但由於意識模糊很難分辨了。
柳晨曦伸進口袋,原先放在裡面的錢包已經被搜走,手帕也不在原來
的位置。那些人翻了他的東西。
他重新回到窗邊,避開黑衣人,小心觀察著外面的景物。那些人用車
把他載到了這裡。可能已經過了一天,柳晨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出了
上海。如果出了上海,是在浙江還是江蘇?
天黑的時候,走道裡響起清晰的腳步聲。柳晨曦躺回到原來的地方閉
上眼。
門被打開,走進一個身穿藍色上衣的男人。他來到柳晨曦跟前,起先
試探地用鞋尖戳了戳柳晨曦的肩部,接著抬腳用力踢在他肚子上。柳晨曦
吃痛地皺起眉,假裝被疼痛折磨地弓起身,艱難地睜開眼睛。
對方對他做了個手勢。柳晨曦顫顫巍巍站起身,沒待站直,已經看到
一支槍口對住了自己的額頭。柳晨曦下意識停下動作,怔怔地望向對方。
男人面無表情,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走!」
柳晨曦在身後男人的押解下走過陰暗的走道來到底樓。燈泡孤零零地
吊在天花板上,兩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正在擦手裡的槍。柳晨曦看到一個
被丟在地上的錢包,裡面的錢已經被掏空,周圍散了不少碎紙片。柳晨曦
看出那是過年時自己與柳彥傑合拍的照片。柳晨曦強忍住心中的憤怒。其
中一人看到柳晨曦下樓,走上前,和柳晨曦身後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耳語了
的幾句。他似乎得到了什麼指示,找來一條麻繩狠狠地將柳晨曦的雙手反
綁起來。柳晨曦不合作,下巴立即被對方揍了一拳。他頓時感到嘴裡湧起
血腥,嘴角火辣辣地疼痛。出門前,另一個男人在柳晨曦的嘴裡塞了一團
布。
被手槍抵著,柳晨曦被迫走到院子裡。
滿月的日子,月亮卻沒有出來。院子裡樹影重重,像一道道陰森的幽
靈。除了押解柳晨曦的男人,另兩個黑衣人也一同尾隨走出房子,緊緊跟
在柳晨曦身後。柳晨曦感到他們的眼神就像毒蛇一般凶狠,隨時可能用他
們的毒牙咬斷自己的脖子。
角落,兩個渾圓的燈泡突然亮起。是一輛橋車。白牆上被遮擋的字猛
地暴露在柳晨曦眼前——凝聚意志,保衛領袖。他心底發涼。柳晨曦知道
這個題字,那是軍統的口號。自己在軍統局設的秘密看守所裡。軍統局和
七十六號一樣,是冷血殘暴的鬼。這隻鬼暗殺了許多人,漢奸、共黨、所
有與它作對的人。
三個黑衣人在柳晨曦身後同時舉起了槍。
他們是要在這裡槍斃自己?柳晨曦發寒地想。軍統為什麼這麼做,他
們知道了什麼?柳晨曦不停地在腦子裡思考。
「上車!」還是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向柳晨曦做出指示。
柳晨曦愣了一下。他們是要轉移他。轉移到哪兒?難道要去重慶?如
果真是這樣,他們可能會送他上火車,柳晨曦希望自己能找到逃走的機會。
柳晨曦坐上對方安排的車。兩個黑衣男人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那
個唯一會說話的男人坐到了副駕駛座上。玻璃窗被白色窗簾遮沒著,車子
安靜的像一輛靈車,晃晃悠悠地開在鄉間小道上。
偶爾轉彎,柳晨曦能從前窗看到外面的農田。他強迫自己冷靜,從作
物的向陽性分析方向。車子時而朝西面行駛,時而又向東。車廂裡沒有人
說話,有時會有幾聲咳嗽,是柳晨曦左邊那人發出的。汽車總是在開了很
長時間後,停下稍作休息。司機會在這時下車,坐到空地上抽支煙,或鑽
進道旁的草叢裡撒尿。那些負責看守他的人輪流下去透透氣,偶爾也會將
他帶下去放風。可能是覺得柳晨曦比較老實,後來他們拿去了他嘴裡的布
。柳晨曦動了動下巴,讓下頜骨的酸疼不那麼明顯。
夜裡的郊外鄉間,黑暗無際,森冷淒涼。過去柳晨曦夜晚坐火車回上
海時,農田間總有星星落落的亮光,那是從農戶家中透出的光線,交織成
溫和的星芒。如今一切都籠罩在漆黑之中,恐懼壓抑死死地侵佔了這片曾
經美好的江南土地。
汽車仍在小道上行駛,柳晨曦無法得知自己的目的地。東邊逐漸白亮
起來,他忍不住疲倦打起了盹兒。又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他感到一
陣顛簸。柳晨曦張開眼。兩邊的男人都低垂著頭睡覺。副駕駛座上的藍衣
人在抽煙,他把窗拉下一條縫兒。
他們已經出了原先的地方。之前是一片片農田與平地,現在多了丘陵
,路變得越加難行。白天,道路上除了柳晨曦坐得車,有時也有其他車輛
駛過。所有的車輛都默默無聲,冷漠地與他擦肩而過。
前方道路旁有被炸毀的民房,焦黑的牆體早已沒了屋頂。木桶橫躺在
亂草堆裡。農田中的茄子被人拔光,只剩焉掉的紫紅葉子癱在泥地上。這
地方早前一定剛打了仗,柳晨曦想,現在這條路是不是也成了日本人的呢。
後邊有車跟了上來。司機把油門踩到了底,車子與它拉開了距離。
柳晨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這場戰爭中活下來。軍統對他的劫持是在
意料之外的,自己被捲入了一場不可預料的戰爭。這場戰爭沒有硝煙,看
不清敵我,沒有選擇,只能前進,隨時準備犧牲。如果自己死了,柳彥傑
一定會難過,柳晨曦並不希望他難過。也許柳研熙能讓他快樂,柳彥傑已
經承認了研熙是他兒子。兒子總是能讓父親感到快樂的。
後視鏡裡,那輛車又接近了上來。司機向右借了道,放慢速度,讓車
超過前去。
一定是出上海了,雖然車子一直在繞圈子,但柳晨曦仍感覺自己離柳
彥傑越來越遠。飢餓折磨著他的胃,一陣陣的疼痛。有沒有出南京?日本
人在南京周圍設了許多封鎖線,沒有見到封鎖線,應該還沒有離開江蘇。
柳晨曦又鼓勵自己,或許還有希望。
變故總是來得急促。前方的車突然踩了剎車,橫停在道路上。車上迅
速下來數名穿軍裝的人,他們手裡有槍,要求黑衣人停車。
是日本憲兵。
柳晨曦認出他們的軍服,是日本兵巡路,他們經常在路上攔截車子,
要求檢查。只要黑衣人停車,他們就會上車搜。查車還有查人。以前日本
人都用軍車,可能是覺得醒目,抓不到敵軍分子,現在他們狡猾地改用沒
有標示的民用汽車。不知道黑衣人身上有沒有良民證與通行證,柳晨曦是
沒有的,沒有通行證日本人不會讓他們通過。
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機警地叫醒後座的兩人。柳晨曦聽到他們惡狠狠
地嘟囔了句,來得真快,接著又用毒蛇似的眼睛狠狠地刮了自己一眼。他
們解開綁在他手上的麻繩。前座的男人命令柳晨曦:「老實一點!不然現
在就要你的命!」
柳晨曦做出配合的姿態,微微點了點頭。
汽車被停在路邊。這是條危險的上坡路,路面與一旁的地基相差了數
米的高度,底下亂草叢生。日本憲兵用槍桿敲了敲車玻璃。柳晨曦在兩個
黑衣人的圍擁下走下車。
日本人趾高氣昂地站在車前,那幾名黑衣人見了他們立刻換了態度,
對日本兵低頭哈腰。日本兵要求他們出示通行證,那個看似黑衣人頭領的
人,從公文包裡取出幾份證件恭敬地遞到日本人手裡。
這些人是有準備的,柳晨曦想,他們可能已經替他做了假身份,要把
他秘密送出去。日本兵手持通行證,裝模作樣地圍著他們對照相片看。他
走到他們面前,他們便向他謙卑的鞠躬。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了亡國
奴,柳晨曦不是滋味地想。
日本憲兵走到柳晨曦跟前,柳晨曦秉著一股民族志氣不肯彎下腰。黑
衣人向他瞪眼,柳晨曦並不理會。日本憲兵極不滿他的態度,用軍靴猛力
踢向他的腹部。錐心的疼痛令柳晨曦咬緊牙關,但他始終沒有彎腰。日本
憲兵重新拿起幾張通行證,罵了聲髒話後將它們撕成了碎片。
黑衣人沒料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他們要求柳晨曦向日本人低頭。柳
晨曦不願意。日本憲兵遷怒地將槍對準了所有人,黑衣人這方被動拔出了
手槍。
這是一場混戰。不知是哪一方先開了槍,頓時槍聲大作,驚起山丘中
的烏鴉,黑壓壓地飛出叢林。「砰砰砰」,不時能聽到子彈從槍膛裡射出
的聲音,每一顆都可能讓人喪命。柳晨曦感到耳膜震動。有人中了槍,悶
聲倒在地上,血不住往外流,發出痛苦的呻吟。槍擊仍在繼續,沒有人在
乎躺在地上的人是誰,這一刻誰都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柳晨曦敏捷地躲過日本人向他射來的第一發子彈。他朝汽車的方向就
地翻滾,很快第二顆子彈擦著他的身體被打到地面,地上的小石子驟然彈
起,劃過柳晨曦臉頰。現在他需要找一個掩體來保護自己。在第三發子彈
毫不留情地即將鑽入他的胸口前,柳晨曦躲到了車頭後。子彈穿過車前方
的鋼板,鋼板上留下明顯的子彈孔。他坐靠在車後重重地喘氣,時不時警
惕地注意兩方人的動靜。
一個日本憲兵中了槍,他捲縮地摀住腹部摔在地上。黑衣人趁亂又發
起一陣攻擊。原先針對柳晨曦的日本人無暇再顧及柳晨曦,轉身朝著黑衣
人方向開槍。雙方邊射擊邊機警地向後退去,都已找了掩體。日本人躲在
那輛民用車後,不時找準時機向黑衣人方向射擊。幾個黑衣人靠在自己這
邊的車輛旁,迎擊日本人。槍林彈雨中,汽車被打中數槍,柳晨曦注意到
車體已有損壞,可疑的液體從底部漏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們似乎都
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柳晨曦朝日本人方向小心地望過去,有人將槍口瞄
準了汽車。「日本人已經注意到了!」這個認識讓柳晨曦迅速離開汽車向
後退去,身後是相差數米高的低地,他毫不猶豫地衝過去。
黑衣人立刻察覺了柳晨曦的舉動,他們絕不會讓他逃跑,有人將槍對
準了柳晨曦的後心。在扣動扳機的剎那,一聲驚天動地巨響,火焰霎時將
圍在車旁的黑衣人吞噬,他們甚至沒來及叫喊已經全身起火。三人被直接
彈出車道,渾身冒火落入草叢中。一人掙扎地跑出幾米,最終還是撲倒在
地,身上燃燒著致命的火焰。
強大的爆炸力將柳晨曦推進草叢,雖有所準備,但落地時還是不慎扭
傷了腳踝,手掌也火辣辣地疼。柳晨曦翻掌一看,掌心被枯枝戳破,血不
住地往外流。不遠處是燃燒著的黑衣人的屍體,黃褐的草堆裡燃著紅色火
焰,紅得刺人眼目。頭上傳來日本人囂張而殘暴的笑聲。
柳晨曦感到強烈地噁心,那是一種憤恨怨怒又夾雜了內疚的複雜感情。
他可以提醒那些黑衣人,但為了逃命,他犧牲了他們。可是他又不得不這
麼做,提醒了他們,他就會被送出江蘇。要麼死要麼一輩子被軟禁。在這
場戰爭裡,人與人間不再有信任,到處都是敵人,甚至沒有同胞,同胞只
是另一個敵人。這是多麼可怕,戰爭把人變得那麼狹隘與自私。
日本人的笑聲近了。他們一定是想檢查屍體,這群陰險的日本人做事
總是小心謹慎。柳晨曦用流血受傷的手在臉上、身上摸了又摸,讓自己顯
得狼狽又淒慘。顧不得蟲蛇與骯髒,柳晨曦迅速趴在草叢中。他屏住氣息
,很快聽到了日本人的聲音,他們好像確認了死亡人數。突然,柳晨曦感
到日本人向下丟了什麼東西,散發著難聞的臭氣。他不能轉頭,從日本人
的話語裡可以猜出,那是死在路上的黑衣人的屍體。聽著日本人居高臨下
對中國人的嘲笑,柳晨曦流血的手緊緊拽住身下的草,這些東洋鬼子總有
一天要將他們趕出中國土地!
很快,上方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日本人離開了。
柳晨曦艱難地站起身,從口袋掏出手帕,咬住一端將受傷的手掌包紮
起來。他一坡一坡地朝那幾具屍體走去,最後停在他們身前。不久前還活
生生的人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柳晨曦有些難過。他不是難過這幾個黑衣
人,只是難過生命的逝去。他沒有能力安葬他們。柳晨曦將黑衣人與那個
司機擺放到了一道,在他們身上撒了些稻草。這些人也有親人,他們的親
人連他們的屍體都見不到,何嘗不是一種不幸。
在日占區,柳晨曦必須謹慎地找到能詢問方位的人。天邊烏雲密佈,
那是下雨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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