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第三十七章 by闌
第三十七章
日本進入租界後,預想中七十六號會依附日本勢力將抓牙伸到租界的
情況並未出現,上海進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和平時期。日本人利用嚴格的
保甲制度,將中國市民編入擔保的組織,由警察控制。一部分沒有來得及
撤走的英美公民則被日本人關進了集中營。
日本對上海實行宵禁後,夜晚,很難再見到璀璨歡城的痕跡,槍殺、
綁架也突然成了過眼雲煙。有傳聞,日本人對七十六號進行了壓制。在日
本還未進入租界時,民眾憤怒、懼怕、抵抗,日本控制租界後,人們的心
反而安寧了。這是個怪異,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理解這種怪異。民眾在
十多年與死亡、恐懼的拉鋸中徹底疲憊了,大家都只是想能生存下去。
柳彥傑和柳晨曦曾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時柳晨曦說『疲倦到一定時候
,必定又會昂揚起來』。柳彥傑會安靜地等待那天的來臨。
從跑馬廳回來後,柳彥傑度過了這一生中最煎熬的一個月。他時常留
在柳晨曦的房裡過夜,看著那兩個安靜平躺著的鑰匙扣,他感覺柳晨曦好
像還在身邊。柳晨曦的每一件衣服都在衣櫥裡掛著,那件他最喜歡的白色
暗花睡袍,那個出診時用的醫藥箱都平靜地守在衣櫥的角落。所有的一切
好像都在等待柳晨曦。
柳彥傑第一次提起筆,給父親寫信,遺憾地告訴他,自己與柳晨曦今
年也不能去香港。他提到柳晨曦到英國進修,還提到了柳研熙的事。他希
望父親和母親在那邊平安。他把信仔細折好,塞進信殼,還特意多貼了幾
張郵票。
柳彥傑寄出信後,卻傳來香港淪陷的消息。1941年12月25日,他失去
了與父親母親的聯繫。
1942年1月重慶方面代表中國與美英俄等國在華盛頓簽訂了《聯合國家
宣言》,正式形成反法斯西同盟。
上海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上海仍在日本人的手裡。
柳晨曦離開後,柳彥傑再也沒有去國際禮拜堂。禮拜堂裡珍藏過他與
柳晨曦最感動的一段時光,他不敢去撕開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劉福最後還是死了,聽說死在日本人的手裡。
柳彥傑照例每天會到錦絳堂。他現在是個合法的、守規矩的商人,天
天看著顏料與貨幣進進出出。他不囤錢幣只囤糧食,日本控制上海後,貨
幣價值一落千丈,而糧食仍然在漲價。
有一次在外走動時,柳彥傑見到了傻根。這個蘇北來的漢子依舊在替
有錢人拉人力車。傻根也見到了他。傻根問,柳醫生最近好嗎,很久沒見
到他。柳彥傑告訴他,柳醫生到英國去了。
偶爾,柳彥傑會到滬西的華丹醫院。柳晨曦曾為華丹醫院與他爭吵,
又因華丹醫院與他相濡以沫。華丹醫院裡也有柳晨曦的影子。柳晨曦已經
把醫院交給了林牧,但林牧始終像個守護者。他沒有動柳晨曦的辦公室,
也沒有提出過任何有關財產交接的事情。每次見到柳彥傑,他只是問,柳
晨曦什麼時候會回來。柳彥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對街煙紙店那個紮著羊
角辮的小姑娘長高了,柳彥傑看到她唱歌替老頭招攬生意。
小人在柳晨曦剛走的那幾天,每天都哭,他吵著要找柳晨曦。柳彥傑
告訴他,叔叔到英國去了。柳研熙天天都會搬把小椅子坐在門口,眼睛認
真地盯著鐵門的方向。柳彥傑知道,他是在等柳晨曦回家。有一天,柳彥
傑回來,看到小人在椅子上睡著了,頭還朝著大門。他心裡湧起了一股強
烈的酸澀。柳彥傑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小人像感受到了柳彥傑心中的痛
楚,偷偷地在他肩頭抹眼淚。
柳彥傑想到賣花的老太。過年前,他替柳研熙穿上虎頭鞋,去貝當路。
柳晨曦曾經答應老太帶小人去謝她,如今他不可能來了。貝當路口,老太
一人瑟瑟縮在衣領裡,地上仍然是那一堆無人問津的鞋墊。看到柳彥傑和
孩子,老人高興極了,她伸出手抱了抱柳研熙,感動地就好像在抱自己的
孫子。柳彥傑替她收掉了地攤,要她住到紅屋做娘姨,一起照顧小人。老
太感激地答應了。她問起柳彥傑:好久沒有見到那個漂亮的年輕人。
1942年2月14日是最淒涼的一個除夕夜。柳彥傑沒有叫影樓的人來拍照
,只是讓他們把去年自己與柳晨曦的照片放大了。他親自把相框掛在兩年
前那張全家福的旁邊。廚房做了小菜,美娟把餐盤滿滿地擺了一桌。柳彥
傑帶小人坐在餐桌旁。他替小人夾了一個雞腿。去年,餐桌旁有柳晨曦,
前年還有父親和母親。如今,柳家只剩下他一個人。
外面已經有人在放鞭炮了。柳彥傑叫美娟、羅烈、老太,還有王貴坐
下來一起吃。吃得人多,柳彥傑感到心裡要好受些。
初四,周景到紅屋來拜年。他沒什麼變,依舊是過去大大咧咧的樣子
,好像從來沒有和柳彥傑說過車子裡的那段話。柳彥傑也當做不知道。周
景問,為什麼沒瞧見柳晨曦。柳彥傑告訴他,晨曦到英國去了。初五,白
凌桀也來了紅屋。柳彥傑以前勸他離開上海,現在沒有必要了,因為哪兒
都去不了,到處都在打仗。柳彥傑過去看不慣他和周景在外面偷情,如今
卻羨慕他,偷得著總比沒得偷要好。至少他愛的人還活著。白凌桀也問起
柳晨曦。柳彥傑告訴他,晨曦到英國去了。
柳彥傑每天都在說這句話。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相信晨曦去了英國。
柳彥傑甚至在過年後,每個月都給遠在英國的柳晨曦寫信。
只有一個人不相信。
柳彥傑在從跑馬廳回來的那天,把真相告訴了美娟。他需要一個能傾
訴悲痛的人。美娟被他選中了。因為她在某一個夜晚看到過不該看到的事
,是如今紅屋裡唯一知道他與柳晨曦秘密關係的人。這個柔軟的女人默默
地承受了他無窮盡的情感宣洩。那天,美娟沒有哭。柳彥傑第一次發現這
個女人的內心可能比男人更堅強。
四月,柳彥傑操辦了羅烈與美娟的婚事。羅烈的腳受過兩次傷,這輩
子都離不開枴杖。羅烈以為美娟不會再接受他,美娟卻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在他們結婚前,柳彥傑取出一個極精美的盒子,交到羅烈手裡。
他對羅烈說:「大少爺走得倉促,沒能替你好好準備。你為了他做了
那麼多犧牲,大少爺沒能都沒來得及給你留下什麼。這枚鑽石戒指是他特
意寫信,囑咐要留給你們結婚用。你們看看,喜不喜歡。」
柳彥傑打開盒子,裡面躺了一枚閃亮的鑽戒,一克拉的鑽石熠熠生輝
,很合美娟的手寸。羅烈激動地說喜歡。美娟盯著戒指,目光閃爍不定。
結婚當天,羅烈替美娟戴上戒指的那一刻,美娟捂著臉哭了。
初夏,夾竹桃綻放,從院子一直延伸到圍牆外。一片紅,一片白。日
本人徹底封鎖了外界的有關抗日的情報,上海這邊的報紙沒能堅持太久,
也跟著停辦了。人都變得敏感起來。這時,秘密傳來了重慶徵兵的消息。
周景在那一年參了軍。
這天周景帶著背包要到上海西站,準備踏上開往杭州的火車。他會在
杭州繼續轉乘,一直到到達重慶。柳彥傑之前接到過他的電話,說好當天
為他送行。柳彥傑到西站的時候,沒有看到周景。最後,在西站外的兆豐
公園裡找到了他。他和白凌桀坐在一株白色的夾竹桃下,長凳旁擺著個大
背包。
周景穿了一件橄欖綠的襯衫,配了一條深褐西褲。綠是軍人的綠,帶
著一種嚴肅與力量。周景原本摸樣就陽剛英俊,穿了這顏色更顯得精神。
他與白凌桀靠得很近,竊竊私語著什麼。白凌桀依舊中式的打扮,一身米
白長褂,他看著周景,認真地聽他說話。
半個月前,周景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周景家上上下下都為這件
事高興。周景在孩子出生前到孩子出生後的一個月裡,一直沒有找過白凌
桀。今天是他們這段日子後第一次見面。周景的媳婦還在家裡坐月子,父
親母親照顧她和小人。周景沒有讓他們來送行,特意要把時間留給白凌桀。
周家很反對兒子參軍,上戰場的人隨時都可能犧牲。周景卻執意去秘
密地做了體能測試,還填寫了一份資料。周景過去在東方飯店與奧菜館說
的話是認真的,他說過他要參加抗日,拿起槍桿保護家人和國家。兩天前
他收到了徵兵部寄來的密函。
柳彥傑想上前與他們打招呼,想想又覺得不好打擾他們。他靠在一棵
香樟樹後。
遠處傳來小人的嬉鬧聲,夾竹桃下卻是寧靜的。白色的花簇擁在一起
,從初夏到深秋,沒有興盛,沒有頹敗,始終溫吞地隨著微風吐露芬芳。
那是不能言語的芬芳,在外人看不到的角落裡,幽然地飄進不便言明的情
意中,它被感情糾纏著,在不見光的樹影下,難得的熱烈,也難得的冷靜。
柳彥傑想,到火車啟程的那刻,一切都會隨風而去吧。柳彥傑看到周景吻
了白凌桀,輕輕地、極溫情的吻,碰觸地那麼小心翼翼,那麼的捨不得。
等他們分開後,柳彥傑才從樹後走了出來。他提醒他們,火車就要開了。
「走吧!」周景對白凌桀說。他背上背包大步向前。
白凌桀跟在他身後。
白利南路上,小販們在叫賣著油條、臭豆腐,幾個賣水果的老頭蹲在
籮筐旁。白凌桀停下買了幾隻蘋果,又把自己隨身的小刀放在布袋裡,遞
給周景,讓他在路上吃。火車站前人頭攢動。上海西站上插著日本人的旗
幟。柳彥傑與他們走上西站的樓梯,穿過候車室,又下了樓梯。
鐵道旁站著一群手持刺刀的日本憲兵。開往杭州的火車,停在最西邊
的一根鐵軌上。三人一同上了架在鐵軌上天橋。嗒嗒嗒嗒,到處是皮鞋與
黑色鐵橋發出的碰撞聲。當他們走到橋面時,一列火車呼嘯著從他們腳下
駛過。
火車旁,站著許多依依惜別的親人。除了周景,或許沒有人是去秘密
參軍的,又或許這群人裡也有秘密。大家都在小聲交談。柳彥傑與他們找
到車廂後,同樣也站在車外。
「到一個地方就記得給我寫信。」白凌桀說。
「一定給你寫信。」周景握著他的手保證。
「你放心地去,但要記得,上海這裡始終有人在等你回家,」柳彥傑說
,「我和三爺會幫忙照顧你家裡人。」
「謝謝,柳哥。」周景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他新理了髮,很乾淨。
刺硬的板寸,讓他看起來更像二十出頭的小伙。
白凌桀又把他帶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柳彥傑轉過身,抽起了
煙。他突然想到三年前,柳晨曦就是從這裡回到上海。他提著那個大皮箱
,等接他回家的人。那天他沒有去接他,如果那天是自己去接他就好了。
柳彥傑抬頭吐出煙。他注意到鐵軌外的夾竹桃也開花了,和兆豐公園
裡的一樣。鐵道南北兩面各豎著一塊石牌樓,上面有黑漆寫的「上海西站」
四個字。周景要從這條鐵軌上離開上海了。周景這次走了以後,不知道什
麼時候才能回來。
很快,火車汽笛響了。
周景帶著背包踏上車廂。他留下背影給白凌桀。一會兒他又轉過頭,
向他們兩人揮手。柳彥傑與白凌桀也向他揮手。
上了火車後,周景從第三個窗口探出頭,白凌桀走上去,兩人又開始
輕聲說話。柳彥傑繼續在一旁抽煙。
站台裡響起尖銳的打鈴聲。火車開動了,起先很慢,白凌桀能跟得上
的,慢慢變快了,越來越快。就在白凌桀快要跟不上的時候,柳彥傑聽到
周景今天第一次發出嘹亮的聲音,他朝白凌桀大喊:「你等我回來!一定
要等我回來!」
白凌桀不跑了,靜靜地站在原地,朝周景揮手。
漸漸地,火車看不見了。
周景離開的第二天,兆豐公園被改名為中山公園。信在一周後送到了
上海。他已經到達了目的地。每次的信他都寫得很隱晦,對他身邊環境與
戰爭的隱晦。上海是日本人控制的地方。柳彥傑沒有收到過周景的來信。
周景的事是由白凌桀告知的。柳彥傑知道他們每月會通一封信。直到十月
一日那天,周景極晦澀又高興地告訴他們,他加入的國民黨軍攻克了浙江
的永康。原來,周景曾與他們離得那麼近。
同年十月十一日,上海滬西發生了一樁慘案。由於南京在兩天前與日
本簽訂了數項賣國條約,重慶方面準備對在上海的汪系進行肅清時,遭到
了日本人的炮彈。炮彈摧毀了重慶方面的勢力,也摧毀了周景在滬西的家。
當得到消息的柳彥傑與白凌桀趕到時,周景家已是一片廢墟。整條弄堂幾
乎被夷為平地,沒有人逃過這場劫難。
「這件事必須告訴周景,」白凌桀遺憾地說,「他一直給家裡寫信,家
裡人每次都回信。瞞也瞞不過去。」
「這會影響他上戰場。」柳彥傑提醒他。
「我會跟他說,孩子還活著。」白凌桀像下了什麼重要決定。
「他回來的時候,如果看不到孩子,你怎麼跟他解釋?」
白凌桀說了一句柳彥傑沒有料到的話。「雨辰懷孕了,算命的說可能
是個男孩。」
柳彥傑過去一直以為白凌桀這輩子也不會有小人。
「你的孩子?」柳彥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問。
「是的,」白凌桀淡淡地說,「我也沒有想到。」
白凌桀的孩子在後一年的六月出生。他出生的前一天,周景來信說,
國民黨軍攻克了湖北長陽,接下去會繼續打枝江。
那是周景寄給白凌桀的最後一封信。
柳彥傑在給柳晨曦的書信中寫道:我有時會想,白凌桀的這個兒子,
也許就是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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