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舊上海晨曦 番外 我的爸爸 by闌
舊上海晨曦番外——《我爸爸》
六歲的憶舟坐在三樓窗台旁,身邊是米白色拖著流蘇的長窗簾,窗外
看了六年的香樟還是那香樟。遠處學堂的天台上飄著一面鮮艷的紅旗。偶
爾,會有一群鴿子從屋頂飛過,留下的灰黑影子也是一閃而過的。憶舟羨
慕這些能在天空看世界的鳥兒。
兩周前,憶舟被爸爸送到隔壁房間睡覺。那天一個叫作周景的男人來
到了這個家。爸爸不再是憶舟的爸爸。他板著臉要憶舟認周景作父親。憶
舟不願意。爸爸第一次打了他。
媽媽和太太們離開上海後,爸爸讓人在東邊種了一大片白色的夾竹桃。
憶舟不喜歡夾竹桃,就像不喜歡周景。周景來到白家的時候,穿了一件退
了色打著補丁的橄欖綠襯衫與一條西褲。他背了一個很大的背包。憶舟不
知道背包裡有什麼,就像他永遠也猜不到爸爸在想什麼。
周景在白家住下後,憶舟感到爸爸變得與以往不同。他不再去火車站
等人,也不再和憶舟睡覺。過去爸爸身邊只睡憶舟,現在爸爸和那個叫周
景的睡在一起。憶舟常常能看到爸爸的笑容。爸爸笑起來比畫報上的明星
還好看。他猜一定也比研熙哥哥這兩天掛在嘴邊的晨曦叔叔好看。在憶舟
心裡,只有爸爸最好,誰都比不上他爸爸。所以,他更不喜歡搶了爸爸的
周景。
周景渾身都是缺點。
周景的胃口很大,每天要吃他和爸爸加起來那麼多。他還要吃掉很多
菜。周景每天吃一個小動物,不是魚就是雞,有時候是豬,還有時候是牛。
憶舟常常擔心菜場裡的雞鴨魚肉被周景吃完後,周景會不是吃掉家裡看門
的來福。
周景的力氣很大,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憶舟舉過頭頂,甚至像體校裡那
些大哥哥們一樣,把憶舟當作籃球在身旁橫來倒去地轉。憶舟常常嚇得哇
哇大叫。憶舟生怕哪天爸爸不在家,周景會把他扔進蘇州河。
周景的笑容也很大,但遠沒有爸爸好看,周景咧嘴笑的時候,就像一
隻大河馬。他偶爾會做個怪臉逗自己。周景的怪臉不好笑,憶舟從來沒被
他逗笑過。爸爸卻經常對著周景微笑。周景看到爸爸的時候總是特別開心。
晚上,他常常在憶舟不喜歡的那片夾竹桃下對著爸爸傻笑。
周景額頭上有條可怕的疤。憶舟覺得他一定是大壞蛋,電影裡的大壞
蛋都像周景那麼醜。憶舟想把周景趕出他和爸爸的家。他對周景做了不少
壞事。這些壞事被爸爸發現了,但爸爸沒有打他,只是不再與他說話,也
不再接送他去學堂。
爸爸把他丟給了周景。
憶舟喜歡上學堂。學堂對憶舟這樣年紀的小人來說,是個充滿神秘與
嚮往的地方。憶舟為自己能上學堂而驕傲。學堂裡有柳家的研熙哥哥。憶
舟一直覺得研熙哥哥是個很厲害的人。他在彥傑叔叔面前裝得低眉順眼可
憐兮兮,在學堂裡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班人馬。研熙哥哥教訓人從不自己動
手。他指使手下的時候只是微微一仰下巴。那樣子很特別,就像大人。
自從那面紅旗插在學堂的樓頂,憶舟開始有點怕去學堂。學堂裡就總
有小孩說憶舟的壞話。他們說他是資本家的兒子。他們只說他,不敢說柳
研熙。憶舟有時想狠狠地與那些壞小孩干一架。但他打不過那些比他高大
的孩子,也不像研熙哥哥那樣有一幫會打架的手下。憶舟很煩惱。他把這
件事像大人那樣思考了幾天。爸爸一旦知道他在學堂裡被欺負,就不會再
他讓去學堂。憶舟只是討厭那幾個壞小孩,並不討厭上學。如果不上學,
他就看不到柳研熙、看不到胡嘉辰,也看不到隔壁學校的林小雪。林小雪
是聖瑪利亞女中的學生,有張非常漂亮的臉蛋,憶舟學堂裡所有高年級的
男學生都喜歡蹲在放學路上偷偷朝她看。憶舟也朝她看,他不知道看什麼
,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和別人一樣。他決定不把被欺負的事告訴爸爸。
這天,他提著書包站在學堂門口,等周景接他回家。憶舟等了一會兒
見不到周景,抱著書包轉身跑去操場看同學們練歌。憶舟的書包很漂亮,
上面有紅線繡著的一顆五角星。他常常看到同學們用羨慕的目光盯著他的
新書包。
「東方紅,太陽升,」操場上歌聲嘹亮,「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最
近許多學堂都在組織學生唱這些紅色歌曲,說是慶祝上海解放。紅色歌曲
這個詞是爸爸告訴他的。
一群身穿學生裝的高年級男學生轉到憶舟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他。憶舟
見過其中幾個,他們是常說他壞話的學生。憶舟別過臉,拿起放在一旁的
書包避開他們。
「你就是那個資本家的兒子?」起頭的學生仰著臉,帶著一種莫名其妙
的優越感,「我爸爸說,資本家都是長在勞動人民身上的寄生蟲,是應該
被消滅的階級敵人!」
憶舟轉過身狠狠地朝他們瞪了一眼。「抗戰的時候,我爸爸為國家捐
過很多很多錢!」說完,他繼續朝校門走。
「資本家掠奪的是人民的財富!你家的錢都是人民的,本來就該還給人
民!」那孩子輕蔑地說,「你也是我們要消滅的敵人!」他朝那群孩子們
慷慨激昂道,「打倒他!打倒這個資本家的兒子,把他趕出我們的學堂!」
受到策動的小人們立刻衝到憶舟身邊搶去了他的書包,幾個膽小的則
站在一旁看好戲。他們把憶舟的書包扔向高大的青桐樹。憶舟生氣地朝著
那群學生撞過去,雙手胡亂地捶打他們。幾個小人使勁把憶舟按在草地上
,拉他的頭髮,捶他的肚子。憶舟毫無章法地揮動手腳反抗著。
有人叫道:「扒掉他的褲子,讓這個資本家的兒子光屁股回家。」
他們用力拉扯憶舟的褲管,憶舟使勁地拽住自己的褲腰。他絕不能被
他們扒掉褲子,不能被別人看到自己的小雞雞。在小小的憶舟看來,這比
要他的命更可怕。憶舟緊張地抓著褲頭,小臉在掙扎中漲得通紅。恍惚間
他看到勾在青桐樹枝上的書包帶與那顆耀眼的紅星星。
有人朝憶舟的方向奔跑過來,是校長還有周景。那群學生見到校長,
嘩的一下不甘心地散去了。只留下緊扯住褲頭的憶舟,狼狽地躺在草地上。
憶舟很想哭,但是看到周景,他硬是把眼淚嚥了回去。
周景慌張地蹲下身,檢查他是不是有被打傷,又指責了校長對學生的
管理。校長站在一旁向周景道歉。憶舟倔強地拍開周景向他伸來的手,自
己站了起來。他朝周景指指還掛在樹上的書包。校長叫來校工,用晾衣桿
把憶舟的小書包挑下了來。
憶舟在周景陪同下坐上爸爸的雪佛蘭。周景在前方開車。
街道旁兩個工人正爬在三層樓高的竹梯上,拆除一幅力士香皂的海報。
海報上的西洋女明星曾讓整個弄堂裡男人們趨之若鶩,她有一雙蔚藍迷人
的眼睛與一頭閃亮的金髮。廣告用碩大的洋文寫著「十個明星九個用力士」。
憶舟看到她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媽媽也喜歡用力士香皂。憶舟常常一個
人站在海報下,看著西洋女明星想念遠在台灣的媽媽。
解放軍進入上海後,這些洋人的東西被一點點撤換下來。起先是默默
地,讓憶舟毫無知覺,後來變得異常張揚,等憶舟察覺時,整個世界都變
了。憶舟經常在路邊看到一些落寞的神父與嬤嬤,他們正在等待離開上海
的許可。早前,許多西洋人已經乘船離開了上海碼頭。不少上海的銀行家
、工廠老闆在五月前去了香港。五月時的火車站水洩不通,有錢人都充滿
了恐懼。爸爸說,所有的舊事物將都被取代。
當整幅海報哐地一聲砸在地上的時候,憶舟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一
陣沒有由來的心酸與害怕。
駕駛座前,周景問他被打的原因。
憶舟原先並不想告訴周景,告訴周景就等於告訴爸爸。可是他害怕,
憶舟發現自己心裡的害怕已經超過了對周景的厭惡。「他們說我是資本家
的兒子。」憶舟悶悶地說。
周景不說話。憶舟敏感地察覺,大人們對這件事總是心存避諱地緘口
不談。
「我爸爸不是壞人!」憶舟虎著小臉堅持道,「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他
為抗日捐錢。後來,他也幫助過八路軍!」
「你爸爸當然不是壞人!」周景在前方說,「他是個靠自己奮鬥成業的
民族資本家。」
憶舟雖然仍不喜歡周景,但此刻他覺得向著爸爸的周景與自己是一致
的。他帶著一絲大人批判地口吻道:「那些人說資本家都是必須要消滅的
階級敵人!」
「他們還太幼稚,不懂什麼才是真正需要消滅的敵人,」周景搖了搖頭
,「總有一天,他們會懂的。」
憶舟欣賞周景說的那句「他們太幼稚」。
「在他們眼睛裡,只有打死過日本鬼子的人才是英雄!」憶舟說,「如
果我爸爸打死過日本人,他們就不敢那樣說我!」
前方的周景頓了頓,在後視鏡裡沖憶舟笑。憶舟又看到了他那大河馬
似的笑容。他彆扭地轉過臉。爸爸說,周景加入過國民革命軍,在前線抗
日,打死過好多日本鬼子。後來他的部隊為了掩護隊友,撞到日本人的炮
彈。周景受了重傷,差點死在前線上。他額頭上的傷就是那時留下的。之
後周景就沒有再打仗,在病床上意識模糊地睡了幾年。如果周景參加的不
是國民黨,現在他起碼是個少校。
「不准你把今天的事情告訴我爸爸!」憶舟轉過臉,用一根手指威脅地
對著後視鏡裡的周景。
「不行,」周景收起笑容嚴肅道,「這是件嚴重的事情。」
「你敢告訴我爸爸,我就和你絕交。」憶舟認為絕交才是更嚴重的事。
周景沒有理他,直接在前方路口轉彎,把車開進植滿香樟樹的公館。
憶舟已經能看到東邊那幾株搖曳在微風中的白色夾竹桃。碧綠中幾簇潔白
花朵吐著鵝黃的舌頭都在嘲笑他。憶舟著急地大叫周景:「喂!你不要告
訴我爸爸!只要你不告訴爸爸,我就叫你『爸爸』!」
轎車突然倉促地停了下來。周景轉過身,非常認真地看著憶舟。憶舟
醒了醒鼻子,繼續彆扭地說:「我叫你『爸爸』,你別把今天的事說出去。」
憶舟因為和周景之間的約定,開始叫周景「爸爸」。晚上,爸爸在聽
到他叫周景「爸爸」的時候笑了。那笑容很莫測,讓憶舟分不清爸爸是高
興還是不高興。
周景為了討好憶舟做了件好事。
周景讓爸爸在他們的房間裡加了一張床。晚上,爸爸終於再次和憶舟
睡在一起。起初這件事令憶舟的心情非常愉快。他又得到了爸爸的愛。和
爸爸睡覺是件幸福的事。爸爸的體溫讓憶舟感到溫暖與安全。憶舟喜歡靠
著爸爸的肩膀睡覺,小手挨在爸爸的胸膛上。爸爸的心跳總是比他有力,
那蘊含節奏的律動很容易使憶舟昏昏欲睡。冬天的時候,憶舟會把冷冷的
小腳貼在爸爸的大腿上,從爸爸身上傳來的暖和的溫度讓他覺到好舒服。
有時,憶舟會想,如果能一輩子與爸爸睡,那有多好。憶舟一直單純地以
為,太太們和媽媽不喜歡他霸佔爸爸的床,是因為貪戀爸爸的溫暖。
直到發生了那件事!那是件可怕的事!
那晚憶舟吃了大半個西瓜,夜裡尿急,睡得很不踏實。他翻了個身,
身邊沒有爸爸。爸爸常常在自己睡著後,回到周景身邊。憶舟微微睜開了
眼睛,對面的大床在月光下顯出青綠色的迷濛。恍惚朦朧之中,憶舟好像
看到了光著身子的周景。床腳下,是被擰成一團的爸爸的內褲。周景把爸
爸攏在身下,一邊親爸爸一邊用大手摸爸爸的雞雞。憶舟一下子清醒了。
他沒敢動,雙眼怔怔地望著床上的兩個人。爸爸緊摟著身前的周景,雙腿
叉開著,下身用力地在周景手裡磨蹭。赤著膀子周景瞧上去比平時更強壯
,他不停親吻光著屁股的爸爸。憶舟看到他襠部鼓鼓硬硬的,他時不時用
那地方頂爸爸的屁股。爸爸發出奇怪的哼哼聲。憶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他只是直覺他們在做可怕的壞事。不穿衣服還偷偷摸摸做的事,都是壞
事!憶舟感到臉紅,又感到害怕。他不知所措。突然,他哇地大哭起來。
爸爸立刻推開了壓在他身上的周景,胡亂地穿衣服。他衝到憶舟床前
,問憶舟怎麼了。憶舟不敢說自己偷看他們做壞事。他說了謊,說自己做
了一個可怕的噩夢。這夜,爸爸重新回到了憶舟床上再沒有離開。
第二天,憶舟把這件事告訴了柳研熙。在他心裡,研熙哥哥是個什麼
都懂的人。柳研熙聽完後沉默了很久,最後說:「這是大人間的事。」憶
舟不懂什麼是大人間的事。柳研熙又嚴肅地說:「你絕不能把這事跟任何
人說,我也不會說。」憶舟和柳研熙拉鉤,答應把看到的事爛在肚子裡。
憶舟開始注意周景,注意周景的一舉一動。憶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
那麼在意他,但就是忍不住不在意。這可能與那個夜晚有關,憶舟並沒有
忘記那件事。周景是和爸爸親密的人,可能比媽媽更親密,比自己更親密。
爸爸從不讓憶舟那樣摸他,周景卻可以。周景對爸爸而言,很特別。憶舟
不知道周景到底有什麼好?
憶舟一直把「爸爸」與「我爸爸」分得很清。雖然憶舟喊了周景「爸爸」
,但從沒把他當做父親。在憶舟心裡,周景沒有得到他的承認。對周景,
他仍然是有些傲慢的。
自從有了之前那次打架事件,周景每天都早早地到學堂門口等他。有
時,憶舟在很遠就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憶舟拖拉著不走出去,故意讓周
景站在火辣的日頭下等。看到周景著急的樣子,總是能令憶舟很開心。他
猜周景感受到了自己的捉弄,但周景從不對他生氣,還給他買冰棍吃。最
重要的是,他沒有將這些壞事告訴爸爸。周景不是個多嘴說他壞話的人,
還一廂情願地對他好。憶舟心裡不甘心地給了他一朵小紅花。
周景教憶舟怎麼打架。這件事,被憶舟稱為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秘密。
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周景,一個是他白憶舟。爸爸不允許他和別人打架。
爸爸說過,有修養的男人是不與人打架的。但憶舟想做個既有修養又能打
架的男人。他默默地想,將來他要保護爸爸,也要超越柳研熙。他和周景
冒著風險,每天放學後,偷偷地在小弄堂裡切磋「武藝」。他拜了周景為
師。周景能打日本人,憶舟覺得拜一個能打日本人的男人為師,其實也是
件很有面子的事。周景教他的時候很認真,也很講義氣,這讓憶舟很滿意。
憶舟心裡又悄悄地給了他一朵小紅花。
八月,學堂組織學生到校外廣場進行慶祝上海解放的活動。憶舟在學
堂外遇到了林小雪。林小雪穿著一件潔白的元寶領襯衫與黑色學生裙,手
裡拿了一份主持稿。「你就是白憶舟嗎?」 她站在梧桐樹下叫住憶舟,
「我聽說周景叔叔回來了。他過去一直很照顧我爸爸在滬西工作的醫院,
請你代我謝謝他。」林小雪露出誠懇的笑容,
憶舟木訥地點頭。
「謝謝。」林小雪笑著與身邊的女同學離開了。
陽光穿過樹葉落在林小雪的身上,散發著一層金色的光。林小雪從來
沒有主動和男學生說過話,無數雙高年級男同學們羨慕的眼睛在朝他看。
因為和林小雪說了話,憶舟感到今天的自己特別與眾不同。他昂著頭,把
一首《東方紅》唱得激情澎湃。一群鴿子在他的頭頂展翅翱翔。
回到學堂後,幾個男學生圍住了憶舟。「林小雪為什麼會找你說話!」
他們嫉妒憶舟的好運。
「爸爸曾經幫過她家的忙。」憶舟很自豪。
「你爸爸是資本家,」那帶頭的學生說,「一定是用了什麼壞的方法威
脅了林小雪家,再給他家恩惠,真不要臉!我爸爸說過,資本家都不是好
東西!」
「不准你說我爸爸的壞話!」憶舟皺起眉沖那學生喊,「你爸爸才不是
好東西!」
「我爸爸是男子漢!他為了保護我和媽媽打死過一個日本人!」對方驕
傲地說。
「我爸爸打死過很多很多日本人!他上過戰場,保衛的是國家!」憶舟
毫不示弱。他第一次沒能分清「爸爸」和「我爸爸」。
「你說謊!」那男孩極輕蔑地道,「你爸爸在外灘做銀行買賣,以前是
個吃鴉片的!他是個病癆鬼!」
一群小人擠眉弄眼地嘲笑憶舟。憶舟生氣極了,向那帶頭的男學生衝
了過去,劈頭蓋臉地打:「不准你說我爸爸的壞話!你爸爸才是病癆鬼!
我爸爸是好人!最好的人!」
男孩沒料到弱小的憶舟會突然動手,來不及招架,被一拳打在鼻樑上。
小人發起狠來,力氣也相當大。頓時,鼻血從男孩的鼻孔裡流了出來,他
疼得摀住了鼻子。憶舟沒有罷手,他卯足力氣朝著男孩肚子又揍了幾拳。
對方雖然吃了虧,但仗著身高與力量,很快捏住了憶舟的小拳頭。他想把
憶舟摁倒在地上,準備抬腿狠狠踢他的小腿肚。憶舟比他快了一步,膝蓋
向上猛地踹在他褲襠中。男孩被撞悶了,雙手捂著襠部,一下蹲了下去,
眼淚從眼眶中彪了出來。男孩的幾個同伴見狀將憶舟圍在中間,對著憶舟
一拳一腳,硬是將他打趴在地上。
柳研熙與人走了過來,看到在地上死命掙扎地憶舟,立刻把憶舟從人
群裡帶了出來。雙方都不服氣。很快,柳研熙這方的人也與對方扭打起來。
事情越演越烈,不少學生的眼角、嘴角都流了血。一旁看熱鬧的小人傻了
眼,知道闖了禍,趕快去跑報告校長。
校長要求家長第二天到學校好好談論這件事。憶舟有些害怕,他怕讓
爸爸知道自己與人打架。這天放學,他小心翼翼地哀求了周景。周景答應
他,明天去學堂見校長。
到家後,憶舟身上的傷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但爸爸什麼都沒問。憶舟
看到他和周景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第二天周景陪他去了學堂。校長室裡氣氛十分嚴肅,除了憶舟與那幾
個打架的男孩外,還有柳研熙。柳研熙身邊坐著一個憶舟沒見過的男人。
他和所有人一樣坐在窗邊,卻能坐出不一樣的味道。他雙腿擺放的姿勢,
手自然垂放在扶手上的樣子,每個眼神,每個微笑,所有的舉止都像油畫
裡走下的英國貴族。這個男人很洋氣,卻沒有與學堂格格不入,讓人特別
想看著他,看著他心裡就舒服。周景告訴他,那就是柳晨曦。憶舟好像有
點能明白柳研熙談起自己叔叔時那種特殊的自豪感了。
周景今天異常沉默。他以一種獨特的軍人的姿態,像座大山似的坐在
自己身邊。爸爸沒有周景那麼高大。在周景影子下的憶舟突然有了一種從
未有過的感受。周景就像一棟房子。週遭是對方的叱責與謾罵,憶舟卻感
到有一種無形力量在保護自己。他抬頭看向周景,周景脊背直挺,臉龐剛
毅,沒有一處與柳晨曦相同,也沒有一處與爸爸相同,卻令憶舟也想多看
看他,看著他心裡就舒服。憶舟覺得,周景其實也很英俊。
這是一場偏頗的談判。被踢傷男學生的父母誓不罷休地要求憶舟付出
同樣的代價。校長是個老實的好人,他左右為難地調解。憶舟心裡是不服
氣的,極不服氣。一個挑起事端的壞人,沒有本事的壞人,在得到應得的
教訓後,卻能理直氣壯,只因為教訓他的人是階級敵人的兒子。憶舟生氣
地聽他們說爸爸的壞話、說柳研熙爸爸的壞話,他們不記得爸爸們做過的
好事,只記著他們是有錢人,是罪惡的剝削者。憶舟被周景護在身後,但
他仍站直了身子。他頭一回學著像大人那樣隱忍。
一群鴿子自由地從窗外飛過。憶舟是多麼羨慕這些能飛翔的鴿子,它
們是天空的使者,潔白而高傲。
周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鬧得最凶的人群前,嚴肅地提出要大家原諒
年幼無知的憶舟。周景的高大與他額頭猙獰的傷疤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帶著
故事的。柳晨曦也說話了,要大家原諒還不懂事的憶舟。他說話卻像清泉
,每個字都是掉落在水面的柳葉,順著微風搖擺旋轉,好像是被錯怪了的
無奈,卻又貼著人心。那些人為周景帶來的壓力與柳晨曦執著的溫柔猶豫
了。
突然,周景向在場的人彎下了他筆挺的脊樑。
看到周景鞠躬的那刻,憶舟哭了,不是因為周景說他年幼無知,而是
因為周景彎下了他直挺的腰。他恨恨地盯著那個躲在大人身後沒出息的男
孩,為周景和自己難過。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傷心,可就是止不住眼淚。
憶舟的慟哭令周景手足無措。他笨拙地抱起淚流滿面的憶舟,把他高
高舉起摟在懷裡。憶舟過去不喜歡他刺硬的頭髮,這天卻牢牢地抓住了它
們。他趴在周景肩頭,第一次感到看什麼都是俯視的、看什麼都是渺小的
,一切都是那麼不必在意。憶舟貪婪地感受著周景的體溫,感受他的擁抱。
這一刻,憶舟明白了周景對自己的感情。那是一種父親的愛,溫暖人心的
愛。憶舟想要給周景小紅花,給得像周景的頭髮那麼多,那麼多……他哭
著大聲喊周景爸爸,一遍又一遍。
那天夜晚,爸爸讓憶舟睡在他和周景的中間。憶舟緊緊地抓著爸爸們
的手。他再也不想睡那張單獨的小床,更不想離開爸爸們的房間。
爸爸答應讓他睡在大床上,這讓憶舟快樂極了。但憶舟小小的心願影
響了爸爸們做大人間的事。好幾次睡眼朦朧間憶舟聽到他們說話。周景喜
歡親爸爸,爸爸也喜歡被周景摸自己的身體。爸爸有時會焦躁地對周景說
,快給他。憶舟不知道爸爸想要周景給他什麼。周景有時也會沙啞地對爸
爸說,想要他。憶舟不知道周景想要爸爸的什麼。只要憶舟翻個身,爸爸
們就不動也不說話了。
九月,上海的氣氛越來越讓憶舟感到緊張。這些日子憶舟和研熙都沒
有上學。聽說一些上海灘上的老闆們已經被沒收了財產。這天,柳研熙來
到公館。他顯得有些鬱鬱寡歡,故作深沉地說自己快要失戀了。憶舟知道
研熙哥哥喜歡那個林小雪。憶舟嘲笑了他。
「我們下周就去香港,接著可能會去美國,」柳研熙問,「你們去哪裡?」
「爸爸沒有告訴我。」憶舟說。他知道彥傑叔叔和爸爸前幾天都拿到了
離滬許可。爸爸們在考慮離開上海。「也許是去香港,爸爸和周景爸爸這
幾天在整理東西。」
憶舟問柳研熙美國是什麼。柳研熙告訴他,美國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乘飛機才能到的地方。憶舟對飛機充滿好奇,他只在黑白電影裡看到
過那有著巨大翅膀的東西。他好想坐著那大飛鳥飛到藍天上去。
「希望我們能在一起。」柳研熙笑著說。
傍晚,周景帶著憶舟在房間裡收拾準備帶走的東西。憶舟問:「爸爸
,我們是去香港嗎?我們會不會去美國?」
「我們可能不會去美國。」周景背對著憶舟取衣櫥裡的大背包。
憶舟很失望。他一定會很想念研熙哥哥,雖然研熙是他一直想要超越
的對象,但研熙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爸爸,你跟我爸爸說,我們去美國
吧,」憶舟嘟著小嘴悶悶地在周景身後走來走去,「只要我們和研熙哥哥
一塊兒去美國,我就去別的房間睡覺。」
周景頓了頓,繼續翻動著衣櫥裡的東西。
憶舟很著急,想要坐飛機的期待與不和柳研熙分離的願望讓他破壞了
之前一個重要的約定。他大聲地叫周景:「爸爸!只要我們去美國。我一
定去別的房間睡覺。你和爸爸就能做大人間的事情了!」
周景轉過身,手裡提著大背包特別認真地看著憶舟。「什麼大人間的
事情?」
憶舟紅著臉極難為情地回答:「就是那個你和爸爸光屁股做的事情。」
周景吃驚地放下背包,甚至不好意思再看眼前的憶舟,急急忙忙跑到
客廳去找爸爸。憶舟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不該說的話。
憶舟躲到樓梯的角落,偷偷地看周景與爸爸在樓下交談。周景的樣子
很急切,爸爸一直低著頭聽,偶爾說幾句話。他們的交談聲很輕,憶舟伸
長脖子也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爸爸突然抬頭朝憶舟的方向看,憶舟嚇得
抱住腦袋貓著步子逃回了房間。
不一會兒,憶舟聽到爸爸上樓的腳步聲。他緊張地站在房間中央,等
待爸爸對他的審判。
爸爸走到房門邊,沒有進屋。憶舟注意到他陰沉的臉色。可怕的氣氛
環繞在整個房間中。過了很久,爸爸終於開口:「我們會與柳家一起走。」
憶舟大大地舒了口氣,心裡還有點甜甜的高興。
爸爸又說:「小孩子晚上就該好好睡覺,今晚你就睡回自己房間去。」
憶舟捨不得離開爸爸們的床,但爸爸帶給他的壓力還是令他乖覺地點
了頭。他用換房睡覺得到了爸爸的允諾,如願以償地能與研熙哥哥在一起
還能乘飛機,這讓他很高興。
爸爸離開房間到樓下書房打電話。周景撓著頭,尷尬地回到房間。他
們繼續整理東西。周景打開了那個神秘的大背包。憶舟站在他身旁,慇勤
地幫他將背包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出來。好多都是過時了的衣服,還有一
些書信,角落裡躺著一把精緻的小刀。原來背包裡的東西,一點也不神秘。
周景拉開隔層拉鏈,從裡面取出一個仔細包裹的框。他輕輕翻開已經
褪色的棉布。憶舟看到那是個嵌著爸爸照片的相框。相片裡的爸爸站在光
華大學門前,身穿樸素的學生服,他是那麼年輕,笑得那麼爽朗與燦爛。
周景小心翼翼抹著玻璃片,得意地對憶舟說:「怎麼樣?這是我替他照得!」
周景又露出了大河馬似的的笑容,憶舟卻覺得他的笑容好快樂,讓憶舟的
心暖洋洋的。憶舟笑著對周景豎起了大拇指:「爸爸,你照得真棒!」
夜晚,回到自己房間的憶舟打開窗戶。夜晚的天空繁星點點,憶舟開
始期待坐上大飛鳥像白鴿一樣去俯瞰更多外面的世界。他會背上周景爸爸
送他的大背包,背包裡放許多許多他最喜歡的玩具和書本。
憶舟撐著腦袋,突然像大人那樣思考起一個問題。周景爸爸的大背包
裡裝得是爸爸,爸爸的心裡想得會不會是周景爸爸呢?
東牆邊的夾竹桃奔放而熱烈,淡淡的花香隨著微風輕輕地鑽進憶舟的
鼻尖。憶舟好像有點喜歡那片夾竹桃了。
舊上海晨曦番外——《我爸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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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閒言碎語》
《舊上海晨曦》初衷的閒言碎語:
08年完結《佛說仕途一場夢》後,我突然想瞭解一下上海這座城市解放前
的歷史,因而有了這篇文。為了不長篇大論,特意選擇了時期較為短暫的
「孤島時期」。為此,我買了一些相關地書籍。閱讀後將當時發生在上海
的歷史事件、百姓生活,融入在小說裡。很多年輕的朋友,哪怕上海的年
輕人,不清楚自己生活的城市。我們也很少有時間去看那些枯燥的、帶有
強烈政治性的歷史讀物。於是,我有了一個天真的想法,希望通過這樣一
篇小說,讓看到過它的人,稍稍體驗一下當時的上海。「柳晨曦」、「柳
彥傑」、「白凌桀」、「周景」都是帶我們走進孤島時期上海的領路人。
由於融合不少真實事件,因而可能涉及「過度借鑒」或「令文章枯燥無味」
這些無奈的情況。但既然我把它當作了寫文的目的,就必須貫徹下去,並
盡我所能,梳理歷史事件文字組織,強化人物形象,為小說增添可看性。
人物塑造的閒言碎語:
柳晨曦:作為故事關鍵人物的柳晨曦,角色設定曾多次調整。最後他雖作
為一個愛國青年醫生的形象走入故事,但因受前人設的影響,其性格與行
為偶爾有搖擺不定的現象。對柳晨曦的人物塑造,我是不夠滿意的。幸好
他的健康與善良,仍令他得到了大家的喜愛。
柳彥傑:在塑造這一角色時,我一定程度借鑒了白瑞德。柳彥傑在文中是
個別具魅力的角色,特別體現在前二十六章。他的鎮定、霸氣,對時局的
冷眼旁觀、內心潛藏的愛國情懷,他那複雜又十分真實的人性,這一切都
非常吸引我。我喜歡他,因此對他的描寫我相當用心。柳彥傑是個塑造的
較為成功的角色。
周景:周景原先被設定為犧牲。這和故事情節總體的設計有關,也與周景
本人對感情選擇不果決的性格有關。他最後參軍一部分是愛國情懷所致,
另一部分也是他無法決斷與白凌桀的感情所致。他是在情感上與柳彥傑形
成鮮明對比的一個重要配角,他的犧牲,能讓人讀出不同性格導致不同命
運這一永恆命題。周景就是這樣存在於這個故事中的。而周景的幸運又是
來自作者最後的心軟與讀者的心願,他與白凌桀相聚了,這是他的運氣。
白凌桀:曾經遊戲人間的白凌桀,敢愛敢恨的白凌桀,這樣性格的人物在
耽美文中十分常見,也容易得到大家的喜愛。我最喜歡的是那段形容他像
河流的描寫「白凌桀曾是繁華租界裡一條蜿蜒綿長的河流,不快不慢地靜
靜流淌,(他擺出了等待的姿態,卻不懂得等待),過去他不懂得等待,
而今他的時間永遠停止在了周景離去的那一刻。」
美娟:美娟恐怕是文中最真實的人物描寫。一個普通的姑娘,與作者、與
讀者一樣,經歷著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她的心理、她的行為,都是能
引起人理解與共鳴的。她最終選擇把對柳晨曦的感情埋在心底深處。這何
嘗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地對初戀的美好回憶呢。
作者私人情懷的閒言碎語
上海西站:文中多次提到「上海西站」這個地方。看過上海民國文的朋友
一定會發現,很多作者特別是耽美文中寫到上海或者離上海使用在碼頭乘
輪渡的方式,很少有人提火車。而當時孤島時期的上海除了諸多碼頭外還
有至少兩個火車站,上海北站與上海西站,另外還有虹橋機場。作者希望
介紹別人尚未介紹的火車站,並選擇了位於中山公園旁的「上海西站」
(建於1916年,1935年更名為上海西站,1989年改為長寧火車站,1999年
左右拆除,現已成為輕軌3、4線的中山公園站)。作者曾見過這個解放前
建立的火車站,看到過它寫著「上海西站」時的樣子,瞭解它的摸樣,無
數次走過那座黑色大鐵橋。上海西站或許是個bug,或許它從沒有能開往
杭州的火車,但是它卻是本文中作者唯一見過的並已拆除的孤島建築。
完結文:作者是容易受讀者影響的。《佛說》的尾聲其實就是受「影響」
後的產物。因此,這次我是在沒有任何與人交流的情況下,先完成了這篇
小說。之後通過與大家的交流,再在不足之處加以完善。將來寫文我依舊
會這麼做。如果哪天大家看到我貼文了,請不要猶豫,只要是喜歡的,就
果斷地看,因為我貼的都是完結文。
感謝:特別感謝Lyosha、f5、@@、玉蓮對文章的分析與提出地建議與意見
,感謝綠色蘆笛從文章起貼開始每天對我的鼓勵,感謝萌到內傷、lenti、
=。。=、小白、寧非、提那、朗雲、jiujiu、俊介、小7、TVT、dk、各種
眼皮馬甲等所有頂貼打分看文的朋友們。這裡有很好的氛圍,一個月來與
大家的交流也令我十分愉快,。
有人看我寫的東西,是我最高興的事情!謝謝大家!
2011年9月25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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