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柏林七點檔
1
「說真的,卡斯滕,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丹尼有氣無
力地說。他把椅子往旁邊挪了一下,試圖更好地躲到那個燈光照不到的角
落裏去。「我想回去了──把我的鑰匙還給我。」
卡斯滕的回答是用他那條肌肉鼓鼓的胳膊毫不客氣地把丹尼揪了起
來,一直拎到吧台邊,然後找了個最顯眼的高凳子把他放了上去。「今天
晚上你在弄到三個手機號碼之前不許回去。」他惡狠狠地說。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卡斯滕。」丹尼說,悶悶地喝了一大口拿在
手裏的礦泉水。「可這真不是我的風格:在酒吧間裏釣人。──要知道在
什麼地方認識的人決定了你會同他有什麼發展;在同志酒吧裏你只能碰到
些亂七八糟的傢伙,跟你胡扯些廢話後就想跟你搞一夜情。」
「對的。而你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夜情。」卡斯滕說。「一場酣暢淋漓
的性愛,提起精神,轉移下注意力,發掘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或者隨便
你叫它什麼。」
「我不知道胡亂搭上個陌生人,然後在廁所裏來一發也算是生活中美
好的一面。」丹尼說。
「勝過每天晚上窩在十五平方的房間裏看Quiz Taxi*和『誰當上了百
萬富翁』那種變態節目。你甚至都不看肥皂劇──那裏面至少還有幾個能
看的美男。」卡斯滕說。「我說丹尼,生活總要繼續,你不能因為一個王
八蛋甩了你就一蹶不振,忽視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事物,以及柏林數不
清的酒吧間裏大把的又彎又帥的小夥。」
「我沒有一蹶不振,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你已經在你的房間裏發黴了大半年,都夠做兩輪Blue Stilton**了
。──還是那句話,今晚在沒搞到三個電話號碼之前你休想從我這裏拿到
鑰匙……回……回去。」
卡斯滕的舌頭忽然有點兒打顫。丹尼順著他的目光向吧台的另一頭看
過去:一個皮膚黝黑、高大健碩的男人正朝這裏饒有興趣地打量,在敞開
的皮背心下面,那些肌肉塊兒看起來棱角分明,油光閃亮,好像剛剛參加
完了哪個健美比賽回來。
「……我回來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已經有人在搭話。」卡斯滕低聲丟下
一句,然後他起身朝健美先生走去。
注:
*德國的趣味問答節目,跟「誰成為百萬富翁」(Wer wird Millionär)差不多
,答對題的獎金比後者要少(一般也就幾十幾百塊),而答錯了會被趕下
計程車。
**著名的藍黴乳酪(Blauschimmelkäse)。發酵期約為三個月
2
「一個人?」
丹尼看了一眼坐到他旁邊高凳上的那個年輕男人──幾乎是個男孩
。他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身量瘦小,腰身纖細得不可思議。這是這個晚
上同他搭話的第十九個,毫無疑問,是最好看的一個。在大塊頭的水手,
啤酒肚的中年男,胸脯上紋著勇者大戰吐火惡龍的壯漢……以及一個醉得
站不直的酒鬼之後,這個男孩看起來簡直像個掉落人間的天使,酒吧黯淡
的燈光也掩不住那頭金髮瑰麗的光華。
「是。」丹尼簡單地說。
那個標致的小傢伙向他微笑了一下。
「嗨,我叫路易。可以請我喝一杯嗎?」他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丹尼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個人就像閃電那樣衝了過來
,一把抓住那個漂亮男孩的胳膊,把他粗暴地扯到一邊。
「離我的朋友遠點兒。」卡斯滕說。路易鎮定地看著他,迷人地一笑
:「你嫉妒了嗎,卡斯滕?」
「Verpiss dich. (滾你的蛋)」卡斯滕粗魯地說。
他放開了手,看著路易細瘦的身影消失在酒吧一隅,然後沒好氣地轉
向丹尼;後者全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麼回事?好容易有個看著還順
眼的人跟我搭話了。」
「丹尼,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個男妓。」卡斯滕說。「這裏的人都
認識他,他和他那些個『同事們』。他們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小騙子,會把你
全身上下都掏空,除了內褲什麼不給你留下。」
「──你給他掏空過?」丹尼說。
「滾你的蛋。」卡斯滕說。「我為了我自己的利益,好心地提醒你一
次:那種貨色至少要兩百塊。而你休想讓我給你墊付房租。」
「卡斯滕,你猜怎麼著?我對於在這個酒吧裏發掘人生美好一面越來
越感到絕望了。」丹尼說。
「哦,也許你有初學者的好運氣。」卡斯滕說,一面向酒吧門口正在
穿外套的健美先生投去一瞥:後者向他報以微笑。「聽著,我現在要帶麥
克回家去。你一個人乖乖在這裏待著,兩個鐘頭之內最好別回來。」他把
鑰匙塞在他手裏,然後匆匆地向門口走去。
丹尼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地說:「於是健身房女王終於要跟健美大力
士搞在一起了嗎?──他們的胸大肌碰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組合變身成
大力神金剛(Devastator)之類的東西?」
3
丹尼拿起他這晚上的第三杯Mai Tai,這時候他看見那個漂亮男孩路
易又出現了,他拉著一個年輕男人的手,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兩個人都
毫不掩飾地向他這個方向頻頻注視。
「看守公主的惡龍終於走了麼?」路易擠眉弄眼地向他說,然後爆出
一陣大笑。
丹尼覺得這個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會請你
喝東西的。──我沒有錢。」
「相信我,我看得出來那一點。但我的朋友想跟你聊聊。」路易說
。他向他身後的那個人作了個手勢:後者很快地走了過來,在丹尼身邊坐
下,向他微笑。
「我是勒內。」他說。
丹尼打量著他。他得承認這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看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那樣的臉你一般只能指望在螢幕上或者雜誌彩頁上才能找到。──如
果他不是幹這一行的我會迫不及待地想跟他搭話。他不無遺憾地想。
丹尼乾巴巴地說:「抱歉。我的朋友剛剛向我介紹過你……呃,你的
職業。我不覺得你應該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那雙蔚藍的眼睛張大了一點,顯得似乎有些詫異。接著他迷人地微笑
起來。「我有那麼糟糕嗎?」他悄聲說。
丹尼突然起了一點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哦,當然不。」他多少
有些結巴地說。「你看,我並沒有職業歧視,你幹什麼那是你的自由,這
並不違法……我只是說,我不可能成為你潛在的主顧。我是個窮大學生。」
「我明白了。」勒內說。他眼睛裏的笑意好像要滿溢出來──一下子
,丹尼想起了去年夏天跟父母在義大利Lignano Reviera度假的時候,陽
光下海水的顏色。「只是聊聊而已。」他說,「一般的聊天我不收錢。而
且我正在休假。」
「休假?」丹尼有些不可思議地說。
「哪一個行業都有假期。」勒內說。「何況我已經連續工作了八個月
,沒有週末,被一個大肚皮的、索求無度的胖老頭和一個像牛一樣壯、以
為別人都跟他一樣不需要睡覺的王八蛋幹得死去活來。他們再不讓我休
假,我就徹底一命嗚呼了。」
「噢。」丹尼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鬼
使神差地,從他嘴裏冒出來這一句話:
「我可以請你喝一杯。」
勒內微笑地看著他。「和你一樣的酒。」他說。「謝謝你。」
4
「現在的大學裏流行喝這玩意了?」勒內從那個杯子裏喝了一大口,
說。「我記得我那時候大家還喝可樂摻威士卡。」
「你上過大學?」
「難道我看起來像個高中生嗎?」勒內作了個誇張的表情。「老天,
我大學畢業都快有一個世紀了。」
丹尼震驚地看著他。「你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他說。
「幹我們這一行的總得想辦法看上去年輕一點。」勒內說。「我經常
扮演『勤工儉學的大學生』,或者『初出茅廬的新人』,那樣比較受歡迎。」
他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雞尾酒。「其實我的名字很能暴露年齡。你知
道人們起名字都是有潮流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流行名字。如果你有
一對特別喜歡趕時髦的父母,後果就是擁有一個暴露你出身年代的、流行
過後聽起來就有些可笑的名字*。」
「我以為那是假名,勒內,路易,呂多什麼的。」丹尼喃喃地說。
「幸好我的顧客們也都這麼認為。」勒內向他擠了擠眼。
丹尼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那個問題問出了口。
「──既然你大學都畢業了,為什麼不找個好點的工作?」
「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勒內漫不經心地說。「當然說出去有點不
上臺面(豈止是有點!丹尼想),而且只有很少幾個人能夠一直幹到退休
去(還有這種人!丹尼驚奇地想),但是它有它的樂趣。」他意味深長地
看了丹尼一眼。
……算了,我還是不必問那是什麼樂趣了。丹尼想。
「一直都在說我,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呢?」勒內說。
「我沒什麼可說的。」丹尼攤開手掌。「我是個大學三年級生,柏林
大學,企業管理系。──沒有了。」
「你說話有薩克森州口音。」
「我家在德累斯頓。」
「我去過那地方。易北河邊的佛羅倫斯,老城區(Altstadt)非常漂
亮。」
「你去了埃克貝格宮(Schloss Eckberg)沒有?」丹尼說。
「沒有。」
「真可惜。一般的旅遊手冊上都只會介紹回廊宮,塞姆帕爾歌劇院和
綠頂珍寶館什麼的。」丹尼說。「但我覺得北城區的埃克貝格宮才是最美
麗的地方,邊上緊挨著另外兩個老宮殿──其中一個是廢墟**,當中相連
的那些馬道走起來美極了。看完宮殿,可以一直下到河邊,然後徒步。
」不知不覺,他露出了笑容。
「在種滿了葡萄的坡地和綿延的,草長到腰際的河灘中間。我總覺得
能夠一直走下去。」
勒內凝視著他。
「你不喜歡柏林?」
「不喜歡。」丹尼說。他感到有些頭腦發熱,控制不住地想說話──
一定是喝多了雞尾酒的緣故。「我的死黨卡斯滕比我早三年來到這兒,他
愛柏林愛得要命,說了一大堆這樣那樣的好話,活像個旅行社的推銷員
……於是我也申請了柏林大學。但結果發現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兒。城市
又大又亂糟糟。」
「我想人們熱愛柏林的理由就是它又大又亂糟糟。」勒內微笑著說
。「一個大市集,鮮活熱鬧,應有盡有。」
「的確有很多有意思的活動,各種各樣的人。」丹尼承認。「可是歸
根結底……」
「……你還是想念你的葡萄坡和長草地?」勒內說。
注: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在德國(尤其是原東德地區)流行給孩子起
法國名字,而「勒內」是當年最受熱愛的名字之一。
** 三個近在咫尺的宮殿由西向東分別是阿爾布萊希茨貝格宮
(Albrechtsberg),林格納宮(Lingnerschloss,已廢棄)和埃克貝格宮
(Schloss Eckberg)。倘若哪位有機會去到德累斯頓,強烈推薦這個遊客
罕至而風景絕美的地方!(說得我自己跟個旅行社的推銷員一樣。。。)
5
「天!都這麼晚了。」丹尼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吃驚地發現已經將近
凌晨。
「我得回去了,明天還有第一節課。」他把杯子裏剩下的東西一飲而
盡,站起來看著勒內,不很確定是不是應該跟他握個手。──最後他還是
把手插進了口袋:「再見。」
勒內跟著站了起來。他用一種相當自然隨意的語調說:「我家就在這
附近。你想過去看看嗎?」
丹尼愣住了。再一次,他看到勒內的眼角彎了起來,深濃的睫毛下閃
著蔚藍的光芒,那麼要命的微笑。
「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麼樣。」他湊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輕地吐著氣
。「除非你付錢讓我幹。」
6
「這地方真不錯。」 丹尼好奇地打量裝陳雅潔的公寓。「這麼大的地
方你一個人住?」
勒內微笑起來。丹尼馬上意識到他說錯了話。「……呃,當然。」他
窘迫地說,感覺自己像個一年級的小學生,站在校長跟前。
「看起來幹你這一行的收入不錯。」他努力做出輕鬆的表情,說。
「的確還可以。」勒內向他眨了眨眼睛。「其實我主要靠婦女們支援
,你知道許多女士們生活沉悶,很需要在工作和家庭之外有一點輕鬆的個
人調劑。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工作是造福大眾。」
丹尼很想說幾句能夠表現他幽默感的話,但這會兒他只覺得頭腦空白
,喉嚨乾澀。「你收費多少?」他突兀地問。
「一次兩百。過夜的話一千──需要提前預約。」勒內說。他的眼睛
裏跳動著笑意:「為什麼問這個?」
「隨便問問而已。」
「為什麼那麼緊張?」
「……我沒有。」丹尼說。
勒內走到他面前,伸過手,把他額前金褐色的頭髮輕輕撥到一邊。丹
尼像被火燙著那樣向後退縮一下,然後漲紅了臉。
勒內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轉身從架子上抽出一瓶紅酒。「我可以
請你喝一杯。」他說。
丹尼從他的手裏接過酒杯。「這杯子真漂亮。」他喃喃地說。感到玻
璃杯上的反光和那個人向他凝視的眼睛一樣令人心煩意亂,呼吸為艱。「
不過……好像有點不合適。」
「Eisch的勃艮第紅酒杯,而我給你倒的是波爾多。」勒內說。「你是
說這個嗎?」
「不,當然不是。」丹尼說。他勉強地微笑:「我根本分不清勃艮第
和波爾多……我是說酒杯。」他覺得自己幾乎都不會說話了。
「我說的不合適是指……」他努力思索著措辭。「為什麼你跟我搭話
?為什麼要請我到這裏來?為什麼……這麼看著我?我只是個窮學生,當
不了你的顧客。」
「噓,別激動。」勒內說。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他的藍眼睛專注地看著他。
「我喜歡你。──沒別的意思,就是喜歡你。」他湊近過來,嘴唇在
他臉頰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你知道我付不起你,我的錢包裏只有一百塊。」丹尼垂下眼睛,看
著腳尖。「一百二十七歐,二十五……三十五生丁。」
勒內說:「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知道自己錢包裏具體有多少錢的人。
」
因為我從酒吧出來之前在廁所裏數過。丹尼混亂地想。見鬼,為什麼
我會做這種事情。
「我得走了。」他有氣無力地說。然而勒內的手抓著他的肩膀。他把
他的臉扳了過來,正視丹尼的眼睛:相當淺的綠色,沒有一絲褐紋,清澈
得像春天裏的一道溪水。
「對你我可以半價優惠,Studententarif*。」
他說,然後吻上他的嘴唇。
*Studententarif:大學生優惠價。
7
「噢,上帝!」卡斯滕激動地站了起來,揮舞著胳膊,看起來好像打
算把吊燈從天花板上一把扯下來。「一百歐元!你付了一百塊讓那個不要
臉的法國爛貨來上你!你腦子進水了嗎,丹尼?」
「我知道,你警告過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你做出來的事情!」
「我知道這事兒相當下流,」丹尼悶悶不樂地說。「跟一個男妓睡覺
。我也不知道……」
「不,我說的不是睡覺,你個白癡。」卡斯滕氣憤地說。「是你居然
付給他錢!只有又老又醜令人倒胃口的傢伙才需要花錢跟人幹。拜託你去
照下鏡子,他應該付給你錢才對!你知道昨天酒吧裏有多少好男人在看著
你想跟你來一發嗎?我敢肯定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樂意把你帶回家裏,
好好招待,完全免費。而你居然付了一百塊!一百塊!」
丹尼愣愣地看著他。
「啊我真不應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哪兒。」卡斯滕說。「我知道那幫子
法國爛貨不會放過一點可以撈的錢,不過我實在沒想到他們居然不要臉到
來掏一個窮學生的口袋。
「卡斯滕,他是德國人,只不過起了個法文名字而已。」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法國爛貨罵起來更爽一點。」卡斯滕一屁股坐
在沙發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一百塊……我都不知道你饑渴到了這
份上,否則我說什麼也要勉為其難幫你一把。」
「謝謝,卡斯滕,我知道你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丹尼說。「否則
咱們倆早就可以到民政局去登記了。」
卡斯滕挽住他的肩膀。「你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丹尼,我愛你
愛得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但是你的身體實在不吸引我。如果你能夠為我每
天多去幾次健身房的話……」他沉吟地打量著丹尼的肩膀和腿。「問題是
你的骨架太小了,就算打蛋白素效果恐怕都不會好。」
「打住,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一百次了。」丹尼說。「你還是來
跟我說說健美先生的事兒吧──他叫什麼來著?麥克?」
「麥克‧史坦恩。他是個健美教練。──你知道麼,我打算馬上換到
他那家俱樂部去。」
丹尼滿意地看到卡斯滕眼裏閃出了興奮的光芒,知道關於昨天晚上的
話題可以搪塞過去了。
8
「勒內,你在這兒幹什麼?」丹尼吃驚地看著圖書館前戴著太陽鏡的
高個子男人。
「我在尋找下一個捕獵目標。」勒內咧開嘴笑了起來。雪白的牙齒在
太陽底下幾乎晃眼。他看到丹尼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立刻放端正了神情
。「當然我是來找你的。」
「為什麼?」
「因為我在那個酒吧找不到你,而你又不給我打電話。」勒內輕快地
說。「我沒有你的號碼──也許你應該給我一個?」
「我平常不去酒吧。」丹尼僵硬地說。他把握在手裏的檔夾塞到包裏
去,發覺手指間都是汗。
「看得出來。」勒內說。「你下午沒課,有興趣陪我出去走走嗎?」
「你怎麼知道我下午沒課?」丹尼說。
「我會上網。而大學的課程表不需要登錄就能看得到。」勒內摘下了
太陽鏡,看著他。他的碧藍的眼睛在陽光下仿佛精工切割後閃閃發光的寶
石;眉睫深濃,鼻樑挺拔。他實在是個英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傢伙。丹尼
想。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人。為什麼……
「你想去哪裡?」他說。
「德累斯頓。」
「──你在開玩笑吧?」
「一點兒也不。」勒內說。「我有一輛跑車,時速兩百六,我們還來
得及在半夜之前趕回來。」
他向前走近了一步。「我想去看看你說的那些葡萄坡和長草地。」
9
丹尼從加油站的洗手間出來,一眼就先看見勒內和一個穿著考究套裙
的中年女人一起站在樹蔭下,正說著什麼。他的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迷
人的微笑,彷彿無比情意綿綿地看著她。
丹尼突然感到胸口發悶,彷彿給人打了一拳。他向他們走去。這時候
那個女人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個小本子──看起來像是個通訊錄──遞給
了勒內。他快速地在上面寫了什麼,然後抬起頭,看見了丹尼。
「我的朋友回來了。」他神色自如地說。「抱歉不能跟你多聊,我正
在度假。」
「希望下回有機會再見到你。」她愉快地向他揮手。
他們坐進跑車。紅色的保時捷伶俐地退出停車位,駛入高速公路。
「熟人?」丹尼說。
「什麼?」勒內說。然後他反應過來。「噢,不。只是一個主顧。我
跟你說過,我的工作主要靠婦女們支援。」
「是的你說過。」丹尼說。
他盯著面前高速路上的車流。出發時那種愉快的、興致勃勃的心情早
已不知所終。我在幹什麼?他暗自思忖。我坐在一個男妓的車裏,打算帶
他去看我的故鄉。上帝,這太可笑,太不知所謂了。
「你要聽音樂嗎?手套箱裏有CD。」勒內說。
丹尼默默地拉開手套箱,一疊CD連同著一本雜誌樣的東西掉了出來
。
「La Lengua 的宣傳冊,我家裏也有一本。」他脫口而出。
「去年在馬拉加的時候有人給我的。」勒內一邊開車,一邊說。「那
個語言學校看起來挺不錯的,房子就在海灘邊。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我有
空了,就去那裏過幾個月。清晨沿著海灘走上長長的一段路去學校,跟老
太太和小孩子們扯幾個鐘頭的西班牙語,下午就躺在沙灘上。什麼人都不
見,什麼事兒都不用想。」
丹尼猶豫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說:
「我和我的一個朋友以前看過那裏的介紹錄影。我們都很喜歡。三個
月的西班牙語課程是兩千塊,我們本來想攢夠了錢就一起去,申請一個假
期學期*。」
「後來呢?」
「什麼?」
「你剛剛用的是過去式。」
「哦,沒什麼。我們不在一起了。」丹尼說。他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
的田野和樹林。
「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勒內說。
丹尼情不自禁地轉過頭來看他。但是勒內專心致志地開著車,並不和
他目光相接。
「我至少要到明年夏天才能攢足兩千塊。」他說。
「那就明年夏天。」勒內說。他那口氣輕鬆得讓丹尼完全分不清是開
玩笑還是認真其事。
他在頭腦裏想像那情形,清晨的海風裏,他們沿著長長的海灘走向那
幢海邊的小白房子……傍晚的沙灘上點著篝火,空氣裏飄散著烤小章魚的
香味。
「……你去馬拉加幹什麼?」他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當然是去工作。」勒內說。他轉過頭,向丹尼微微一笑。
注:
*假期學期(Urlaubssemester):德國大學允許學生請最多半年的假作為度假
(旅行,工作,隨便你幹什麼),該學期不計入學年統計。
10
「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宮殿。」勒內抬起頭來看著那幢尖細
的塔樓。長玻璃窗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瑰麗的光。
「不大,但是細節完美。」
他們穿過開滿玫瑰的庭院,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伸往山坡下。
「那裏就是我說的葡萄地。」丹尼說。「不過這個季節還沒有葡萄。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下,就到了易北河邊。」
「當然我們要去河邊。」勒內說,一把抓起了他的手就往前走。
那條小路窄得只夠一個人走。但是勒內並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他走在
前面,不時地回過頭來看他。丹尼覺得這情形詭異得令人發毛:他上一次
跟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拉手地走路,還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和他生平第
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朋友蘇珊;他們當時是同班同學,常常在放學後一起
去打羽毛球。
而時隔十年,他的手在一個男人溫暖而乾燥的手掌裏,十指相扣。並
且這個男人還用那種含笑曖昧的目光不停地瞟著他,好像要向全世界昭告
他們之間有非同一般的關係那樣。
「現在,往左走是藍色奇跡*,往右走是舊城的方向。你想去哪一個?
」 丹尼有些氣喘地說。他們站在葡萄坡下,面前不遠就是湯湯流淌的易
北河。
「向左,還是向右?」
「當然是藍色奇跡。」勒內微笑起來。他向前方的河灘指了一指。「
事實上我想走得更遠,到你說的那個有水中聖母**的地方。」
「那得有十好幾公里路。」丹尼說。
「那咱們可得加緊。」勒內說。
*藍色奇跡(Blaues Wunder)是德累斯頓東部易北河上的一座鐵橋,正式
名字是洛世維策橋(Loschwitzer Brücke),但民眾們一般都只稱呼「藍色
奇跡」。橋的顏色在不同的天氣會呈現不同的顏色,由淡綠到天藍不等。
**水中聖母(Maria am Wasser):德累斯頓市郊Hosterwitz的一所新教教
堂,因緊貼易北河邊,漲潮時候河水一度淹至教堂而得名。
11
「很早以前我看過一個電影,叫做……」丹尼努力地回想了一會兒,
然後放棄。
「見鬼,我全忘光了,只記得一個情節:一個男人下班後沒有回家,
他太太以為他出軌偷情去了,而其實他只是去散步,沿著一個方向不停地
走啊走,穿過開滿野風信子的田野什麼的……一直走了整整一夜。」
「Richard Feverel***.」勒內低聲嘟噥。
「什麼?」
「沒什麼,你說下去。」
「後來在電影裏,有人問起那個散步的人的感想。他只說了一句:我
才知道在散步的時候,即使在夜裏也想著早飯,午飯和茶點。──我現在
可理解他的心情了。」
他們倆都笑了起來。
「我在想著維也納煎肉排配香草土豆,」勒內說。「還有乳酪蘑菇烤
鱈魚,九層塔番茄汁意面撒黑橄欖屑,紐倫堡炸肉腸……」
「打住,打住!」丹尼叫了起來。
他在他的外套口袋裏窸窸窣窣地摸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塊Milka巧克
力,遞給勒內;後者小心翼翼地剝開錫紙,把它送到丹尼嘴邊。
「前面不遠應該就是有水中聖母的那個小教堂。」丹尼咬了一口巧克
力,含含糊糊地說。「不過這會兒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也看不見。」勒內說。
他們並排躺在草叢裏,嘴裏含著慢慢融化的巧克力,仰望天空:這個
季節的夜空是淺淡的藍灰色。在他們的周圍,草長得幾乎有半人那麼高,
無論是那綿長的草坡還是波光粼粼的易北河都隱沒在黑暗裏。
「從前我常在這一帶騎自行車。」丹尼說。「碰上晴朗的好天氣,一
個人騎出幾公里,找個寂靜的地方,把車往草叢裏一丟,躺下來,看看書
,沒比這更愜意的了。」
「一個人?」
「一個人。」
「難道你不帶你的男朋友,我是說前男友,來這裏嗎?」
丹尼多少有些不自然地說:「馬丁不喜歡在河灘上散步或者在草叢裏
發呆,他覺得那是浪費時間。」
勒內用胳膊撐起了半個身體,看著他。「告訴我,是什麼使你離開了
他?」
「是他離開了我。算了,這也不重要。我們本來就不適合。」
勒內伸出了一隻手,放在丹尼臉頰邊。
「我覺得他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才會離開你。」他溫柔地說,手指滑進
了他頭髮裏。
而我也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才會在這裏。和你在一起。丹尼想。
他看見勒內的嘴唇慢慢靠近,什麼也不想地閉上了眼睛。
那些令人心跳加劇,富有技巧的吻落了下來,從嘴唇慢慢移到喉嚨,
然後是鎖骨和胸膛。勒內咬著他襯衫上的扣子,用牙齒和嘴唇一個個地解
開。他用舌頭輕輕舔著那些細細的,打卷兒的絨毛。
「我希望你現在在想著我所想的事情。」他悄聲說。
「……這種時候我不可能想得到別的。」丹尼說。他伸出雙臂抱住他
的身體。
一切都結束以後,他們在長草叢裏擁抱彼此。露水,也許是汗水,浸
透了墊在身體下面的外套。一陣冰涼的夜風吹過,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哆
嗦起來。
「現在咱們得努力一下,站起來往回走。」勒內說。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丹尼說。
「我告訴過你我常在這裏附近騎自行車,而那並不是碰巧:我的家就
在這裏,不到一百米外。這星期我父母開車去布拉格度假了,所以我們可
以去我家裏睡到天亮再回去。」
***丹尼說的是著名電影《霍華德莊園》(Howards End,1992,Merchant &
Ivory 出品)中的一個片斷:小職員Leonard Bast (Samuel West飾演)在銀
行下班後,徒步離開倫敦市區,穿行于樹林,田野和開滿野風信子的草地,
是該劇中最美的場景。——這一情節的最初創意是來自於1859年的古典
長篇小說The Ordeal of Richard Feverel (作者George Meredith)中的一
章《自然的呼喚》,所以勒內馬上介面說:Richard Feverel。
12
「男朋友!」卡斯滕高聲怪叫起來。「這就是你跟你爸媽說的話?你
說那個法國爛貨是你男朋友?!」
「我怎麼知道他們居然提早從布拉格回來了。」丹尼垂頭喪氣地說
。「我媽進門的時候我們正在廚房裏吃早飯,都只穿著內褲。──我還能
怎麼說? 我爸媽足夠開明到接受我是同性戀,可他們也絕對正派到沒法
接受我去召妓。」
「……明白了。所以你打算怎麼收場?」
「下回我媽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就告訴他們我跟那個人分手了。─
─就說他甩了我好了,比較容易取信,而且可以少一點追問。」
「丹尼,我不是說你父母那裏。我是說那個法國爛貨。」
丹尼在沙發上坐直了,慢慢地說:「你剛才已經聽到了:我們分手了
。」
卡斯滕睜大眼睛,瞪著他。
「我以為你會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丹尼說。
「就我個人的意見,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和那種為了錢賣屁股或者老
二的傢伙搞在一起。如果你從今往後跟他彼此再不相干,那是我樂於見到
的。」卡斯滕說。
「那你幹嘛那麼表情怪異地看我?」
「因為你剛剛的措辭:你居然用了『分手』這個詞。」
「分手。有什麼問題嗎?」
「拜託,如果你花錢買了台麵包機,然後扔了,送人了,你會用那個
詞嗎?如果你對你的理髮師不滿意換了一個,你會用那個詞嗎?」卡斯滕
說。「不管你們倆的關係看起來什麼樣,歸根結底他是個男妓,你花錢買
他的服務。」
丹尼低聲說:「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幹那一行的人。」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會花錢召妓的人,丹尼。」卡斯滕毫不留情地說
。「接下來別試圖為他開脫。他不是某個東歐來的可憐移民,被蛇頭或者
黑社會脅迫,或者出於別的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那種你能在胡編亂造的
肥皂劇裏看到的東西。這是個自由社會,他會幹那一行因為他選擇那個。
他就是一個下流東西。」
「我知道。所以我跟他分手了。」
卡斯滕盯著他的臉,好半晌,他慢慢地說:「天,我看你是著了他的
魔啦。」
丹尼從沙發上站起來,說:「卡斯滕,我想這事兒已經結束了。我應
該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在身後帶上門。幾個小時前的情形在他腦海中湧
現出來。
13
紅色的保時捷慢慢駛入大學區停車場。「我可以送你回家。」勒內說
。
「不了。五點鐘有個討論課,我還趕得及去找人拿筆記。」丹尼說
。他推開門下車。
車窗無聲而快速地降了下來。丹尼回過頭,正對上那雙海水般湛藍
的眼睛。
「丹尼,什麼時候你有空……」
「不了。」丹尼說。他往前走了兩步,然後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轉身
走回車旁,向著勒內彎下腰。他吻他的嘴唇。
「事實上,我希望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丹尼低聲,然而堅決地說
。「我沒有你要的東西;而我要的你也不可能給我。」
勒內靜靜地看著他,說:「你並沒問過我。」
丹尼說:「得了吧,勒內。咱們倆都成年了,你比我還大了好幾歲,
就別扯那套為了什麼人能夠改變自己的話了。」他清澈的綠眼睛在夕陽的
餘暉裏閃著光。「如果你哪天,純粹是為了你自己,想換個生活方式的話
,也許……」
他驟然停住。「算了,這太可笑了。」
他低頭在夾克的內側口袋裏摸了一下,把一張卡片從車窗遞進來,放
在勒內面前,通常用來擱停車證的那塊地方。
「密碼我寫在反面了。」丹尼說。
「你這是幹什麼?」勒內說。他伸手去抓那張卡片,但是丹尼按住了
他的手。
「我喜歡你。沒別的意思,」他說。「我就是希望這個能讓你的假期
延長一些。」
勒內的手臂像是挨了一擊那樣鬆弛下來。丹尼放開了手,站起身,向
教學樓的方向走去。──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輛跑車停在那裏,沒有發動
。他能感覺那個人的目光在一直追隨著自己,但是他拼命克制著不去回
頭。
……真是遺憾。他想。當他們兩個一起躺在易北河邊的長草叢裏的時
候,有那麼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夢境裏:在他面前有無
邊無際的歲月,透過樹梢落在草地上的片片金斑,充滿著盛開的野風信子
氣息的甜美空氣,以及有著星月光芒點綴的、柔軟模糊的黑夜……像潺潺
的流水那樣,一直流到生命的盡頭。
丹尼在心底裏歎了口氣。他覺得他會十分懷念那個夢,以及在做那個
夢的時候,他的手在那個人手心裏的感覺。
14
卡斯滕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踱到廚房,給自己拿了一聽冰啤酒。「他
們倆這事兒還真夠古怪的。」他自言自語。
滴滴答答的音樂響了起來。卡斯滕抓起桌子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沖著
那扇緊閉的房門叫道:「喂,有你的短信。看起來是某個人寫來的。──
要我代覽嗎?」
門後面靜悄悄地沒有聲息。
卡斯滕猶豫了一下,在手機上按下了「打開」。他喃喃低語:「親愛的
法國先生,你最好寫了一些了不起的臺詞,可以說服我不把你揍得滿地找
牙。」
螢幕上顯示了一個網頁的鏈結,跟著短短的一行字:
「如果你看完了這個還能原諒我愚蠢的玩笑,我就在樓下。」
卡斯滕走到客廳的窗前。透過玻璃,他清楚地看到街對面那個斜倚在
保時捷車旁的男人。一張英俊端正的臉。他大吃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地
,他沖到丹尼的房間門口,用力拍打著門。
「喂!喂!」
門打開了,丹尼走了出來。卡斯滕張口結舌地說:「丹尼,你快來看
下面那個人……他不是那個什麼裏面的男妓麼?」
丹尼往窗外看了一眼,相當平靜地說:「卡斯滕,我知道他是個男妓
。」他越過他身邊,向公寓門口走去。
「喂,你到哪裡去?」卡斯滕完全反應不過來地說。
「當然是下去見他。」丹尼說。「我想聽聽他會跟我說什麼。反正我
也沒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他淡綠色的眼睛下意識地躲閃著卡斯滕的目光。然後他忽然放棄了:
「好吧,你說得一點兒不錯。我就是中了邪,著了他的魔:我能夠做
到的全部只是請求他不要來找我,但其實只要他揮一揮手,我就會應召而
去。──現在你要笑就笑個夠吧。」丹尼拉開客廳的大門,飛快地走了出
去。
卡斯滕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你的手機……」他忽然回過神,叫了出來。但是丹尼已經下樓去了
。
卡斯滕想了一下,在手機上點開那個鏈結。一個網頁在螢幕上跳出來
。
「勒內‧茨維格……最新作品:在《柏林日與夜》中扮演薩沙,一個
原籍白俄羅斯的男妓。」他恍然大悟,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對了,《柏
林日與夜》*,RTL二台的七點檔肥皂劇,我怎麼就會忘了這個!」
(《柏林七點檔》完)
*《柏林日與夜》(Berlin:Tag und Nacht)是目前正在播出的一檔Dokusoap
(帶有紀實風格的肥皂劇)。
在德國,電視連續劇/肥皂劇一般在七點檔播出(電影一般在八點十五分
播出)。
所以,如題所示,這就是一個七點檔的輕鬆故事:有漂亮的演員(當然!)
和狗血的劇情,以及必不可少的、皆大歡喜的結局 XD
──謝謝大家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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