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科幻】八號登機口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dora)時間14年前 (2011/11/11 21:50), 編輯推噓6(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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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約庚‧萊曼放下手中的《明鏡》雜誌,看到那個高個子的男人向他走 來。   「請允許我佔用您幾分鐘的時間。」   他彬彬有禮地說。用的是不容置疑的陳述句,而不是請求的問句。約 庚打量著他身上的灰色長大衣──雖然剪裁和質地都十分考究,看起來還 是像某個機構裏的制服:確切地說,他像是和法蘭克福機場裏那些巡警們 從一個系統裏出來的那種人。   他很快地出示了證件。非常快。以至於約庚除了上面那頭張牙舞爪的 鷹和「聯邦安全……」字樣以外什麼也沒看清。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約庚鎮定地想。他早做好了被員警盤問的準備 ,誰叫自己的行為看起來如此可疑:他坐在八號登機口前的等候區座位上 。──當然,必須得加上另外幾點說明:三天以來,每天從早上五點半到 晚上十一點,永遠在同一個座位。   他向那個男人點了點頭,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是對方用手勢阻止 了他,然後很快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們先在這裏談談。」他說。他的聲線低沉而略帶暗啞,聽來有種 威嚴的意味。「如果我覺得有必要的話,再請您去別的地方。」   「沒問題。」約庚說。當然,比起某個未知的、也許是陰森恐怖的審 訊室(約庚只有在電影裏才看到過那玩意兒),他更偏向於留在原地。   他把雜誌放進了旁邊的包裏。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候機大廳裏空蕩蕩的,八號登機口前的候機區裏 只有三個人:除了約庚和那個灰衣的高個子男人,還有一個穿紅色毛衣的 年輕人,坐在他們斜對面,正聚精會神地看一張《法蘭克福綜述》。── 約庚判斷他跟那個灰衣男人是一夥兒的,應該是個便衣:雖然他在身邊放 了個行李箱,裝得好像一副要搭乘飛機的樣子。但事實上,從這個登機口 發出的最後一班飛機早在半個鐘頭前就飛走了。   那個灰衣男人開口了。   「我們注意到你三天以來的異常行為。」 他簡潔地說。「你能解釋一 下嗎?」   如果約庚是個老練的犯罪分子,對於這個明顯的陷阱問句肯定會有一 套例行公事的回答,態度介於假癡假呆和誠懇坦率之間,原則是決不洩漏 任何員警們自己沒說出來的消息。──但是他一頭栽了下去:   「我知道,這看起來有點奇怪。我每天在這裏從早坐到晚,並不打算 乘飛機。」約庚多少有點慌亂地說。「事實是,我在這裏等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年輕的男人,大概二十五歲到二十八歲之間,金髮,藍灰色的 眼睛,身高一米八左右。」約庚說。   那個灰衣男人不易察覺地挑了挑眉頭。   「他的名字?」   「拉爾夫。」約庚說。「他說他叫拉爾夫。拉爾夫‧邁耶。不過,我想 這不是他的真名。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麼。」   「你為什麼確定這不是他的名字?」   「因為我去查過旅客名單。」約庚說,然後下意識地感到需要補充什 麼。「哦,不是通過,呃,完全非法的手段,是通過業務關係查到的……」 他尷尬地說。「當然我知道這還是不合常例的。」   他從外套的內袋裏掏出名片,遞了過去。那個人只簡單地看了一下, 並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身份,萊曼先生。機場的工作人員都認得你,否則他們 早在第一天就會來問你話了。」他說。   約庚訕訕地把名片收回了口袋。   「你和這個叫拉爾夫的人約好了在這裏見面嗎?」   「不。」約庚說。「沒有約定。我想……我希望他會來。」   「希望?」   「是的。他對我說過,他經常會坐飛機出差。這樣他可能會經過這裏, 在這個登機口看到我。所以我在這裏等著。」約庚說,不是很肯定這些話 聽起來有多少可信度。──希望他不要馬上把我當成精神病人抓起來。他 想。   但那個男人只是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毛。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很有效率的會面方式。」他說。   「我知道。但是我必須要見到他。」約庚乾巴巴地說。   「為什麼?」   約庚看著那個陌生的灰衣男人,有點猶豫。但他最終決定說實話── 不是萬分必要的時候不應該撒謊,更何況是面對一個員警。   「因為我愛他。」他說。 2   「那是在三個星期之前。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五點半左右。我第一 次見到拉爾夫。」約庚說。既然已經開了頭,他覺得有必要把整件事和盤 托出──最好是一勞永逸地把安全部門的疑慮打消掉。因為天曉得他究竟 還要在這裏等多少天。   「我當時在等晚上六點十五分的飛機,回我的老家漢諾威。」他下意 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就在這兒,在這個座位上。我看完了一本《明鏡 雜誌。放下雜誌的時候,就看見拉爾夫坐在我對面。」   他停了下來,似乎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那個灰衣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紙盒,抽出一支香煙遞了過去。   約庚有點吃驚地看著他。「機場不允許吸煙。」   「我知道。這是電子霧化器,你看起來挺需要這個鎮定一下神經。」 那個男人說。   約庚默默地接了過來。   「我在家裏也有兩個。」他說。「醫生說我必須戒煙。可我覺得這玩 意兒可笑透頂。」他用力吸了兩口。   過了一會兒,他說。   「先生,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那個男人以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說:「坦率地說,我不大相信。不過 那好像是所有編劇和小說家們都偏愛的題材。」   「我從來不看小說。」約庚說。「我看的最後一場電影是在中學會考 前。」   他又用力吸了一口那個看起來跟香煙一模一樣的東西。   「但是那一天對我來說只存在兩種可能:要麼我承認一見鍾情這回事 的存在,要麼我就得承認,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魔法,拉爾夫對我使用了它 ,讓我著了魔,一直到今天它的效力也不曾稍減。──而我的感覺好像會 持續一輩子那麼久那樣。   「我放下手裏的雜誌,看見了拉爾夫。他穿了一件半舊的格子襯衫, 非常乾淨,但是顯然沒燙過,襯衫看起來皺巴巴的。他向我微笑,問我要 那本雜誌去看。   「我給了他,但他只是把雜誌拿在手裏,跟我說起話來。一直到最後 也沒翻開一頁。顯然他只是要找個藉口跟我搭話。──我得承認,我確定 這一點的時候,心裏高興得要命,簡直好像下一步就會登到天花板上去那 樣。   「那期雜誌的封面是歌德。拉爾夫開始跟我講那個兩隻左腳的笑話* ,還有歌德故居。我在法蘭克福住了很多年,但是從來沒想到要去那裏看 一看。我對文學那種東西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但是那天我聽他講完了全本的《浮士德》──我從來沒有聽一個故 事聽得這麼入迷。」他停了下來,帶著種半是做夢一樣的神氣,輕輕地說: 「So etwas hab ich nie gesehn.」**   「我一面聽,一面盤算著該怎樣請他在飛機上和我坐在一起。我和漢 莎公司在法蘭克福的負責人很熟,換一個艙位只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我不 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才使我的用心顯得不那麼明顯。──我當時就像個 白癡一樣,把幾句話在心裏組織了又組織,怎麼著都顯得蠢兮兮的。幸好 還沒等我說出口,機場的廣播就響了起來,我們那班飛機被取消了。我從 來不知道飛機延誤的消息能讓人這麼高興。   我的新朋友高高興興地陪著我走到計程車站,然後跟我道別。『你不 一起來嗎?』我問。   『啊不,』他笑著說,『漢莎只給頭等艙的人安排在斯坦根柏格*過夜 。給我們的不知道是什麼,大概是條毯子。』   「我忘記了我跟他說了什麼。估計是『請你跟我一起來』之類的話吧 ,我當時太激動了,除了他的反應什麼都不在我腦子裏。當他拉開車門, 坐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兩個膝蓋都在發抖。我用公事包擋住了它 們。   「我們乘車到了市內。時候還早,我們在老城區散步,在廣場上看正 義女神噴泉*「—拉爾夫告訴我他小時候的理想是做一個法官,像他老爹 一樣。我問他父親在哪裡當法官,他告訴我是在伯爾尼。這讓我很驚訝, 因為他的德語非常標準,完全沒有瑞士口音。   「『我在法蘭克福上的高中。頭兩個月大家幾乎都聽不懂我說話。』 他笑著說。『但是第二年在街上就有人把我當作本地人了。』   「然後他開始跟我高高興興地描述伯爾尼那個小城。我去過瑞士不下 二十次,但是從來都待在蘇黎世。我以為首都城市到哪里都差不多。但是 拉爾夫說,伯爾尼是世界上最最可愛的首都。   「『你一下飛機就知道。我們的機場很小,大多數時候你下了飛機, 得自己步行走過停機坪。然後經過一個執勤的辦公室,就算過境了。── 和法蘭克福機場這種龐然大物完全不同。』他說。   「『伯爾尼是個很小的城市,幾乎誰都認識誰。夏天的時候大家一起 跳到阿爾河裏去游泳。河邊有很多曬日光浴的草坪,有一塊正對著市政 廳,政府官員們上班的時候也可以一飽眼福。』他興高采烈地向我敍述 。『從市裡就可以看到雪山和森林。街道很窄,像迷宮一樣複雜,有許許 多多的單行道和環形路口,外地人進去了就常常繞不出來。』   「我們在飯店吃綠醬*和煮雞蛋土豆,吃手捏乳酪*,喝蘋果酒。他給 我講伯爾尼,講他小時候在山上和樹林裏探險的故事,講用單板滑雪。我 也跟他講了我的經歷:在他來到德國讀高中的那一年,我從漢諾威大學輟 學,開了一家自己的貿易公司,我父親出了主要的投資;第二年我把公司 搬到了法蘭克福,然後一直到現在。──跟他相比,我覺得我的故事實在 很平庸。」   那個灰衣的男人突然開口,問道:「拉爾夫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在什麼 地方、為誰工作?」   約庚說:「沒有。他好像是個小公司的電腦工程師。我沒問是哪家。」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那個人。直覺告訴他對方剛才提出那個問題是有用 意的。   「你們……知道拉爾夫這個人嗎?」他試探地問。   那個男人不置可否,反問道:「那天晚上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嗎?」   「是的。一直。」約庚說。「那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在斯坦根柏格過夜。」   他的頭腦中驟然閃現了那一晚的情景:他們走進大堂,取了門卡,然 後乘電梯上了頂樓。   拉爾夫踏進電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的。然而隨著電梯節節上升,他 緘默下來。約庚凝視著他,感到難以克制的衝動。──而且他清楚地知道 對方有著同樣的意願。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一條湍急的河流裏, 被水流衝擊著,向著僅有的一個方向急湧而去……心底有個聲音在噝噝作 響,在警告著什麼。但他不能去聽。   不能停止。   他打開門,他倆走了進去。沒有開燈就擁抱在了一起。彷彿河床突然 斷裂,所有的水都從斷口掉了下去。他們在黑暗裏接吻,急切地撕扯著彼 此的衣物,甚至都來不及到達那張大床上面。   他們在地毯上做愛。從河床斷口落下的水變成了瀑布,澆在他們身上 ,身體和靈魂都濕透了。 *這一章關於法蘭克福的注釋比較多: 兩隻左腳的笑話:指歌德最著名的肖像畫《歌德在羅馬平原上》(Goethe in der römischen Campagna),由Johann Heinrich Wilhelm Tischbein繪製, 法蘭克福Städel美術館。觀看過該畫像上的大多數人(包括我)都認為,歌 德看起來兩隻腳都是左腳。 斯坦根柏格(Steigenberger):著名的連鎖酒店,在法蘭克福市中心和機 場各有一家。 正義女神噴泉(Fountain of Justice with Goddess Justicia):指法蘭克 福羅馬廣場上的噴泉,中間有正義(一說法律)女神Justicia的塑像,左手 持天平,右手持劍。 「綠醬」(Grüne Soße):一種用八種香草調配的醬汁,相傳為歌德之母發 明。傳統做法是配白煮蛋和土豆吃。 「手捏乳酪」(Handkäse):用牛奶脫脂後的殘渣做的乳酪。和蘋果酒一樣 ,都是法蘭克福的地方特色。 **該句出自《浮士德》(Faust)第一部,浮士德初遇少女瑪甘淚(Margareta ,即Gretchen,格雷琴),為其傾倒,說出了這句話。──這句德語很難 翻譯,大意是:「這樣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只是大意,這句話只有 用德語念,才有那種神魂顛倒的感覺。) 3   那個男人低頭在他的電子記事本上飛快地寫著什麼。整個談話過程 中,他一直在做著記錄。約庚注意到他使用一種看起來相當奇怪的速記符 號。   「你和拉爾夫待在斯坦根柏格到幾點?」   「大約第二天早上四點左右。他先離開的酒店。」   「他沒有和你搭乘同一趟飛機嗎?」   「不。」約庚說。他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他現在幾乎已經可以確定 ,對方調查的物件不是他而是拉爾夫。「他搭了最早一班的飛機去里斯本 。」   「我知道了。」那個男人啪地關上了記事本。   「之後你同他再有聯繫嗎?」   約庚遲緩地說:「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那個男人說:「他有沒有給你留下聯繫方式?」   約庚說:「沒有。所以我在這裏等他,希望他能出現。」他急切地說 。「如果你能告訴我他去了哪裡……」   但是那個男人已經站了起來。   「謝謝你的合作,萊曼先生。」他很快地說。   「等一等!」約庚伸出手去,許多話語從他嘴裏不相連貫地冒了出來 。「你一定認識他的,對不對?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求你!他是什麼人? 為什麼我怎麼也找不到他?……」   他同他目光相接。那是雙暗沉沉的眼睛,深棕色的瞳仁中沒有任何表 情。   「我希望你能等到你要等的人。」 那個灰衣男人沉靜地說。「再見。」   他轉身向出口方向走去。約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然後跳了起 來。對面那個年輕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坐下,老兄。」他輕快地、然而相當有威懾力地說。「坐下。」   「現在我想要問你幾個問題。」那個年輕人說。他淺藍色的眼睛跳動 著迷人的光彩,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非關公事,只是滿足我私人的 好奇心。你完全可以不回答。」   約庚瞪著他。他已經被這兩個人的奇怪舉動搞得六神無主了。   「我什麼都可以回答。只要你肯告訴我,他……拉爾夫在哪裡?」   那個年輕人笑了起來。「我怎麼會知道那傢伙在哪裡。」他聳了聳肩 說。「我根本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揚。」   約庚看了看候機廳:那個灰衣男人已經走得影蹤不見。他頹然地在椅 子上重新坐了下來,在口袋裏摸索著,重新捏住了那支電子霧化器。   揚說:「我要問你的是,你剛才幹嘛撒謊?」   約庚愣愣地看著他。   「拉爾夫給過你他的聯繫方式。」揚說。「你剛剛說『沒有』的時候 ,心虛得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瞎子都看得出來你在扯謊。」   「是的。」約庚承認了。「他給了我。手機,郵箱,地址,都寫在一 張紙上。」   「兩個手機號碼。」   「是的。──你怎麼知道?」   「哦,我瞎猜的。」揚漫不經心地說。「你丟了那張紙,為什麼?」   約庚看著他,不說話。這個年紀比他小很多的人讓他感覺狼狽。   「別跟我胡扯是你不小心弄丟的。」揚警告也似地豎起了食指,對著 他搖了一搖。「你剛剛在看的那份《明鏡》是上個月的歌德紀念增刊,當 中夾著的書籤是你的登機牌。──我敢打賭你把那晚上所有能收的東西都 收起來留作紀念了。因此你把他的聯繫方式丟了,絕對是故意的。」   約庚說:「……我燒掉了。」   那個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拉爾夫躡手躡腳地起來,穿上衣服,收 拾東西,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響。──他其實完全不必那麼小心,約 庚根本連一秒鐘也沒有睡著過,但是他閉著眼睛,假裝他在沉睡,在美夢 中不想醒來。   拉爾夫睡著的時候,約庚一直在看著他,想著之前他們的對話。   「我明天得搭最早一班的飛機走。」拉爾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 實我的飛機根本沒延誤。」   約庚吃驚地看著他。   「我本來應該從十九號登機口出發,我今天去里約熱內盧出差。」拉 爾夫說。「可是……見鬼!我走過你身邊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簡直就 好像身不由己那樣地坐下來,坐在你面前。──然後像個白癡一樣地看著 你,等你看完了一本雜誌,才想出了那麼個蹩腳的藉口來跟你搭訕。」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約庚。然後他微笑起來。   「你相信有一見鍾情這種事兒嗎,約庚?我父母是認識一周後就結婚 的。我頭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覺得他們倆簡直就是一對兒瘋子,婚姻 能維持這麼多年全靠神跡。──可現在我覺得,嗨,我還真是他們倆的兒 子。」   約庚把拉爾夫緊緊地摟在懷裏,親吻他的頭髮,耳朵和脖子。他聽到 自己聲音顫抖地說:「如果是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都不算瘋狂。」   他感到有滾燙的東西湧上了喉嚨。 4   「那天早晨,等他出了門,我就把那張紙拿在打火機上燒掉了。我甚 至都不敢仔細看上面的字跡。」   那個有著明亮藍眼睛的年輕人靜靜地看著他。   「為什麼?」   「因為那之前兩天,我的醫生剛剛告訴我我得了肝癌,晚期,大概還 可以活三個月,或者六個月。」約庚說。「當然他建議我到聖馬可醫院作 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但結果差不多是可以確定的。我以前有一個堂兄死 於肝癌,我知道那會發展得很快。很可能在一兩個星期之內,我就會在病 床上徹底動彈不得。所以在搬進醫院之前,我打算先回家去一趟。那是我 在十一月底就離開法蘭克福的原因。」   揚瞪大了眼睛,說:「這就是理由?你覺得自己要死了,就連打個電 話給他的勇氣都沒有?」   約庚看著他,覺得這個年輕人不大可能理解自己的感受。   他說:「如果我和拉爾夫只是那種萍水相逢的情人關係,那麼我會請 他到我在漢諾威的別墅去住上幾天,甚至更久。也許直到我的身體徹底不 行為止。但他是我一直以來都夢想著的愛人,那種一生中只可能有一兩次 的偉大愛情*。──而且我確信他對我也懷著同樣的感情。所以,我做不 到讓他看著我死去。」   揚清澈的藍眼睛睜得更大了,說:「老兄,你是不是太誇張了些?你 才認識拉爾夫還不到一天,談什麼偉大愛情啊?偉大的性還差不多。」   約庚露出了一個近乎微笑的表情,雖然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悒鬱。   「我今年三十五歲了。」他說。「在我這個年紀,我已經很懂得一時 衝動的情欲,和那種只要你肯花一點心思維護、就會在兩個人之間天長地 久生長下去的愛情──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揚朝後一仰,靠在座位背上,說:「哦。那現在呢?現在你為什麼又 來找他了?」   約庚苦笑了一下。   「因為我剛到了漢諾威,我的醫生就給我打電話道歉,說他搞錯了結 果:他的秘書把另一個病人的檔案跟我的搞混了。」   揚說:「見鬼!碰到這種事情,究竟算你是倒楣還是幸運呢?」   約庚靜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說:「我覺得我這些日子的經歷很像一個三流的肥皂劇。你在 電視機裏看到的時候會嗤之以鼻,一面往三明治裏夾乳酪一面說:『這是 什麼無聊劇情啊。』但是當它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你身上的時候,你會 覺得它們簡直意義重大,每一個轉折都叫你靈魂震盪,或者痛徹心肺。   「我飛回法蘭克福,發瘋一樣地到處找我的拉爾夫。可是哪里都沒有 他。我查遍了那天和後來一天的旅客名單,沒有他的名字。電話號碼簿上 沒有,法蘭克福大學的畢業生名錄上沒有,甚至整個黑森州的居住登記記 錄裏都沒有。」   「喂,你怎麼能看到整個黑森州的居住登記記錄?」   約庚遲疑了一下,說:「我雇了一個黑客。」   揚吹了聲口哨,說:「有錢人還真是能為所欲為啊。──好吧,你發 現他對你用了假名字,然後呢?」   約庚說:「然後我就在這裏坐著。等他來找我。」   「我說,你怎麼就覺得他會來找你呢?既然他打一開始就欺騙了你 ?」   約庚平靜地說:「我也欺騙了他。我告訴他的,只有我的名字是真的 ,姓氏和號碼都是捏造的。──我當時只希望他認為我是一個薄情的對象 ,這只是旅途上的一場美妙性事;我希望他會很快地忘掉這一切。」   揚說:「也許你的希望已經實現了:他早就忘光了。」   約庚說:「也許吧。」   他低下頭去,湊在那支電子霧化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但是對於我來說,沒有別的選擇。我只能在這裏。我只能等他。─ ─等他來給我作末日審判。」   他沉思著,又說:「如果可以,我真情願出賣靈魂,換取那一晚上時 光的重來。」   他低聲念出了那句著名的臺詞。   「Zum Augenblicke dürft’ ich sagen: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 *   對面的人沉默了。有好一會兒,這個候機區裏什麼聲音都沒有。   ……最後還是揚打破了寂靜。   「雖然我覺得你這傢伙一直在令人討厭地倚老賣老,可你說的最後兩 句話,呃,《浮士德》,我還挺喜歡的。」他說。   「我現在決定向你道歉,先前我撒謊了:我當然知道拉爾夫這麼個人 。」   他看著約庚。出乎他的意料,約庚並沒有跳起來,或者大叫大哭什麼 的。他看起來似乎還很鎮定。「請你告訴我。一切。」   但是揚看到他的膝蓋在發抖。   他清了清喉嚨,說:「首先,拉爾夫‧邁耶是他的真名,他從來沒對你 說過一句謊。之所以你在哪裡都查不到,那是因為他不小心進了一個很黑 暗很暴力的機構。這個機構搜羅了一堆聰明能幹的年輕人供其奴役,剝削 他們的血汗,敲骨吸髓,暗無天日,而他們的名字從此不會出現在任何公 眾可以查得到的地方。」   約庚緊張地看著他。「你是說,類似義大利黑幫那樣的組織嗎?」   「哦,當然不。我在說聯邦地星安全以及超自然現象管理局(Bundesamt für irdische Sicheheit und überntürliche Phänomene),BIS。」揚 漂亮地一笑。「你一定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你反正早晚要聽說的。 ──內部的人管它叫做研究所(Das Institut),實際上也是一個研究所。 拉爾夫,我,還有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面癱臉提奧,都在這個所裏工作。」   約庚驚愕地說:「你們不是員警嗎?」   「是,也不是。我有警員證,你要不要看看?」揚說。「不過我們要 對付的安全問題不是普通的那種。──算啦,跟你說這個也沒必要,你現 在反正只想知道一件事兒。」   他停了下來,滿意地看到約庚連手臂都在發抖。然後他像伸懶腰那樣 伸長了胳膊,指向遠處走過來的兩個人:當先的那個人個子很高,穿著灰 色的長大衣;他的身後跟著一個金髮的年輕人。   約庚回過頭去,他的呼吸停止了。   「瞧,靡菲斯特已經來啦,帶著你的海倫***。」揚愉快地說。   「──你準備好用靈魂去交換了麼?」 注釋: *德語große Liebe,直譯是大愛,口語中用來表示鄭重其事的、真摯的愛 情。 **該句出自《浮士德》第二部。魔鬼靡菲斯特在為浮士德挖掘墳墓的時候 ,後者發出的感慨。這句話的直譯是:「這一刻請許我說:停留一下吧, 你是多麼的美!」(國內通常翻譯或引述為「生活是多麼美好啊,請你停 下來。」)──浮士德說出了這句話,按照約定,魔鬼就得到了他的靈魂。 (當然他的靈魂後來還是被天使們救走了:多麼不守信用的傢伙!) ***出自《浮士德》第二部的情節。魔鬼為浮士德帶來了特洛伊的絕世美 人海倫,令她成為了浮士德的妻子。 5   揚站在長長的自動扶梯上,忍不住回頭向底下張望,提奧把他的頭擰 過去。「別看。」他說。「拉爾夫在哭。」   「天!我從沒見過那傢伙哭。」揚說。「──等等,你不偷看的話怎 麼知道他在哭?」   提奧對這句話不予理睬。   「你剛剛為什麼跑得那麼快?」揚很機靈地另起了個話題。「重要的 話明明還沒問完呢。」   提奧說:「什麼話?我們是來調查拉爾夫那回在里約熱內盧違紀遲到 的事兒,我都問清楚了,不是嗎?」   「你還沒問到他是為什麼撇下拉爾夫的。」   「那無關緊要吧。」   「怎麼會無關緊要!」揚叫了起來。「都是因為這個混蛋,拉爾夫那 種好孩子才會破天荒頭一回地不按照工作章程行動,他甚至違反規定給了 他兩個手機號碼……我們至少也得瞭解下另外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吧 。」   提奧慢吞吞地說:「我相信你比較注重細節,揚。而在我看來,只有 很少事情是真正重要的,大多數只是看起來重要而已。」   自動電梯到了頭。提奧大步向前走去。揚跟在他後面。他心裏忽然響 起了約庚剛剛說過的話:「在我這個年紀,我已經懂得了分辨……這兩者 的區別。」   他悻悻地想:「三十多歲的男人簡直是乏味透頂的存在。那種 『等你 到了我這年紀就明白了』的口氣,真想讓人沖他們臉上來一記……毫無疑 問,這兩個傢伙一定都中年危機了。」   在玻璃門前,提奧停了下來,掏出他的電子記事本,點開一個表格。   「你這是幹什麼?」   「工作調度。我要給拉爾夫放兩個星期的假。」提奧頭也不抬地說。   「什──麼!那麼里約熱內盧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你。」   揚慘厲地哀號一聲,抱住腦袋。「老大,你不能這麼不公平!為什麼 我違紀就得像條狗一樣地工作,而拉爾夫違紀卻能得到假期?」   「婚假。」提奧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哪天結婚,我也會給你同樣 的待遇。」   揚眨巴著眼睛。   「可是我討厭跟南美部門的人合作。我的西班牙語一塌糊塗……」   「在巴西人們一般都說葡萄牙語。」   「……那不就是西班牙語的一種方言嗎?反正都沒法溝通。而且我最 討厭坐長途飛機:想想看,從法蘭克福到里約熱內盧要飛十二個鐘頭!」   「那沒有辦法。在我們弄到Tardis*作為常用設備之前,你只能屈尊 於這種落後的交通工具。」   他又看了揚一眼。後者正努力作出他最悲痛欲絕的神情:「提奧,好 人,再過一個星期就是耶誕節了,我不想在這種時刻還流落在外……」   「我知道。」提奧說。「我會跟你一起去,說不定還趕得及在二十四 號之前回來。」   「……好吧。」揚說。   他看著提奧寫工作日程。   過了好一會兒,他小聲地嘀咕:「我覺得那傢伙根本配不上拉爾夫。 他是個沒意思的膽小鬼。──居然因為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偷偷跑掉,這算 什麼偉大愛情啊!」   提奧說:「每個人碰到危機的處理風格不一樣,這並不能說明愛的程 度。」   揚說:「你是他的話,就肯定不會跑掉。」   「你舉的例子毫無可比性。」   「怎麼沒有。你和他都是三十五歲,不是嗎?」   「第一,我沒有愛人;第二,如果我有,我的愛人肯定知道我是幹什 麼的,以及我隨時可能死掉這個事實。所以我如果一開始沒跑掉的話,後 面也不會跑掉。」提奧一面專心致志地在那個記事本上點點戳戳,一面說 。「──如果是你的話呢?」   「那還用問。我永遠都不會撇下愛人。」揚說。   他以小得聽不見的聲音說:「你壓迫和剝削我這麼久,我說什麼也要 拖你一起去死。」   提奧啪地關上他的記事本。   「我訂了明早的頭班飛機去里約熱內盧。」他說。「所以咱們倆今晚 得在法蘭克福過夜。   「你覺得斯坦根柏格酒店怎麼樣?」 (《八號登機口》完) * Tardis:科幻劇《何許人博士》(Doctor Who)中往來穿梭時光和空間的機器,外形是 一個公用電話亭。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1.6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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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Tardis大笑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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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奧跟揚這對好可愛(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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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奧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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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好看!追去晉江看完了,作者大人實在強大到我想膜拜啊TvT
11/12 00:52, 4F

11/12 00:57, , 5F
同樣追完的人 真的好好看~~ 大推~~
11/12 00:57, 5F

11/12 08:30, , 6F
我要留守在這裡等轉載 謝謝轉文
11/12 08:30, 6F
文章代碼(AID): #1ElIWX7K (BB-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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