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 [霹靂] 一劫 肆至陸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蔗民。)時間14年前 (2011/12/20 11:39),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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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龍吟            不知流年載,歲深料峭聞。            無風、無雨、無晴。      點星蒼黝,天光微微,徹邐一地漼溰清洌,坤如寒波空幽青。      離曉明尚久長,劍子仙跡卻已逐醒夜寐些許時間,矇矓裡依舊保持盤坐於 榻的態勢。稍後,略整素衫,便步出起居。      端看肩無拂塵,負少劍器,兩袖清風,一派蕭然入骨。            大呂最彰勁風摧折,豁然之境景致雖顯凔澹,猶缺荒頹景氛,放目但有瞿 枝委脊繫雪衣,昭顯四季疏別。      劍子仙跡負手於後,來到亭下就坐;桌面有茶具一副未收,緣於佛劍分說 午間的造訪。      來是興起,覺無兀然。            合該風塵僕僕的行旅,佛劍卻未露疲態,腳步穩健,眉目沉定一如任時所 見,意態簡單專致,不著想其他,亦不被妄想。      想,在佛劍到來之前,豁然之境已有訪客:過午,穆仙鳳便手挽笸籃,從 雙岔路的另一方而來。            豁然之境本無庭戶之別,僅隔置裡外,穆仙鳳行近闌干,望見劍子仙跡斂 目坐落涼亭,驀地驚覺不意唐突,致歉的話才欲出口,沉緩的嗓音便喚他前去 。招呼過後,邀他入座,見他推卻,亦不勉強。            『從你轉進岔路至此約當多少時間?』      『約末二刻。』      『那麼自一刻前,你便走入豁然之境的幅圍。』      『是仙鳳失禮。』      沿途景致雖是尋常,猶難將眼前所見與過往習識締結一起,在他看來花草 雖美,然而並非居家蒔種。儘管詫異在先,轉念一想若然是眼前之人便不覺奇 怪了。      『毋須多禮,前後景致並無差別,自然不需區分。』      『如此……先生不諱親疏遠近嗎?』      『涼亭能讓行了數里路的來客歇歇腳總是不錯的。你今日前來是為了——』      『主人吩咐仙鳳特訪,敬邀劍子先生明夜於宮燈幃一敘。』            豁然之境固然為他的居處,但留住時日總難久長,若真要計較,當謂四季 其中屬冬留宿最長,祇是未料返歸次日便會見到穆仙鳳。彼年識後,於數次往 來疏樓西風間,亦與其漸日熟稔,但在自身居所會見卻是初次。      顧往,即在岔路分野,或往歧路趨行、或逕返出處,諸切動隨意念,不羈 於心;雖說如此,記憶裡,似乎多往疏樓探望一些,但多多少少,也不過存留 印象,說不得準。      距上次相見應為悠長。劍子仙跡瞧穆仙鳳形容縱然依舊,韻致有改,明白 非朝夕化育可成,心裡寸寸瞭然,卻不知他那毗鄰而居的好友何以神通廣大至 此:去暮才返,今日便遣了穆仙鳳前來。或然,唯心而已。            『籃裡是今晨出爐的點心,依主人之意攜些許與先生分享。』      『哦,孰人所做?』取出的紫蘇楂餅及其他嗄佐,既非龍宿所喜的口感, 亦非自己慣好滋味,仙鳳這丫頭……。      『是仙鳳見主人近日餐進少許,故有此舉。』俟穆仙鳳提袖將籃裡數張小 碟揀出,一看均為熱氣暈散的點心。      蓋籃內置一瓦盅,盅內盛炭,碟置其上保溫,口感當不受冰雪侵襲影響。      『劍子先生似有它慮?』察覺劍子仙跡半晌不語,穆仙鳳瞧向貌似沉吟的 神情問道。      『不過在想食求嚐鮮,但我一人實難悉數嚐畢,你不妨同吃些許。』      『這……』才欲說明上下有別,耳裡與往日無有軒輊的溫沉聲音,此時卻 有隱然無法抗拒的力量。            穆仙鳳望向劍子仙跡的眼色微有驚異。即然在疏樓西風的日子裡已接待他 數次,彼此構築於寒暄的應對依是流於表面。同主人對談之時的劍子先生,出 於肅穆的詼諧有之、虛明實晦的雙關有之、顯於眼神的笑意有之,可他從未見 過藏強勢於日常閑談的劍子仙跡。不使畏不圖懼,卻難以迴避、託詞虛應以待, 而修道人卻以彷彿未發現他的忖度淡然回道,一字一聲宛若潺湲過石的緩漫。            『若欲完食,易流於食不知味困撐境地;丟棄或損壞不但損及你家主人美 意,亦為我所不樂見。      『再者,點心既是你所製作,嚐食理所當然。』語畢,劍子仙跡微微一笑, 眼裡的「請」已是難作拒絕的沉定。            按下起伏,穆仙鳳思索該如何答話的猶疑俄頃,瞥見劍子仙跡側首向來處 一望,遂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蓋一肅眉僧人踏雪而來。      『原來是好友,佛劍分說。』            『既然劍子先生有客來訪,那仙鳳不應久擾,先行告辭了。』趁勢作別, 穆仙鳳隨即收拾二三,暗聲再提醒邀訪一事後,便欠身一福回轉疏樓。      『耶……』穆仙鳳與佛劍分說擦身而過,彼此略有照意便匆匆離去,劍子 亦不阻攔,反手一化現出茶具。      『嗯……似曾相識的香味。』又略有不同。佛劍分說步至亭下,則見數碟 在案,只只圖色繁複細膩,不難想像從何而來,心下瞭然亦不作問。      『仙鳳是龍宿底下門人,習染疏樓風氣應然。』滾水烹茶、初沏終點,劍 子仙跡一派氣定神閒,『在西佛國待了一段時間,可有什麼收穫?』            問俠峰一別,佛劍分說便動身前往西佛國,不料過些時候竟聽聞法藏論道 中止的消息——當消息傳到他耳裡,又過了些日子。那時,他人在雲山山腳, 手中的茶一樣是武夷種,聽茶肆外風聲颯然,手裡應承棋奕的黑子才拈落,竄 進風聲的沸沸揚揚便在隔桌傳開。            他靜靜聽著,手中拈落的速度不快不慢,縱橫措落一如預期,回到巔頂的 時間,約當日昃影斜指時分。      看著道觀東面的牆已圮了半邊,裸露在外的部分盡數掩於皚皚,他並不意 外景況如此,祇是繞道前行,又見內裡僅賸浮埃厚塵,顯然人跡渺去已久,未 多做停留,便踅出前院,自然而然地趨步後山。隨著動作的進行,身後瞑黃趨 暗,日暮逐消漸隱,依垂的影子流蕩在月光裡略顯幾分蒼白隱約。            方值寒露,然此處巔聳探雲,是冬的雪景來得早,望去的颺起盡是渲白, 便教踏在足下的積累確實而帶些堅硬,片片透入眩芒益發顯得冰清,教他勾憶 起流年裡曾有的光景;這晌,懸思的並非日落前才耳聞的消息,而是落入心頭 的偶憶,如同現在。      映目但有雪上凋枝,哪有鮮明黃茵?                  『佛心安在。』      抵達鎏法天宮才從七相上師悉知因為佛子的失蹤而不得不中斷法藏論道的 機辯,而自己對此未果作了留下的決定。八識沉吟風風火火者不獨消息,尚有 人心,沉默而後,他亦是如此回答。      『的確是佛劍分說的回答。』      僧者聞言也不答話,僅悠慢地啜飲遞來的茗湯,隨目望見四周,沉吟須臾 後道:『我道你如今尚在問俠峰。』            當日俟稍事歇息暨蜀道行解略個大概,暮日已沉,雲靄曇布的程度連下弦 亦只得見些微,雖於他眼中不過無常照見,然劍子見景如此,神情殊是竟凜— —劍子的脾性他說是清楚亦算不得清楚——懂得海天遼闊,與悉得全貌是二回 事。然而,誰不是如此?      『依好友所言,不讓你撲空似乎說不過去。』      『雙岔路另一頭的茶亦是高妙。』            接過佛劍分說遞來的茶碗,劍子仙跡隨手撿了塊點心,笑道:『未妨嚐塊 同樣華麗無雙的茶點。』      雖作頷首,佛劍分說並未依言接取,但續接前言:『七相上師亦到過問俠 峰,得知我曾於問俠峰有短暫停留,便與我述談起蜀道行該人,言語間頗有幾 分崇慕。』      『不知稱許的是俠之刀,抑或俠之道。』      『是俠之刀、也是俠之道。』      『不如我剃度出家,遁入佛門,佛劍你覺得如何?』      劍子仙跡聞言便頓了話口佯嘆一聲,將彼此已盡的茶碗再行斟滿後,斂目 再道的言語便轉了話索。      『何出此言?』      『大師打的機鋒過於深奧,非旁門左道者能意會,或許這是可行辦法。』      看似攏近眉峰,眼底仍略微添了笑意,佛劍分說意態不改地飲盡第二碗茶。      『佛渡有緣人,你真有意,未始不可。』      『祇怕佛祖與我應是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可想而知的未有應 答,他再道:『依大師所見,仍舊一句「發乎仁心,自有行義之舉」嗎?』      『你留待問俠峰的時間比我久長,相信會有更深的見解。』      俟結束及與劍子簡短交談,他與蜀道行的僅止頷首的照會,泛泛得可以; 俠道或可淺論,若議蜀道行顯然太過。            劍子仙跡笑而不語。他的確在問俠峰停留一段時間,甚至是最後一個離開 的人。                  『朋友,你還不打算離去嗎?』待周遭散盡須臾,蜀道行才道。      『不過在想天道、地道與人道此三元與俠道的調和與否罷了。』      『那你是對俠道有所疑惑?』      『不,祇是對你所言的人武合一感到興趣。思索在蘊涵俠道的武力之外, 蜀道行你是俠者、抑或武者。』            滄桑。有的人,滄桑之變會隨著歲曆的前進與質骨潛化為一體進而自持於 外,權且不論其他,蜀道行形於外的觀之為結——眉目之間,織鎖經辛緯苦的 鬱結。      『劍子仙跡,拜候。』拂塵一揖,修道人示笑微微。            季秋金風盡,朔風將起時,他別過蜀道行,還復跋涉山溪雲徑、湖波星畹 ,漫行隨路的悠散,走走停停,循水脈而走,來到江北,坐景成觀;杏白少發 猶未展枝,料為仲春時候。      待回到豁然之境,想來應已春暖花開了吧。      未料,這一頓晌竟久,待他行腳再起時,掐算已是秋分逾幾,霜降在前矣。                  『我的見解啊…』停住到口的茶碗,亦斂隱眼神,『蜀道行所言的俠之道 乃是以武行俠的止戈之武,還是、以戰止戰之俠;或者……二者俱非皆是,現 下斷言言之過早。』      『離開了西佛國,接下來的打算?』霜天雪凍,糕點隨著二人對話慢慢變冷。      『我會回到不解巖。』      『重回瀑布底下的人生嗎?』      『劍子,你若無聊,楞嚴經可以多唸。』      『哈,感謝好友金言,此話我會同樣帶給閑著無聊的龍宿。』            對談並未持續太久,不到一個對時,佛劍便起身告辭。      他看著為數仍多的糕餅,不覺微微一笑卻又苦惱起來了。                  穆仙鳳回到疏樓西風已近未時,本欲打算先行料理午膳再行稟報經過,「 不用忙了,說說此次往返的經過吧。」      「主人晨間亦祇飲了些清水,讓仙鳳很是憂慮。」      「吾並不會因為少食幾餐,便體虛力乏不堪一擊。不過,讓鳳兒擔心是吾 不好。」      「主人如此說法,真是折煞仙鳳。」      「哈,那汝就講述完畢再行準備吧。」            穆仙鳳看著立於西風亭中的疏樓龍宿,神采不減,形姿略顯清瘦,看向遠 方的視線像被冰封的冷寒。      即然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眼神,心底仍有些愴悢。      他知道疏樓龍宿在看什麼,那方向趨往儒門天下。            那年初春,北嵎皇朝送來拜帖,主人見過後便令他燒了。      是夜聆聞白玉絃音,不料與諸前大相違異:剔挑間主顯凌厲澎湃,揉顫時 反歸暗寂沉伏,十指動靜下虛實難辨,祇覺絃音無邊無極捉摸不定。      正月夜裡本囂寒,他卻教冷汗濕了複襦;截至今日,除偶見主人撫按岳山, 若有所思外,白玉琴是未再彈了。            「嗯——,未想汝竟遇到佛劍了。」      香鼎裡的煙穗混著水煙的清嬝籠繞在西風亭左右,穆仙鳳倍覺此情此景益 發教人顯得虛幻,怕風華散去祇存虛空,所幸稍頃便教龍宿吁吐出的勻息鎮定 了心懾。      「……主人何以得知劍子先生回到了豁然之境呢?」      「哈,吾昨夜窺觀天象得知的呀。」打趣答道後,疏樓龍宿微微一哂:「 底細說出來就不有趣了。」      「仙鳳僭越了。」      「吾無責罪之意。」闔了眼簾,似是想起什麼,「汝的心法習得如何了? 」      「目前尚未遇到滯礙,多謝主人關心。」      「汝若有話但說無妨。」察覺穆仙鳳話末有豫,隨著擱下水煙的動作,疏 樓龍宿嘆出熏華。      「依您的能耐,祇怕百歲亦不覺長,何以主人當日似對三王爺策謀一事略 有讚嘆?」      試想即然無怪,但北嵎事端擾心實久,再提此事,恐致主上心緒更顯憂煩 ,是以穆仙鳳問得小心翼翼且復猶豫。      主人縱然未多加說明傳予他的心法為何,唯修習一段時日後,自覺身姿輕 盈許多,呼息亦為勻暢。因而曾問及年歲相關,未料對此疑問,主人先是一怔 ,後笑答:『這問題或可去請教汝劍子先生,他應該會有讓汝滿意的答案。』            「十年於吾確如晨醒夜寐,但對年歲不及百年的常人,付以十年的時間籌 擘未知的結果已屬難得。」橫亙於前的變數殊是難料。況且,北辰胤的「十年 」並不獨此。      「生於皇家的子弟,即便未早夭亡,能安享天年者是少之又少。」      疏樓龍宿忽爾睜開了眼,倚著背靠,似笑非笑的神態睇著穆仙鳳問道:「 鳳兒,汝還怕吾否?」      「無畏之後,尤是敬慕。」      「哈,汝既長於皇親府邸,所見的醜惡必然不會少。」      驀地,龍宿伸手一化,霍見利器在手,「就不知這把闢商裡藏的玄機是否 為最。      「不過,是也好,否也罷,其實無所差別了。」            全贏或者全輸,實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似不損分毫的獲取,欠下的即是未償的預料與概括承受。      祇是既然做了,不需問值得與否,於他、於儒門天下亦是相同。            初自北嵎返回後未久,他便令門下所有儒生皆需習武。不求多廣、不務精進。      想當然爾,一干夫作群起撻議,假以耳語、或作嘲諷,訴諸以言的斥是荒 唐;行文陳諫固然含蓄,卻亦近乎涕泣,讀書人哪,洋灑文章怎會不行?      論者紛紛,離去也眾。驚蟄未響,夫子率同儒生便走了近三成,事如風火, 江北一帶傳騰一時。      二春及後,花伴月送來名冊呈報現有人數,聽著口吻裡的憂慮與些微舒緩, 他笑了笑遂行安撫。      喧擾有盡,便見止息。            穆仙鳳在話頓間點頭,默默地添加香穠與金猊,或請默言歆補炭除燼,並 不多說一句,少頃聽得囑句二三,便依言取走劍器,再回時便祇見空亭無人了。      入夜,他依從吩咐將白玉琴移至疏樓龍宿寢室。                  劍子仙跡同昔攜傘漸往,卻是將傘收於脅下:沿途未雨,星子晦暗。      遠遠便望見宮燈幃此宵似乎祇點了一只燈籠,不見紛紅蔓延十里。      他想著,所幸這是一條走過無數次的路,即便視不著道亦不至迷途;他看 著,霾深低矮的雲塊,猜想晚些會不會下雨;更多的是回想過往是否曾遭遇此 番景象。未霽且暝暗。      拂在身上的風依是滲了冰清的涼爽,修道人的衣袂飄飄,踐在足下的澱雪 猶如雲泥。未多時,他便見著龍宿坐靠著鮮見於宮燈幃置放的短榻,手抵腮頰, 垂眼而寐,蹺攏的膝上是從不離身的絹扇。      見此,劍子仙跡不著於聲地輕嘆口氣,隨手擱傘倚闌,掀開幃幔,揀了疏 樓龍宿對面的位置坐下,就著曖昧睇視著若然寤夢的睡顏。      未多時,應是察覺來人的注視,疏樓龍宿睜開眼,順手拿起絹扇,略整姿態。      「汝來了。」      「既然疲倦,就該讓仙鳳告知取消約會。」      「劍子,吾很思念汝啊。莫非汝不想見到吾嗎?」      龍宿聞言輕笑,映著夜色的眸子深濃難探,後噯了聲,聽來有辨不得濃淡 的惆悵,但見扇面輕揮,半面的幃幕捲收,便覺暗翳的天色讓彼此的形容在影 影綽綽裡像隔層水波般的晦明,教誰也看不清誰。      「噯,這段日子裡難道祇有吾一人殷切地盼望相見嗎?」      「龍宿,你該好好休息,如同剛剛無所防備的樣子不應再出現。」神情未 變,僅讓出口的言語憂警幾分。      「這裡祇有汝與吾,汝可會對吾動手?」龍宿笑笑地掐熄點星,然十里宮 燈再見的瞬間,他卻覺得明亮不過眼前的眼眸。      「今非昔比,防人之心不可無。」      「哈,劍子汝看吾有何不同。」眼前態度悠散,然神情看似嚴肅非常,半 晌之後卻是難計究竟的嘆氣。      「這嘛……該有的半件不少,多餘的也一樣不缺。」宮燈幃外的光亮是已 爍爍如昔,然隻盞未明的亭內仍舊昏暗。時空殊異,他卻有當日身處西風亭之 感。      「相較於汝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吾的確是略遜一籌。」      「你不想知道我所言為何?」眸神燦煥,問後忽爾微笑,劍子仙跡取下肩 靠拂掃,溫柔看向總以晏如面對自己的故舊,瞭然丰采之外的厭倦,有些話卻 是開口便超逾分際。      「汝又為何不自問何者不減反增?」疏樓龍宿輕咳一聲,搖扇迴對劍子的 笑問認真。            他總覺得劍子的笑容有種安定的力量,每當見到顯露此等神情時,便覺更 勝言語的寬慰,又不免在舒坦後意得自己應是受其對待為最。如此料想的情緒 理應是美好,依然不由覺得有些惱痛。痛是痛了,哀又何必。      何時明白、復無豫,實然俱是記得清清楚楚。明白的霎那便無從推卻、猶 不懂得探生的倉惶所在。            「想來答案不是智慧愈減、年歲益添。話說回來,是或否又有何妨。」      意料內的答案與對應的笑容幾乎同時出現,一以慣於斂收以飄忽,另則習 於佯裝飾曖昧;即便擦槍走火,疼痛不損皮肉。      「劍子,有時吾會想汝有沒有在乎過什麼。」想點管煙時,才想起器物連 同琴一塊置留琴桌。「猶記初初見著道翁時已覺仙風道骨甚矣,眉目態勢無一 不與人間煙火分明的決然,若說他早已修真登仙吾也是信的。」那已非是一種 意志的貫徹,而是內外諸見的實現了。      「汝說,道家的寡情、教系的情寡殊途異路否?最終也許同步物外,絕塵 棄俗去了。」      「唉,龍首千萬別對道學太過認真,莫忘儒門子弟三千的殷切眼神。」他 清楚龍宿的問題向來非是圖一個答案,來往之間,問不是問,答亦非答;語畢, 頓了會兒,續道:「不問交情,你若有難,我斷無袖手旁觀之理。」            「但汝能助吾幾分呢?」略微偏首,疏樓龍宿卻下絹扇,「劍子,汝能幫 助吾什麼呢?汝的行旅總無踟躕,九垓八荒離汝又有多遠?汝所聽到的、見到 的儒門風火就讓它止於宮燈幃吧。」看著盈溶笑意漸淡,藏斂於內的便進揭露, 深意灼然欲焚,不掩、卻也不避了。      「汝應記得吾的回答,這些年來,汝可曾信過?吾確然無所愁苦,亦、不 想見汝犯尋愁苦。」            無從月光覆影、無從雨水叮泠、無從茗香氤渺,便顯得幽曖、顯得寂靜、 顯得曠明,無所遁形。            『汝吾之情誼可經得起世事多變?』      未出口的問句,緊跟著沉默還復金玉相擊的磞然,恰恰落在心口處的位置。      空翠像潮濕的氣息一樣漫展開,稠悶的雰埃總在將沾染彼此又紛紛自避卻 散去,便有名為清明的震顫。      絃音動絕,鼓動五識,劍子仙跡低嘆在暗,形容看似輕鬆:「龍宿。你還 記得你位登龍首前的某夜,吾至儒門拜訪時所說的話?」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            很多事會因為歲月的銷磨而逐漸淡忘,僅有一少部分的記憶會愈活愈鮮明, 在想起的那瞬間便明白那是任憑春秋幾度也無法忘懷的曾經。      那年的冬天特別暖,不知是因為彼年與今時的自己相比總是欠缺得多,抑 或感覺多從虛幻,喝過臘八粥未久,夫子偕與龍宿行訪雲山山麓,如同以往那 般在這時節出現;身為儒門天下眾多先生之一的夫子,總帶著一罈名酒不問今 夕,十年如一日地在近晚的黃昏敲響道觀的門。            道觀為道士道姑修居之地,然而住在這間連匾額都蠹朽的道觀裡的師尊或 自己卻非教系門人……天地萬物自有依歸,形名於外,又有何妨?師尊如此答 覆初回來訪的龍宿。      夫子續道裡外不符心口不一的寫照由此可見,反得道翁一句人為總偽。未 料夫子聞言不怒卻哂:『禮教未必然是最為適切的相處方式,卻是普遍合宜且 安全的距離。莫非汝已忘得一乾二淨?』      『必要時是記得,不需要時便忘了,經你一提我這不就想起來了嗎?』      是夜,他才知曉已身入道法的師尊與夫子皆是源出儒門。            簡單地向長輩行了禮,他便離開道觀,往後山步去,坐倚古松,靜看谷壑 暗流,雲穹更向遼遠,逐接蒼茫。      約多幾時,才察覺不遠處外站著同夫子一塊來到的少年,瞅著天際的眼色 潤淨得可以;望深,不過如此。      他以微笑詢問,他還以眼神作答。      冬雪埋盡,枝留葉貧,在他看來總是表象殊異底質相同的景,自始有著傍 旁的觀望。      一秩十載,看遍春雪融盡、芽滋綠生,他或他誰也未問對方名姓,直到龍 宿攜來喪奠的那日。            重陽方過,正逢明枝焰火節序。      『師尊交待務必親自奉上。』簡短說明後,龍宿將隨攜的沉甸提放至桌上, 並遞交夫子遺留的信書一封。      打從龍宿單獨進門時,便背身以對的師尊,待其話落之時,才正面應對, 僅道:『酒你們拿去喝吧。』      值近黃昏,透入窗櫺的暮色盡被師尊的身影拒擋在外,從外向裡望去,祇 覺室內顯得灰肅黯沉。            『此後一別,歲歷經年,不知再見是何時。』步出內庭,龍宿行步數幾, 不期然地悠悠道。聲音同他以往所聽到的那般清朗,又有些不同。      『秋節時分的景致應好,走吧。』猶記得自己接過龍宿手上的酒罈,甚為 自然地牽起空了物事的手,穿過蕤華葵草,來到後山的古松下,共倚蒼勁席坐 ,瞧著零碎從谷裡順著風旋而起。      『剛才汝是用了「應」吧?莫非汝未瞧過?』龍宿指著陣陣受風扶搖的簇 擁,及至谷上的飛舞問道。      『是沒見過。』他搖搖頭,笑著回答,讓視線停留在眼前多了紋飾的眉心。      師徒二人待在雲山道觀的日子,實然不過冬季及至初春的這段時間,恰恰 是夫子停留的時日,提早返回的次數掐指可數。      『汝可以把它當做一種資格。』察覺他的視線,映目的神情顧自矜然,言 語間以指挑開封泥,抓罈就飲的動作儘管風雅綽約,卻是疏狂有餘。      這喏,擁有印記者不獨吾一個呀,等結果確立後,擇汰者便得盡數泯消。 哎呀,汝問什麼結果?不就像儲君一樣嗎?汝說誰是東宮太子,誰又那翫世貴 冑呢?      他看龍宿笑得怡然,笑得眉眼不興風雲,彷彿口中言何與他無關;那時, 他的手中無扇傍身遠煙,祇有管簫如昔。      但見龍宿取簫品奏,低沉綿緩如絲繭抽繞的嬝繞,周折處沒有激越宛轉時 不見平悠,愈近盡處,餘韻愈發清渺,韻歸簡致反顯虛極,終至空音。      穗穠追風蜒上,所見所感所觸所聞非音非色,彷似聲香兩相交融,聲戴香 衣,香染聲息。            靄雲低垂,龍宿在日將盡沒之時向師尊告辭,待他將人送出道觀,已是月 掛秋桐。      祇覺眼裡那不道別亦不揮手,僅捺留下一管洞簫的翩躂,周身教盈溶若水 的清暉照得一襲紫衫竟發喪白。      直至身影渺遠盡被夜色吞沒,握在手裡的物事不復冰涼,他才回轉觀內。            『你不明白儒門規矩也是當然。』摸著濃白的長鬚,師尊接著道:『儒門 夫子眾多,夫子之下各有學生十數,定期由眾夫子薦舉若干名學生,經初試審 核後,再依古制遴選特出的人選數位,此後便是以甲子為計的觀察。至此階段 的儒生,便會於額間飾落初記,彰其資格。』      茲表檢驗是嗎?趨近而坐,他點明案上燈火,讓魍魎淡形,尾匿於弱微裡。      『雖說擁有額記才有修習武學的資格,但多的是私下習學或者是授與。再 者,夫子之間亦有高低之分,那些受到擇汰後的儒生,泰半會成為上夫子;同 然,一個上夫子之下亦有夫子數位,以盡督責之職,亦擔負遴選的責任。』      師尊雖是與他說話,眼裡看的卻是手上的信紙,祇見他左翻右翻,最後卻 是取紙撩火,看著紙張盡付湮滅,師尊的視線猶凝著於火焰,片晌之後,他開 口問道。      『師尊不覺得可惜?』      『業已明瞭信中所言,不留勝留。』      『縱不惦有形之物,留作記念也屬常情。』他沉吟些會兒,祇見師尊聞言 而笑,起身而出:『三秋之後怕朽、出門在外怕丟,心頭懸著周轉便有了記掛 。』推開門的霎那,師尊頓住身形。      『你的記掛究竟是轉了物事,不全由人了。』            『汝既喜愛管簫音韻,或可習學。』意料外的遞交,碰觸到的掌指與樂器 有著截然的溫度。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龍宿以感嘆的語調回答他的疑問,脣 角沽著醇然,然而眼神銳利,哪有一點悲喜。      許是因為站得如斯近,讓彼此肩幾併著肩的高度,鉅細坦露在視線裡舉措 的細微無所遁形。隱約察覺得到斂藏在瞳孔裡的笑意看來是這般的深,深得審 度意味難辨,反教有形顯得虛無。      他還以晏然微微,心底有了打算。                  「汝不提這事,吾倒忘了。」與其說忘卻,毋寧說是未提不憶。      疏樓龍宿不覺緩了顏色,一口雅正儒音從扇後傳出。      他清楚劍子講的是什麼,祇是——            俟離開雲山,並未想到日後會有再見到劍子的可能,或該說在那段對年輕 的自己而言相對漫長的日子,未曾萌生如此念頭。      不期然的再遇,驚訝難免,戒慎有些,終究還是欣訝多過防備,畢竟自己 並不討厭歷往與劍子的相處。      當與生俱來的習氣與後天育成的態度已為生活時,委實毋須再提自然與否。 然而,遠離儒門的日子確然多了幾分心性自在。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笑。』      他們走了一段路,甚而出了城,離儒門天下好一段距離,劍子始打破沉默, 開口說道。      『汝的造訪,委實讓吾意外。』看著眼前略有所改的形容,他並未順應話末。      劍子髮色雖烏,依教歲月變遷老了些許,反觀自己在落記之後,修習長生 術,容顏體態無一見衰,儘管如此,彼此的差異仍未教端詳具見昭然。            『哈,通傳聽到我要找的人是你時,那樣的神情才令我意外。』      『哦,他是什麼樣的神情呢?』      『意外。』      季值深秋,郭外的丹楓葉紅如血,疊掃秋徑,疏樓龍宿但覺掌裡的繽紛更 勝花采。      『他的確該意外。』未料劍子回答竟此,略微一怔,不減脣邊笑意。除卻 夫子之外,自身確然與任何子弟無所親近,縱然不曾有意豎敵,親疏遠近截然 分明的態度相較於互以結群的朋黨已劃下分際。            別讓自己看起來與周遭有別。      夫子說過二次這句話。一為將他納於門下後,再則便於病榻前矣。相對於 有別於今的岑默、或則斂目、微笑,少年時代的自己是如何應對夫子的提點如 今已記不清楚,卻將夫子捋鬚而嘆的神情記得牢固。      正因世間愚眾智寡,汝更應該清楚如何做。            『倒是未明汝來意為何。』原先忖度是否因著長輩意思而至儒門,但瞧劍 子眉目適然,忖不著來意之下,他索性問得直接了。      『不過探訪。』      『哦?』莫不是——      『昔日雲山,今日江北。』      『是嗎?』模糊裡,自己的眼神似有幾分玩味的釁然。            彼時,自己與劍子並未存有深厚的情誼,畢竟交游十載,歷歷寒暑不過月 餘,談及論交深淺便顯虛假,遑論評判剖分,若要概括論之,劍子深具不討嫌 的特質。不討嫌三字說得泛泛,但人際之間未及親疏作想時,實然也就夠了。      雲山十載、掐指數來的日子積累也近年餘,處在幾近與世隔絕的時空,縱 離稱心快活尚遠,但於心境卻是自在從容的多。      他明白初時夫子帶他至雲山的用意,不獨舒放的考量,尚有其他。            爾後五十餘年,劍子確然如他所言:或月初才見,月底未至復出現;或在 得見劍子兩鬢已逐漸霜雪,才想起彼此已長久未曾謀面。自落印之後,他並未 因習慣例或與其他相同,一舉向刀劍掌等武學循進,反先專注潛修心法,旨求 確保體能的最佳狀態,是以容顏縱有易度,及至臻成自然未再與時共進。            『要見上你一面可是愈來愈困難了。』      那日冬雪始見消融,天際暗晚過後,便起連綿,教春寒愈添料峭,亥時未 多久,門房便來通傳有客來訪,詢允見否;問明來人,略作忖思,便讓通傳將 劍子請入,未想見面開口第一句便聞如此。      『汝若再於酉時之後前來儒門,恐怕不僅見人困難而已,而是得碰著一鼻 子灰走人。』他瞅著言語聽似抱怨又帶三分嘆然,可神情顯然與二者相背的劍 子在屏退餘下之後道。      劍子行止雖然隨性,但進退有據,迄今從未在日暮之後叩訪;若非門房機 靈前來稟告,教他終夜不得其門而入也是應該。      『你再晚些答應,或許我人現在已被當作是賊扭送官府。』      『聽底下說道儒門外牆有人探頭探腦時,吾的確打算報官無錯,卻沒想到 竟是汝啊。祇是區區衙役,又豈奈何得了汝劍子仙跡。』      『初次聽你口中道出我的名姓,竟覺幾分新鮮。』卻下茶碗後的微笑,隱 約帶著若有還無的狡黠。如此神情在數次的同遊後他再熟悉不過。      『都說道家心性豁達,未想汝這般計較。』怔後半晌,略在扇後的自己反 倒失笑。      『耶,我找你幾回不就說過幾次?』劍子神情輕鬆,指尖輕敲隨攜而來的 長匣,『或許、下次就得以龍首尊稱才見得著人了。』      甲子近矣,不過二年。      早些與他同予遴選出的同儕,逐在虛長的日子一個個地被削去資格或自潛 於後;優秀為備、自有其懷,概諸較論,伯仲之間,各具顯長,實然相差無幾。      『待那天到來,汝再煩惱亦不遲。』      六十年說長不長,但就世間,已足夠從生至死往赴一遭。自己何時開始扇 不離身、哂顏示人?即便由得心性,終為端成。模糊間他憶起劍子初來儒門時 說的話。      『不知汝今夜前來儒門——』      『這嘛,其實也沒什麼事,來看看老朋友罷了。』      『汝是說汝閑著沒事,心血來潮,趁著更鼓未深,興沖沖跑來儒門問候吾 是否吃好睡好……如此嗎?』      『唉,難道你希望我來找你都是事出有因?』      『那吾該高興汝犯無聊時第一個想到吾囉?』      『唉,該開心的人是我才對,無聊時還有人可以陪我解悶啊。』      不久前他才與劍子自漠外回到中原,回到儒門未至三旬,這人便以探望為 名作訪,難免讓他臆度是否有所蹊蹺:縱然不拘禮法,但在入夜之後冒昧前來 儒門叩訪,並非劍子的行事作風。            『那好,請問汝盡興了否?樂趣得到後,也該早些回去了。露水涼重,恕 吾不克久陪。』      『老師別急著離開,學生特來請教。』      佯勢離去的動作,與其說是讓劍子拽手的攔阻,不如應說聞他所言之後的 訝然而停住腳步。      『汝說什麼……』旋身立見盒匣應彈簧而開,裡頭竟是紫金簫。      然視線並未著留於彼,祇消一記睇視撫平,他踅回原座。      『吾怎不記得有收年歲恁般大的學生。』原想劍子會續說些什麼,僅止一 箭的距離,那人卻是慢悠地碗起碗落,端詳著自己;暗嘆在心,他開了口。      『按汝髮色霜雪程度,吾以為早該垂垂老矣。』      『若與天地相比,人的年歲委實不值一提。』稍頓了氣,又似不自在地咳 了二聲後,劍子拿起紫金簫,道:『……就不知龍宿好友肯允否?』      『吾先問汝,何以非得此刻前來?』鮮見的期期艾艾,險些讓他按捺不住 笑意,『現時雖然猶未深晚,卻已戌亥,尚且不論儒門自有其規,樂音入寂多 擾人……劍子,什麼原因讓汝非得此夜來問學於吾呢?』      『誠如你適才所說,不過意念隨至、心血來潮。』應是見他臉色微變,劍 子續道:『確無虛言。』      『弄簫的老翁。如我沒錯看,你多瞧了他二眼。』或又因見他眼神銳利, 遂行補述。      他與劍子在回轉江北的當日,適逢集市便略作停留,隨興遛躂,不意見到 一老翁以竹簫弄樂為藝;許是因為簫在中原以北確屬難見,又或……自己的確 是多瞧了二眼無錯。      所懷想的可能是不會再有的靜好承初。            『重陽之前我得回到雲山。』      『……所以汝因而回去帶紫金簫來到儒門嗎?』已是初六。他所料知的道 翁並非刁難個性,恐怕是劍子在途中有所擔擱所致,才會如此匆忙。      『此簫本就為你之物,若作奉還亦應常理。』      『哎呀,儒家四藝裡,汝可有聽聞簫納其一?』沉默晌餘,自遮去大半容 顏的扇面,笑後朗道。『吾既贈出,便斷無收回之理。它已是汝之物,合該襯 汝。而今,汝若問儒門,上下俱知吾卓精於琴,孰知吾曾通曉簫韶?      『再者,吾疏習已久,早是忘卻怎麼品奏矣。吾更期待聆賞尊駕佳樂啊。』      劍子聞言,神情縱仍未應肯,卻是不再推辭取簫便奏了。曲後拜別臨行之 際,卻聞一句。      『龍宿,現今堂立於儒門的你與當年席坐古松盤根旁的你,在我眼裡都是 一樣。』                  「忘了劍子汝的有心曾讓吾感動萬分。」      「我該將你話後的那聲暗咳猜作昨是今非抑或不好意思呢?」      「哈!今夜適合話舊情啊。此時此地,汝應自問同然否。」      「這嘛,答案不是半刻前就說過了嗎?」      龍宿的樣子與現在概柢是相差無幾,或許是眉宇間的底蘊沒有丕然的改變 ,雖教年歲增長了歷練,卻磨塑不去生來的根性;他總覺得自己與龍宿在變與 不變上實然並無分際。      「噯,吾甚為懷念那個會在他人面前因現露習學而感到彆扭的劍子,而不 是話意祇有三分,揣度還須七成的不老實。」      「彼此、彼此。對照你所說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豈不更是貼切?」      「這句話可作為汝的承認嗎?」眼角餘光裡才有落下,話未餘盡,便是嘈 切。疏樓龍宿噫了聲,續道:「今宵汝未遲約,但雨水卻姍姍來遲,這現象反 常啊。」      「確實反常,我也在想你今日何以未攜琴前來。」      「偶爾不彈琴,說說話也是不錯。」      「這就要看會聽到什麼話而定了。」      「耶,汝若有心,雙岔路另一邊的人言琴曲從來不遠,何愁沒得對照呢。」            疏樓他仍是常去,或在朝霧盡散,或於雲流抱夕,不意在三鼓將近。      然而,爾後稀聞琴音於夜,卻多鳴於晝暝,緣由或許在於跋遠的次數是少 了,日子卻輒是再逾於前的多。      噯,載渡悠悠,不知幾休。                        伍 青闌影                  地面透著暑後微蒸的潮悶,遍地潾潾經日光折閃便有璀璨照眼,偶爾扎目。      剛下過雨,廊簷猶滴著些餘,微帶清新的浮泛揮散在空氣裡,令初夏的午 后,氛圍閑散且不至於太過溫暖。      稍頃,唧嘹又起,間與風聲颯然。            偌大的議事廳,此時略顯擁擠,十數人群聚在此,鼻息間飄蕩的在素往聞 慣的墨青外,亦多了從一方白布裡延漫而出的腥濃:眾人眼裡除卻欲以走避的 懼怖,更多的是不明其理的驚疑。      「禮監司,桐文劍儒……」自裹著白布的遺體被抬進議事廳,持續約莫半 刻鐘的無聲後,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無人想見繼天章聖儒之後,向來寧守 安居的儒門天下竟再次錯逢血光。      花伴月神色凝重地看著殮著白布的屍體,沾染著褐紅印漬的景象充滿著提 醒自己事殆危急的壓迫感,尚未聽完跟前的急切,他便阻止了接續的話語。      「劍儒的後事,禮監會做妥善的安排。」      「龍首——」命令才出,疑悶緊跟著再續。            花伴月轉首尋向聲音的來源:是那名從大門領回桐文劍儒遺體的儒生,見 著他的衣衫縫線接緣處沾著血污,瞬有殃及其下之想,不覺皺了眉頭。「龍首 那邊由我親自稟報。」他並未遺漏年輕臉孔於他回答後的細微變化:略顯蒼白 的臉色有鬆了口氣的表情。      發落了後續處理,邊揉著隱然作痛的額頭,花伴月率先走出議事廳。            儒門天下與疏樓西風相距並不算得上遙遠,可他已許久不曾見上龍首一面, 是故經途歷歷的變遷致記憶中的景照愈發模糊;這些年間自身雖曾至疏樓西風 訪謁,但亦祇從穆仙鳳手裡接過交付的手諭,連門庭都未踏進一步,僅得望著 內裡風光深深。如此一來,最後的記憶便顯得更為鮮明,尤以書案題刻的八字 一句為最。            當年龍首令下雷厲風行,上下紛紛伐議,及後夫子偕其儒生離去者眾,儒 門歷經動盪年餘,才逐漸回復生息,重新廣為招聘先生學子——      『汝待在儒門多久時日了?』      那時,眾人逐日求去,數月後雖漸見減緩趨勢,但人數出乎原先於心的估 計,他想事態衍此,已然重創儒門內外,酌量數日後,最終仍是親身走了一趟 疏樓西風。龍首見他攜儒門案牘到訪,祇是笑了笑要他入座莫露惴惴,隨即吩 咐身邊的女子沏壺香片招待。      尚在疑歎何以置身於馨穠裡仍可明辨焙甘層理,高坐於堂的龍首便問道他 已歸入儒門多久。            『月初剛滿九年。』茗氤裡他才稍緩定心神,便又因此問暗生忐忑。      『若吾無記錯,從汝執掌禮監來算應滿三秋。』      『是。』歷來的禮監司中他的經歷堪稱短淺,總歸朱墨填不過二行。即便 資格符合,彼年龍首圈點他遴選備考時,此舉亦招部分嘩議,不顧所有備考人 選均在場,甚有夫子當堂諫問。            實然,除去部分的上夫子群,儒門內不分上下均對龍首非常陌生,除了一 些已在儒門留待逾甲的耆老,寓居於內的門人幾未曾見過其面目,對於祇在言 談、批章裡出現的名字,多是抱持著好奇與敬畏的態度;此外,亦有疑議何以 身為儒門龍首卻未居留在此的聲音不時耳聞,但若遭上夫子聽聞,必然受斥與 告誡緣由。祇是,他萬萬沒想到也是心驚竟有失了分際的無禮詰責。            「所有的人選,均按典制審核酌列,同然將依循古禮遴選,無一損悖禮範 絲毫,不知吾此等安排有何思慮不周,還請指教一二。」噫聲才出,嘩濤即靜。 在龍首目光逐掃廳內的片刻,不少同儕一一垂首,位於後列的自己卻因此得以 順利瞻望面容,一解好奇;片晌後聽得悠慢道來,隨著字句說出,那教人竦然 的氛圍亦逐然消散。            『這三年來,儒門裡外事無大小汝可明白?』      但見案上案牘攤開,龍首卻祇輕掃首末,便端著矜雅的口吻續問道。即便 神情端整如斯,於他的記憶裡仍與負手而立,噙著涓然笑意的凜凜以面對或有 質問的不可僥犯未分軒輊。      『……恕屬下不敢妄自揣測龍首的意思。』            『綜觀名單,儒生離者逾百,夫子則數十,但上夫子唯有二,汝可有想過 原因何在?      『上夫子賈申二人,一則據由遣懷山水遊歷四方,一為返鄉眷親頤養天年; 再看留佇儒門的時間,前者甲子有餘,後者雖不及其長,亦有四十載。』即然 眼角餘裡瞥見隨著一聲輕嘆而釋的迷濛,掩去龍首半邊面容,但他仍不敢妄視 堂上,就怕正對悠慢神韻下的淡漠。      『儒門距今已逾千年,若說它老了,也確是懷具年歲。承先者漸凋必然, 而繼往者尚不足以載道,或罔、或懞、又幼;尚有部分世人以為的中流砥柱, 卻是與時漸蠹,如今的儒門天下,縱不至符形失蘊、流於空乏,然離貫徹古聖 先賢志業已漸遠。若能藉此次的變動,一者注入活水,二者納取有心之人留下, 進而提挈綱維再做進發,未必是壞。』      言談之時,龍首不忘示意身旁侍應將所有隨己來至的累重一一捲抱置案, 在遞接的當下,他看著踩階步下,再至自己身前三步遠的權傾,一顯慌急欲起 身,卻被一陣極柔和的風勢卸了勁力,背抵椅靠的霎那,祇聽龍首再道:『汝 明白此點之後自當無須忐忑。』            那日,他在疏樓西風踅留約莫二個時辰。語畢,龍首便令人取硃砂為用再 度於圈疏間偶作提問,祇見問者握筆揮毫,端茶抿就無一不是悠慢泰然,語調 亦是隨意,然問題卻一題賽逾一題的銳利;可問後亦未催促似地瞧視於他,純 然繼續檢閱,任他整理思緒再做答覆。            俟來往五六,須臾龍首便不再言語,除聞身邊隨侍的女子研墨時的細微, 滿室祇存猊獸剝燃時的聲響。他翻開還回的牘本,逐筆細閱朱紅圈點的缺漏, 自身的情緒也在靜謐的流轉裡恢復鎮定,待擱筆半晌後,亦聞同樣的一聲輕響。      『時候不早,汝也該回轉儒門矣。』            回神才知置身燈盞燁然之中,周遭亮如白晝不遜晌午,尺外已呈夕照餘暉, 暗想自己也是專了心志,是以不感旁騖未察竿影;遂依言拜退,返歸路上祇覺 豁然開朗,滿心的苦惱已是釋懷。      怎知前腳才回到儒門,後頭便傳報了龍首的信箴,祇見金紙沉香寥寥數字: 江湖濁泅儒衫避霑。      此後,如同當年上夫子所言,非到禮法規章彰示須其位者同意之事,於權 責施下後,僅以理則束繫教化,一概不過問其他。因此若無變故,龍首斷不會 親至儒門,遑論留待掌理。而數十年來,儒門天下內外雖偶有風波,都逐一消 解排除,總地事務順遂毋須上稟,也因此龍首未曾再臨儒門。眾儒生亦祇知其 諱,還存敬畏了。            但如今——較諸最初帶著儒門內務求助,此次非但是央助,甚教武林風波 的血跡斑斑也已染上儒衫,孰能料想桐文劍儒前去三槐城弔祭,僅是欲瞭解天 章聖儒亡故之事,竟會演變至此?      彼時,他猜不透何以龍首頒行習武,卻不許他們步涉江湖的用意;而今、 他亦無能臆測龍首知悉因株連締結而殃及儒門的反應。然而,相較於無法料算 的後果,他更加憂慮此回不知是否得以親稟於上,進而解決事端。報與不報, 公私兩難。                  劍子仙跡徐行於參聳的蔭涼裡,一眼望去是不見盡處的長路,而來處也已 不可得見的遠。      但見寬長的途徑佈滿自濃密的蔚翠間篩落的疏光,或於道面、或於苔蘚, 幽裡見明、暗傍亮生;微涼且濕的空氣裡充塞濃鬱的草木森息。鬱鬱蓊蓊,環 伺遮蔽,不見天地。      忖測再過數十里便得進入鄉鎮,現時應是過午離天暗尚早,適性而為的行 路步伐自再更為閑散些,一路行來飽攬風光。入了城門已是迫暮時分,視界裡 的尋常百姓紛紛返家,街道上人跡亦漸減少,石板路上一時蔚顯冷清,唯有客 棧飯館酒樓等地在此時才分外顯得熱鬧。            劍子仙跡看著店小二再度替他添倒茶水時,仍是打量再三復欲言又止,前 後與稍早領他就座時無異,遂擱下手中筷箸道:「有話不妨直說。」      「小的瞧道長風采非凡,道行必定高深,不知來三槐城是否要辦什麼大事?」      縱然自己並非等同小二口中的道派身分如此簡單,但料想除卻衣著,便是 肩上撩掛的拂塵教人作此想像,又聽他僅見儀表便輕口誇言風采、道行等等褒 詞不免好笑,顧及解釋麻煩也是不必,僅簡單答道:「歸途經過。」眼下話猶 未盡,也就不說太多。      「小的還以為道長身揹寶劍是要同其他英雄去擒捉蜀道行。唉,咱三槐城 裡大多都是讀書人,平常時候哪見得到那麼多的英雄豪傑會集?      「若您改變心意,不妨會同各路豪傑一同前往也好有個照應,小的親戚也 在行隊裡哩。」口說當下不忘瞥了眼座上神色,察觀不耐與否,見修道人形容 平和則再道:「聽眾英雄說那蜀道行也算個人物,怎生就——」      像是呼應小二的話,門口立時走進來二個彪形大漢,嘴裡大聲嚷嚷的名字 正是蜀道行;小二見新客來到,匆匆做個禮數,登時收了話便迎上向前去招呼。            修道人飯罷自然離開客棧,腳步按原衷所決前進,神色如常,彷並不意外 於紛爭裡聽聞蜀道行的名姓,亦不因突聞的消息進而打算在三槐城內多停留些 時間,於心,他已有盤算。      他想,過了三槐城,便是儒門天下。鄰近的距離,影響會有多少?      由於毗近,三槐城多年沐澤於下,讀書風氣同然蔚盛,讀書人眾多,堪稱 三步一儒的書風敦建,就連童蒙也可朗詩幾句,怎料因著江湖風波成了刀劍匯 聚之地。想這變故縱未必教值可惜,遽來之災可也來得無妄?            演與變所及,同水流衍,徐緩疾快均順脈絡而行,然而變者化也,脈勢亦然。      俠之刀、或是俠之道——蜀道行累遭牽連,陷溺泥沼,莫可自拔;究柢是 身不由己、抑或俠之道淪喪?      自問俠峰一敘,久別經年,他未曾再度前往;聞蜀道行此遭遇,恰如彼時 多人圍勢於他一般,斂目須臾,劍子仙跡回想所見的徵兆,然不知所以,既不 明其故,也不欲妄與費心思量,遂睜。      武林狼籍紛亂,遠有歐陽上智十三邪靈魔域至近則天策真龍魔劍道磷菌葉 口月人之禍紛迭杳起,起伏湧退勢如潮浪,追疊復往,終究,人無遠寧世無久安。      反覆無常,滔滔喧嘩,蹈行其中,伏聲則沒,是謂江湖。            長久以來,他與龍宿坐看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言談起於悉、或時聞,總地 暫靖後,偶佯事後諸葛,論涉多指變遷卻不妄言、託詞天地。      道法自然,依循脈絡而行;儒本優和,後以仁禮為軸;然清虛無為,抑或 經世濟民,皆不誇論冥冥等未知;徵候誠可警信,豈堪虛詞以待。      歲歲年年,彼此在對方的論述裡推敲,藉著已得見的線索去度擬附流的趨 勢,在明朗處還究化變於混沌中細辨線索隱微,引以為話緒作談,誰也不曾在 笑談間以似真若假的態度圖對眼下行所能為,遑論對不屬二人範疇的命數應承 認真看待。      各安其分的認知,毋須付諸於言語。            所謂天命、定數云云,那俱非他或龍宿所關注,而習學與之切身的佛劍, 雖少與彼此論涉相關,就他所知,亦不信執於此。      概於他、他、或他三者眼裡,即使對本分各持其態互信其義,仍懷秉著盡 人事之分內確足矣,真要論及天命,亦得完善人事為先。                        寒露霜降,數得一地木葉。      劍子仙跡仰首蒼茫,視線不囿於景空,遠方雲飛,近處影斜,漫漫裡盡是 風裡所著,思緒卻溶與眼前的一盞茶,看著明黃裡微微起了圈漣漪,波紋順風 而轉;忽爾,他斂了目。      中原與葉口月人之事可望消弭在即,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一季有餘,暗 湧於深的終要全然浮上檯面。            疏樓龍宿指裡挑著水煙桿任煙轉嬝繞,閉目聽著珠櫛微振的聲音,除了柳 枝擺蕩時的細碎外,難得豁然之境裡草螽唧鳴俱無,想這夜可說岑靜至極;須 臾,睜開了眼,看待手裡的星火慢慢地消焰。      在熄暗的瞬息,劍子仙跡開了口,襯著寂靜的聲音卓顯清楚。            「起風了。」      「秋嘛,蕭瑟。」      「蕭瑟的是人心還是秋節?」      「汝問的是吾還是對象?」      「龍宿,以問題回答問題是你的習慣?」      「或同答得不著邊際是汝一貫的作風嘛,劍子。」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對龍宿的說法未予否認,在茶湯尚溫時舉杯問道:「 在想什麼?」      「想這江湖顛倒夢啊。」      輕輕咦噯了聲,疏樓龍宿化扇在手輕搧,揚起的嘴角說不上哂意幾分,逐 字吐出的言語畢於劍子仙跡杯沿離口分際。      「江湖與你我有關嗎?」      「耶,這話該是吾問汝吧。」      「自是有了定論,才有參考你之答案的價值。」      「擺其舟芥,溯江其上與褰裳涉水,履之所及,波潮從之的情況差別…… 劍子,汝是明知故問哪。」      「置身事外未必得保完善,渡者、漁者或泅者皆不被滔浪之慧。」      繞過龍宿,劍子仙跡揚裾就座,旋身應勢而震的劍穗應風之勢而晃。      「如今作論涉入與否未免太晚,汝吾與佛劍已插手中原與葉口月人之爭, 渡者不再,就不知入局者是欲漁或為泅了。」視線凝著穗亂迎風,疏樓龍宿想 這情景舊時恍有,分神接過遞來的茶茗,舉扇就啜微微,還杯於案時已見那曳 蕩休止,他搖著尚存些餘茗的杯笑道。      「這要看介入者是要做撒網之人或是親身體會風波水惡而定。」      「是囉,所以和興風作浪者周旋的重責大任就靠汝了。」語畢,置杯於案 ,疏樓龍宿起身趨前數步遂止,手裡的扇搖未休,人略作翹首;劍子仙跡自其 背後向望,自是無法得見對方神情何如,但見扇影蔽於珠光閃爍映在同樣華麗 的肩袖之上一片朦朧,心下一喟,肅抿的脣角略微緩和了直線,淡道:「龍宿 ,猶在介懷蜀道行之過?」            「哎呀,吾不是以行動表示對蜀道行的前愆盡泯了嗎?」      話剛離口,即見龍宿回身側對,收回眺遠姿態,以扇輕點前額後輕呼一聲 後道,乍聽語氣還似有所埋怨,虛實間卻被顯於外的笑意給勻散,計不得確存 幾分,甚他的猜臆是否為真——眼瞼開闔之間,酌量已逾三巡,想著未竟之後 的頓晌,龍宿已續道。      「若說天章聖儒啊……抑或桐文劍儒之仇,他二人未按規令行事,以致涉 入紛爭,甚至因此而亡,固然可謂咎由自取,但細究緣故,天章聖儒原意良善, 桐文劍儒更是無辜,身為儒門龍首,汝說……吾是該不該有所計較?」      早在事發當日他即獲知訊息,花伴月來報既晚,同然吩咐鳳兒擋去。本持 保留態度觀之流變何如,最終如料,人仍是讓劍子作保帶走。哈,計較於表是 合乎情理,不計較是謂寬宏大量;前者在裡失仁,後者對外於遠猶多清明。            踅回、落座,疏樓龍宿斜扇阻卻劍子仙跡欲行再沏身前空杯的動作,「此 時此刻,劍子汝談及蜀道行此人,欲表明的莫不過要吾諒慮苦衷二字。」然這 苦衷究竟由誰又是為了誰,兩廂也是心知肚明,此刻說來何妨說是引言提話。      扇面輕拍在壺身的同時,也碰觸到執壺的手,然而劍子仙跡並未因此收手, 靜待龍宿話畢祇問道:「話說多了,不覺口渴嗎?」      「此可謂顧左右而言他喔。」哈哈而笑,疏樓龍宿收回動作,饒有興致地 見劍子濾盡杯中渣餘重新斟入;他未再推卻送來的茗杯,祇見他端杯近面,斂 目輕嗅盤桓杯口的清氤,並不急著抿就,驀然話鋒一轉:「祇是吾著想的啊…… 劍子,讓汝決意介入中原之亂的主因,是什麼呢?」            『你的想法。』      劍子仙跡覺得眼前的落雪渺亂紛飛,卻彷在佛劍問話的一瞬暫時歇止,微 一沉吟,闔上薄脆的日誌答道:『不如問你的作法。』      『佛劍之路,不由分說。』      『是嗎?』疑問的言語非為納悶而發,肯定的認知在於默契:言出,確證 必行之測。            「原因嗎?」聞此疑問,修道人迎上虛掩扇後的眼神,稍作沉吟,煞有其 事地嘆道。      「是擔憂好友因坐待疏樓鎮日散漫,無所事事旁觀他霜的日子一久、無聊 成疾的心意啊。」      「耶,比起無聊致病,吾更怕忙碌招老,好友如此美意,吾心領了。」      「那換作為朋友分憂解勞如何?」      「哦,吾的朋友嗎?劍子汝提的是哪一位?」      「四海之內皆朋友,不是嗎?」      「那是汝的人生觀;嗯,離開玄空島後,就不見佛劍的行蹤,聽聞他向西 而去——」            『如此一來,首要之事,便是扼阻中原與葉口月人相互消磨雙方實力的行 為。』袖袂揚飛,劍子仙跡將手裡的物件擲甩而出,斂目後睜的神情掃脫讀閱 時的凝重,恢復一派從容。      『要如何做,看來你心中已有盤算。』接過還回的日誌,佛劍分說僅頷首 以對,肅定的面容依舊不起波紋。      『哈。倒是你接下來的動作?』      『依書內所說,那極西之地該是西佛國。』            「啊……佛劍若知道你如此掛念他,必然也會覺得感動。」曳長的低嘆是 不帶半分的惋憾,隱然笑意微微的眼神與常表正經的面容,疏樓龍宿對於如此 表態,同然微微彎了脣角,側身從旁睞視熟悉不過的形容,輕笑一聲道:「是 啊,即便佛劍也會覺得感動,唯一意將吾拖下水的好友啊,絲毫不擔心吾有莫 名溺斃的可能。」      「哈哈哈哈。」劍子仙跡朗聲笑罷,倏地斂整神色,直視龍宿透著流光的 瞳眸,看著素來明徹的深邃,此時的底蘊已是涵深至連自己映影也無的幽沉, 緩聲淡道:「龍宿,我相信濤浪再凶險,也無能真正地損傷於你。」            『近日內,我將會走一趟疏樓西風。』      『——涉入江湖有違龍宿的作風,請他協助,恐怕不易。』      『龍宿並非無情之人;再者,三教頂峰豈可缺一?』      『多謝。』      『這句話,就當做是對我,亦是對龍宿說出吧。』            「哈!劍子大仙對吾好大的信心,祇怕算不及變、龍困淺灘啊。」稍瞬的 沉默,停下須臾的扇再度搖起,疏樓龍宿微微瞇起眼,眙視座前神情的莫測高 深,祇見習於斂藏眼神的哂微,今時卻已全然轉以肅然相對,他打量著正經其 中是否有些微的懇託之意,納息半晌後續道:「那麼,若是吾呢?」      「這嘛……行棋嗎?」疏樓龍宿依著劍子仙跡執杯的那隻手看去,祇見他 袖手一揮,袖袍隱處便有棋盤立現;再細瞧物件,蓋是一盤未盡的棋局,楸枰 之上不見雙方對壘分明,經緯亙織卻是黑白相占的羅列糾結。      「這盤棋、熟悉。」      「忘憂清樂嘛、正是時候。」            『人非木石,蜀道行心懸親情,難以割捨,是故隨浪浮沉無法脫出,沽念 舊誼,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助己。』      『水湍流急,誰能不被淹沒?身入江湖,心在物外,難。』      『哈,這句或可當做你我及龍宿三人未來的寫照。』      『劍子,你擔心嗎?』聞言稍事沉吟,佛劍分說睜開微斂的雙眸,素來不 苟言笑的形容竟似有一絲的興味閃逝於頓挫間。      『——耶,龍宿,他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他應佛劍之邀於怒雪冰峰一會後已是月餘,會中彼此即有了初步打算—— 關乎葉口月人或者是年紀中所記載的嗜血者皆然。至於蜀道行他心裡也有了安 排,祇是與龍宿開口不難、如何讓他同意才是不易;即然他向佛劍允承在先, 說服龍宿偕至玄空島在後,末了仍是得給個圓融的交代。            此行的收穫,亦解了當初他於問俠峰上所見之兆,那雲流急走忽地湧聚確 然與嗜血族相關。祇是,何以他總覺概作如此推論,有所些微枝節是自己目前 猜臆不得,屢為其念暗思索,奈何不安微微卻也無端——      嗜血族這個話題於他與龍宿之間並不算陌生,故往今來,記憶裡亦曾有過, 當日他於嗜血年紀所見,亦擇部分告知龍宿,旨在謀猜、算慮為二;龍宿一聽 便笑說若真按此法,他犧牲甚大,如此玩火風險非同小可,難保不會焚身,若 有萬一,他要如何賠他云云。      然、即便話說到了底,龍宿並未鬆口允承,這事他想他終是留存在心磨量 矣,但觀局勢如何演進,論為與否仍是過早。      而、龍宿所問,並非真不明緣故為何,與其說他問的不過是一個明確答覆 ,不如說是涵蘊其問之下的真意。      祇是、他想雙方既是明瞭在底,又何須強藉語言為表。            「這局下得難分難解……說是兒戲般的胡攪蠻纏也不為過,也真是難為忘 憂清樂四字。」      「變窮至極,劫分爭攪亦是無窮。」察滾水漸涗,劍子仙跡立即將賸餘倒 於另一待其冷卻,快手俐落地引清泉注入,須臾,案上蒸騰餘小,情景重現。      「陷地若此,是該說不忍卒睹了。」      「奕者你我,是你,也是我,又是誰讓誰不忍卒睹?」      「這變窮……真真假假啊。」橫座的眼尾略挑,抿著笑意的脣角同眉梢一 般微微揚起,祇見龍宿指入棋盆,拈起一枚白子置落。      「龍宿,你確定這手是輪到你嗎?」待棋子落著,劍子仙跡才微笑問道。      「劍子,落著先者不一定為贏啊。」      「哈哈,從來十九路,迷悟幾多人?」            疏樓龍宿聞言未予立即還話,掩於扇後的眸子,怡悅地觀賞劍子仙跡的沏 茶動作;較於讚歎其所沖沏出的茶茗,自己更為喜愛看劍子行雲流水的沏茶手 法。說穿了,他明白最終不過是享受著這靜看時許的閒情罷了。      是故,待得劍子遞出若然第二回合開始的象徵,他才輕笑還答:「這盤棋 局若讓任一儒生見到,必然無法置信出於儒門龍首之手,這一窺即辨的棋力是 連守拙亦難搆及的貧弱。」      「手談之趣在於、競裡有和、和裡藏競,不拘時限的往來,豈非更顯不傷 情誼的樂趣?」      「爭劫反覆,奈何啊。」瞧著座前話語頓晌,瞬爾落著黑子,疏樓龍宿見 其著處,帶笑地瞟了劍子仙跡一眼後,抿嚥甘潤嘆道。      「何必急於一時?中原與葉口之爭亦是三戰告結。」      「是了,三回終了,也無不可。嗯,汝已另行會晤過臥江子一行人等?」            今日蜀道行與九幽一戰之後,紛爭亦隨著協議告一段落,再想幾次觀戰裡, 劍子似與該陣營裡杜一葦舊識,心念一動,他想起日前的商略。      「一行人中有所故友罷了,我與臥江子並無餘它情誼。」似不意外被問及 此事,又彷是意料之中的問題,劍子簡俐答道。      「汝之舉動莫不是為了先前所提啊。」      「耶,儒門龍首行事豈是任何人可勉強得來?所謂『先提』也祇是慮思在 先。」      「劍子,汝須明白,凡事有得必有失。」      「好友,那劍子得問在你的衡量之間,我能給得起什麼了。」                  陸 入局                  雨若懸絲,漸至淅零。      須臾,繚裡生煙,霧與紛紛;劍子仙跡在煙籠裡悉見客越紛紛尋來。            「原來豁然之境會下雨。」怎想坐下沒多久,原如牛毛的雨水已如豆大。      「杜一葦,你這話說得俗氣了。」看來人稍嫌促亂地揮去肩臂上尚未滲透 完全的雨水,修道人翻手化出另外的水杯。      「哈哈,江湖打滾一久,要不沾俗氣太困難,讓劍子你看笑話了。」      「帶著憂愁的面容來到這裡,如何擺脫得了紛爭?」      「眾人尚為臥江子慘死玄空島之事感到憤怒,豈能善罷干休?我正是為了 此事而來。」      「煩惱嗎?」推上前去的杯裡一為清水,一為茶湯。      「詳情聽說。」            觀杜一葦言畢,先行擇水急急飲盡,再端茗杯作嗅,卻礙於燙口少露豫色, 劍子仙跡促笑了聲,道:「品茗時機已過,此茶雖甘,難解急渴,何妨再飲杯水。」      「就等劍子你這句話。」      「我有說什麼嗎?喝水吧。」      「遠水救不了近火,你看我一把老鬍子都快燒到底了,老友有難,劍子你 萬萬不能袖手旁觀。」      「臨危尚能說笑,杜一葦不愧是中原正道的中流砥柱。」      「唉,劍子你既已插手中原與葉口月人之戰,我怎能讓你說退就退。」二 杯水入腹,杜一葦嘆了口氣,捋鬚的手一緩。「那日你與臥江子在蒿棘居外談 了什麼?神神祕祕。」            「哈,果然是為了臥江子之事而來——」持杯的手止於脣前,劍子仙跡稍 作沉吟:「既然放不下臥江子之仇,那來談談你所懷疑的兇手魔龍祭天吧。」 頓挫之間,尚餘半杯的清茗已然離口,「說吧,何以你認定臥江子之死與魔龍 祭天脫不了干係?」            「劍子你有所不知,中原與葉口月人的戰事延宕至今,部分原因來自魔龍 祭天的游走各方勢力,進行挑撥分化的動作,導致雙方兵將的耗損多逾估計, 他再從中謀奪漁翁之利。」      「若如你所說,魔龍祭天狡滑非常,此時的中原,豈非面臨前門有虎,後 路有狼的危境?」      「同時面對九幽與魔龍祭天,中原武林的確是腹背受敵。」            但見杜一葦形容更添憂色,劍子仙跡再嘆,起身離座,趨前數步後才側身 負手問道。      「可曾聽聞嗜血族?」      「曾於他人口中聽聞此等傳說,難道這陣子傳聞的……」      「你認為魔龍祭天的下一步棋是什麼?」      周旋不為求得生存、離間非因純然圖利。天下嗎?覆手翻雲不難,納天下 於掌握也非遙不可及的黃粱,真正的困難在於計較得來的常因計較而失去。            「唉,劍子你就直接說個明白吧,中原武林現在已是元氣大傷,任何的打 擊都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葉口月人固然是眼前的困難,中原所需注意的尚有蟄伏黑暗的嗜血族, 加之魔龍祭天的動向是不可捉摸的變數,須嚴防他的動作造成措手不及的意外 。」      「眼看葉口之禍好不容易可以指日弭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就不知道嗜血族的能為有多大?」杜一葦大嘆口氣,話尾的問句與其說是在問 劍子,更偏向自言之語。      「嗜血者方面,已有其他人著手進行,你暫時不必擔憂。」            目送著杜一葦有如揹負千斤鈞石的背影離開,猜想一個對時之前他必然同 樣面上掛著甩脫不去的愁煩向豁然之境走來,劍子仙跡肅容一嘆,沉吟須臾, 隨之化光離開。                        西風亭。      疏樓龍宿側臥於榻,透過煙迴,看風雪彷落無垠,覆沒疏樓西風。      諸切均如往昔他所做的一般,坐待一場起落折停,瞧這方眼下絮止、彼端 風起,洋灑得榻旁靡火驚綻,沒與點雪。      榻旁有張桌,桌上置了沉香與白玉琴,誾誾之郁充滿亭中,動靜之間,雅 雰飄然。      霜天雪寒,琴桌也冷,致案上絲絃亦霑潤霜雪些許,他看著水珠沿著絃索 慢慢凝出,在吐出煙渺的同時,揮袖拂去琴面所有霧淞,袖袂翻飛時恰恰是將 落的瞬間。      俟化消水氣,手指順勢撫上琴面,感受掌心貼伏於上毋須須臾,玉質隨因 染漸自身體溫而熱,暫且不再令人感到凜寒入膚。然而,指尖觸及的初初,教 心房一顫的冰冷從不可免。      星火已黯,擺袖按上琴絃的指,祇是緩慢地在絃索與琴身間輕撫;此時此 刻,不需鏡面的映照,他亦摹想得出自身神情是如何模樣。      他自當是惜琴,故不欲消損。            他年與夫子至雲山數次,每回出發的日子皆與前次不同,少則差距十數天, 多則甚達二個月有餘,路途的選擇自然也因此而異,唯一算得上不變的唯有抵 達的時間。      所言的默契,亦是約束於無形。      那麼、於他?當是何如。            夫子與道翁間的情誼,他看在眼裡,固然由衷覺得可貴,難免也會以著冷 眼作觀的態度靜看能維持多久。      先者嘗言,原至雲山聚首的儒人為三,隨著時間流逝,終至他一人:死別 生離病衰勞殆,人世間途循歷載的經過,本是尋常;然則,他想,維繫一線, 豈獨託辭於生焉死耶。      世說涼薄,便道盡冷暖,百年之後,親誼信愛,真假虛實須歸黃土一抔; 而活著的,又何曾因此分寸不移?埃塵,合該風吹盡散。            儒門天下的龍首、坐待西風亭的疏樓龍宿與宮燈幃裡的龍宿,在在都與當 時隨師訪友的學生大不相同。      同乎?異否?      劍子所言緣由虛實,他無意猜臆,是源於自知依然,亦是不欲多生盤結。      走調的清平、溜出指間的意外,止於絃外之音的磞然,韶華在錚鏦的起終 似沙涓流地過了。            月初,劍子至疏樓西風尋他,來時三更盡末——二個孩子早早被他遣去休 息,獨他留於此,藉月色沽酒自斟偶飲,或取煙作抿意圖消磨分寸。中宵漫漫, 合該不數更梆,未想來訪的腳步聲忽爾響起,蓄意的告知意味昭然。            『疏樓西風愈發像豁然之境的後院了,劍子,汝說是嗎?』俟人走入亭中, 他才問道。      『好友這話說得重了。』未想朦朧裡竟看得向來素淨的衣袍似沾染血跡, 霎那怔餘,猶未可張於聲色,待端詳周全分際,不覺已緩了口吻。      『假若汝不是將麻煩帶上門,諧謬說法一時半刻權且為真也無妨。』      風波驟變,行涉澹瀩啊。自詡出世的修道人,已是舉步泥沼,既漁且泅。            『耶,朋友之間說什麼麻煩?』      『所以汝不否認汝將這友情的象徵帶來給吾嘍……』      曳長的語尾緩緩沒於迴煙,旋而續起於盡滅,開口霎那,他藉吁嘆輕輕阻 去劍子的話索。      『吾很清楚汝或吾並無擁有悲天憫人胸懷,汝與吾之間,所別者僅在於汝 是友義之及人,』二人的潛隱,是任隨自然,也是明哲保身,若有各甚,則與 無情批嘩,抑或自私議伐。      『而吾,卻不過是及人之友義罷了。』      斷情絕義從來就非劍子習願,他太清楚了……      『唉,我該說知我者,莫若龍宿嗎?』      『要吾幫忙不難,吾亦有吾的作法。』            彼夜聞他說法如此,劍子神情依舊不為所動,見此情景他真有瞬間以為手 中杯盞所盛是隔夜的茶水。      問或說,並非欲得到任何的未期然;實然,任何的浮動均已被排除在可能 之外。      寒暑流易,百年荏苒,言語的吐露,皆讓積習在假飾之上兜轉,是謂互相 放縱。            知交嗎?      劍子選擇迴避其鋒的作法,熟悉莫甚於此,一半緣於……言與紛紛,自己 何嘗不是如此應對?見彼、知己,諸是兩相照見。      知己嗎?      調笑揶揄的言語愈多、諶詮敘談的真心愈少,終至口舌爭鋒十之八九,是 忖度易辨七成,是猜測難著十分。      若話不欲說得分明是根性、言語間莫窮其底恐怕是源衍於他這位知己的潛 移默化。曾幾何時,知己莫不可再知己——            想那徹微,約莫是在垂昧於蟾影臥睡裡聞得促狹笑聲再始……然想不如臆 的難辨,興許是再早些時候在風沙呼嘯中依隨曲韻折轉的思緒;可臆不妨猜的 趣味,莫非是於共飲那長白霜雪冰鎮過的葡酒後,便分不清是謳笑時的佯醉或 舉杯對酌的七分酩酊,抑或在訪尋之時顧若自然地攀談……            秋水彈鋏,拂塵負鞘的修道人,行往居處的步伐履移風塵,牽度著心知肚 明的迂迴,終是越過雙岔路漫漫慢慢地到了他這邊。      飛沙未必掩目,塵埃今已附行。血跡斑斑的衣衫已為見證。      好友啊……      變與不變,存著什麼滋味,得否拭目而看?                  「出來吧。」這廂想罷,疏樓龍宿斂目側身臥回榻上,袖擺如雲偃雨,珠 佩噹然。      「是仙鳳打擾主人了。」風雪縱停,積聚的冰雪猶教提著火鋏與沉炭的穆 仙鳳行步遲遲,尺許之距便得費上半盞茶的工夫。      「默言歆不久前才來過,瞧汝的鞋已讓溶雪濕透,擱下吧,莫要著涼。」      穆仙鳳笑應後加緊步伐;然則來到亭中,仍在添罷了爐火,拭淨了手才依 依地站到榻邊。      稍早攔下手裡提著器具的默言歆,聽他說罷前回所添份量僅足供二個對時 而用云云,又見雲莽逐轉黝深,心思一轉便替手接過,循向亭中而來。      在視線追著水煙上的熠晦,明明滅滅的同時,心眼也不由得想了。            對於主人偶在言談裡提及歲月的形容皆與計量無關,僅賸意識裡的認知。 他想對於活得太久,以致於對年歲或者光陰的分割已無所在意/不具意義,才 有漫長、稍瞬一些不著於精確的模稜兩可穿插於言語。      祇是、說久與否,不也是模糊的概括認知——再過幾年,他、又或者言歆 也會如此嗎?      他總會不意地想起這些或許無解,亦毋須解的問題,有些時候,他選擇開 口詢問;而他的主人輒會故作驚訝地在稍瞬後哈哈以對,或又以高深莫測的神 情瞧著他,端持著自適的姿態,以一種笑謔的輕鬆來回答他的問題。      『仙鳳,有些問題唯有汝親身走過方有驗證。』      『萬千設想,即然傳諸於得聽得見,虛幻怎計衡量?』      『能決定化虛為實與否的唯有自己……』            「想些什麼呢?」      雲幕逐暗,駁微的天光寸寸從亭中退去,最末祇賸一枚火簇爍於脣口之前 ……穆仙鳳收斂心神,才覺刻前昏光微微已盡與暗黑。      文軒彼處的簷下宮燈明亮,不與近身的珠光流燦。      「仙鳳祇是感到惋惜。」      視線才從琴徽挪開,便與眼前遞接。接觸的霎那,穆仙鳳祇覺眼前帶笑的 眼睛髣彿說著吾知道汝是虛言,但又何妨……霎時明瞭無言的揭穿所為不容近 身堂然且竊自懷想的餘裕。他略微垂下了眸。            「汝所矜惜的是琴、曲調,還是彈琴的人?」      「彈琴者是吾主人、曲譜多為他自編潤、白玉琴則為他所鍾;主人此問, 教仙鳳好生為難。」      「哈,相較默言歆的沉寡少言,仙鳳汝委實聰靈太過了。」      「主人的恩澤寬待,仙鳳與言歆點滴銘記。」            龍宿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問:「於汝所思,此三者,其中差異為何?」      「這……若依常理來說,琴若無損,應可久長;至於奏者終會因為生老病 死而易,而曲譜即便是同一所奏,恐怕也會因時勢地而有所不同。」      待穆仙鳳語畢,龍宿忽地掌指覆絃,絃顫瞬間,卻是三兩不成調,俟餘音 散盡,才悠悠道:「的確。琴曲不過假無情物飾多情音。世間萬物本無情,唯 託藉聲色凝發。」      五絃適古、七絃宜今;宮商角徵羽、又若變徵、變羽,惻動與否,如何於 七五之決定所毫釐?      「人所觀聽、寫出來的字說出來的話,所有的不得見聞概柢應循此番道理。 但、這世間難道真無例外?」            穆仙鳳明白這話並非問他而來,他想答辯,說些什麼解開好似藏著無數結 的語意,饒他心思百轉,一時之間卻無法接上半句自覺助益的話。      殊不知,這頓晌的沉默已是有聲。            「噯,這無趣的話題,讓汝無從答起了。」      「仙鳳歷見短淺,不敢妄言。」生年尚且不夠久長,教他如何作述未曾得遇。      眼前聞言亦祇是回以微笑,少頃,振身而起華扇興搖,在靡煙縈轉裡斂目 沉吟,後道:「去取筆墨吧。」            穆仙鳳俟墨研勻,才見龍宿取出一張方箋;定睛一瞧,那不正是前幾日, 劍子行至疏樓西風,交待默言歆呈予的物事嗎?      「主人可是打算回覆不赴劍子先生的約?」      少見的請柬並未註明時辰與地點,再者、說是柬子,實然不過一紙手掌長 短的雲箴,箴紙末端寥有署名爾,不見時地。      猶記過往,劍子先生多是人來便罷,即然主人自往,亦多似興之所至。未 見顧往如今這般周折反常,疑悶同時,好奇並生。      祇見疏樓龍宿笑而不答,提筆蘸潤在署名之上迅捷點落。      「請汝劍子先生到宮燈幃去吧。」            戌亥時分宮燈幃會                  修道人並非未曾在前往宮燈幃的途中見過月朗星稀的風景,但卻總在應約 的行途,多見雨勢從霎轉霈,因而心裡仍不免產生雨水似乎未曾停過之感。      此回待他收傘入座且慢騰騰地品罷一盞溫酒,雨勢愈顯滂沱,嘈急的聲響 幾乎完全蓋過對談的聲音。            「想不到劍子汝此次倒算得準時。」      「此言差矣,這回既是我所邀約,總不好讓人久候。」      眼下鞋扇微濕,裾處亦有深印,劍子猜度龍宿同至不久,念頭甫轉亦輕輕 擱下杯盞;杯壺旁的物件,他瞧在眼裡,不欲作問。      「哦,所以言下之意是——」      「龍宿,想太多無益於精神智慧。」      「耶,汝可知吾何以約見時分,總定於時辰互會?此乃吾龍宿的善良心意啊。」            但見眼前神態自若地搖著扇,帶著些微的笑意,始終不變。龍宿曾言他感 情不形於色,太不像個人;他則答:『或怒或瞋或喜或樂的呈現,你不也一樣 還報微笑示應嗎?』      半斤八兩便成了彼時話終的共識。數百個寒暑過去,共識與現實總未背離。      此時此刻,即然這話聽來有些揶揄,他不願多想。            「難不成你未曾設想過我會按時赴約?」      「自從吾當年在漠北見識到汝是如何的一個遲到法,爾後吾就心安理得地 在時刻交際才至。」龍宿端起酒盞,少見地一次飲盡,又似想著什麼地續道:      「何況,就算汝確然比吾早到又如何?朋友之間,互有往來也是應該,汝 說是嗎?」      「一日不抬摃的生活,讓你覺得無趣嗎?」      「非也,吾今日沒閑情逸致尋劍子汝開心。」      「莫非儒門龍首華麗入世的時機業已來到?」      「唉,吾眼見好友困沼難行,於心不忍——」      「所以?」      困沼難行四字他沒認,除卻認知不同,兼之消減幾分調侃意味,他想龍宿 話裡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夜,酒氣充溢整個宮燈幃,爐上的火沸著,對坐之 人喝得也不慢,他微一沉吟,提壺斟罷,卻不打算還回原處了。            「所以、汝自行觀看吧。」      「龍宿出手,果真不同凡響。」      循龍宿斜扇所指,正是被擱置在案的物事;依言揭開布巾,竟是魔龍祭天 的顱首。      前陣子,他才與魔龍祭天交手過,意識能力者難以捉摸的招數,對戰之時, 確實使他感到棘手,以致受了些輕傷,而暗地伏擊的魔龍祭天則被古塵創及右肩。      此戰雖發生於返回豁然之境的路上,然他卻未在魔龍祭天離去後迅然返回 療傷,而踅往疏樓西風前進。      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他也說不明白;見到了龍宿,龍宿明確表示將援助他 時,他亦未有推拒。實然,他並非為了請求協助而到疏樓西風,或許祇是想見 他,畢竟二人已有一陣子未碰面,這樣的情況,在他仍留住居處時是從未有過 的事。      儘管如此,聞其應允,心底猶為得以比肩而感到高興。            「哎呀,劍子汝的眼神別具深意喔。」      「有嗎?」      「殺風景的東西還是收起來吧。」彷彿無意掩飾厭煩,龍宿扇一揚,化去 物件,彈指之間,脣邊的笑意似也隱沒。      「我在想一招斷首算不算得龍宿你的華麗風範。」      「未料花巧不足竟讓兩袖清風的道門見笑了。」      「唉,自葉口月人退去,魔龍祭天已在武林道上消失一段時間,如此狡滑 人物,好友好本事,手到擒來輕而易舉。」      「耶、機關道盡便失了猜的趣味。」            承昔的避重就輕收尾,慢慢地付作煙餘,火星明滅霎那,龍宿的眸目彷也 隨之爍暗,執扇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搖搧阻去似有還無的話風,在綃絲俱散時 慢道。      「汝為今關注戒慎者,莫不過是嗜血一族;佛劍尚在西佛國,所為之事, 想來亦同,就不知汝們對此有何打算。」      「主動提問此事,難道——」      「劍子,占人便宜的事切莫做得太甚啊……」      眼前如此說道之人不過眉眼輕挪,以著事不關己的輕巧口吻,蓄意表露的 試探姿態,他不免露出苦笑。      「龍宿,嗜血者的動態仍算不得明朗,我希望你切莫孤身犯險。」      「能見汝苦笑,可算難得其二。」            時入深宵,雨水偏霈,二人在雨聲裡歇了話,疏樓龍宿心裡明白,在這頓 晌裡彼此各以自有的習慣,在無語裡確表安適的呈現。      亭外祇見水線綴簾,十里宮燈多數已滅,宮燈幃的垂簷縱然懸明,但也如 同其他,不過在難定的風雨裡兀爭明滅,在雨水止歇之前,遠方的風景猶然模糊。      他並非無法適應靜謐的狀態,畢竟在彷被雨水封隔的方寸裡坐待,說不上 習慣或不慣,祇是……            「稍早之前,我與茶理王見過面。」      忽來的聲音中斷思緒,龍宿微一抬眉算是應了聲,等著未竟的話語。茶理 王這名字近來在武林道上算不得陌生,那夜劍子亦有提起。      略候晌餘,不聞接續,但見劍子貌似沉吟,心底祇覺不好,卻無來由。      「哎呀……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劍子仙跡說不出口的話,吾該為汝的猶豫感 到意外嗎?」      「所談內容不外是些與消滅嗜血者有關的方法及弱點如何。」      「吾以為嗜血族尚有畏懼日光這點,堪稱破綻。」      「不盡然。」      知道劍子話未說盡,龍宿在這頓晌提壺斟酒,手把著杯盞搖晃,燈火投映 酒液,致他的神情益顯迷離。      溫酒漸涼,而他已然喝了不少,失了尋常。      「若論畏懼日光,嗜血族的王者.西蒙並非如同以往我們的認知。所幸, 擁有這樣能力的嗜血者亦祇有他一個。」      「哦?汝不好奇他是如何辦到?」      「我祇關心如何消滅他。」      劍子微微一笑,話鋒卻轉:「龍宿,你對方法感到興趣?」      「耶,吾一向對特殊、例外或者新奇的事物充滿興趣,汝忘了?」      「據茶理王所說,西蒙不畏日光的體質源於族人的犧牲所致。」      「擁有不死之身,又不懼日光……劍子,汝這次麻煩可大了。」      「這嘛……若要消滅嗜血族中的強者,除了你我所知的正規方法外,不是 沒有,但總是下下策。」      未想劍子語畢,竟化出茶具一套,爐上自也置了泉水待沸,龍宿猶自輕晃 手中杯盞,凝睇著眼前的泡茶工夫,待劍子取杯注茶須臾,他才緩緩道:「此 舉可是會讓吾認為汝對吾備的酒有意見喔。」      「是嗎?你會這樣想嗎?」      劍子停下手邊的動作,甚是自然地取走他手中待飲的酒液,神態自若地望 著他問道;繼而在他搖扇相對,寥以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後,續道:「既然不想 喝酒,喝茶又有何妨?」            劍子自然不會覺得他會如此認為,實由明白他確然不會因此嗔怪於他,但 自己何以要說?是因襲成慣的無意,亦是尋索異同的有意。      時前,他細心留意劍子甫發現巾盒裡所擺的是魔龍祭天的顱首及稍瞬後的 神情變化;然則,除了揭巾現首的瞬間,眼眸有所眨動外,其他可說與平時無 異。      顱首的真假,劍子或許知道、或許不知,然而、顱首的真假俱非他或他所 在意之事。真正耐人尋味的是、後續的動作。      他沒有去尋找魔龍祭天,魔龍祭天卻找上他,想想何其可笑。      既然避不了,那麼就正面迎對吧。      『疏樓龍宿,一個意識能力者你可以不放在眼裡,嗜血族卻不是你可以忽 略的力量。』      魔龍祭天所言虛實,此夜過後,立有分曉。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2.126.1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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