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以心飼虎 (上)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活著才有DPS)時間1月前 (2024/07/29 18:07), 1月前編輯推噓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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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樂十年,秋,坤州引雲山。   傳聞女媧補天疲累,曾在此寬衣歇息。女神遺落衣帶堆積成山,引來五彩祥雲,故名 引雲。   引雲山高聳入天,長年山嵐蒸潤,仙氣飄渺。日出時登山觀雲海,乃一絕景。是故, 此山不僅引雲,更引得八方遊客絡繹不絕,名列坤州十景之一。   尋常百姓慕名來爬山看雲,鮮有人知,山陰處有座野寺。   野寺無名,年歲太久,門匾爛得不成樣子,辨不清字跡。大殿裡既無神像也無牌位, 供桌上連塊看起來稍有靈性的石頭或木頭都沒有。若問供奉何方神聖,寺內僧人說不出個 所以然,只知道按照先人交代,日復一日,三跪九叩頂禮膜拜。   從遊客往來的熱鬧山腳通往野寺的僻靜小徑邊有一座八角涼亭,木頭涼亭裡擺著石頭 桌椅,不遠處有兩人正拉拉扯扯。   「放手。」   「我不放!」   被拉住手腕的青年板著白皙清秀的臉,低聲道:「魏公子,請自重。」 這聲公子不叫還好,尊稱一出口,要留人的錦衣少爺只差沒原地跳腳,氣得連另一隻手 也用上,把眼前人牢牢抓緊。 魏公子瞇著眼,語氣不善,「你剛剛喊我甚麼?再喊一遍?」    灰衫青年嘆了一口氣,「阿虎,別這樣。」   坤州首富魏家的獨子魏槐卿,年方十九,肖虎,乳名就叫阿虎。   「別這樣?!」魏槐卿拉高嗓門瞪大眼,活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老虎。   同齡人就算尚未娶妻多半也有婚約,作為一隻腳跨進成年門檻的青年人、魏家未來的 當家,魏槐卿已鮮少露出這般氣急敗壞的毛躁樣。   「我怎麼樣?啊?」眼看對方仍無動於衷,板著從來只會對他笑的漂亮臉蛋不說話, 魏公子只好放軟語氣,「清明,別鬧了。快跟我回家,再晚就不好下山了。」   清明抬頭一看,天色確實暗了下來,陰雲壓頂,似乎將有一場滂沱大雨。   他拍拍魏槐卿的手背,溫聲催促,「放手。我要往山上走,你快回去罷。」   「往山上做甚麼?你真要出家?」魏槐卿磨著牙,故意抓緊了些。「我已經跟我爹娘 說了不娶親,你還不信我?!」   「嘶……」   看到清明吃痛,魏槐卿連忙放手。他拉起清明的粗布衣袖,瓷白手腕顯出一圈淺紅指 印。   清明雖是家生子,從小跟著爹娘做粗活,卻是一副稍微蚊叮蟲咬就留疤,不小心碰著 磕著就紅腫瘀青的少爺身子。可惜,他有少爺的身子,卻是奴才的命。   魏槐卿捧起清明的手腕,想都沒想噘嘴吹了幾下。「還疼麼?」   清明忍不住笑了。   「你啊……」他笑著笑著又嘆氣,「還當小時候那樣,吹一吹就不疼了麼?」   魏槐卿愣了,訕訕地放下清明的手,避過手腕傷處,牽住他。   「我看你疼,一急就忘了……」魏槐卿愈說愈小聲,「我身上沒有金創藥,怎麼 辦?」   「見血的外傷才得用金創藥。我這只是一時紅腫,放著不管,過一會兒就好了。」清 明細細解釋,隨即搖頭,「我的少爺,你真的甚麼都不懂啊……」   魏槐卿晃了晃他的手,笑得很甜,「反正你懂就好啦。」   「可我……」看著魏槐卿還有些天真的笑顏,清明又想嘆氣了。他抬起另一隻手,摸 摸魏槐卿的臉頰,「可我總不能一輩子陪著你罷?」   魏槐卿卻說:「我倆一塊長大,現在在一起,以後也在一起,一起從小孩子變成老頭 子,不成麼?」   「當然不成。」清明說:「你是要繼承魏家的人,得娶妻生子傳宗接代。」   魏槐卿皺起俊臉,「你怎麼還不信我?我都說了,在你離開後,我就跟我爹娘說我不 娶親了,這輩子都不娶!」   或許是魏公子這番話大逆不道,黑沉沉的天際擦過紫電,打了一記響雷。   雷鳴之後是暴雨。豆大雨珠嘩啦啦地落,砸在身上甚至有點疼。   清明趕忙脫下外衣,一把罩住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扶著他的肩,「先躲雨。」   兩人就近到八角涼亭避雨。   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清明的外衫已溼透。他剛把衣物擰出一灘水,就聽到哈啾一聲。   「嘿嘿。」魏槐卿揉揉鼻頭,只會傻笑。   老一輩說嘆氣會折壽。清明不想再嘆氣,對傻頭傻腦的大少爺也沒法真正動怒,默默 掏出懷裡的火摺子。   山間涼亭無人打掃,桌椅積了厚厚一層灰,地上更有四面八方飄進來的枯葉和斷枝。   清明蹲在石桌邊,把枝葉攏成一堆,點起聊勝於無的火堆。隨即,用溼衣把火堆旁的 石板地擦了擦。   「過來。」   這一刻,主僕身分顛倒。清明下令,魏槐卿領命。   魏少爺乖乖抱著膝頭坐在小火堆前,不忘拉拉清明的衣角,「你也坐,靠著暖和。」   本來不想搭理他的清明聽到後面那句,怕少爺挨凍,跟著坐下。   外頭的雨愈下愈大,山風夾裹雨水時不時吹進這個四面皆空的小涼亭,吹得火勢左搖 右晃忽大忽小,活像灌了十來斤濁酒還要走夜路回家的醉漢。   清明刻意往風口挪了挪為少爺和火堆擋風,算是略盡人事。   入夜後的暴雨將兩人困在荒山野嶺,一時半刻誰也走不掉。   想到這裡,魏槐卿自從看到留書就氣憤又抑鬱的心情就像雨後日出,光明燦爛。他笑 嘻嘻地擠了擠坐在身旁的清明,沒說話,眼神就訴盡千言萬語。   風聲、雨聲間或幾回雷鳴,聽在耳裡有種別樣安靜,彷彿天地之大,只剩他們兩人。   魏槐卿正竊喜,清明卻盯著火堆,片刻後幽幽地開口:「我說個故事給你聽。聽完, 你就會知道我為何要走。」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的年號還不叫景樂,文武雙全統一天下的榮朝開國皇帝還在奈何橋上排隊領孟婆 湯,年月不詳,只知道是個沒有內憂外患的承平時代。   當時的引雲山也不叫引雲山,沒有吸引遊人的杜撰傳說,因為山頂長年雲霧繚繞,被 當地人稱作白雲山,只是座隨處可見並不出名的郊山。   白雲山上有座寺,毫不意外就叫白雲寺,供奉釋迦牟尼佛。由於寺院破舊,人煙罕 至,香火不盛。   寺裡只有老和尚和他撿回來的小和尚相依為命,靠著在後院種菜、到山裡採草藥下山 換糧過日子。   不久前,老和尚圓寂,留下剛滿弱冠的年輕和尚一人守著寺廟。   處理完師父後事的年輕和尚把自己矇在被子裡大哭一場,算是真正送走如師如父的老 和尚。   那一日,年輕和尚按照往例天沒亮透就起床做早課。做完早課要煮早齋時,才發現米 缸裡空空如也,只有一隻吃飽了撐著,跟他大眼瞪小眼的胖老鼠。   既是出家人,自然不殺生。   年輕和尚跟吃得腦滿腸肥挺著大肚腩打飽嗝的碩鼠相對無言,最後合掌唸了聲佛號, 默默把米缸破了一個洞的木頭蓋子放回去。   他灌了幾碗涼水果腹,背起採藥的竹簍,準備去山上採野果充飢,順道摘點草藥下山 換些米麵。   初春三月,山裡滿眼新綠,百花齊放。午後晴好,鳥鳴啾啾,一派熱鬧。   年輕和尚有鳥獸蟲鳴作伴,採藥像在踏青,甚至出了點汗,脫下外衫掛在肩頭。他沿 山道愈走愈遠,突然聽到一陣嗚咽。   依聲尋去,樹叢裡藏著一隻被捕獸鋏夾傷腿的小老虎。   小老虎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發現撥開枝葉找到牠的不是親娘而是陌生人,豎起耳朵 呵著氣,拖著傷腿企圖離那不知底細的活人遠些。   年輕和尚往四周探看一圈,沒發現雌虎的蹤跡。   母老虎通常不會離孩子太遠,把心肝扔在這裡不聞不問,恐怕凶多吉少。   年輕和尚放下竹簍,瞥見旁邊長了一叢通天草,拔了一根,朝以為自己已逃到天涯海 角,其實只離開一步之遙的小老虎晃了晃。   他蹲下來,溫聲哄道:「好孩子,不哭了。你看這是甚麼?」   小老虎止住哭聲,盯著那根毛茸茸的野草。   小時候見過師父這樣逗弄野貓,年輕和尚看方法奏效,將通天草往左移又向右擺,確 認小老虎全副心神也跟著左移右擺,悄悄地縮短距離,把那隻受傷的小老虎往自己懷裡 勾。   等那隻傻頭傻腦的小老虎被一根草迷得暈頭轉向,主動離開藏身樹叢,年輕和尚一手 抖開外衫,劈頭蓋臉將小老虎罩起來。   「嗚嗚嗷嗷嗷──」   小老虎不知人心險惡,就這樣被抱個滿懷。   「噓……別亂動,我不會傷你,我幫你看看傷。」   才幾個月大的小老虎個頭跟普通野貓差不多,爪子還沒不小心踩斷的樹枝鋒利。年輕 和尚把小老虎摟在懷裡,蒙著牠的頭,掀開外衫,看見牠被夾得鮮血淋漓的後腳。   看這逐漸腐爛的傷勢,約莫拖了兩三天,再遲這條腿就廢了。   像這麼小的老虎,獵戶們通常不會殺。要下鍋沒幾兩肉能塞牙縫,要剝皮大約只能做 頂虎皮帽子,不如縱虎歸山等牠長大再說。這裡離獵戶常出沒的狩獵地有些遠,要不是他 今日碰巧路過,等獵戶來檢查陷阱,小老虎早投胎去了。   傷勢比年輕和尚想得更重,竹簍裡還缺少幾味藥,他只得先用樹枝把捕獸鋏撬開,再 用汗巾把小老虎在滴血的傷腿裹起來。   待一切完成,他才移開蒙住老虎腦袋的衣服,盯著那雙圓滾滾的眼睛,柔聲說:「我 帶你回家治傷,你別咬我,成麼?」   「嗚嗷。」   也不知這傻孩子聽懂沒有,年輕和尚就當牠同意,拎起竹簍抱著老虎,沿原路返程。   直到走回寺門口,他才靈光一閃,「啊!」   「嗷?」   年輕和尚對懷裡的小老虎苦笑,「我忘記寺裡沒米了……」   本來打算採完草藥去山下換些米麵雜糧,被這隻半路冒出來的小老虎打亂算盤,這下 一人一虎都得挨餓了。   「嗷嗷嗷?」   他摸摸小老虎的頭,「我會想辦法,不會讓你餓著的。」   回到寺裡,他先安頓受傷的小老虎。他找了一個食籃,鋪了件穿不下的兒時舊衣,將 小老虎擺進去,大小剛好。   他摸摸小傢伙的頭,倒了一碗水遞過去。小老虎趴在食籃邊,嗅了嗅,伸出粉嫩嫩的 薄舌舔了兩口,似乎是嫌白水寡淡無味,隨即撇過頭縮回籃子裡。   「哪來的少爺啊?」   年輕和尚笑罵著,將水碗放在食籃邊,再把竹簍裡的藥草倒出來,滾出十幾顆不到拳 頭大,長著細絨毛的小青桃。   聽到動靜的小老虎趴在籃邊盯著滾來滾去的野果看,發出躍躍欲試的叫聲。   「……你想吃這個?」   「嗷!」   「咳,待會兒別說我沒提醒你。」   他將桃子洗乾淨,怕小傢伙被桃核磕壞虎牙,用割藥草的短刀除去果核再分成四瓣。   拿一瓣青桃到虎口邊,小老虎啊嗚一口咬下,沒等他把手收回,又啊呸一聲把果肉吐 在他掌心。   「嗷嗷嗷!」   就算聽不懂虎言虎語也能肯定絕對不是好話。他看小老虎罵完,急忙用爪子扒住水 碗,連喝好幾口剛才根本不屑一顧的清水。   「哈哈哈……」   許久不曾這樣開懷大笑的年輕和尚揉揉肚子,這才拍拍小老虎的腦袋瓜,「我方才可 提醒你啦。這種小青桃就算熟了還是酸得很,我是採回來製藥的。」   「嗷嗷……」   又被騙的小老虎氣得不輕,用尾巴環著自個兒,窩回食籃不理人了。   他搖了搖食籃,溫柔哄道:「好啦,別氣。過陣子時令到了,我去採又大又甜的蟠桃 給你吃,好不好?」   小傢伙哼都沒哼一聲。   年輕和尚摸了摸身上,翻出一隻採藥途中休息,隨手編好玩的草編蚱蜢擺進竹籃裡, 「來,這個送你,當是賠禮。」   氣頭上的小老虎本來想一掌將那蚱蜢拍飛以示憤怒,不過輕輕一揮,那蚱蜢居然像活 起來似地,兩腿一蹦跳得老高,直接蹦出食籃,嚇得小老虎又嗷嗷叫個沒完。   年輕和尚這回記得摀嘴沒笑出聲,抖著雙肩,忍笑忍得眼淚都快落下來。   「你啊……你實在……」   真沒想要作弄牠的年輕和尚把那隻逃到地上的草編蚱蜢撿起來,拍了拍灰,沒放回食 籃,而是放到水碗邊。   「你先跟蚱蜢玩,我幫你配藥。」   說完,也不怕懷恨在心的小老虎跳出籃子咬人,直接背對牠,往牆邊的藥櫃走去。   三兩下找到金創藥欠缺的藥材放進缽中,年輕和尚又加了幾味滋補調養的藥物,將它 們全部搗成黑乎乎的藥泥,拿了條紗巾回到桌邊。   雖然剛才接二連三叫個沒完,畢竟傷了好幾天還不知挨餓多久,才一炷香過去,小老 虎已經瞇起眼,睡到呼嚕嚕。   他把小老虎抱出來,放在桌上。終於能湊近觀察傷勢,幸好那傷口雖有些糜爛,還不 需要割肉清創。他先用清水洗淨傷口,用布巾擦乾,再輕輕塗上藥泥。   約莫是藥性刺激,半夢半醒的小老虎突地抽搐。   「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他柔聲哄著,撫摸小老虎的背脊,確認牠沒醒來也不再抽搐,塗上剩餘的藥泥,再用 紗巾裹好。   忙完,他呼出一口長氣。   自小跟著老和尚認草藥、記藥性,炮製藥材下山去賣,他真沒想到有一天會運用所學 治傷救命。   他摸摸小傢伙的腦袋,「你可要快快好起來啊。」   咕嚕嚕……   他摸摸乾癟到出聲抗議的肚子,想了想,還是把小老虎抱回竹籃,拎起來。   「走罷,一同去看看還剩甚麼能吃。」   年輕和尚把食籃放在廚房門邊,聽見牆角米缸傳出異響。   掀起蓋子,早晨看到的那隻大老鼠消瘦不少,旁邊多了六團粉嫩嫩肉乎乎的小老鼠, 眼睛都沒睜開只會細聲吱吱叫。   「……阿彌陀佛。」他默默再把蓋子放回去。   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眾生平等,救鼠也是同樣。這下他的浮屠塔至少高 達四十九層,善哉善哉。   咕嚕嚕……   無奈,佛塔就算高上九重天,也沒法煮來吃。他只是個平凡無奇的肉身和尚,不會道 家的辟穀術,還是得靠五穀雜糧續命。何況,現在多了一隻嗷嗷待哺的小老虎。   年輕和尚在廚房轉了一圈,找到櫥櫃裡兩塊豆腐乾和半袋麵粉。   他拿起豆腐乾聞了聞,「還好,沒發酸。」   他尋思能用這兩樣做甚麼填飽一人一虎,目光從門口的老虎提籃瞥見不遠處的菜田。   「有了!」   為了操辦老和尚的後事,他好一陣子沒來菜園,田裡的青菜枯的枯、黃的黃,不然就 是被鳥啄蟲蛀,大半都不能吃。   除了一樣。   前陣子才下過雨,雨後春韭瘋了似地長。   他割下一大把春風吹又生的韭菜,頭一回這麼喜歡這種以往嫌棄氣味不愛吃的菜蔬。   他抱著滿懷韭菜回到廚房。   燒水、燙麵、和麵糰。然後挑菜、洗菜,把韭菜和豆腐乾切成碎末,起油鍋炒香、調 味。一般人家會加進炒蛋、絞肉和蝦皮,但他畢竟是和尚,不殺生也不吃葷,只能作罷。   兩刻鐘後,將醒好的麵糰分成小塊,擀平、包餡。   熱好油鍋,把捏成半月形的十個韭菜盒子整齊擺進鍋裡,蓋上鍋蓋。待飄出香氣,麵 餅受熱膨脹,再翻面煎至金黃酥香,就能上桌。   「嗷嗷……」   睡夢中的小老虎就是被這股香氣喚醒的。   不知為何,他看著這傻裡傻氣的小傢伙就想笑。   年輕和尚將香氣四溢的韭菜盒子擺上桌,走到門邊提起食籃。   「正好開飯。」   他把小老虎從籃子裡抱出來一手摟著,夾了一塊還在冒煙的韭菜盒子。   怕小老虎燙傷,他用筷子將巴掌大的餡餅分成三小塊,不顧牠餓到嗷嗷叫的催促,吹 了又吹,用手背試過溫度,才夾著一小塊送到牠嘴邊。   小老虎聞了聞,偏頭打了個噴嚏。他好像看到當年第一次吃韭菜,滿臉嫌棄的自己。   他笑著勸道:「吃看看。吃飽了,傷才好得快。」   小老虎轉頭看看他,又看看眼前冒著怪味的熱食,片刻後勉為其難咬了一口。   「凹……」   若不是知道牠不會口吐人言,年輕和尚聽這低沉的叫聲,幾乎以為小傢伙講的是一個 嘔字。   「那麼難吃?」他沒換筷子,夾過一塊送進自己嘴裡。「……呃,確實。」   多年過去,他還是討厭韭菜,就算餓到前胸貼後背依然。   可眼下也沒別的食物。他是可以餓個幾天,但懷裡這挑嘴又難伺候的小東西不行。   年輕和尚只好用筷子挑挑揀揀,想把那些綠到刺眼嗆到刺鼻的韭菜挑掉。這時他才開 始後悔,方才怕小老虎的牙口還不好,把餡料剁得太碎,現在豆乾跟韭菜你中有我,我中 有你,纏纏綿綿到天邊,此生再難分彼此。   奮力挑揀一陣子後,他把剩下包著碎豆乾混著少許韭菜末的餡餅餵到小老虎嘴邊。   「凹……」   依舊低沉的叫聲,如果可以,小老虎可能會像挑食孩童那樣撇嘴咋舌或乾脆怒呸一 聲。   他抱著小老虎輕晃,「忍一忍,等這頓吃完,我明日就下山去買菜,做什錦豆腐羹給 你吃。」   小老虎無動於衷。   他想了想,又說:「山下還有冰糖葫蘆。把紅通通的山楂果裹上亮晶晶的冰糖,酸酸 甜甜,一口接一口,比你剛剛吃的小青桃好吃千百倍喔。」   「嗷……」   「原來跟我一樣喜歡甜的啊?」他笑著抓過小老虎的爪子,讓梅花印虎掌貼上自己的 掌心,「你好好吃飯養傷,我下山買糖葫蘆給你吃。」   小傢伙低頭朝他的手掌蹭了蹭,像是聽懂他的承諾。   為了糖葫蘆,一人一虎捏著鼻子,總算將那九個邊吃邊嫌的韭菜盒子吃完。剩下那 個,送給米缸裡的大老鼠,算是幫牠坐月子了。   日子一天天過,小老虎的腿傷漸漸痊癒,不再安分窩在食籃裡,開始到處跑。一會兒 撞倒盆栽,一會兒踩髒經書,每天雞飛狗跳,活像孫悟空大鬧天宮。   除此之外,小老虎挑嘴任性的少爺習性更鮮明了。   「唉,怎麼又不吃飯了?」   年輕和尚蹲在一碗鮮筍香菇煲旁嘆氣。   春筍和野菇交錯擺放黑白分明,勾上香濃滑口的芡汁,他自己就可以配著吃兩大碗 飯。眼前這碗還是他為了小傢伙,特地口下留情的。   他看著懶洋洋一爪子把食碗推開的小老虎,溫聲哄道:「我留了幾顆之前採來製藥的 小青桃,釀成蜜餞。你把這碗吃完,我就分你一顆,如何?」   「嗷……」   聽這有氣無力的回應,顯然不買帳。   年輕和尚將豎起的指頭增加成兩根,「兩顆。你吃完飯,我就分兩顆糖漬青桃給你, 好不好?」   「……嗷。」   像是雖不滿意,尚可接受。   他拍拍小老虎的腦袋,盯著牠把晚飯吃完,又為牠解下紗布,查看傷勢。   抹去藥泥後,可以看見粉白新生的嫩肉,傷口已然癒合。瞧牠這陣子精力旺盛的模 樣,或許再過段時日就能回歸山林。想到這裡,年輕和尚開始有些捨不得。   又要一個人孤伶伶守著這座十天半個月也沒一個活人來訪的佛寺了。   「嗷嗷?」   軟綿綿的虎爪搭上他的手背,對上小老虎圓滾滾的貓眼,年輕和尚微微一笑。   「放心,答應你的桃子我沒忘,幫你塗完最後一次藥,待會兒就去拿。」   那日熄燈,年輕和尚躺在榻上,對桌上食籃裡的小老虎說:「我知道要你天天吃青菜 豆腐很委屈,若是你傷好了……想回山裡,就……」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己把話說完: 「就回去罷。」   說完,他靜待片刻,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略顯沉重的呼吸和小老虎細細的呼嚕聲。   他輕笑出聲,裹起被子,翻身睡去。   隔日,天還沒亮,他照常起床準備做早課,食籃裡已沒有小老虎的蹤影。   他沒有去尋,按照日常作息盥洗更衣,慢慢走向大殿。一路經過所有小老虎會停留玩 耍的地方,沒看見那個黃黑交錯的身影。   跨過大殿門檻,他在佛前跪下,攤開經書,書頁角落有前幾日小傢伙踏上的梅花腳 印。   他捏著一角彈了彈紙頁,許是時機太遲,泥漬浸透紙背,拍不乾淨了。   年輕和尚看著那小腳印片刻,閉眼唸出一聲佛號,然後,開始誦經。   緣起緣滅,皆有定數,莫強求。   兩年後。   理應豐收的秋天連雨水都豐沛過頭,連日大雨讓河水暴漲,一舉衝破堤防,將偏南的 聿州漫成水鄉澤國,淹死無數百姓。   消息傳回京城,已過月餘。,龍顏大怒,下令徹查嚴懲。將修堤銀兩中飽私囊的聿州 知府眼看東窗事發,為保項上人頭,連夜攜家帶眷逃亡去也。   被父母官拋棄的災民紛紛北上逃難,或乞討或打劫,鄰近數州都遭了殃,比方就在聿 州上方的坤州。就連白雲山下也有飢腸轆轆的災民徘徊不去,向附近人家討食。   白雲寺雖偏僻,說到底仍是一座佛寺,除了供佛更想渡人。   年輕和尚身為寺內唯一的僧人兼住持,懷著慈悲心將省吃儉用囤了一整個秋天的冬糧 用板車運下山,跟山腳的善心鄰里分工,煮成一鍋又一鍋的素粥布施。   臨時搭建的草棚下,三口大鐵鍋煮出來的熱粥送到三十多位饑民手裡,幾下眨眼就吃 個精光。   許多人跋山涉水來此不知餓了多久,捧著木碗直舔,連一滴米湯都不放過。有人對幫 忙的鄉民和年輕和尚彎腰鞠躬,連聲道謝;也有人敲著空碗抱怨,說既然善心布施卻連塊 肉都不給,光喝米湯根本吃不飽云云。   年輕和尚只好向那個看起來中氣十足精力充沛的鬍渣大漢解釋,說這些米粥是自己捐 出來的冬糧,出家人茹素不殺生,所以沒有葷腥。   不解釋便罷,一講完,那大漢更生氣,指著年輕和尚的鼻子,罵他既是出家人,怎麼 不懂得體恤災民流離困頓之苦,更應及早準備魚肉雞鴨等滋補之物。   他從小被師父撿回來養在寺裡,抬頭禮佛低頭唸經,見識過的人物不過是零星來訪的 香客、山裡偶遇的獵戶和山腳下的純樸鄉親,何時見過這等蠻不講理的刁民?   年輕和尚皺著眉頭反問:「難道,您要我把佛祖金身變賣了,給您買肉吃麼?」   那大漢還沒回嘴,旁邊幫忙煮粥的大娘看不過去,挽起衣袖嘴一張,一句「狗咬呂洞 賓」就噴了過去。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漸漸演變成災民跟村民的爭執,兩邊差點打起 來。幸虧村長聽到年輕和尚要施粥的消息趕到,也帶來一批跟鄉親募集來的糧食,裡頭有 魚有肉,才化解這場紛爭。   災民吃飽喝足火氣消弭大半,由村長領著,帶到土地公廟暫時安頓。他收拾完草棚裡 的混亂,時已夜幕低垂。謝過要留他一道吃晚飯的大娘,年輕和尚獨自推著板車踏上回寺 的山路。   如鈎銀月掛在樹梢,灑落肩頭的月光重若千鈞。   「師父,行善濟世好難啊……」   年輕和尚仰頭看向夜空,不管是呼喚的師父還是高懸的月娘都沒回應他。   他嘆了一口氣,低聲唸佛,推車繼續往前走。   濟世難,要填飽肚子也不簡單。   腦子一熱將囤糧都捐出去的下場,就是得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今年冬天冷得太 快,寺裡的菜田很早就凍得種不出東西,山裡也沒野菜能採。幸好他還有幾袋麵粉,揉成 饅頭配醃菜吃,尚可度日。   施粥後三日的半夜,他被怪聲吵醒。   屋外下著雨,雨聲中像有人在說話,又像有人拖行重物。   他想起身查看,但這陣子只靠白水配饅頭根本吃不飽,成天昏昏沉沉,加上天冷被窩 暖,實在提不起勁起床抓賊。   他又想,這入冬的荒山舊寺又逢鄰近澇災,甭說來拜佛祖的香客,連林子裡的長蟲都 把自己捲成一團冬眠去,哪來別的活物?   若非活物,那便是死物……想到這裡,他又打消念頭。那麼大一尊釋迦牟尼佛坐鎮大 殿,何方妖魔鬼怪都不得進犯。   於是,他在饞蟲和瞌睡蟲的蟲蟲包圍下翻了個身,回去跟周公把棋下完。   待他再醒,已是雨歇天亮,過了理應做早課的時辰。   匆忙趕到大殿,桌上供奉的釋迦牟尼佛不翼而飛,地上留下幾串髒兮兮的腳印和兩行 車轍,一路跨出門檻,通往殿外。   落了整夜的雨水模糊腳印和車痕,再也辨不清去路。   他跪在蒲團上,對著供桌那片因常年未移動而留下的佛像底座痕跡發愣。   東西不見了該怎麼辦?報官麼?那他得先下山借馬,再騎上大半天趕到縣城。可現在 流民四竄,那麼多人吃不飽穿不暖,青天大老爺有空閒幫他找佛像?   如果不報官,他要上哪裡找去?往山裡還是往山下?   找得到最好,若找不到,要拜的佛沒有了,他還能幹甚麼?   其他的,他甚麼也不會。   咕嚕嚕……   佛寺大殿裡沒有誦經聲,只有腹鳴聲。   年輕和尚按著肚子,從蒲團上爬起來。   為今之計,只得先顧好五臟廟再作其他打算。   他走到廚房打開櫥櫃,原本剩半袋的麵粉變成被咬破一個大洞的空麻布袋,吃飽的兇 手癱在旁邊,睜著兩顆黑豆似的眼跟他深情對望。   仔細看,這隻老鼠的右耳有缺,像被甚麼咬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之前在米缸裡坐月子 的那隻,或是她的徒子徒孫。   「……阿彌陀佛。」   年輕和尚面無表情地把櫥櫃關上,眼不見為淨。   他走到房裡,從藥櫃挑了幾款常用、好賣的藥材裝滿布袋,準備下山賣藥買糧。   經過柴房時,他覺得不太對勁,站在門邊回想,發現停在柴房門邊的板車不見了。   難道是那幾個小偷用他的板車把他供奉的大佛偷走了?   這實在是、實在是……末了,他只能搖搖頭,雙掌合十唸了聲佛號。   跟冷清到只有盜賊願意光顧的山寺相比,山下村莊熱鬧許多。   開藥鋪的老伯從他小時候跟著師父下山賣藥時就認識,可說是看著他長大。如今,白 髮蒼蒼的老伯一邊慢吞吞地檢查藥材賣相,一邊劈里啪啦地撥打算盤珠子,嘴上還閒聊 起今早發生的奇事。   據說那些被安頓在土地公廟裡的流民有人作了個夢,夢見佛祖大發慈悲,指示他們往 西方去尋生路,一夥人天剛亮就扶老攜幼離開村子了。   「有這種事?」年輕和尚隨口應著。   「千真萬確。」白髮老伯瞪著眼,說起奇聞的神態彷彿年輕十幾歲。「說也奇怪,我 家大壯早上看見土地公廟冒黑煙,以為廟裡失火趕過去,才發現是那群人在後院燒火。」   「燒火?」   「說是家鄉習俗,遠行前要跨過火堆,祈求平安。」老伯又說,「昨兒不是下了整夜 的雨麼?也不知道那群人怎麼大顯神通,居然找了輛板車來燒!」   「板、板車?」   「是啊。」白髮老人點頭,「他們走得倉促,火堆裡還有半個沒燒完的車輪。大壯說 那大小絕對是板車的木輪子沒錯。」   年輕和尚眼前一黑。   會那麼巧麼?他的板車不見了,那群災民就燒了輛板車?   「你怎麼啦?要不要緊?」   他扶著櫃檯站穩,搖頭道:「王伯,我沒事。您可以再跟我說說那群人的事麼?他們 ……他們走的時候,有沒有甚麼異樣?」   「大壯一路送他們到村口,沒提到有甚麼異樣……啊!」老人改口道:「大壯說,他 們每個人都背著包袱。」   年輕和尚沒接話,王伯繼續說:「你也知道他們都是從聿州逃來的,大水一沖,甚麼 家當都顧不上,逃命要緊。我記得他們進村的時候,很多人兩手空空,也不知道怎麼回 事,這下離開倒是人手一個大包袱。」   他吞了吞口水,喉頭乾澀地問:「大壯可有問他們,裡頭裝甚麼?」   老人家把手一揮,「哎,我們家大壯怎麼會去問人家這種隱私?包袱裡裝的不是衣物 細軟,就是村長給的乾糧,不然還會是甚麼?」   還會是甚麼?會不會是他白雲寺被偷走,然後被分屍成一塊塊的釋迦牟尼佛金身?   揣測終歸是揣測,他沒有證據。   他看了眼店外的天色,尚未正午。就算那夥人還沒走遠,他要怎麼追,追上又該怎麼 說?   若對方一口咬定那就是他們的家當,自己豈不是成了血口噴人的妖僧?   那尊不知道幾代之前就在白雲寺接受香煙供奉的鎏金木製佛像居然在自個兒手裡下落 不明,百年後,他又有何顏面去見師父和歷代高僧?不如一頭撞死在大殿上以死謝罪。   或許是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嚇到老人家,王伯連喊他好幾聲,他都沒應。老人撥了撥 算盤珠子,又掏出一串銅板,連同原本算好的一小塊碎銀交給他。   「王伯不知道你出甚麼事,年紀一把了,也幫不上忙。」老人家把藥錢塞進他手心, 「這些錢你拿著,去買點補品吃。多的就算我一點心意,好好照顧自個兒,別讓你師父操 心,啊?」   「……多謝王伯。」   回過神的他握緊掌心,最終甚麼都沒提,向老人作了個長長的揖,離開藥鋪。   路經市集,他聽到小販在叫賣。   插在稻草稈上的冰糖葫蘆,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出家人不該耽溺口腹之慾。就算師父再疼他,也從沒買過糖葫蘆給他吃。他這輩子頭 一回花錢買冰糖葫蘆,只為了哄一隻小老虎。   看小傢伙吃得歡快,他沒跟牠搶,笑吟吟看牠吃完。至今,他仍不知道所謂酸酸甜 甜,一口接一口的冰糖葫蘆究竟是何滋味。   想起方才王伯的交代,他伸手到衣衫內摸出兩枚銅錢,往攤子走去。   「小師父!又來買糖葫蘆啊?快來看看,今兒的果子又甜又大,包你滿意!」   原本抬起的腳步因為那聲師父頓住,縮了回去。   他搖搖手,朝熱情招呼的小販歉然一笑。   咕嚕嚕……   不大不小的聲響,在熙來攘往的市集裡,恰好被聽見了。   那小販索性挑了一串最大最紅的冰糖葫蘆,往前兩步塞進他手裡。   「對不住啊,我還有一家老小七口人要養,前些日子您施粥的時候,沒幫上忙。」對 方搔搔頭,說:「這糖葫蘆您帶回去吃,不收錢。」   「那怎麼行!」   他急忙要把東西還給小販,就看到小販扛著那根插滿冰糖葫蘆的稻草桿子,扯開嗓 子:「糖葫蘆──酸酸甜甜,一口接一口的糖葫蘆呦──」   小販開始招呼客人,壓根沒往他這邊再瞧一眼,裝忙裝得很起勁,他只能低聲道謝, 收下那串沉甸甸的心意。   買完糧食回寺裡,他煮了一碗素麵吃,走到大殿準備補上耽誤的早課。   年輕和尚將善心小販供奉的糖葫蘆裝在盤中,擺上供桌,低頭翻開經書,開始誦經。   天愈來愈冷,他穿著單薄的布衣跪在蒲團上,聽著殿外呼嘯的北風,凍得嘴脣發白也 未曾停下誦經的動作。   幾日後,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小時候,師父捉著他的手教他習字。   微黃宣紙上溼淋淋提著三個墨字:莫著相。   師父教誨他不可著相,別執著於虛幻的外相,一切隨心,萬事隨緣。   他醒來後,覺得是師父的提點。   雖然眼前無佛,但心中有佛,也可修行。既然佛祖已離開此處,若真能用金身救濟災 民,讓他們多得幾頓溫飽,亦是功德一件。   冬日天亮得晚,約莫不到寅時。但他既然醒了,便不打算再睡。節令小雪,梳洗完畢 的年輕和尚加了一件棉袍,提燈走到大殿,被眼前的景象嚇一跳。   供桌上的糖葫蘆不見了。   跟上回佛像被盜不同,門邊沒有車轍,只有腳印和一隻被咬斷脖子的山雞。   「阿彌陀佛。」   望著那幾個明顯非人哉的梅花狀腳印,他有些想笑,又因為旁邊噴濺的雞血,笑不出 來。   年輕和尚將懷裡的經書翻開,找到當初被踩髒的那頁,跟地下的腳印相比,形狀確實 類似,只是現今的尺寸大上許多。   畢竟兩年過去,應當長大不少。   他收下拿來交換糖葫蘆的山雞,埋在後院的杏樹下,幫那隻無端喪命的眾生唸了三遍 往生咒,祈盼牠來世投個好胎,別再命喪虎口。   知道兩年前救下的小傢伙如今安好,甚至沒忘記他,年輕和尚那晚睡得特別香。   原本,他以為一人一虎的緣分就到這裡,沒想到隔幾日,寺裡又出現不該出現在佛門 淨地的東西。   這回,是被撕咬到只剩半邊身子的狍子,血淋淋地擋在後院門口。不知是牠特地省下 的口糧,還是知道他食量小專程分一半。   猜那傢伙就在不遠處,年輕和尚裹著棉袍站在細雪紛紛的院子裡,朗聲道:「謝謝 你,但別再送東西來了。我不會挨餓……別再殺生了。」   佇立片刻,他只聽見冷風夾雪呼嘯而過。   又過幾天,連日下雪陰沉沉的天色放晴。   天朗氣清,年輕和尚的臉色卻晴不起來。   原因無他,任憑誰清早起床踏出房門,看到一整頭死不瞑目獠牙沾血的大野豬擋在門 前,臉色都不會好。   像是不僅要他收下禮物,還要親手煮來吃下肚才罷休。   他想按照往例將那隻可憐的野豬拖到院子裡埋葬,但那大野豬若站起來約莫到他的膝 頭,身軀巨大渾身硬毛,或許還是隻稱霸綠林的豬大王,實在搬不動。板車被偷後,他沒 餘錢再買,手無縛雞之力只能埋埋死雞的他無力親手為豬大王下葬。要就地肢解,又不敢 下手,站在那兒苦思冥想,差點錯過早課的時辰。   可惡的小渾蛋,給他出了這麼一道難題。   那夜他乾脆沒睡,守在大殿裡熬夜誦經,順道為那些慘死虎口的生靈祈福。   終於,月至央天時,他看見殿門外閃過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追出殿外,在重重樹影後,見到那個小渾蛋。   兩年多不見,以前勉強可以抱在懷裡,就是抱久手會痠,現在光是站著,就到他的腰 間那麼高,怕是再也抱不動了。   「……嗷。」   虎嘴一張,本來叼著的東西落下,砰一聲。   他揉揉眼,確認自己沒看錯。   在山雞、獐子、野豬之後……居然是一隻小牛?!也不知道是山下哪戶倒楣人家遭了 殃。   他想教訓,又不知從何訓起,說到底還是出自一片善心:這傢伙怕他餓肚子。   「你啊……」   他搖搖頭,放輕腳步走上前。   眼看牠又叼起牛腿打算進貢,年輕和尚急忙擺手,「別!你就放著,我不吃。」   「嗷嗷……」   他乾脆蹲下來,好聲好氣地跟那小畜生講道理,「我是出家人,不殺生。只吃青菜豆 腐。既不是嫌肉太少,也沒有嫌你擺太遠。」他一手指向自己,緩慢且堅定地說:「我, 不、吃、肉,懂麼?」   老虎鬆了口,睜著那雙在暗夜裡倒映月光的圓眼睛望著他,莫名有些傻氣。   他低笑出聲,朝牠招招手,「來,過來讓我瞧瞧。」   聞言,老虎走出藏身的樹叢,柔軟虎掌踏在前庭的灰石板地,噠噠輕響。   年輕和尚沒忍住,上前一把將鬍鬚還沾著血的老虎摟進懷裡。   「……好久不見啊。」   回應他的,是老虎偏頭蹭上他的肩,低聲呼嚕,如同一隻撒嬌的家貓。   一人一虎寒暄幾句後,他領著老虎來到屋前。   年輕和尚指著房門,那兒還躺著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挪開些許,但仍擋住大半房門 的豬大王。   「收回去。」   「嗷……」   聽口氣還挺不情願。   他站在原地跟老虎對看,直到對方不甘不願嗷嗷叫了幾聲,勉張開嘴把那隻大山豬拖 走。   他望著老虎的背影,想著或許此生不會再見,默默進了房。他點亮燭火,門還沒關 上,便聽見噠噠的腳步聲傳來。   那傢伙居然沒走。不僅沒走,還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跟他進了房。不速之客搖著尾巴 像在巡視領地,慢吞吞晃了一圈,最後在床邊趴下。   他愣了愣,隨即笑出聲。   「這是要借宿一夜的意思?」   老虎昂起頭,抖了抖鬍鬚,無聲望著他。   燭光下,原本沾在鬍鬚上的血跡被洗淨,臉上還殘留些許水珠。   既然對方那麼有誠意,他把手一揮,「行,我准了。」   他找出幾件穿舊的乾淨衣服,給不請自來的山大王鋪被窩。   山大王貌似挺滿意,將衣物收成一團壓在身下,末了,在他掌心舔了一口。   帶細刺的虎舌舔得他發癢,把手一縮。聽見老虎不滿的低聲抗議,他又拍拍那顆大腦 袋安撫,這才熄燈上床歇息。   只有風聲和蟲鳴的深夜,出現除了自己以外的呼吸聲,這感受說陌生又不是全然陌 生。   他裹緊被子翻身,藉由窗外幽微的月光,看著伏在床邊的身影,閉眼入睡時掛著自己 都沒察覺的淺笑。   隔日天未亮,他半夢半醒,覺得鼻間奇癢無比,打了個噴嚏。   「嗷!」   猛獸的吼聲太近,把他嚇了一大跳。   睜眼一看,害他打噴嚏的禍首就是那頭渾蛋老虎。   從被子裡伸手推開不知何時爬上床湊在身旁的虎腦袋,他才感覺被子外冷得驚人。   越過老虎盤據半張床的身影往外看,天色未亮透,隱有風雪聲。   又下雪了。   「你是怕我冷,才爬上來的?」   老虎睜著圓眼睛,慢吞吞地打了個呵欠,叼著他掀開一半的棉被,擠進去。   「……是你自己怕冷啊。」他將大半的棉被分給老虎,忍不住笑,「真是嬌貴的大少 爺,也不知道你這幾年的冬天怎麼熬過來的。」   為了伺候怕冷的大少爺,年輕和尚甚至找出以往隆冬臘月才捨得用的炭盆,燒起炭火 擺在床邊,就怕虎少爺著涼。   看起來很怕冷的虎少爺就這麼順理成章留在年輕和尚有炭盆有被窩還有人陪著聊天解 悶的房裡過冬。   白雲寺說大不大,收留一隻老虎睡覺不成問題。但問題是除了睡覺,虎少爺也得吃 飯,食量還不小。   這幾日年輕和尚想方設法,從最常吃的饅頭、素麵、到米飯、白粥……不管他端甚 麼,老虎就是不吃,頂多偶爾喝喝水。   老虎待了六日,也餓了六日。擔心牠就此餓死的年輕和尚特地頂著細雪,去凍到結霜 的菜田裡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小把枯黃的韭菜,做成老虎曾經吃過的韭菜盒子。   他用凍得發紅的手端著木盤,將剛烙好的韭菜盒子按照從前那樣分成小塊,小心吹涼 夾到老虎跟前,牠只是低頭聞了聞,輕哼一聲,意興闌珊地趴回被窩裡。   「甚麼都不吃只喝水,你是要修仙麼?」   「嗷。」   曾經低沉的叫聲,如今有氣無力,跟貓叫相去不遠。   年輕和尚只能自己一口一口把被嫌棄的韭菜盒子吃完。   想起老虎嗜甜,隔日,他專程揉了紅糖饅頭,每個饅頭都比拳頭大,還把打算過陣子 山下市集開始賣年貨,要拿去賣個好價錢的紅棗去籽切碎加進去,給老虎進補。   嗅到甜香,挑嘴的老虎賞臉咬了一口,就一口。   老虎趴在燈下,原本黑黃斑紋的鮮亮毛皮黯淡不少。   看著無肉不歡的虎少爺,年輕和尚直嘆氣。他咬了咬牙,唸了聲佛號。   「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餓死,去罷。」他對上老虎懶洋洋睜開的眼睛,「天那麼冷, 你擺在外頭的小牛和山豬應該還能吃……去罷。」   其實,他不是現在才想到,只是仍天真地期盼老虎跟小時候一樣,願意跟他一起茹素 戒殺。   他堅持七日,也害老虎餓了七日。如今,他放棄了。   是他不該強求,不該違背老虎天生的獸性。沾過葷腥的老虎,怎會回頭再陪他吃青菜 豆腐?說到底,當初若不是有傷在身寄人籬下,小傢伙也不會被他連哄帶騙,把那些寡淡 無味沒半點肉的素菜吃下肚。   他放下紅糖饅頭推開門,似乎永遠下不停的冬雪隨冷風颳進屋,讓他打了個寒顫。   床邊的老虎抬起頭。   「去罷,好好吃飽。」年輕和尚看向門外,像自言自語:「要老虎不殺生,是我太強 求了。」   老虎盯著他,像聽懂他的話,隨即趴回去,抬起一掌蓋住腦袋,像要再睡一場。睡著 就不餓了。   他在門邊等了半晌,發現老虎真不打算出去,只得再把門關起來。   又過三日,雪總算停了。   他想帶老虎出去透透氣,老虎在他半拖半抱下,勉強起身,卻在後腳跨過門檻時絆 倒,摔了個四腳朝天。   向來愛撒嬌的老虎哼都沒哼,只用那雙圓滾滾的眼睛望著他。   他跪在雪地裡,摟住老虎的脖子,把牠的頭放在膝上。   「是我害了你。你……你走罷,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是好人……我……」   他再也說不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老虎似乎餓到沒有力氣回話,緩緩闔上雙眼。   再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夕。   鮮香熱氣在眼前氤氳,睡眼惺忪的老虎看見年輕和尚捧著一碗熱湯坐在身邊。   那碗湯聞起來……有肉味。   「聞到有肉就醒了。」年輕和尚笑著調侃,把調羹裡的肉湯吹涼,送到牠跟前。「慢 點喝,小心燙。」   牠半信半疑地聞了聞調羹,試著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確實是肉味。   不只湯有肉味,大碗裡除了冬筍、花菇、黃耆、枸杞……還加了好幾塊肉。   老虎歪著頭,盯著眼前的和尚。   年輕和尚被盯得有些心虛,解釋道:「我不知道你把小牛跟山豬拖去哪裡藏,想去幫 你找點野味,運氣好,撿到一隻凍死的野兔,就……」   兔子為了過冬通常會把自己吃胖,但這碗湯裡的兔肉卻偏瘦,甚至瘦到有些柴。比起 因為吃草,氣味清淡的兔肉,味道濃郁得更像豬或牛。   老虎不是沒吃過兔子,這擺明不是兔肉。   除了味道不像任何吃過的獵物,房裡還有一股淡淡的苦味與腥氣。   老虎抽抽鼻子,循著氣味,很快就找到源頭。   牠一掌拍在年輕和尚的大腿上,他慘叫一聲。   移開虎爪,零星暗紅滲出來,染上布袍。   年輕和尚疼得臉色發白,嘴上還試圖粉飾太平,「我、我撿兔子的時候,不小心滑了 一跤,摔傷腿。沒事,養幾天就好了。」   老虎沒信,伸出尖爪,嘶啦一聲抓破他的下裳,露出單薄的棉褲。   染紅的棉褲在大腿處明顯凹陷,哪怕用紗巾塗著藥泥層層包裹,看起來仍像被生生剜 去一大塊肉。   「吼──」   這是老虎頭一回兇他,低沉嘶啞的叫聲,聽得他心生恐懼,忍不住顫抖。   他嚇得往後一退,再抬頭,對上老虎突然溼潤的雙眼,瞬時失語。   老虎起身,搖搖晃晃朝外走了幾步,他連忙跟上,就看見老虎把頭靠在門邊,一爪子 拍開門板,哇啦啦吐了一地。   不過就是一口肉湯,十來天沒進食的老虎吐得昏天暗地,最後連黃綠色的膽汁都吐了 出來。   年輕和尚上前摟住老虎的脖子,為牠拍背,急得落下淚來。   「對不住、我不該騙你……但我真的沒辦法了……我不願殺生,也不能去買肉給你 吃,可我也不想看著你餓死,只好……」   老虎似乎氣極了,掙開他的懷抱,踏著歪歪扭扭的步伐,繼續往外去。   連日降雪把山寺小院染成一片銀白,虎爪踏在積雪裡,開出一朵又一朵白梅。   年輕和尚不敢靠太近,忍著腿上的疼痛,跛著腳不遠不近地跟隨。   終於,在老虎要走出後院時,牠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年輕和尚抹乾眼淚,朝牠擺擺手,「回山裡去,好好吃飽,好好過日子。」   老虎低低叫了一聲。   他會意過來,「放心,我一個人這麼多年,不也是這麼過來了?不用擔心我,去 罷。」   老虎朝他走了兩步,邁開第三步時,倒了下去。   牠彷彿睡了很久很久,再醒來,不是和尚口口聲聲說造殺孽會去的地獄,而在一間簡 陋的草棚裡。   說草棚還太抬舉。仔細看,只是把幾張木頭桌子圍起來,頂上再用茅草蓋住,勉強遮 風擋雨而已。   草棚太小,只能容牠一隻老虎棲身,怎麼看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牠緩緩撐起身子,一床被褥從牠身上滑下去。   牠認得那床被子。這些年破了就補,補了又破,五顏六色的補丁活像百家被,就是捨 不得花錢換床新的。   「出家人少用阿堵物為好。」那人笑著對牠說:「除去日常吃穿用度,寺裡的香油錢 我都捐了出去,能多幫一個人也是好的。倒是連累你,跟我一起吃苦。」   那時的牠蹭著破爛的被子,輕哼一聲。只要有這個人在,被子再破也無妨,他倆靠在 一塊兒,就很溫暖。   低頭嗅了嗅那床被子,幾乎沒有那人的味道了。   這一動,牠才注意嘴裡不太對勁,像被塞了東西。呸呸兩聲將異物吐出來,發現是幾 片人蔘。牠瞧見角落的水碗,上前一看,裡頭放了快半碗的蔘鬚。   那人居然塞蔘片給他,又拿蔘鬚泡水給牠喝,是想苦死牠麼?   不太高興的老虎抬腳走出草棚,外頭依舊很冷,但天很晴,遠方有幾隻不知名的鳥雀 飛過。   一陣風吹來,捎來隱約的香氣。   是肉!   說也奇怪,這回醒來牠有精神不少,有力氣加快腳步尋找肉香。牠一路跑出後院,轉 過長廊,來到廚房。   廚房跟牠之前看過的樣子不同。   大灶旁有個新挖的土坑,埋著一口半人高的大鐵鍋。鍋蓋上壓著一塊大石頭,旁邊有 斷掉的細繩和木棍,布置像極那些討厭獵戶常用的陷阱機關。   肉香就是從那鍋子冒出來的。   石頭有點重,但難不倒牠。牠試了幾次,成功把壓住鍋蓋的石頭推開。石頭滾著滾著 撞上角落的米缸,哐啷一聲,被砸破的米缸竄出幾個黑影,吱吱叫著跑進壁櫥後,逃個無 影無蹤。   牠沒跟那幾隻鼠輩計較,眼前一大鍋肉才是正餐。   老虎滿心歡喜地再推開木頭鍋蓋,看清裡頭燉得骨肉分離的大餐。   不久後,一聲撕心裂肺,像哭又像吼的嚎叫響徹整座白雲山。   凜冬盡,新春至。   當初幫忙施粥的大娘趁著年前來寺裡參拜,順便帶些年貨給孤身一人過節的和尚。但 從大殿喊到後院,都沒人回應。她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沿長廊一路找,總算在廚房找到 人。   不,那已不能算是人。   土坑邊臥著一具大老虎的屍體,因為天冷,沒多少蛆蟲,爛到剩下細碎腐肉與白骨。 而老虎圍著的鐵鍋裡,蜷縮著一副人骨。經過長時間烹煮,油脂與肉塊融進湯水,整具骨 骸瑩白若有光,彷彿傳說中得道高僧的舍利。 (待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9.149.20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722247667.A.C63.html

08/08 00:29, 1月前 , 1F
讀了好喜歡回頭看id才發現是鎏墨大的作品A_A!推推
08/08 00:29, 1F

08/08 00:29, 1月前 , 2F
另外幫debug,有一行誤植成「衛懷清」了XD
08/08 00:29, 2F
感謝抓蟲!送你一隻週邊商品的老虎娃娃XD ※ 編輯: goldenink (1.169.186.76 臺灣), 08/09/2024 00: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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