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2568 番外4:比如傍晚(08)
帳篷裡很安靜,因此顯得翻動身體時衣服與睡袋摩擦的聲音特別明顯。樊少勳小心翼
翼地翻了個身,發出細碎的聲響。如果在都市中,只怕不會引起任何的注意,連蚊子振翅
的嗡嗡聲都比它惱人,但在兩千多公尺的高山上,明顯如一個老獵人對於水鹿擦過樹葉的
警覺。
「睡不著嗎?」
低沉的話語聲從一旁傳來,樊少勳循著聲音轉過頭,但沒有任何光源的帳篷裡連人影
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憑藉著聲音、空氣的流動和溫度知覺到周煦就在那裡,這讓他有一種
安心感。照理說走了一天的山路應該很疲憊,應該很容易入睡才對,可是不知道是山上的
空氣太冷,還是繁雜的思緒像清除不盡的藤蔓糾纏著他,遲遲無法沉入睡眠之海。他在黑
暗中睜著眼睛一段時間,聽著身邊均勻的呼吸聲,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吵醒周煦,沒想
到對方也還沒睡。他點點頭,然後才想起既然自己看不見周煦的身影,周煦當然也看不見
自己點頭的動作,他覺得有點好笑,周煦並沒有等他回答,帶笑的聲音在黑暗中漂浮。
「要不要出去看夜景?」
這次他給了有聲的肯定回覆。
於是周煦起身打開露營燈,暖黃的光線在帳棚裡暈開,他們鑽出睡袋,穿起外套應付
高山上有涼意的夏夜,套上鞋子,從帳篷裡進入山林,一陣帶有草腥味和樹木氣息的濕冷
空氣襲上樊少勳的臉,有種浸入水中的相似感,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熄滅露營燈,
又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縱然幾個山頭外確實能看見零星的農場燈火。他們坐在地
墊上,仰頭望向星空,由於身處森林中的小塊空地,能看見的夜幕只有一部分,卻有種神
秘感。樹影圍成縫,數萬年前的光自裂縫中穿透過來,因而成為星空,缺少了光害,就是
最微小的光芒也清晰可見。
身旁的周煦很安靜,讓他不禁再次想起埡口山莊的那個夜晚。
這是他們在越嶺古道上的第一個夜晚。
和好之後他們依然沒有什麼空閒相處,暑假是出遊和登山的旺季,周煦忙得不可開交
,情況是可預期的,但總有種隱隱約約的煩躁感。他們告訴自己不需要急於一時,未來還
有漫長的時間,然而誰知道明天的世界又會如何?山上的流雲瞬息萬變,山下的人生也並
不總是按照計畫進行,一次吃飯時,樊少勳向周煦說起樊少慈與簡尚嘉的事,以及那句「
不是每個遺憾都能被彌補」,兩人沉默許久。
隔天下班後他接到周煦的電話,是一個五天的登山規劃,這條路線通常只需要花兩到
三天的時間,甚至有人挑戰一天單攻走完,樊少勳知道拉長天數的原因是為了他,畢竟自
從父親二度中風以來,他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沒能好好爬山,過去和周煦一起訓練出來的
體力也所剩無幾。在山裡,他們沒有任何藉口能逃避彼此,或者自己。
周煦在電話的那頭說著自己可以將接下來的工作排開,交給那個在帶隊走南三段之前
受傷、現今已然康復的朋友,這條路線不算太熱門,因此也不需要擔心遇上大批登山客。
「要不要拋下家庭和工作跟我私奔,少勳?想想海拔兩千公尺的高山上,星空會有多迷人
。」周煦低沉的笑聲透過電話傳來,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彷彿被羽毛掃過,止不住的麻癢。
吸引人的並非星空,也不是拋下日復一日的銀行工作和逐漸老邁的父母,而是對方藏
在調情背後的心意,於是樊少勳無法拒絕。他不是沒有過糾結與猶豫,父親的身體狀況是
否允許他出遠門?會不會造成姊姊與母親過度的負擔?將客觀條件全盤考慮過後,結論是
允許自己任性一次,他需要這次的任性。
一早從高雄出發,中午才抵達登山口,即使揹著十幾公斤的重量,一開始也並不難行
。古道路跡清楚,坡度平緩上升,一千八百公尺海拔高度降低了溫度,翠綠茂密林木遮擋
盛夏的烈日,感覺反而比平地更加舒適。沿途有不少能遠眺群山的展望處,無名山峰在對
方的介紹下都擁有名字;他們走得不快,因為行程鬆散,所以可以好好欣賞沿途景色,聽
周煦談論古道的前世今生。
「這條道路原本是賽德克族行獵的道路,日治時期的政府為了理蕃而動用大幅人力金
錢開拓,沿途設置駐在所,控制監視當時所謂的蕃人,戰後主權轉移,用途也從軍事轉為
民生,是台電人員巡修高壓電塔線路的通道。」
他們靠在一棵巨木下休息,周煦仰頭看向遠處的山巒,汗水沿著臉頰滑下頸部,滑過
肌理明顯的脖子,最後被衣領吸收。樊少勳發現他的視線不由得盯著看,口乾舌燥的又喝
了一口水。他說不出周煦和平常有什麼差異,但確實是另一種面貌,既非帶團時熱烈的表
象,也不是通常兩人相處時極會撩撥的模樣。在登山口周煦帶著他做了入山儀式,看起來
十分虔誠。
「人們來來去去,賦予山不同的意義,索取自己所要的,山或許會回應,但並不因此
對待任何人有所不同。」
能讓山青睞的,又是什麼樣的人?
往前不久,他們遇見第一個崩壁,大片地表從山坡上崩落,所有的綠意都不復見,只
留下裸露感極重的灰白土石,就在他們駐足的片刻,便有幾顆大大小小的落石由上方滾落
,一路揚起塵土,墜落幾百公尺深的地方,甚至聽不見到底的撞擊聲。山壁上有一條細窄
的道路,僅可供一人通行。樊少勳查過資料,也聽周煦說過沿途的路徑,知道這裡本來該
是一座吊橋,卻因去年的一場豪雨被沖毀,可是當親自站在那裡,他才感受到確實需要勇
氣。
周煦走在前方,在兩人拉開通過崩壁的安全距離之前,轉過身凝視著他,那雙眼角微
微上揚的眼眸散發讓人安心的信任感,彷彿為此他就可以縱身躍下。
「沒問題的,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樊少勳的思緒回到此刻,走出帳篷之後就能發現這個夜晚並非萬籟俱寂,蟲鳴聲隱約
可聞,偶爾也會傳來幾聲動物叫聲,時近時遠。他朝周煦的方向摸索,輕易就觸碰到對方
溫暖的手掌,他的手指勾著他的,不需要看,他也知道周煦的表情不再像過去那樣淡漠而
疏離,因為他終於跨進了這個人的世界。他忍不住握緊周煦的手,感覺到指節被輕輕摩娑
。星光或遠處的燈火都不足以讓他們看清彼此,黑暗無光的夜晚卻因對方的體溫而感到安
定,彷彿有一簇小小的火光在交握的掌心燃燒。
「周煦,你為什麼會開始爬山?」
一陣靜默蔓延在兩人之間,野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填補了空白,周煦依然握著他的手
,沒有退縮亦不打算閃避。他不急,就像今天站在崩壁前面,他一時裹足不前,不知道眼
前這步踏下去會不會滑落深谷?他明白自己也需要給對方時間,更何況,這份無聲並不難
熬。
「大概是國中時候開始的。」
周煦的嗓子有點沙啞,語氣輕得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山風吹落,在幽暗的山林中聽得不
太真切,與其他聲音交雜在一起。
「我跟你說過我爸的事,他收到我媽寄來的離婚協議書之後開始喝酒,其實他酒品不
差,喝醉了不像其他父親一樣會罵人打人,他只會哭。」周煦的聲音變得更低,聽起來像
自言自語的呢喃,握著手的力道緊了些。
「看見我爸哭,我覺得很難受,畢竟我是我媽離開的共犯。一開始只是隨便亂走,只
要能離開家,哪裡都好。後來發現上了山我就不需要去思考那些,終究要下山的,可是在
山裡的時候感覺……很自由。之後走的路線越來越遠,越來越長,五專的時候,學校只要
放假我幾乎都在山上,甚至會翹課去爬山。或許有些人上山是為了追求美景,享受那份遠
離塵囂的快樂,可是我只是不想看見我爸的臉。我爸不負責任,我也一天到晚不在家,當
時周澈大概很辛苦,我是不合格的哥哥。」
樊少勳從周澈那裡聽到的卻不是如此,他聽過周澈如何擔心周煦,他也清楚周澈在自
己蠟燭兩頭燒的時候還願意幫周煦跑腿,更不要說曾經提過的點點滴滴,以一個十幾歲的
青少年來說,周煦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暗自譴責
自己的笨拙。
周煦苦笑了幾聲,隱隱有酸澀的氣味。「沒事,這些都是過去。香火袋……至少我現
在知道我爸用他自己的方式關心我們,就算他自己也很痛苦。」他深呼吸一口氣,試著轉
移話題,讓語氣聽起來輕快:「我們該睡了,少勳,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有些事情過去了,不代表就不會感覺到疼痛,就如同地震風災之後破碎的地形,不能
因為表面看起來一切如常就掉以輕心。他想起周煦今天在他們通過崩壁時說:「山並不是
永遠不變的,沒有一條路線完全不受到各種因素影響,事實上,每次走同一條路總會有些
變化,以山的角度來說無謂變好或變壞。」樊少勳或許不曉得該怎麼說,但他知道該怎麼
做。他把周煦拉過來,緊緊抱進懷裡,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對方的背,直到周煦身體和肌肉
的緊繃被平撫為止。
「怎麼了,突然那麼熱情?」周煦在他懷裡開著玩笑,並沒有推開這個擁抱,反而將
手環過樊少勳的腰側,在他背後交握,曖昧地說:「少勳,山上有些禁忌的……」
「你就當我在這個時候需要抱著你。」
這不過是周煦轉移注意力的伎倆,他依然沒出息地感到臉頰有些燙。
第二天早晨,樊少勳在咖啡香氣中醒來,再次確認會耍賴及賴床的周煦是休假限定,
此刻周煦認為他需要仰賴他,於是身為高山嚮導的責任感取代了賴床的習慣。昨夜他沒睡
好,身體疲憊,然而由於多重因素輾轉反側,其中也包括只依靠睡袋和薄薄的睡墊躺在堅
硬的地面上,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和周煦露宿在外,而非睡在柔軟舒適的床
上。
他接過咖啡,卻是因為眼前的美景精神一振,陽光已經普照在這一側的山林,露珠在
樹葉上晶瑩剔透,森林的色澤看起來更加鮮綠,鳥鳴迴盪在四周,夜晚沉睡的一切都活了
起來。山腰處雲海翻騰,遠處的山峰在霧氣開闔間忽隱忽現,雲的流動彷若推擠而來的浪
潮。
「所以這個地點被命名為雲海。」周煦語氣舒展,已不再有昨夜的陰翳,山風徐徐,
帶著被日光加溫過的暖意。
他們悠哉地吃了麵包當早飯,交換帶有咖啡味的吻,收拾拔營,外帳上的細小晨露已
經蒸散。預計要從兩千多公尺的海拔往三千邁進,今天路程依然不長,這對樊少勳來說十
分友善,縱然松針鋪地,踩起來柔軟舒適,睡眠不足以及昨天累積的疲累還是讓他覺得有
些辛苦,特別是前方再次出現一大片崩壁時。
這片崩壁比昨天的更長,看起來也更破碎,碎石地形綿延五百多公尺,山壁上雖生長
有幾叢綠色的草本植物,可是能夠踩的地方非常狹窄,如果不是周煦指給他看,他甚至無
法辨識路跡,一旁紅底白字的告示牌也說明這段路程之險峻難行。往上是裸露的山壁,往
下是數百公尺亂石堆砌的山谷,人類生來對於高處的恐懼一度使他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通
過,還是會止步於此。
但是周煦在這裡。
靜靜等他做完心理準備,周煦先行,而樊少勳隔著幾公尺的安全距離緊隨在後,周煦
踏過的點就代表是安全的,他也跟著踩在相同的地方。就這樣順利通過了一半的崩壁,就
在他即將放鬆戒備時,突然聽見石頭滾動的聲音,前方的周煦踩在鬆動的石塊上,腳下踏
點崩解,一時重心不穩,竟向下滑落。
他聽見周煦對他大喊「少勳,不要過來!」,可是身體動得比大腦更快,他沒有餘力
思考如果連周煦都站不穩,自己又怎麼有能力找到適當的落腳點?當下甚至來不及驚慌失
措,他只知道自己往前搶了幾步,伸出手想拉住對方,然後踩空。
那一瞬間閃過樊少勳腦海的,是那天周煦在麵攤,輕描淡寫地對他說:「我很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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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更兩個月,一復刊就停在這裡,我也很抱歉XDDDDDDD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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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02/13 18:11,
1月前
, 1F
02/13 18:11, 1F
一起掉下去也是一種私奔(?
(沒有我開玩笑的不要相信啊啊啊啊
推
02/13 20:29,
1月前
, 2F
02/13 20:29, 2F
下一章就是完結了!
※ 編輯: saxonwing (125.229.124.145 臺灣), 02/14/2025 20:4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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