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寂寥與蟬鳴 1
記憶還停留在盛夏,蟬鳴唧唧不止,枝葉搖晃,唰唰、唰唰,汗水從頭皮流到後頸,他伸
手一摸,掌心全濕了。熱汗沾到掌心不久就冷卻了,於是他隨意抹在衣襬上。衣服有洗了
很多次所以的柔軟,也有因為洗太多次而捲起的粗糙,所以抹了兩次他便收手。
這個國家的豔陽能與「盛夏」匹配。高度都市化的結果,是城市除了高溫以外還有悶熱。
他無法直視太陽,只能從枝葉的縫隙瞇眼望去,一隻手擋在眼睛前。唧唧唧——唧唧唧—
—耳邊是不止息的蟬鳴聲,明明看不見,卻覺得被夏蟬包圍。
他還記得自己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腳掌很痛,汗水淋漓。
柏油升起的熱氣模糊了視野,像是汗水模糊了考卷,上面的ABC甲乙丙變成了墨水的延伸
。走著走著,他覺得赤裸的腳趾痛得好像快要與腳掌分離、進而融化,所以連忙跳上一旁
的草地。如此一跳一走,才感到好一點。
豔陽之下的綠地顯得更加生機勃勃,春天的時候還只是土黃色,反而在盛夏才真正地抽開
嫩芽。
幾乎是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直到看見了一個少年,看起來脫離兒童的年紀不久,國中
生的年紀。少年背對自己,低著頭,左手垂在身邊,右手曲起,從他的角度看不見少年手
裡拿著什麼。
少年的背影看起來很放鬆,至少背影看起來一點也不緊繃。柔軟髮絲中裸露的後頸,也沒
有被細碎的汗水覆蓋。他不解少年垂著腦袋,並曲起一隻手的緣由。
他沒有絲毫猶豫,張開嘴。他似乎說了什麼,少年慢慢地抬起頭。此時,他恰巧也走到少
年身邊。
少年的眼睛如此純粹,像兩個平靜的水面。樹蔭罩住少年,所以他沒有在少年的眼中看到
光點,這反而讓這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顯得詭異了起來。
他想要微笑,好不容易勾起嘴角,笑容卻很快地消失。
現在,他終於能看見少年的手了。
脫離兒童年紀的少年,五指沒有幼態的圓胖可愛,有的是青少年的骨感。少年手指收得很
緊,不過卻無法完全和攏,而原因正是掌心中動也不動的小白鼠。小白鼠或許因為生存的
本能而掙扎過,但現在只剩下僵硬和抽動的能力。
他瞪大眼睛,張開的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原本要說什麼來著?
「詠郡哥。」少年用陌生的嘶啞嗓音說,聽在他耳裡過於輕柔。變聲的沙啞,使他的語調
聲線像個大人。
他逐漸意識到眼前並非現實,不由得退了兩步。在現實中,他當時是什麼反應呢?
他記不起魏泰宇有沒有親手捏死那隻小白鼠,也記不起最後小白鼠何去何從。
通常夢境到這裡,他就會醒過來。醒來之前,總覺得耳邊是雖然輕柔,但無法掩蓋本質醜
惡的呢喃。可惜夢醒之後,他的腦袋總是一片空白。
#
周詠郡睜開了眼睛。周圍是和醫院相似的白色,像是永遠也無法適應的,過於刺眼的陽光
。從大醫院輾轉到現在的私人精神療養院,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這裡失去了色彩,只剩
純白。白色似乎吸收了所有的流逝,讓一切靜止,包括時間和空間。這使他失去了思考能
力,宛如行屍走肉。
初來乍到時,他並不覺得這種白色有什麼不好。他喜歡看小說,過去半真半假、帶有獵奇
意味的可怖精神病院小說,周詠郡看過不少。但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再加上他很清楚自
己沒有精神疾病,所以一開始對此並不以為然。
在地方醫院的精神科待了幾個禮拜後,他突然被轉往私人精神療養院。周詠郡沒有直系血
親,親近的家人朋友一個都沒有,他雖不清楚手續,但如今回想起來,那更想是一場綁架
。
他也不是不曾告訴身穿白衣醫療人員:「我沒有病。」但自然被忽視了。
周詠郡錯過了坐牢的機會,但卻沒有錯過與監禁雷同的處境:睜開眼睛後,周遭只有白色
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邊框的狹小窗子、白色的床。他一開始還能保持鎮定,直到有
一次糊里糊塗地將筷子戳進自己的手指,下一次他的餐具就變成塑膠。這點跟監獄也沒什
麼兩樣,他猜。
如此反覆了幾次,情況才開始有了改變。某天睜開眼睛,他的床邊就坐著一個男人。
今天男人有出現了,正好整以暇地低頭,曲起右手,這次掌心上的是黑白電子閱讀器。
男人注意到他驚醒的動靜,所以抬起了頭。那張臉已經完全脫離幼態,沒有兒童的可愛,
也不再是青少年的青澀和張揚。男人留起了長髮,黑色的髮絲束在腦後,看起來溫文儒雅
。
「你又睡在角落。」男人說。
周詠郡感覺自己確實回話了,可是聽在耳裡似乎只是含糊的呻吟。他伸了伸腿,鬆開緊抱
自己的雙手,發現自己渾身發痛。他沒有自己昨天睡在這裡的一點印象。
湯高宇可能在床邊看了很久的書,竟然伸了一個懶腰,電子閱讀器的螢幕很快黯淡。
「早安。還是該說午安?」
周詠郡終於有了力氣,張口就說:「你來這裡幹麼?」
「你希望我走嗎?」湯高宇微笑。「你希望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走。」
這種空間與時間凝滯的折磨,日日夜夜,湯高宇很清楚即使現在在房間的是會說話的蜥蜴
人,周詠郡也會求對方留下,只為了能說上幾句話。
如他所想,周詠郡的沉默讓湯高宇很滿意,所以也就沒有如所說那樣離開。湯高宇問句,
在周詠郡耳裡是毫無廉恥可言的威脅。
湯高宇拿出手機飛快地敲打,過了一會房門就被打開。有一瞬間,周詠郡想要衝出去,用
肩膀狠狠撞開端著午餐的工作人員,撞破周遭白色的桎梏,不過他很快就讓自己冷靜下來
。周詠郡不是沒有嘗試過,但均以失敗告終。
「看,這是你今天的午餐。」
「……」
「有高麗菜、菠菜、胡蘿蔔,紫米飯,煎鮭魚,荷包蛋……還不賴嘛。」
周詠郡失去了生氣的力氣,如果這是一種懲罰,那能稱得上是成功。
「給你怎麼樣?」
「我現在忙得天昏地暗,有時候一天只能吃一餐,說實話還真的有點羨慕你。」
周詠郡的氣虛但至少在口氣上扳回一成:「讓你住在這裡怎麼樣?」
他的反應似乎取悅了湯高宇,至少湯高宇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事發到定案拖了一年半,他
的公費辯護律師很同情他的過去,曾嘗試以精神狀態辯護,還替他做了精神鑑定。
周詠郡不覺得自己有病,不過卻被認定有邊緣型人格障礙,這種他只有在犯罪小說才看過
的東西。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辯護律師就和他討論即將受審的罪名、可能的刑罰,以及如何爭取最
輕的懲罰,他左耳進右耳出。
一開始,他還能看見律師的愁容,可以再一眨眼,就是周詠信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樣子
。他明明沒有見過,但卻能從當時凌亂的環境推斷,並且一直牢牢印在腦海直到現在。
被送到這裡之後,腦中的周詠信便漸漸被十二歲的魏泰宇的取代。而現在,眼前的是已經
二十三歲的湯高宇。
他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與湯高宇待在同一個空間,當時的怒火似乎燒光了一切,可能還包括
他不怎麼燦爛的前程。封閉的環境讓他真的要成為這裡的一份子,有時候他甚至忘記自己
是人,而不是角落的乾癟的壁虎。
與外界接觸的渴望,使他這個曾經在粉絲見面會炸傷湯高宇的加害人,如今對湯高宇溫順
得像隻被捏在掌心的小白鼠。
他軟著手腳,半爬半走地回到病床。接過餐盤後,他低頭就開始扒飯,湯高宇竟也就這麼
看著他進食。
第一次看到湯高宇時他很震驚,充滿攻擊性。可度過了分不出晝夜、沒有任何談話的幾日
之後,他便安份了下來。就算湯高宇把這裡當動物園,來訪也不過是想找樂子,周詠郡說
不定還是願意轉三圈吠兩聲,就只為了讓湯高宇待久一點。
「好吃嗎?」
周詠郡不置可否地聳肩。
「這裡的飯菜沒什麼變化。」
「你又知道了?」
湯高宇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被羈押不久之後,周詠郡就被剃了個大光頭,現在頭髮
長回來,摸起來沒這麼刺手了。
「猜猜看你這裡待多久了?」
對此周詠郡只是反問:「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不知道。」湯高宇笑著問:「一輩子怎麼樣?」
霎時,口裡的飯菜比排泄物還難以下嚥。
「你那是什麼表情。」湯高宇露出笑容,與他現在的氣質很搭,口吻彬彬有禮。「對我做
出這樣的事,在很多人心中死一萬次都不夠。你不需要入獄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嗎?」
周詠郡如小動物般迷茫的眼睛,這才又終於匯聚了點光。他的聲音不穩,可是咬字很清楚
:「當初為什麼會撤消告訴?為什麼沒有其他指控?」
就他記得,至少有一個傷害罪,辯護律師曾試圖勸他表達悔過之意以取得和解,可是他拒
絕了。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律師又告訴對方念在他有悔過之意、並積極取得原諒,竟然就這麼
撤銷了傷害等告訴。其他罪名則因為他的「悔意」,並且當時未造成更多傷害,再加上後
來莫名其妙診斷出的諸多精神問題,他最終被判入院,而非真正地入獄。他不知道的是,
當時有許多人憤怒叫囂,打抱不平。
「這樣不好嗎?」
「這樣哪裡好?」周詠郡反問,語氣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和善,現在的他幾乎想不起如何與
人類爭鬥。
他鬥敗成寇,只能夾著尾巴被關在這裡。外面的人或許會因為他逃過牢獄之災而忿忿不平
,可他倒寧願被關入的是真正的監獄,至少他還有點盼頭,知道地獄的盡頭是哪裡。
這裡一片純白,宛如天堂,所以更為諷刺。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周詠郡張了張嘴,可是聲音卻沒有擠出口。
「還是說,你不想活了?」
「……」
「枉費我花了這麼多功夫。這麽豐富的精神鑑定,我看到都很吃驚。」湯高宇說得很順口
。「更別說我這邊經紀公司可是誠懇地請求放你一馬,好讓你這個神經病入院治療……我
還一度被酸是聖父呢。」
周詠郡總算擠出一句話:「你哪來這麼多錢?」
「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新上任的董事之一擁有很大的股份,而他剛好很喜歡我。
」湯高宇戳了戳餐盤,上面空了,就連醬汁都沒有留下,這是周詠郡養成的習慣。
「你想要什麼?」
湯高宇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周詠郡才發現湯高宇左眼眼球佈滿血絲,
看起來像是某種野獸的眼睛。眼皮半掩,疲軟的模樣並沒有減少他本身銳利的氣質。
周詠郡脫口而出:「你要走了。」他的口氣竟然有點驚恐,頗有哀求的意味。要不是還有
一點尊嚴,他可能已經跪在地上求湯高宇不要走了。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
「很遺憾,我等等還有工作,偷溜出來一個小時已經是極限了。再久一點,千歲哥會對我
很失望的。」
湯高宇站起身之後,周詠郡只能仰頭望著他。周詠郡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他沒有心思
故作鎮定。當他知道幾分鐘、甚至幾秒鐘之後,自己又要孤身一人時,他就完全喪失了思
考能力。
「拜……」他喘了一下,揪住胸口的衣服。「拜託……求求你……」
「求我什麼?」
「求求你……留下來。」
湯高宇歪著頭,本來疲軟的眼睛,就像謊言般一樣變得明亮,像是顆黑曜石。周詠郡覺得
不安,本能地感知危險,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義無反顧。
「你知道該怎麼做。」湯高宇說。
「……這裡有攝影機。」
「我知道。」湯高宇一邊從容地解開褲頭,一邊說:「錢給的夠多,無論發生什麼事,他
們也會當做沒看到。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周詠郡離開床鋪,沒注意到湯高宇死死地盯著他裸露的腳踝。
「為什麼你會知道?」他問。跪下來的時候,周詠郡並沒有感到屈辱。
「因為我母親在這裡住了好幾年。」
周詠郡張開嘴,含住早就半硬的性器,所以湯高宇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季節。周詠郡一邊吞吐一邊想著。這裡隔音很好,無論從裡面還是
外面都聽不見彼此,但他卻幻覺似地聽見蟬鳴聲:唧唧唧……唧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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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04/01 16:47,
1天前
, 1F
04/01 16:47, 1F
換湯高宇了(?)XD
推
04/01 17:02,
1天前
, 2F
04/01 17:02, 2F
湯高宇感覺更危險一點XDD
※ 編輯: user19940218 (192.184.219.143 美國), 04/02/2025 14: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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