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等歸人(上)
傍晚的天空,像被揉皺的宣紙,墨雲一層壓過一層,突如其來的大雨灑落在捷運站出口。
林殊雁站在屋簷下,略顯煩躁地皺著眉。
他不喜歡雨天。雨總是來得毫無預兆,像他這幾天頻繁出現的夢境一樣——零碎、潮濕,
且總伴隨一股說不清的焦躁。那夢裡總有淺淺湖光,碎落的花瓣,還有一道白影,在風雨
之中轉瞬即逝。
「……又來了。」他低聲嘆氣,望著越來越大的雨勢,原本只是計畫出來買杯咖啡,結果
不只忘了帶傘,手機也因為更新卡死無法使用,簡直衰到極點。
「這樣下去恐怕今晚要濕身走回家了……」他剛低語完,一道淡影忽地撐傘靠近,遮住了
他頭頂落下的雨。
林殊雁愣了一下,下意識抬頭看去。
那是一把油紙傘,傘面是老式的湖青色,邊緣繡著極細的金色流雲紋,傘骨泛著微光。很
古老,卻沒有一絲舊氣。傘下之人穿著白襯衫與淺藍牛仔褲,簡單卻異常乾淨。眉目深而
靜,像極了從畫中走出來的人。
「……撐傘?」林殊雁語氣中透著疑惑。
那人輕輕笑了笑,聲音低柔卻熟悉得令人心顫。
「你討厭下雨吧?」他說。
「……你怎麼知道?」林殊雁眉頭微蹙,有些戒備。
「因為你每一世都不喜歡。」對方語出莫名。
林殊雁怔住,正欲反問,對方卻將傘柄遞來,一句話不緊不慢地接上:
「這傘給你。」
「這……不太好吧?」林殊雁下意識退了半步,「我們……認識嗎?」
對方卻沒有強塞傘的意思,只輕聲道:「傘本就是留給你的。你拿著吧。」
林殊雁下意識轉動傘骨,在傘內圈的一段細線中,看到一道若隱若現的刻字——
眾浮生若雨,只為君停歇。
他指尖一顫,彷彿什麼東西在那一瞬輕輕鬆動。那些夜裡夢見的白影、湖水、花與霧氣,
突然與這句話兜成一個圓。
他望向那個人,那人也在靜靜望著他,眼神溫和得像是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你是……?」
「以後你就知道了。」那人輕聲說道,語氣裡帶著某種遙遠的安心。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雨仍在下,卻像被這傘圈住了一整片靜謐。
林殊雁撐著傘走入雨幕,腳步卻忽然有些不穩。他忍不住回頭,卻只見路邊空空,剛剛那
人彷彿從未出現過。
他低頭,看著傘骨上的那行字,喃喃出聲:「……眾浮生若雨……」
——只為君停歇。
那一瞬,他的心跳忽然亂了節奏。
最近,林殊雁睡得不安穩。
不是因為工作,不是因為生活,而是那些反覆出現的夢境。
夢裡常有斷裂的聲音,像是水流滲入屋檐,低低地滴落。他站在荒蕪的山路上,濃霧將腳
踝吞沒,遠處似有一隻白狐躲在草叢裡,雙眼泛著微光。
牠看著他。
不逃,也不來,只是靜靜看著。
有時夢境中會出現火光、雷聲、鐵索與血,他跪在什麼高聳的大殿前,被誰狠狠斥責——
但他聽不清內容,只知道心裡難受得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人。
他醒來時總會怔怔望著天花板,額角發涼,手裡總握著那把油紙傘。
那傘不知怎的,他不怎麼用過,卻總出現在枕邊。
而那墜著一小撮白絨的傘尾,最近總讓他覺得熟悉。
某天下午,他終於坐在電腦前,開了瀏覽器,在搜尋欄裡打下一行字:
「夢到白狐一直盯著自己,代表什麼?」
結果跳出來的答案五花八門,有人說是前世戀人,有人說是狐仙索債,有人建議他去拜個
土地公。他盯著畫面半晌,關了網頁,覺得自己太無聊。
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不同的夢。
夢裡他站在某處古老神殿之外,雨下得很大。他想進去,卻怎麼都推不開門。
他著急,彷彿裡面有人在呼喚他。
那聲音低哑又熟悉,在他耳邊一遍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殊雁……」
他回應了:「我在。」
門忽然打開了。
一道白影從神殿深處飛奔而來,月光打在那尾巴上,銀白如緞。他正想靠近時,夢境卻崩
塌了。
他在凌晨兩點醒來,靠在床頭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那是誰,但胸口像是空了一個洞,風一吹,就痛。
——他得知道這夢裡的狐狸是誰。
而他從未察覺,窗外的屋簷下,一隻真正的白狐正靜靜蜷伏在夜色裡,耳朵靠在披著銀光
的狐尾上,目光熾熱。
雨滴落在狐的鼻尖,牠卻沒有躲,只望著屋裡燈還未滅的窗,一動不動。
他終於開始回憶了。
也許,再不久,就能想起他了。
大雨傾盆,街道被濕意模糊成水墨畫般的景致。
林殊雁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順著人潮緩慢行走,步伐卻異常沉悶。他
不知自己為何走得這麼久,只覺得胸口有股說不上來的悶意,在這雨聲中一點一點被放大
。
他不喜歡雨,總覺得會在雨天遇到不好的事情。就像現在某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在濕
氣中蠢蠢欲動,企圖破土而出。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討厭的不是雨,而是雨天裡那份莫
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走得越遠,心頭越亂。無意識地,他已經繞過好幾條街。
就在那份不安即將湧至喉頭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前方的街角,有間不大不小的茶行。木窗掩映,檐下垂著幾串搖曳的風鈴,門口小石階上
擺著兩盆青翠的石竹,與四周喧鬧格格不入。茶行像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靜靜守著自
己的時辰。
林殊雁望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站在門前。他遲疑地抬手,指腹輕輕掠過門框
一角,那裡斑駁的木紋觸感竟讓他心跳略快了一拍。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店內溫暖乾燥,檀香與茶香混合成一種令人安定的氣息。他甫一進門,視線便被泡茶桌後
的身影吸引——那人穿著淺色襯衣,長髮束起,神情安然,正在慢條斯理地斟茶。
林殊雁心頭微震。
那人抬起頭,四目相對。對方的眉眼與那日遞傘之人如出一轍。
「是你?」他脫口而出。
那人微微一笑,點頭示意:「傘下之人,也該來喝杯茶了。」
林殊雁怔在原地。
他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這間茶行、這人、甚至這味道,像某段他曾經熟悉到骨子裡的記
憶,全都被這場雨引了出來。
他走過去,在茶席對面坐下,看著那人動作從容地為他斟上一盞熱茶。
「你怎麼會開茶行?」他問。
對方低頭,語氣淡淡:「有個人教過我怎麼泡茶。我學不太會別的,但這件事,記得特別
清楚。」
林殊雁沒有再問,只是靜靜看著那盞茶,眼底氤氳不明。
他還不知道,這人曾等了他三世。
他也還不知道,這場雨,是為了讓他再次遇見。
店內,雨聲隔絕於外,只餘細水沿瓦流淌的滴答。
林殊雁指尖貼著茶盞,茶香沿著氣息緩緩繞入肺腑,暖意逐漸從胸口散開,卻也喚起難以
名狀的波瀾。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這杯茶安撫了,還是更混亂了。
他開口:「你說那人……為了教會你泡茶,泡不好浪費茶葉還會罰你繞中庭?」
男子抬眸,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映著燈光與水光,帶著些玩笑意味地說:「當然,他可記仇
得很。不過他泡茶的樣子,特別認真。我就……一直想學會,希望有天也能泡給他喝。」
林殊雁不語,只是低頭,看著茶水中倒映的燈火,仿若有些熟悉又遙遠的身影在其間翻騰
。
男子也不催,只是又添了水,將茶葉再度潤開,這一次,泡得更久。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他輕聲問。
林殊雁愣了愣,緩緩搖頭:「我……應該記得你嗎?」
男子低笑一聲,語氣溫柔卻輕得快散在茶煙裡:「沒關係,第三次相遇,我早該習慣。」
這句話不知為何刺了林殊雁一下。他抬頭,想說些什麼,卻看見對方露出一個微小卻難掩
哀傷的笑。
他忽然感到空氣變得濕潤起來——不是雨,是某種情緒。像是舊日未盡的夢,穿過記憶的
裂縫,在這盞茶的縫隙中,悄悄滲入了骨血。
他想起昨夜的夢。
夢裡有一場雨,一隻白狐蹲坐雨中,尾巴濕透,眼神倔強又難過。還有一個白衣男子蹲在
狐狸旁,在他耳邊輕輕說:
——以後沒人可為你停雨,這把傘便給你了。
「你……那天,為什麼給我傘?」林殊雁終於問。
男子垂眸,笑了笑:「因為那天你沒撐傘,而我手裡剛好有一把。」
語氣平淡,卻又像藏了太多話沒說。
林殊雁望著他,突然喉頭一緊。他想起初見時那股悸動,想起每一場雨中難以名狀的不安
,想起不知為何熟悉得可怕的茶香與話語。
有什麼東西,正在他心底甦醒,悄悄敲門。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抬眸,答得極輕:「雲崢……華雲崢。」
「雲……崢。」他默念了一遍,忽然覺得這名字,像雨聲、像山煙、像夢裡那雙眼,熟悉
得過分。
那一刻,某處天光乍現。
他還沒記起,但他已經,在路上了。
夜雨漸歇,天際仍繚繞著未散的雲意。
林殊雁靠在床頭,指尖還留著茶香。他失眠了,卻不知自己為何失眠。那間茶行、那個人
、那句「傘下之人,也該來喝杯茶了」……彷彿有什麼被輕巧地揭開,卻又尚未觸及核心
。
終於在夜半時分,他沉沉睡去。
夢境來得無聲無息。
他走在一處霧氣氤氳的山徑上,雨後濕氣凝重,空氣中混雜著松針、泥土與甘泉的氣味。
他不知為何而來,腳步卻本能地向前。
霧後,一處湖畔慢慢浮現。
湖邊有塊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石台。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狐狸蜷臥其上,濕潤的尾巴略
帶些泥痕,雙眼緊閉,像是陷入沉沉夢魘。
林殊雁怔了一瞬,走上前去,蹲下身,小心地伸出手。
白狐驟然睜眼,銀亮瞳仁閃著驚意,本能地退後,尾巴猛地一甩。
「別碰我!」
聲音稚嫩,卻極具戒備,帶著狐妖獨有的清亮與傲氣。
林殊雁一時怔住。
那聲音竟這樣熟悉,像是某段時光裡他無數次聽過的碎語,被封存在風裡雨裡,在這一刻
被重現。
「我……不是來傷你的。」他低聲道,語氣異常溫柔,連他自己都訝異。
白狐仍警戒地看著他,尾巴緊緊繞在身側,眼神卻開始動搖。
「……你來晚了。」牠咬字輕輕,像是嘆息,「每一次都太晚。」
林殊雁心口忽地一悶。
「什麼意思?」
白狐沒有再說,只慢慢站起身來,身形在月色中浮動,居然漸漸變得模糊。牠似乎想走,
又像在等他說點什麼。
「你……是誰?」林殊雁忍不住問出聲。
白狐停住腳步,卻沒回頭,聲音在空氣裡幽幽蕩開:「你明明說過,不管幾世,都不會忘
記我的。」
那一瞬,山風驟起,霧氣翻湧,白狐的身影被捲入光霧之中,像從未來過。
林殊雁驚醒,滿身冷汗,胸口急促起伏。
窗外雨已停,一輪微月斜掛天邊。
他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指尖緊緊攥著棉被,彷彿還留著白狐剛才的體溫。
——那不是普通的夢。
他知道。某種說不上來的感情,自心底漫起,像潮水一般,一點一滴淹沒了他。
「……我真的見過你,是不是?」
他低聲呢喃,聲音顫得像風中落雨。
翌日,天氣放晴。
林殊雁走進茶行時,陽光正透過木格窗斜落在室內,灑出片片溫色。風鈴輕響,空氣裡浮
動著熟悉的茶香,像極了那場夢境的尾韻,未散。
華雲崢依舊坐在桌後,手中正研磨茶葉。他今日換了淺灰色長衫,長髮未束,只隨意披在
肩頭,少了些昨夜的疏離,卻多了一分隱隱的閒適與恬淡。
「來得早啊。」華雲崢抬眼看他,語氣仍淡,卻帶著點意外。
「睡不著。」林殊雁走近,拉開椅子坐下,語氣懶散,眼神卻始終落在對方身上,「昨晚
夢見了一隻狐狸。」
華雲崢手中動作一頓,隨即淡淡問:「狐狸?你怕嗎?」
「不怕。反而有點……熟悉。」他頓了頓,垂眼掩住眼底細微波動,「夢裡的牠受傷,脾
氣還大得要命,一直趕我走。」
「這麼兇?」華雲崢嘴角微彎,像是忍笑,「那你應該夢到的不是狐狸,是貓。」
「不像。」林殊雁望著他,眼神靜靜的,「那狐狸有白毛、銀眼、聲音還特別尖。說我每
次都太晚。」
華雲崢不語,只垂眸斟茶,指節無聲地握緊茶壺。水聲潺潺,打破一瞬沉默。
林殊雁接過茶盞,卻沒喝。
他看著那人分明平靜的神情,卻突然問道:「你相信輪迴嗎?」
這回,華雲崢抬眼了。
「你怎麼會問這個?」
「……昨晚的夢太真了。」林殊雁語氣低下來,「醒來的時候,我甚至記得牠額上那抹淺
紅。像是曾經在哪見過的印記。」
他說得太具體。
華雲崢眼底掠過一絲光影,卻不動聲色,只將茶盞推向他面前。
「夢都是反的。說不定牠趕你走,是怕你再晚一次就沒命了。」
「你說得好像很懂。」林殊雁輕笑,聲音低緩,像無意又像有意,「你以前,也夢見過什
麼嗎?」
華雲崢垂眸不語,指尖輕掠過桌面,像是掩飾,又像逃避。
「有些夢……不該記得。」
氣氛短暫凝住。
窗外有風拂過,掀起門簾一角。茶香忽而更濃,像是有什麼埋藏在光與氣味中的記憶,悄
悄浮上水面。
林殊雁沒有再問,只將茶盞緩緩送至唇邊,熱氣裊裊,眼神卻靜得像水底的星辰。
他知道華雲崢在躲,但也隱約覺得——這場躲藏並不是真正的拒絕。
只是還沒等他記起來。
自那日之後,林殊雁便養成了一個習慣——
每天下班後,不論天氣晴雨,他總會拐進那條並不順路的小巷,在那間幽靜的茶行門前停
下腳步。
有時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明明只是個素昧平生的茶行老闆,甚至談不上多熱情,可偏偏讓他心神不寧。明明說不上
來哪裡特別,卻總在下雨時想起他,在喝水時想起他,在每個空檔,都想見他。
——這合理嗎?
林殊雁皺著眉,盯著茶行那塊斑駁的木招牌,百思不得其解。
他向來冷靜,自認審美也不至於出了什麼差錯,可這種近乎走火入魔的牽念……
他忽然想到某個荒唐又合乎邏輯的答案。
——這該不會是,被狐妖迷惑了吧?
那天夜裡,茶香縈繞。
華雲崢照例在小巧茶席後為他斟茶,指節修長,袖口翻起,壺口蒸氣輕揚。
林殊雁看著,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是狐妖嗎?」
華雲崢手中動作微頓,隨即輕笑了一聲,像是早就等著他問這句。
「你怎麼會這麼問?」他聲音低柔,眼尾微挑,「是因為你最近做了夢,還是因為你總想
見我?」
林殊雁被他這麼一說,竟有些臉紅:「你別轉移話題。我是認真的。」
「那你希望我是,還是不是?」
「我……」林殊雁一噎,「我只是想確認,我現在的狀態,到底是不是正常。」
華雲崢低頭倒茶,語氣不急不緩反問:「那你覺得你對我著迷,是因為我的術法,還是因
為我本人?」
林殊雁張口欲言,卻發現根本回答不了。
他不確定自己是中了妖術,還是中了情。
華雲崢笑了笑,語氣像哄騙小孩:「放心,我若真是狐妖,也不會害你。最多……是想你
多來幾次。」
那一夜,林殊雁沒再多問。
但自那以後,他看華雲崢的眼神,更像是懷著某種難以說明的執念。
像是想證明什麼,又像是怕證明了什麼。
而華雲崢,只在他轉身那刻,低聲笑了一句——
「我是啊,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小狐狸啊等啊等
等他的主人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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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3.192.92.23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752677042.A.143.html
※ 編輯: silviainkyu (123.192.92.238 臺灣), 07/16/2025 22:5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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