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勇士:斬業亦斬人!
1989年開始長篇連載,至今已17年始終聲勢不墜的《烙印勇士》,凱茲
一角以獨眼斷臂的半殘之軀化身為漫畫史上最緊咬不放的復仇者,隻身
追捕化為人形的妖怪「使徒」,誓要將他們斬殺至最後一人方肯罷休。
一邊憎恨自己當初面對群妖亂舞、利齒相向時的無力回天,一邊為自己
遭背叛的友情與信賴感到痛心,在揮舞巨劍、血肉橫飛之間,悲劇英雄
凱茲屠戮得不只是那些嗜血噬肉的非人者,更是藉血污來治療心中尚未
癒合結痂的瘡疤、頸上隱隱作痛的咒封烙印。書中黑暗濃郁的殺意之流
彷若將難以抑制地從平面紙張中漫流出來,將自殘自毀自憐自傷自溺之
情感染至每一位讀者身上。
《烙印勇士》原名Berserk 既是指凱茲後頸上的烙印,標示出他歷劫未
死的「祭品」身份,在入夜後誘引著臨近的魑魅魍魎前來襲擊,讓他每
當夕陽西下之後便得為了要迎擊鬼怪而疲於奔命、少有安穩入眠的時候
, Berserker一詞亦指北歐神話中的「狂戰士」傳說。這群身披熊皮的
驍勇戰士們將自己獻身於主神歐丁的名下,每當上戰場之際便透過吟唱
與舞蹈等儀式,讓自己陷入瘋狂的境界,認為自己刀槍不入、感覺不到
疼痛,亦從不顧慮自己安危,見人斬人、見神殺神毫不手軟,而書中矢
志復仇的凱茲一角便如其是。
凱茲的原型來自十五世紀末期著名德國騎士 Gotz von Berlichingen,
他是一群傭兵的首領,在當時享有如羅賓漢般的義賊風評。Gotz在一場
戰役中被敵軍火砲擊中右臂,他便命部下鑄造鋼鐵義肢來裝在殘缺的部
份。凱茲(Guts)與Gotz不只名稱相近,他亦在「蝕之刻」中遭群妖襲
擊而失去了左臂,換上了鋼鐵義肢,從中還可以發射殺傷力十足的大砲
,取材自Gotz的意味濃厚。
奇幻風格的《烙印勇士》,書中則以架空世界方式將背景設於中古世紀
的歐洲,不僅將當時瘟疫橫行、百姓民不聊生的慘狀如實描繪,更將黑
暗時期的獵捕女巫、盲目信仰、把持國政等天主教惡行盡收書中,後期
更添入了彷若十字軍戰爭中土耳其與歐洲各國的征戰,為本書更帶來一
股史詩的悲壯氣味。而三浦建太郎對歷史與神話的引經據典並賦予新意
,加上他在學生時代曾取下柔道黑帶段位,對人體骨骼肌肉的運作瞭若
指掌,塑造出魄力滿點、削骨斷肉的震撼性對戰場面,兩者相乘下為他
在2002年奪得了手塚治虫文化賞漫畫優秀賞的崇高榮譽,與井上雄彥、
浦澤直樹等漫畫家並駕其驅。
然而書中雖以北歐神話與中世紀歷史為骨幹,真正影響三浦建太郎至深
的還是他那受賞的原紀念者──「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的《多羅羅》。
1967年連載的《多羅羅》約莫與1966年出生的三浦建太郎年紀相當,故
事描述室町末期一名野心勃勃的武士醍醐景光將自己甫出生幼子的身體
部位奉獻給四十八位魔神,換取出人頭地、奪取天下的機會。而這無眼
無腳、嗷嗷待哺的嬰兒被路過僧人撿去後,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後被稱為
百鬼丸,為了奪回自己的身體而展開一場除妖斬魔之旅。途中他遇到了
身份成謎的多羅羅,兩人一同結伴上路。
兩者相較之下,以區區殘缺肉身挑戰使徒的凱茲,豈非便跟百鬼丸如出
一轍?而老在凱茲身邊插科打諢的精靈派克,便是那調皮導蛋、不知世
事的多羅羅(不是遭人忽視的Dororo兵長)。不僅神之手滿身皮衣鐵釘
的歌德造型源自恐怖電影系列《養鬼吃人》,其人物畫風更是屢屢被指
稱與《北斗神拳》十分相近。然而向前人取經或有不是之處,但三浦建
太郎已從《多羅羅》的骨幹中發展出遠為龐大複雜的獨特脈絡,許多角
色的原型都取自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如 Goetz所言骷髏大叔與蠻王凱
傑力克、庫翔人與貴霜人之關連),不僅考據詳實,許多只不過串場數
篇的配角在他筆下繪來亦是血肉豐富,如盲目崇拜信仰而心中空虛的聖
鐵鎖騎士團團長、希望逃出村莊前往妖精之國的農村少女。
書中在凱茲的強烈自毀掙扎、屢屢遭人遺棄、鄙夷與背叛之外,尤其便
屬謎樣般的大魔頭葛力菲斯數般心態轉變最是精彩。他那只能遠觀不容
親近的冷峻高傲模樣背後,藏著是窄巷中嬉戲小兒伸出的一雙對遠方高
聳塔樓渴望的手。原本只是巷弄間孩童們的騎馬打仗遊戲,不知不覺間
他已站上了號角高鳴的廝殺戰場,而葛力菲斯再也不能後退半分,即使
擋在他面前的是凱茲與他那把嚇人的巨劍,即使他手上沾滿的血腥滴落
自夥伴們被砍下的頭顱。
《烙印勇士》的世界雖是基於 「Sword and Sorcery(劍與魔法)」設
定,承繼著最早可追溯至荷馬史詩《奧德賽》的奇幻文學路線,但它一
直以來都有著自成一格的世界觀。五名君臨黑暗世界的神之手、追隨其
麾下的妖魔使徒,以及能夠實現人們心中最黑暗隱晦角落願望的貝黑利
得,有別於 RPG遊戲與其他奇幻作品中常見的人物組合與設定讓讀者感
到新奇無比。
或許17年真的是一趟過於漫長的旅程。近年來在進入「千年帝國之鷹」
、「聖魔戰記」等新章連載後,《烙印勇士》已失去那原汁原味的血腥
衝擊,反而轉往擁抱溫情化與通俗化的路線。原本獨自抗敵的凱茲身旁
,竟多出了數名夥伴與他併肩作戰,出現了一名精通巫法的魔女不說,
三浦建太郎甚至還安排讓她送給眾人全新的魔法裝備,為對抗魔獸平添
利器!?
天啊,這該要說是遊戲「魔法門」還是「暗黑破壞神」呢?先有了一個
Peter Jackson 已經夠了,連三浦建太郎都要向《魔戒》看齊嗎?《烙
印勇士》最迷人的便是那與眾不同的北歐神話淵源與獨特世界觀,當魔
法與裝備被帶入書中情節時,那一剎那起便與坊間濫竽充數的少年奇幻
漫畫毫無二致。就連凱茲也不再在憤怒與悔恨的深淵中沉淪掙扎,取而
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派克二頭身栗子劍法搞笑;讀者們看到亦不再是人
性深層糾葛,而是HP與MP點數、升級與練功等RPG把戲。
三浦建太郎更在新章中為凱茲找來了一套威力十足的狂戰士甲冑,會吞
沒他的理性、接管他的掌控,殺敵威風之餘亦會為他身體帶來莫大的傷
害。等等,這設定聽起來豈不是十分耳熟?《魔力小馬/潮與虎》中的
獸矛、《ARMS》中的魔獸不也是這般情節嗎?與前述兩者相同,當凱茲
受狂戰士甲冑掌控而陷入暴亂狀態時,也都需要由一名女性角色將他拉
回理智(在此書中是由魔女西凱爾)。
或許這真的是漫畫界的黑暗時期。高橋留美子、北條司、安達充、藤田
和日郎、宮下亞喜羅等老牌漫畫家都走不出前作的影子,只反覆兜售自
己成名風格的剩餘價值,只希望不要連三浦建太郎都落得晚節不保、自
毀招牌。當然在長期連載下題材疲乏是難免的,三浦建太郎有鑑於凱茲
長途旅行下去不是辦法,為故事添加新意也是非戰之罪,但是太過電玩
化而落得奇幻通俗劇的下場實在非讀者之所見。
在新生鷹之團竄起的發展下,《烙印勇士》隱約感覺正朝著雙方決戰的
終章邁進,只希望他能收尾得精彩漂亮,而非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
美滿的日子。悲劇英雄,終究是要悲劇收場的。凱茲永遠會是心目中那
個揮起劍來像是在懺悔的黑衣劍士,以飛濺血珠代替無法奪眶而出的眼
淚。只希望他最終能就此安穩睡去,無需再在半夜被妖魔鬼怪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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