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死亡筆記本與理性的狡計
轉載自 http://prole1917.blogspot.com/2008/12/blog-post.html
搭國道客運,偶然在車上看了《死亡筆記本》電影上集,感到有點意思。
電影前半段是夜神月開始使用死亡筆記本、以及警方逐漸察覺的過程,並無特別
吸引人之處。後半段,從L開始加入搜查並逐漸縮小包圍圈起,夜神月開始改變
(或開發)死亡筆記本的其他用法。我感興趣的地方是「預設被殺對象的行動情節」
這一部份。
我沒看過漫畫,但光從電影來看,尤其是後半段,其結構可說是「自我實現預言」
的顛倒。
◎自我實現預言/理性的狡計
在希臘悲劇的伊底帕斯故事裡,伊底帕斯為了躲避「弒父姦母」的預言而做出種種
努力,然而恰恰是因為他所做出的這些努力,才導致了他最終證成了「弒父姦母」
的預言。這是精神分析中自我實現預言理論的典故。
這同時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理性的狡計」;在這一結構中,對於歷史規律的反抗,
恰恰是歷史規律施展其自身的必要組成部分。翻譯成社會理論的語言,就是指對於權力
的反抗其實正是使權力更加有效、鞏固的方式;例如對政府施壓促使政府修法,反而
使得整個體制更加完善。
在此一自我實現預言/理性的狡計裡,悲劇性正來自於個人努力與歷史命運的無可
迴避的衝突,以及最終無法改變的毀滅。
◎顛倒的自我實現預言/理性的狡計
電影死亡筆記本的後半段則可說是上述邏輯的顛倒。
除了單純地寫下名字使人心跳停止而死之外,夜神月很快就發現了死亡筆記本具有
某種程度的「預言」功能,也就是提前寫下死者死亡的情節,死者便會按照所寫一步
一步地行動,且完全沒有被操控的痕跡。同時,此一死亡事件往往涉及其他第三者的
行動,也就是說,死亡筆記本已具有操控他人言行與思想、控制整體事件發展的能力,
而自身(以及夜神月)則在事件完成過程中消失無蹤,成為邏輯學上所說的
「消失的中介」(註)。
在這個意義上,死亡筆記本已轉變為詛咒式的預言書,開始帶上「神性」,而不單純
是隔空殺人的簡單工具。
但夜神月最後為了對抗警方與L、使自己擺脫嫌疑,從設計FBI探員雷在公車上暴露
身份開始,他卻逐漸將自己也納入殺人行動之中,讓自己成為預言得以發生的一顆
棋子,如他在電車上與雷的接觸,以及他最後設計殺死自己的女友以及雷的未婚妻,
都將自己也包括在情節之中。
對照前述,夜神月此時已非「消失的中介」,而是在場的自我實現預言的推動者。
傳統自我實現預言裡的主角多半是不自願、悲劇性的,而夜神月則是自我實現式的
英雄(或奸雄)人物。自我實現預言裡的人物被命運戲弄,夜神月則積極認同並且
設計命運。
當然,從夜神月開始殺警察甚至殺女友這一點上,我們會注意到夜神月對於「自我」
的背叛。夜神月當初使用死亡筆記本是為了實現法律所無法實現的正義,但是在他
積極認同並且設計命運的過程中,他卻一步步地背離了初衷。如果說自我實現預言中
的人物依舊擁有自我,其悲劇性正來自於自我與命運的巨大衝突,那麼,夜神月之所以
不是古典的悲劇人物,正是在於他是自我的積極背叛者。
◎自保焦慮及其注定失敗
故事的開頭,夜神月是為了實現正義、消滅惡人才使用死亡筆記本,到了最後卻連警察
與無辜者也殺,似乎正如影片中夜神月父親批判的那樣,自身也成了惡人。儘管這種
看法言之成理,但若以善惡、正義問題來分析死亡筆記本,大概是搞錯了方向。
正如一般的推理小說一定要出現謀殺與屍體、但重點卻不在此一樣,在死亡筆記本裡,
善惡、正義也絕非主題,而只是最初的外在動因,就連讓世界依照自己的規劃運轉的
權力慾,恐怕也只是外在動因。整個故事的真正內在動力,涉及的是自我保全的
焦慮,是在不斷殺人之後更加擴大的隱藏、自保的焦慮。
在死亡筆記本電影中,沒有自保焦慮的時期幾乎只有一開始的「試用期」,後來隨著
警方與L開始偵察,夜神月對死亡筆記本的使用即愈來愈重視自保,到了最後設計
FBI探員、女友與雷的未婚妻的死亡,更是徹底倒置為「為了自保而殺人」。
歸根到底,死亡筆記本殺人法之異於「廖添丁」、「蝙蝠俠」等等替天行道模式之處,
就在於它的隱密性與安全性,簡言之,就是可以自保。
從這種自保焦慮出發,或許才能較好地解釋:為什麼在死亡筆記本這樣一個看似
超越法律、打破規則的故事中,各種各樣的「規則」竟會如此重要?
從死亡筆記本繁複的使用規則、警方與L偵察辦案的推理法則、現行的法律秩序,
乃至於夜神月欲建立的新世界秩序,琳瑯滿目的規則除了是主角們大展身手、互相
鬥智的主要舞台之外,更重要的功能就是作為自保的手段:愈能遵守規則、透析規則
進而利用規則,就愈能在殺人遊戲中自保。反過來說,愈是陷入殺人遊戲之中,
對於抓住規則以自保的渴望就愈強烈。
由此反觀前述的夜神月的自我背叛,我們才能理解死亡筆記本故事情節的真正內在
張力:一方面,夜神月的殺人智謀不斷升級,但其自保焦慮亦隨之不斷擴大,
永無止境;另一方面,隨著其自保焦慮與殺人行動的不斷發展,其所欲保全的那個
「自我」卻愈來愈被淘空,轉變成為充滿智謀與慾望,但實際上卻只是為自保而
自保的虛無主體,而殺人則從建立新秩序的手段轉化為自成目的無上律令。
◎機械操演的快感主體
注意,千萬不要把死亡筆記本視為某種現代悲劇。關於現代悲劇,也許可以用
巴爾札克的《幻滅》做例子。
《幻滅》故事的主角呂西安是法國外省的文藝青年,立志要以自己的才華在巴黎闖出
一番天下,但當他由外省來到巴黎,卻陷入了由報老闆、出版商、文藝評論家、
社會名流等人物透過種種複雜利益關係織成的網羅。當呂西安逐漸打入其中,學會
了種種手腕之際,卻也是他迷失自我、荒廢才情,淪為庸俗的市儈文人並最終遭到
拋棄的開端。在此,悲劇性來自於「自我」在適應現實的社會關係過程中逐漸荒蕪,
在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精華之後,成為無所依歸的空洞游魂。
而在《死亡筆記本》裡,儘管夜神月表面上確實如現代悲劇模式一般,在追求實現
目標的過程中毀滅了自我的原始內核,但有重大區別的是,這一過程幾乎是在一開始
就已經抹去了對自我的鄉愁,甚至抹去了原始的目標本身,而以規則、手段的操弄
作為目的(從而死亡筆記本故事的真正開始,不是夜神月撿到死亡筆記本的那一刻,
而是他開始與警方和L鬥智的那一刻)。
因此,夜神月既不是被命運戲弄的伊底帕斯,也不是如巴爾札克《幻滅》中
立志揚名巴黎卻迷失、墮落的呂西安;《幻滅》的終點,才正是《死亡筆記本》
的起點。夜神月是徹底沈醉於利用規則進行機械操演的新型快感主體,其快感來自於
完全服從於殺人的無上律令、麻木不仁(注意影片中的死亡幾乎都看不到血漿、
腦漿、開腸剖肚等等),準薩德式地超越所有倫理律法。
◎焦慮的源頭
回過頭來看,這種快感主體為何需要自保?一個直接的理由當然是其快感的生產是
非法的,會受到來自警方甚至近親的懲罰。但從故事的內部結構而言,其實還可以
直接回溯到故事的最初設定,即:唯有透過殺人才能制止殺人,及其潛在的
反命題:不殺人就會被殺。
當然,誰都知道《死亡筆記本》不過是個奇幻娛樂作品,這裡的「殺人」並不真的就是
現實上的殺人與被殺,而應該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害人」與「被害」,或者
乾脆就是一種主體在存滅之間遊移的不穩定狀態、危機狀態,這種危機只有透過
不斷升級的殺人智謀操演來暫時緩解,再迎向下一個危機。
反過來說,夜神月的快感不也包含了對這一危機狀態的認可、擁抱甚至利用嗎?身處
於這種情境的主體,已經超越了「我身非我有」的痛苦體驗,而以施虐/受虐狂的
邏輯將此一體驗反轉為無上的快感。
這種態度,其發生背景無疑是危機頻發、以致於幾近常態的情境。那麼,當這樣的
作品廣為流行時,所反映的社會心理情境又是什麼?
最後,也許我們可以再不抱希望地多問一句:不需殺人也不擔心被殺的世界,
可還有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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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在邏輯三段論法中,普遍命題經過特殊命題的中介,抵達個別命題。
如「人都會死」經過「張三是人」的中介,達至「張三會死」。「張三會死」此一
結論非經由「張三是人」的中介不能出現,但在達至結論之後,結論本身並不顯示
「張三是人」,即所謂消失的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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