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琢玉-6
在豐鎬京裡最富麗奢華的建築,除了皇都永祚城之外,就當屬這座榮親王府。
榮親王楊湛,與元統帝是一母同出的嫡子,身份尊貴且在滅楚之戰中立功無數,更領
兵攻入金陵,逼使楚國末帝獻國投降。他俊美而才高,甚得皇帝寵愛,元統帝居然許
其在攻楚時將看中的珍寶直接收納入府,不需繳納朝廷。也就因此,人說榮親王府必
是當世最大的財庫,因而對此好奇萬分、津津樂道。
但就算不論那些由楚國宮廷繳來的珍寶,單論榮親王府這座建築,也已足夠堂皇美奐。
侍人在外頭燒著熱水,使其經由金鑄的虎型出水口匯入室內浴池,池內正以當歸、防
己、老鸛草、清風藤、土茯苓、紅花、五加皮、伸筋草、川草烏泡成藥浴,香氣濃烈,
溫暖逼人,不只能祛除風濕、並能活血止疼。當謝璟殊依照囑咐泡足了時間,從這充
滿藥氣的池中走出時,連他向來病白的膚色都不免染上健康的潤紅。
浴池的外室是個暖閣,不只周遭的牆造為空心能夠燒炭,地底還有炕道漫延,門口更
是擺放燃炭的金製熏籠,遮以重重簾幕與華麗的雲母屏風,以避寒氣侵入。如此設置,
就算屋外堆滿三尺寒雪,室內依然溫暖如春。雖也出身自名門氏族,但這般奢華景象,
還是讓初見的謝璟殊頗為吃驚。
洗沐過的烏黑髮絲長度勉強及肩,雍朝的奴隸被禁止蓄髮束冠,但此時此刻,卻也便
宜了他,不必為怎麼弄乾頭髮而大傷腦筋。只不過身處如此乾燥溫暖的房內,想來也
不需經過多久,溼漉的髮絲就能乾爽。原來在此室內該佈滿婢女服侍,但楊湛已讓所
有人都退避了。畢竟謝璟殊的身份過度張揚而敏感,還是愈保密愈好。
只是,比起謝璟殊的吃驚,等在暖閣內的楊湛,見到沐浴後緩緩走出的男子時,在多
重意義上,都更要來得震撼。
他並不是期待還能見到當年那個光彩逼人的謝璟殊,只是面前的男子,卻怎樣也無法
與傳言中的奇才融合,若非他曾親眼見過當年的謝玉郎,那肯定會認為世間上對此人
的各種讚譽,都是不切實際的溢美之辭。
既已道明身份,又為了洗沐,謝璟殊便除下掩飾的鐵面。右邊額頰上的『叛』與『賊』
二字,讓人怵目驚心。黥面時的屈辱與痛苦,楊湛難以想像,他更無法去揣摩,是怎
樣扭曲的心理,竟讓楚末帝能親手粉碎這塊瑰璧,使其佈滿不可磨滅的瑕疵。
而後,他就會想到,那畢竟還是自己,毫不猶豫地在楚國撒下漫天的謠言,他又有什
麼立場去責備他人?
不著痕跡地將視線轉開,楊湛從一旁的火爐上拿起保溫中的藥汁,倒了一碗在謝璟殊
面前。
「這是大夫開給你的藥,喝了它吧!」
那濃烈的味道,竟讓謝璟殊在微微皺起眉頭後,才一飲而盡,見狀,楊湛就將備好的
蜜餞遞上,讓男子含上一顆。
「良藥苦口,孫大夫的醫術在天下間算來數一數二,你只要耐心用藥,必定能有起色。」
「……勞王爺費心了。」男子並不多言,輕緩地應道。
一時之間,本就毫無交情的兩人陷入無言。似是閣內過於溫暖的空氣讓楊湛感到十分
乾渴,他飲口茶,才道:「之前你還未說完,有利則趨,有害則避,而後呢?」
謝璟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就像一潭最深不可測的清淵,看似透亮見底,卻又難以
捉摸。他抬起眼來平靜地注視面前華服的男人,那強大的、過去的宿敵。「奴才不過
誘之以利,再為之避害,人人自然發憤圖強,力求上進,如此爾爾罷了。王爺天資聰
穎,豈有不知?」
那一句『奴才』與口口聲聲的『王爺』,讓楊湛不知為何,胸口燃起一片怨怒。這還
是謝璟殊嗎?如此自低自賤,忍辱求全,這還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凌駕超越的那個『文
武籌略,萬人之英』嗎?況且,前頭那句話分明就是在氣他,哪裡見過一個真正的『奴
才』,可以到他榮親王私用的暖閣裡享受藥浴?
「孤若是天資聰穎,又豈會至今都被『謝璟殊』這三個字給重重壓著?」
語中似有嘲諷此時的他,已不夠格配上『謝璟殊』這三字的意味。但男子聞言,只是
輕輕一笑:「『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此的榮
王殿下,哪裡不配一個『天資聰穎』?」
聞言,楊湛的胸口,就像被塊粗礫給狠狠噎住一般,湧上窒礙難解的痛楚。
謝璟殊所說的兵法謀攻篇,那正是當年雍朝在洛澗大敗後,他對楊濟說的話。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謝璟殊能用的,也就只有兵了,當他無兵可用時,
還叫什麼名將呢?吾等若先以謀略離間,使其君臣內亂;再以外交示好,使其上下驕
逸,還怕楚國不手到擒來?』
這是自己在楚國種下的因,其果已經無比猛烈地發作在謝璟殊身上。其實,自己真正
想要毀滅的敵人並不是他,但謝璟殊卻是楚國最強悍的屏障,不使其徹底崩潰,又怎
能有今日雍朝一統?
然後此時此刻,他卻又對謝璟殊的破碎與隱忍如此不齒……
注視著那墨深的『叛賊』二字,楊湛的喉頭一陣發緊。
「可還痛嗎?」他沒頭沒腦地問著,話出口了才無比後悔。
毫不意外,謝璟殊回答得極是恭敬,卻因此顯得格外疏離。「承蒙王爺恩賞,奴才早
已不痛了。」
那口吻令楊湛臉色複雜地看著他:「……你這是故意氣我?」
對方倒真一臉困惑:「王爺此言何意,奴才不解。」
「很好。」深吸了口氣,楊湛站起身來。「我府裡也正好缺個奴才,你以後就在這裡
當值,好好善盡你的本份,不許出錯,明白了嗎?」而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望著那英挺的身影消失眼前,謝璟殊微微嘆息,再慢慢站了起來,停了片刻,才將一
旁擱置的半張鐵面戴上。
其實,能到榮親王府裡做個奴才,恐怕比外頭多數平民百姓,還要來得好命的多。謝
璟殊看看自己身上潔淨簇新的袍子,再望一眼擱在旁邊的暖裘,想了一會,就只穿著
身上的衣物走出暖閣。
才剛走出,那撲面而來、截然不同的溫度,就讓謝璟殊感到右小腿處一陣痠疼。
還在考慮要不要乾脆退回暖閣裡待著算了,遠方就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衝了過來。「玉
公子,稍等一會啊……」而後將他拉入暖閣,再拿起那厚軟的裘衣給他緊緊裹上。「可
千萬小心別再著涼,否則主子發起火來,那是誰都禁受不起的。」
而後,當先撐起了傘,便示意周身溫暖的謝璟殊跟著他走。「我叫顧璉,與你一般,
是玉字旁的名,我專門管的是主子身邊的事,主子方才已經吩咐了,日後你若有疑問
困難,便來尋我,不要客氣。」
「……多謝總管指點。方才殿下要奴才在府裡當值,善盡本份,不知奴才現下該做什
麼,還請總管示下。」顧璉雖然年輕,但能在偌大的王府裡,成為主子身邊的親信,
能耐必定不能小覷。
顧璉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頗有深意。「總管什麼的不敢當,府裡自然還有管理諸事
的大總管,日後你自會識得。至於玉公子你所該做的事,就是將自己的身體養好,每
隔一日就需到此地浸泡藥浴,不能延遲,而後按時服藥,切勿受寒著涼,如此持續整
月,再看孫神醫怎麼囑咐。」
「只是如此而已?」充滿著疑惑,若憑方才楊湛無故負氣離去的樣子看來,派給他比
修堤更粗重的工作也不無可能。
「只是如此而已。」顧璉肯定地道。「但若公子真的有心,那就請讓主子寬心喜樂。
主子這一個月來,心事重重,眉宇深鎖,甚至流連煙花之地不肯離去,就怕主子鬱結
憂愁,傷心傷身。」
「王爺難道不曾成親?」楊湛放浪多情的花名,連他都已聽說,可見流傳多廣。
顧璉嘆了口氣:「唉,據說主子還求得皇上金口,允其不必成親的許諾,京裡自然有
許多名門貴族在打探主子的婚事,只是主子都不曾有過半點在意。」神情甚是擔憂。
「或許王爺是真心喜愛那名花娘呢?」雖然事不干己,但為了寬解顧璉,謝璟殊如此
說道。
「那不可能。」說得斬釘截鐵。「若是真心喜愛的東西,主子都會收入懷裡珍藏,不
許任何人碰觸,就像那些從金陵楚宮帶回的寶物,就算不說這個,你說會有男人將喜
愛的女子放在花樓,任憑眾人染指採擷嗎?」
謝璟殊卻是不置可否,他對楊湛私事了解不深,並不妄下斷論。此刻,腳程緩慢的他
們來到一處幽靜的別院,此處離方才的洗沐室並不太遠,簡單的坐北朝南,以便利採
光,院內遍植梅樹,此刻正迎雪含苞。
「這是……?」男子對院內所栽的梅樹十分驚奇,格外仔細察看。
「這裡本是主子的書房,因此遍植主子最喜愛的梅花。此花十分珍貴,又因豐鎬比江
南寒冷,一開始真是吃了不少苦頭。」顧璉回憶似地道,充滿感嘆:「沒想到後來也
真能生根長成了,現在倒也成了府內的一處絕景。」
謝璟殊細細品味,唇角流露一點笑意,才低吟著說道:「……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
來。真是沒想到,楊湛他、居然也會喜愛這『金錢綠萼』……」
聞言,一旁的顧璉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竟然未出言指正他對楊湛不敬的直稱。
「王爺真要讓我住在這裡?」回首再度詢問。
「是的。暖閣裡的藏書公子可任意翻動,每日自會有人送來膳食與藥湯,並引導公子
前去藥浴。」
這般待遇讓謝璟殊略微皺眉:「這真不像一個奴才所該領受的。」
顧璉卻對此言發出曖昧的微笑:「主子可從來沒與我說過,是讓我來照顧個一新入府
的奴才啊。」
「……是嗎?」為此謝璟殊十分驚訝,他本就與楊湛不熟,此番變化,讓他益發覺得
自己不了解他了。「既然如此,還請璉先生為我向王爺道謝。」
「這就請公子自個兒向主子說吧,我想主子一定會更樂意聽到你能向他親口致謝。外
頭天冷,公子請再往裡邊來。」說著,繼續引導謝璟殊往溫暖的內室行去。
站在廊上,拂落身上沾染的雪花,謝璟殊抬頭見到一塊形狀奇特的木板,其上書寫的
字體蒼勁道健,別有風骨。這必是楊湛的手書,字如其人,風流瀟灑,又飛揚跋扈。
那裡寫著:『解意閣』。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很是玩味地沉吟著,帶著微不可見的會心笑意:「能
以此詩為此閣命名,著實風雅無比……他真不似我所知道的北人。」
「這話萬萬不能在外邊說,但主子他的確對金陵,有著格外不同的情感。據說當初滅
楚之時,主子就是讓那些袖手旁觀、搧風點火的豪族名門,一起為謝氏陪葬。」顧璉
嘆息地說道:「聽說當年,主子和皇上對金陵的謝玉郎,可真是又敬又恨,心心念念
地要超越他……只是這些往事,都已不能在人前提起。」
聆聽著這般話語,謝璟殊再度回首望向外頭清傲迎霜的綠萼梅,也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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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裡引用兩首關於『梅』的詩,分別是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北宋.王安石
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橫笛和愁聽,斜枝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唐.崔道融
其實這一篇呢,我比較想專注寫在兩個人發生的感情變故
少一點牽扯到家國大事與仇恨計謀之類的
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但應該不會像之前的文一樣走在主軸上
沒想到大家會注意在某人的病上,我還以為會是看過就算了呢
眼睛還真是雪亮啊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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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自古如名將 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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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2.24.219
推
06/17 21:20, , 1F
06/17 21:20, 1F
這麼幸福的奴才大家應該都搶著當吧~~~
推
06/17 23:22, , 2F
06/17 23:22, 2F
哈,他是主角嘛,當然戲份要多一點點~~~
※ 編輯: bly1111 來自: 114.42.30.182 (06/19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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