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綠洲故事(5)(6)
※第五章
小坦是因為和我吵了那場不大不小的架,才真正下了決心一走了之。雖然事
後咱倆很快和好了,但兩個人心裡都落下一道疤。那卻不是對方刻下的,那是被
雅族和勒庫族的衝突劃傷,也可以說,那是兩個種族之間多年來的巨大傷痕倒映
在咱倆的心上。
那天,我和小木走在市集街上的時候被十來個雅族少年圍住。他們問我:「
列齊呢?」
我說:「早離開勒庫城去沿海了。你們要找他,上他家問地址去。」
他們說:「打藍寧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我和小木互看一眼,小坦的一臉殺氣在我腦裡晃過,我說:「是我的主意。
怎麼啦?」
「干你屁事?列齊和藍寧搶女孩,要你來出甚麼主意?」
「咱們馬隊是一家人,」我不顧小木猛拽我手臂,說道:「誰出主意都一樣
。」這話是說,人是小坦打的,你們要報復,找誰都一樣。算我倒楣,和小木倆
人勢單力弱給你們圍住了,那就衝我來吧。
「列齊是真出了城還是假出城?騙人的吧?讓他出來,別以為從學校開溜了
就可以當烏龜。」
我不懂「烏龜」是甚麼意思,可也知道不是好聽話。我對雅族人的多疑和婆
媽反感到了極點。「別廢話了,要打是吧,衝我一個人來。」
兩邊都沒有再多廢話,我和小木就這麼兩個人對他們十三個。和十三個人幹
起來其實和對四五個人差不了多少,能扳你腿、抱你後腰、偷襲你眼睛的,來來
去去也就幾個人。在無花果和乾棗的攤子前面,我被兩個人架起來抬離了地面,
一個人上來踹我肚子,我被踹得張嘴嘔吐,他再踹,我又吐,吐到喉頭抽個沒完
,他又踹兩下,最後在我胸膛上蹬了一腳。我身體裡頭咚咚地響,好像不斷打著
悶雷,滿嘴都是酸溜溜的胃液,還有一點發苦的膽汁。我聞到腥味,用力吸一下
鼻子,卻沒能把鼻子裡的東西吸進去,頭一低,市集街的黃泥土地上便啪嗒啪嗒
滴了一地的鼻血。
小木給三個人摁倒了,一隻眼睛腫到閉了起來,他還在拚命睜眼,想瞧我有
沒有事,活像是大雞蛋上開了一條縫。他身邊地上還落著不少他被扯下來的黃色
頭髮。
我髮根上一緊,腦袋被後頭那人拉得仰起來。對方一個人拿著木板上來搧了
我一巴掌,我臉頰上一陣麻辣刺痛,感覺濕濕的,猜想是先前被他們揍到腫起來
的臉皮讓這一木板打得爆裂,成了傷口。
他們說:「藍寧給人穿皮靴踩了,咱們也踩還這傢伙兩腳。」
我明白他們是要把我放下地,在我卵蛋上碾兩腳。我叫:「那傢伙沒骨氣,
白生了卵蛋,踩不踩都是個娘們。」
他們問:「他哪裡開罪你們?就為了一女孩?」我大聲說:「咱們打人還用
得著問理由麼?看不慣就打了。雅族的娘娘腔打人才問理由呢。」
我這句話惹怒了所有的人,包括圍觀的雅族民眾。有人叫道:「打死他!打
死這個嘴裡不乾淨的!」連旁觀的雅族大媽都在叫喊,不相干的雅族中年人也起
鬨了,要他們將我一腳踩成個沒卵蛋的。小坦說,狗被踩到了尾巴會咬人,我的
狗尾巴是世界上不公道的事,他們的狗尾巴是聽到有人說雅族是娘娘腔。
我又說:「有種讓藍方來跟咱理論。兒子給人打了,老子自己躲在學校,派
你們來出頭,他就會剋扣咱們勒庫學生的錢,兒子的卵蛋給人他媽的踩爆了,他
倒是不痛不癢?」
「不關藍老師的事。」他們說。
「我呸他個老師,貪污犯。」我說。然後我從一群人裡認出了一張面孔,「
我認得你,你爹是律師,你自己在學校讀雅族的第五零一班,對吧?」
那和我一樣大的少年說:「怎麼?」
學校裡雅族和勒庫族是分班的,其他少數種族的學生也編在咱們勒庫族專班
。我們的老師知識都比較差,態度比較隨便,可是我們勒庫族專班有專門的雅族
語和雅族歷史課程,考試的時候也和雅族分開考。平常小考題目簡單,對學生作
弊也不認真追究,勒庫族學生樂得混過去,等到大考,才用特別難的雅族語言歷
史題目刁難咱們,而那些大考才是真正影響大學入學甄選和分發的。勒庫族父母
原本就不愛讓孩子上昂貴的大學,孩子自己也早早認清了現實,我們都知道上學
只是做做樣子,在學校裡更不會和雅族學生來往,兩群人階級不同,沒甚麼好說。
我指出那個少年,卻不是為了他是雅族學生。我說:「你爹害的勒庫人也挺
不少呀,比藍方高明多了。藍方只會貪污小錢,你爹卻是把勒庫人往監獄裡送。」
他說:「進不進監獄是律師作主的麼?沒知識。他又不是法官和陪審團!」
我說:「那你說,南十一街上化工廠那件事,讓你爹搞進監獄的那姓勞的,
我兄弟他爸爸,到底他媽的犯法沒有?」
南十一街化工廠事件在幾年前轟動一時。勞大叔是宿舍領班,夜裡發現一個
勒庫族女工死在院子裡,割腕放血加上灌農藥死的。後來調查自殺原因,聽其他
女工說起,才知道女工是被強姦,這才想不開。當時風風雨雨,都傳言強姦犯是
工廠裡的日班經理,也就是化工廠老闆的外甥。結果,被警察在傍晚拉走的,是
發現女工屍體的勞大叔,因強姦罪而受到公訴、被判徒刑的,也是勞大叔。
勞大叔的兒子小勞是我們馬隊兄弟,勞大叔的審判結果一傳開,小勞在學校
裡去哪兒都被雅族學生指著鼻子罵強姦犯的種,咱們都不知幫他打過多少場架。
小勞半夜裡喝到爛醉,將酒瓶子摔了一地,一手拿著酒瓶碎片,一手握著刀,就
要去找那日班經理和指定辯護律師尋仇。我們一群人死拽活拉才攔了他下來,還
安排了列齊去陪他睡上三天好好監視,以免他再度衝動生事。大街上和學校走廊
裡的架,咱們打得起;和地方勢力對著幹卻不是咱們能做的,咱們都有爸媽親族
,都是低賤的小人物,惹不起大禍。
那少年說:「我爹聽法院的指派做事,怎麼沒有幫姓勞的辯護?強姦了就是
強姦了,再好的律師也救不了他。」我冷笑說:「你爹和工廠的人合謀了,沒準
也和法官合謀了。你們整夥人,就是想找個老實的勒庫人頂罪,一窩子的豺狼!」
看熱鬧的雅族人聽我們講起陳年舊事,不耐煩了:「怎麼不打了?接著打啊!」
這群雅族少年問:「你講這麼多,跟列齊打人有甚麼相干?」我說:「我只
是要證明雅族人欺負勒庫人不是頭一遭。」他們怒叫:「放屁!藍寧又犯著你們
甚麼?誰欺負誰?」
忽然有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在我聽來是很好聽的聲音,至少比我被揍到沙啞
的嗓音好多了:「誰說是列齊打的人?」
他們怔了怔,看清楚是那個從不和他們玩兒的本族人,那個據說打起架來和
勒庫人一樣悍狠的雅族少年。那人說:「又關阿提和小木倆個甚麼事?你們尋仇
尋得糊里糊塗,也不問哪個是仇人的吧?」他頓一頓,往我和地上的小木各指了
一下,「放人。」
我說:「小坦,打藍寧是我的主意。」
小坦白了我一眼,很有那麼點怪罪我的意思。他堅持地重複了一遍:「放人
。」然後用眼光找出了為首的人,對他說:「聽著,藍寧是我打的,打人和搶女
孩的主意都是我的。信不信?」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我的腳剛剛踏到平地,雞巴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已經
被面前那律師的兒子踹了一腳。後頭那人在我腰上踢了一下,將我推到了旁觀的
人群裡。按在小木身上的幾雙手也拿開了,小木不是主使者,沒人追擊他,他自
己站了起來,忙過來攙我。
小坦站在他們十幾個人中間,一點也不像要和他們對敵。那膚色,那頭髮,
還有眼睛嘴巴臉膛,和這群雅族人全是一個樣子,只除了瞅人的神情像咱們勒庫
人。小坦說:「要報仇的跟咱說個時間地方,不要在這裡讓人家看笑話。瞧熱鬧
的可不只雅族人,給雅族自己人看了也丟臉。」
他們問:「開除告示上寫的是列齊的名字哪?」小坦說:「回頭你們去問學
校,聽聽看我又是咋被開除的。」
雅族班的學生很少被開除,除非真的是窮到讀不下去休了學,因此,小坦突
然退學的事情在校內也是挺知名的,只是告示很快給他揭了,知道真相的人反而
沒幾個。他們近距離地瞧著這名族人,有一個少年指著我,抬起手臂說:「我胳
膊讓他給扭了,你讓我扭還他這一下,這事就不和你們追究。」
我喝道:「好啊,你來試試!」強忍著下面的疼,甩開了小木的攙扶,正要
走上前和那少年再好好打過,小坦在我胸前伸手一攔,對那少年說:「我讓你扭
。咱倆打一場,你要能扭得著我手臂,再去跟他放對。」那少年對著傳聞裡專門
跟勒庫蠻子扎堆的小坦,已經有點不安,聽他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呆了一下。
咱們離開市集街的時候,小坦回頭向他的族人高聲地說:「咱們雅族人的規
矩,單打獨鬥才英雄。你們要不是十幾個圍兩個,有辦法收拾這兩個勒庫人麼?
想替別人打抱不平,本事練好了再上來,一挑一!咱們整支馬隊的人,隨你們挑
。」
當天晚上,小坦在我屋裡替我臉頰傷口上藥,他的手很溫柔,比小時候摔傷
了、我媽替我上藥還溫柔,可他始終垮著一張臉,鼻息重重地噴在我臉上肩上,
一句話都不說。我最討厭他一副心裡有事又不開口的模樣,問了他十七八句,一
個屁都沒聽他放出來。上完了藥,他終於說:「你為啥要罵咱們?」
「甚麼?」
「我問你,你為甚麼要罵咱們?」
我莫名其妙,「我哪裡罵咱們了,我罵誰啦?」
小坦說:「你說咱們打人的時候娘娘腔,又說咱們欺負勒庫人。你和他們打
的時候,嘴裡還說了好些難聽話,罵人祖宗親娘,都是...都是說雅族甚麼的。」
我心裡一沉,原來他說的是我日間罵了雅族人,原來我跟他不是「咱們」了
。「我又不是罵你。」
「你罵了我的民族,也就是罵我。這麼多年來,我甚麼時候這樣罵過你們?」
我沒辦法回答,他肩膀和我身子只隔了一個巴掌遠,人卻好像在天邊似的。
他又說:「我們一夥人天天膩在一起,一個人有甚麼心聲,誰都聽得到。可是,
喝醉的時候,說夢話的時候,大夥兒聽過我一句奚落勒庫人的話沒有?」他站起
來,慢慢踱到了屋門那兒,側著身子,不回頭看我,「你壓根兒沒把我當自己
人。在你心裡,還是把倆種族分開了。」
我張開嘴,心中的話就這麼跑出來了,「你弄錯了,是雅族人把倆種族分開
了。化工廠的人,警察廳和市政廳的人,掌管學校分班的人,開除列齊的人,還
有律師、法官和陪審團,還有市集裡賣高級農具的,還有城外挖礦的......太多
了,咱說不上來,總之,是...是你們,你們雅族人劃下了界線。我們能怎麼?你
們咋教,我們咋學,反正學校的教材不就是雅族人編的!」
他轉過頭和我對望。慘白的燈光曾經照過我倆手上的勒庫族彎刀,曾經照著
我倆怎樣忍著笑又忍著叫聲,一起偷偷犯壞,現在照著我倆越來越懂事的臉龐。
他說:「你說的,我早就想過了。沒道理兩邊的人生來就要作對。一定有辦
法的,讓咱試試。」
「你一個兒,要怎麼說服這麼多人?你去市政廳讓他們廣播,你上中央政府
去陳情啊。」我說,不知怎地露出了冷笑,我從不這樣對他笑的。「不是每個人
都和你一樣的,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和蠻子玩在一起。」
「你儘管笑吧。我反正在盤算著要走。」他淡淡地說。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為啥一聽到這話就僵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
說:「你剛剛甚麼意思?」
「自打退學以後,我就在盤算著離開勒庫城。我心頭有件事在打算,現在咱
爹娘叫我去沿海打工,我也想存錢上補習學校,正好幾件事一起辦。」
「你打算著甚麼事?」我嗓子乾燥無比,像是喉嚨成了一管煙斗。
「你沒聽見人家說麼,沿海的人見的世面廣,消息靈通,就連報紙,大概都
比咱們多看了那麼一份兩份。碰上了這種民族對立的事,知道咋辦。你聽過一個
詞兒吧,叫做『觀念』,就是腦子裡對事物的思想。沿海的人觀念很新,不比咱
們綠洲的人守舊,遇上邪門事不是只會打群架,對這些鳥事有辦法。」小坦說,
「原本我下不了決心,現在連你都這樣說了,我才覺著這事真的嚴重。」
我一仰下巴,說:「行,你走。說走就走是吧,離了家鄉也無所謂吧,那你
走。」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是為了家鄉才走的。咱們不能一輩子在這裡,把這
種鳥事一代一代傳下去。要不是你還得上學,我一定鼓動你跟我走。雅族人和勒
庫人,還有城裡的十七個種族,還有城外其他綠洲上的三十來個,這樣爭下去不
是辦法,據說其他綠洲都出了人命,只是報紙不寫。都是住在同一塊地兒的人,
何苦?到咱們這一代,應該做點甚麼。你說,對不對?」
我站起來,從土炕腳撈出被煨熱了的白酒。挺好,你就走吧,你都被開除多
久了,盤算多久了,竟然不跟我講,我到底算是你甚麼人了。「你還和誰說
過?」
「你是第一個。」
「要不是我今兒個在大街上罵雅族人,你連我也不說了?」
小坦伸出手向我討酒喝,我心裡恨,不想給,又想自己這麼小媳婦似地,彆
扭個屁?咬咬牙把酒瓶子遞過去了。小坦說:「我不知道你們聽了甚麼感覺。我
倒是三天兩頭就去火車站打聽車票,想著去哪個城市比較划算。售票大媽都認得
我了。」他停了幾秒鐘,「...我專揀你上學的時候去車站。」
「列齊要去沿海那時,當下就跟大夥兒說了,有誰反對他?還集體歡送他呢
。你專在肚子裡打鬼主意,難道因為你是雅族人?」
小坦生氣了。「你又來了,你又把咱從你身邊劃開了。咱去沿海又不是掙錢
那麼簡單。你想想咱們這隊人,就我一個是雅族,偏偏是我說要去學人家怎麼替
勒庫族爭取平等,這模樣多難看?」
我不懂,真不懂啊。你想為咱們做好事,還怕咱們取笑麼?我照實說了,又
問:「咱就是不懂,到底哪兒難看?你不告而別才難看!」
小坦說:「對,你不懂。你們全不懂。」
他這話一出,我肚裡的怒氣整個炸鍋了,衝著他劈頭一陣罵。你說的都對,
我文化程度低,小堯說我們勒庫族就會打架、不懂想事情,力氣光長在胳膊跟腿
上,就不往腦袋裡長。你雅族人高高在上了不起吧,替咱們出頭還說咱們不懂吧
,這跟學校老師有他媽啥不一樣?跟雅族地方政府有啥不一樣?跟挖咱們礦山的
軍隊也是一個調調!都是高等人來打救咱們低等人,教育咱們,分開兩班、派差
勁老師、拿雅族語刁難地教育!我肏你妹,你滾回你們高等人的地方去吧!快快
住上電視裡那些沿海高級大廈去吧!
小坦拋下了酒瓶子,坐在牆根,抱著頭聽我罵。我差點以為他要哭了呢。想
起他是我兄弟,我是他哥,於是我又罵,你他媽咋這麼窩囊,連個屁都不放,我
罵你你倒是他媽替自己說兩句呀,你沒話說是不是代表我罵的都對?要是我罵的
都對,那你就他媽的給我滾吧!記著別回頭!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我潑婦一樣罵他的那會兒,究竟是氣他瞧不起
咱們多些,還是氣他不把和我分手當一回事多些。我只覺得心裡悶得不行,又委
屈得不行,我寧可他出手打我,又或是摔上門板拋下我,就是別那樣冷淡又堅定
地說,他決心要離開我,離開勒庫綠洲的家。
我拾起酒瓶子,邊喝酒邊罵,罵到都忘了這是自己家裡了。到後來我沒話可
罵,他又老不還口,更不動手,太沒勁兒了,我全身力氣不知往哪兒宣洩才好,
打開窗子,發狠將空酒瓶子扔了出去。酒瓶撞在屋外一輛停著的汽車上。這地方
窮,汽車玻璃破了往往用膠紙隨便糊一糊,這一撞上去竟然把糊好的車窗打破
了。
小坦抬起臉,皺眉說:「你怎麼動別人的車呢?車主又沒犯著你。你一瓶子
砸出去要是傷了人咋辦?」
「我動別人的車怎麼啦?傷了人又怎麼啦?我野蠻,你文明。」我指著他鼻
子,「偏偏你這文明人,打小就跟咱們馬隊一起混。」
小坦說:「對。所以我更要去沿海,所以我去沿海更不能找你們商量。」他
慢慢摸著土牆站起,好像被我的話痛揍了一頓似地虛弱,「雅族有個說法,叫做
假惺惺,偽君子。咱不想當個假惺惺的偽君子。」
我似懂非懂,半點也沒解氣,「又來教育我了。你不能找大夥商量,也不能
單找我麼?你還是不是兄弟!」
小坦苦笑著說:「你是哪一族人?不說別的,單說今兒白天這件事,還有你
剛剛罵我的話,你心裡難道沒有雅族和勒庫族的分別?」他指著堆在牆邊的報紙
:「我天天給你讀報紙,讀外邊國家發生的事,心裡那念頭就一天一天地長大起
來,咱們不能等到少數種族上街燒房子殺人,才去挽救呀,你他媽明白不明白!
你也說你最恨不公道,這就是不公道!」
我氣得一陣暈眩,半晌才說:「原來你是要去學外面人的辦法,來禁止我們
少數種族對你們動蠻。」
那時的小坦還不懂怎麼對我解釋這麼複雜的念頭,那時的我甚麼都不明白,
那時的我倆,腦子都少一根筋。更要緊的是,那時我倆根本不知道,讓我倆這麼
悶、這麼火大的,其實是即將到來的離別。咱們看電視從不看那些軟綿綿的娘兒
們劇情,對咱們這夥人來說,友情就在咱們馬隊的酒碗裡,愛情在街上姑娘奶子
的深溝裡。咱們很會唱情歌,小坦和我尤其拿手,還曾經唱來幫別的兄弟追女孩
。可是我和他這兩個專管唱情歌的人,誰也沒想過,那些情歌,我倆又該對甚麼
人去唱。
——小溪邊汲水的姑娘呀,我一見妳就愛上,妳瞧我一眼呀,我夜裡不成眠
。若讓我做好夢、不得妳疼惜呀,我寧願生生世世醒著、換妳柔情眼光!
——哥是原野上飄盪的鷹呀,尋找花朵般嬌娘,風沙阻不了我遨翔呀,妳眼
神卻教我心慌。妳瞧見我飛過的時候呀,記著喊我回望!妳瞧見我飛過的時候呀
,請別再讓我流浪!
小坦就要去流浪了。從前咱倆是隊伍裡最拴不住的兩匹野馬,上哪兒都是並
頭跑在一起。如今他要一個人走,在這綠洲上,能將他喊回來的那個姑娘還沒出
現。平常他儘管和大夥一起在嘴上佔女孩的便宜,卻不曾讓哪個姑娘的眼神弄得
慌張。我想不出有甚麼人、甚麼東西,可以把他攔下來。
也就不攔了。兩個星期之後,他攢著家裡給的一筆生活費,喝了一肚皮兄弟
們敬的酒,在大夥兒醉得東倒西歪的清晨,一個人去了車站。沒人知道他坐的是
那時候的火車,我卻在前一晚喝酒的時候暗暗留上了心。我說過,我的酒量在馬
隊裡是一流,從小就是鬥酒的代表,在我喝醉之前就發覺他鬼鬼祟祟,好像又在
拿奶水混酒騙大家了,果然給我在車站逮到他。
他不曾對其他人說起去沿海的真正目的,包括他爹娘。大夥只以為馬隊裡又
要出一個大老闆了。大家不知道小坦可以幹甚麼營生,想起他常常出其不意打贏
我,就叫他去學雅族人的搏擊,開武道館,將來培養電影武打明星,轉行當經紀
人,也不管這計畫行不行得通。這個未來的明星經紀人在月台看到我時,並沒有
嚇著。
「我知道你會來。」小坦聳聳肩說,「咱們十三四歲那會兒你就知道我會往
酒裡偷摻東西了,你逮過我一次,也就能逮第二次。」
我低著頭,想著身上那件要送他的禮物。我不願意承認自己老早就想來送他
,卻又怕他不知道我心意。
小坦又說:「說點正經的吧。咱這幾天想,雅族人不是生來就要統治勒庫人
的,勒庫人也不是生來就為了攻擊雅族人而存在,咱一定能找出一條中間的路,
不做朋友不要緊,至少不當敵人,別在城裡各自圈起地方來住。你說行不行?」
我還是不說話。清晨的月台很靜,車站外就是市集街,燒烤羊肉包子的煙霧
從低矮的籬笆上飄到月台來了。火車開著門在那兒悠閒地等人,廁所的臭味一陣
陣衝出來,和包子香混合在一起。小坦看起來很想聞包子香,又似乎怕聞到廁所
臭,臉上表情挺好笑的。那一刻,我忽然覺著他還是個孩子。都十五快十六了,
又是個能打的身手,怎麼還令我放心不下。
他打著了一管煙斗,自己吸一口,遞給我,說:「所以說,讓咱試試找出一
條路吧,去觀念新穎的地方學一學。咱這麼年輕,還有好長的日子可以試。來,
咱們再抽一管煙,我就走啦。」他眨眨眼,「我知道你喜歡抽咱給你填的煙草。」
這話說的是,他填草的功夫特別紮實,又不至於填得太密、半途熄了火。我
從外套兜裡掏出一紙袋的包子,「你別使勁在那兒聞啦,省得聞到廁所尿臊味。
熱騰騰的包子這裡就有一袋。」我把又油又香的烤包子塞到他手裡:「路上吃。」
他說:「可惜我行李太滿了,沒法帶上一大瓶綠洲的酒。我這次又不是去列
齊的城市,沒人陪我喝酒了。」
我說:「酒瓶子塞不下,這個還塞得下吧?」說著從書包裡掏出那把我隨身
的牛骨鋼刀來。書包是做做樣子,只裝了一把刀,今天我打算逃學到底了。刀鞘
換上了新的牛皮套子,上頭的草葉雕花也是十分漂亮的,那是我爸爸一個朋友的
家傳手藝。
小坦吃了一驚:「你送我這個?」
「不送你送誰?」
「我不是說叫你送別人,我,我...」小坦驚喜得結巴了,「這寶貝跟了你快
十年,你一句話送給我?你為甚麼?」
我不樂意了。「我送你東西還用得著問理由?你自己說說,對這把刀流了多
少年的口水?」
小坦收下了刀。朝陽照耀裡,我差點以為我看到了他眼裡有些水光。我倆默
默把煙斗抽完,他轉頭上車。我看著他走,突然喊住他:「你聽好了,咱再怎麼
分你們我們,可你,小坦,你永遠是『我們』。」
「哥,」他突然喊我一聲哥,倒教我一愣,他說:「哥,我貪心呀,我想要
更多,我想要誰都不分你啊我的,哪個民族都不分這些。你說,有沒有那一天呢
?」
沒有等我回答他就上車了,坐在車窗邊,像是在看我,又不像看我,將刀把
抵在下巴上,那尖尖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骨,令他很像才剛被刀子雕刻出來的石
頭像。那句話,我想他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
我心裡湧起咱們向著草原唱過的歌聲,草原是綠色的大海,漂浮著羊群和羊
糞,沒有咱倆的意中人,可咱們總能唱得如癡如醉:「我夜裡不成眠...尋找花朵
般嬌娘...妳瞧見我飛過的時候呀,記著喊我回望...妳瞧見我飛過的時候呀,請別
再讓我流浪!」
我想跟他說,沿海城市若是有個花朵般的姑娘讓你停下了,不再回來,記得
跟我講一聲。老火車的汽笛叫起來,我耳朵裡嗡嗡響,我倆的眼光始終沒再和對
方對上,可我知道心裡的眼睛在瞧著彼此,就像騎馬出城時不經意就能拉到的手。
小坦給火車帶走了,我走出車站,放開了喉嚨唱歌,街上的行人看到這個滿
身酒氣的傢伙,七早八早地沿路吼叫著唱情歌,都偷笑著瞄我。可小坦接下刀子
時的一雙水汪汪眼睛還在我眼前晃,於是我反瞪他們幾眼,歌聲一路都沒停。
風沙阻不了我遨翔呀,妳眼神卻教我心慌,上路時有妳瞧著呀,便沙漠也成
天堂!
綠洲上有妳盼著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第六章
夏天,「綠洲大酒廠」的大老闆列齊回來了,他沒有像雅族人說的那樣衣錦
還鄉,他是給人抬回來的。
列齊他爸和幾個叔叔將他從長途巴士上抬了下來,又抬進家門,咱們一整隊
的兄弟已經在那兒等候著他,楞子還巴巴地捧著一大袋葡萄和蘋果。列齊的命還
在,也沒變成白癡,還認得咱們,他跟咱們揮揮手,眼神卻空空的,像是草甸子
上地鼠打出來的兩個黑洞。當日那個站在退學告示前,眺望遠方說要往沿海發財
的列齊,現在躺在土炕上兩眼瞧著天花板,幾乎沒法坐起身子了。
列齊在沿海的電子工廠裡給人打成了內出血兼腦震盪,起因是工廠鬧小偷。
那是規模比較小的支廠,卻也有一千五百多名員工。列齊是唯一的少數種族保障
名額,看起來很佔便宜,穩端鐵飯碗,一到出了事,人人第一個懷疑他。
列齊的爸爸說:「沿海城市有個甚麼保護條例,把外來種族鬧事看成尋常事
兒,不到開槍或捅人,不會起訴你。可就是這他媽的條例害慘了他,他們說列齊
肯定是仗著保護條例,手腳不乾淨,一夥人從主管到工人,動用私刑逼他招供自
首。這麼著,列齊不但進了醫院,還差點讓一群雅族人拖進派出所。」
趁著他爸送走一群朋友,我們問他:「你到底偷東西了沒有?這兒都是自己
人,咱們也不是文明份子,連人都打,你要是窮急了偷點小錢,在兄弟面前也沒
甚麼好不認帳。你老實說吧!」
列齊說:「我真沒偷。真的,我沒偷。」他喘了口氣,又掙著脖子說:「要
是連你們都不信我,我不如那時就死在醫院裡。」
我們都聽說了他家裡為了把列齊贖出來,大把大把錢往工廠裡送的事,我就
問他:「後來沒事了,他們沒賠償你?這是誹謗吧。」
小木說:「阿提你傻啦?他們是雅族人,甚麼都比咱們高明,尤其是找藉口
最行。打個把勒庫人算個鳥?打完了照常吃宵夜呢。」
列齊肚子給打到內出血,送醫院時已經休克,差點兒沒命,半昏半醒之間又
劇烈嘔吐,險些嘔吐物噎得窒息死亡。這是列齊到家之前咱們已經聽列齊的媽媽
說過的。列齊家裡打點工廠上下,已經耗去一筆錢,為了拉回列齊一條命,在他
住院的半個月當中,又花費了大半的家底,因為雇主根本沒幫列齊這名少數種族
保障名額辦理勞工保險。列齊說:「要不是咱這條賤命他媽的夠硬,咱家就要敗
了。」
我說:「沒錯,咱們都是命硬的人。雪山上的諸神留著咱們一條命,肯定是
要咱們討回公道。咱們去替你報仇。」說這話的時候,我渾身止不住地發著抖。
外頭已經是六月了,我卻好像剝光了衣服站在十一月的雪地裡。我的兩隻拳頭握
得死緊,握得我胳膊肌肉發痠,指甲深深陷進了手掌肉裡。
列齊問我:「怎麼報仇?」
楞子和五六個兄弟知道我意思,一起說:「上街打還他們啊。」
小木說:「對,你在沿海落單,給雅族人欺負,現今你回家啦!這兒是勒庫
人地盤,你看著吧,落單的雅族人就活該倒霉。」
列齊說:「你們去報仇的時候,能不能順便替我做一件事?」我們一個個搶
上前輕拍他肩膀,握他的手,拚命點頭:「一千件也替你做,只要你他媽的身體
康復,早點下地,和咱們一塊兒上街動手!」
「你們經過那些有雅族旗幟的地方,替我摘下一面旗子來,一把火燒了,」
列齊說,「拿到咱家院子裡來燒,讓咱瞧著,咱就會有力氣康復。」
雅族進駐勒庫城以來,遍地插滿了雅族的旗幟。我們知道人總是這樣宣布所
有權的。儘管我們不明白,為甚麼剷平了咱們的牧場,蓋起樓房,插上旗幟,我
們住了無數代的勒庫綠洲就算是雅族的地了?
我們叫道:「一面旗子哪裡解氣?看到的通通摘了!」「在自家院子裡燒多
沒勁啊,要在大街上燒,讓他們瞧仔細!」「你走不動,大夥兒抱你抬你上街,
看咱們怎麼燒旗子,誰擋咱們誰找死!」
列齊搖頭:「不成。我這趟回來,在巴士上聽人說起,鄰近的綠洲大城市出
事了,正是幹的燒旗子、砸學校的勾當,那是東翰族反抗雅族的行動,你知道他
們人數多、手段也最狠。我怕咱們被當成跟東翰族勾結的動亂嫌疑犯。」
列齊不說還好,一說咱們眼睛都發光了:是呀,咋沒想到要砸學校呢?學校
都教了我們甚麼呀,雅族人的語言和歷史,雅族人的建設事蹟,雅族人的優越地
位,若不是咱們沒事就逃學,在學校待久了還他媽的記得自己是哪一族人嗎!列
齊啊,你給人打一頓把膽子都打破了麼,這麼怕事,那個無端端開除你的學校,
咱們正好拿來第一個開刀呀。校警也就只一個人,咱們用踩的也能將他踩扁了!
東翰族做得到同心合力把事情鬧大,難道勒庫族做不到?
列齊講東翰族的事,原意是要咱們安分點,沒想到激起了咱們不約而同冒出
來的好主意。勒庫人和東翰人一樣,幹甚麼都是成群結隊上,特別是打架爭公道
。也可以說,我們這些幾千年來在險惡的環境裡求生存的種族,身體裡都流著成
群齊心的血,因為不這樣做,我們就沒法在撲天蓋地的大雪和沙暴中活下來,也
沒法在十天腳程都找不著水源的沙礫中,開出一口又一口甜美的暗井。勒庫城裡
的勒庫人和雅族人數幾乎一樣多,那些雅族人又多數是坐在辦公大樓裡的廢物,
咱們聯絡城裡所有沒錢上學的少年,被學校踢出來的少年,並肩上,挑明了幹,
雅族人又能拿咱們怎樣?
除了成群同心,勒庫人還有一個特徵,就是不囉唆,說幹便幹。我們很快擬
好了作戰計畫,知道沿著哪幾條路摘旗子、砸商店玻璃窗,才能把在街頭各角落
鬼混的同族人吸引出來。那些人也都算是兄弟,他們每個人、每個家庭都帶著深
深淺淺的傷痕,在身體上,在心底,都是被雅族的統治所劃下的。在對抗雅族人
的戰線面前,所有勒庫人都是兄弟。
我們就這樣上了街頭。後來,只要有人問我,我都說,六月十六日是咱們的
起義紀念日。
一開始瞞著家裡,再後來連家裡都管不動我們了,因為我們夜夜睡在城外散
落的帳房裡,那是我們的大本營,警察要是來查,我們跳上摩托車就跑,摩托車
不夠多還有最親愛的馬兒呢。我爸這回卻沒打我,我媽也沒哭泣。有一天上午,
我偷偷回家取我那批刀子,我揣著彎刀出門的時候,回頭一看,我媽站在屋角一
面勒庫族的民俗彩旗底下,帶著無限心事地瞧著我。
媽媽一向揍我不留情,要不就是被我氣哭,我從沒看過她那樣子,像一個即
將出征卻捨不得家鄉的女戰士。
可是我沒有留戀,我們這隊伍誰都沒有留戀,因為原本的生活就他媽的爛透
了,更爛一些也無妨。當我們在街上奔過,手裡握著沾滿玻璃碎屑的球棒,後頭
家家戶戶雅族人緊緊關著門窗,我們遇到有些遲疑的同族少年,便會說:「去列
齊家看看,去看看他!看他被雅族人害成了甚麼樣子,看他家現在落到甚麼地
步!」
看完之後,若再說你不想跟咱們一塊討公道,那就是你沒血性!聽聽人家東
翰族的起義多有種!
我們沒甚麼好怕的,因為我們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我生平第一次捅雅族人肚皮的那天,小坦打來了電話。他當然不知道這兒發
生甚麼事,他只是想跟我說,他找到了送外賣的工作,也註冊了補習學校,除了
學數學物理語文歷史,也學一種叫做「上網」的玩意兒,那是種遊戲,遊戲機長
得像電視機,卻可以看到比電視跟報紙還神奇的消息跟畫面。我拿起自己那具廉
價轉手得來的手機,一時不敢跟他說,我正在帳房外和兄弟們擦洗彎刀上的血跡。
在那之後,我劃開的雅族人大腿肉越來越多,用石頭敲斷的雅族人手骨也算
不清了,我沒殺過人,卻已經知道殺人和傷人中間不過是一條細細的、繃緊的線
,再多一點點仇恨就可以越過,甚至再多一點點人群起鬨的激情,就可以挑破。
於是在那之後,我接到小坦的電話,會跟他說,今天遇上一個雅族人用言語挑釁
咱們,被我搶上去拿刀子抵著他喉嚨下跪討饒,最後那人讓兄弟小霍打得厥了過
去。人沒死,可是離死也不遠了,我很痛快,兄弟們都很痛快,你最好別反對我。
「你想像不到列齊多慘,你一輩子都不會成為他,因為你是黑頭髮、深皮膚
。」我說,「我要告訴你,綠洲馬隊和從前不一樣了。你倘若哪天真的回來,還
要不要繼續做兄弟,隨便你決定。」
小坦在那頭對我大叫:「你放屁!單說列齊,他還要跟咱喝幾千碗酒的,他
說過的!就算你們像對付其他雅族人那樣把我打成殘廢,我也是馬隊的人。」
如果我倆面對面,我要和他瘋狂地打一架,可是隔了千萬里遠,無論如何辦
不到。聽他這樣賭氣,我往往怒得腦袋裡嗡嗡響,像是那天在月台上聽見火車的
汽笛。「誰說咱們會打你?」
小坦惡狠狠地說:「你不是夠狠麼,你不是最會搧動人的麼,等我回去,你
他媽叫大夥來打我啊,記得一整隊人一起上,你們就最懂得以多欺少!」
我倆的通話總是在劇烈的爭吵中結束,最拗的一件事,就是他生氣咱們多對
一地打人。就像小坦在市集街上對他族人撂過的話,雅族人有單打獨鬥的傳統,
最瞧不起成群打一個的行徑,可我覺著我們半點也沒有做錯:一群勒庫人打一個
雅族人如果是錯了,那麼一個勒庫人在沿海讓整個工廠的人欺負、讓整套法律和
規定欺負,這又算甚麼?你說用刀棍打人不對,用制度把無數的勒庫家庭打成低
三下四階級,這就是正確?
通話到後來我總是把手機摔爛在地上。楞子怨過我好幾次:「你他媽手機摔
了一支又一支,再下去咱們只好砸手機店替你搶手機了!」
這是白操心,小坦再也不找我講話了。十月深秋,勒庫城外的小山丘被秋葉
染成了金色,山下的草甸子依然翠綠安詳,我們募集的人數越來越多,那麼多個
黃昏,人人拿出那天帶進城的刀子放在草地裡,一桶水嘩地潑下,刀頭上新鮮的
雅族人血液就溢滿了草地,被夕陽一照,彷彿四周山丘的金橘色樹葉倒映在咱們
腳下。
在那種時候,我會抬起頭望著山丘,想要望見山背面的大湖,以及從前滾在
一起大笑的小坦與我。如果小坦是勒庫人,他會成為這支隊伍最勇悍的前鋒,或
者策劃破壞路線的軍師,然而,他是雅族人。這想法不是只有我在思量,好幾個
兄弟都曾經這樣感嘆。只是他們都以為他是在沿海發財不回來,我卻記得,他是
為了尋找甚麼他媽的「新觀念」而去沿海的。在我們還沒吵起來的那幾通電話
裡,他說,他在「上網」的時候看到好些不流血改革的方法,上網這遊戲本身也
可以是一種大規模抗議行動。我聽得莫名其妙,玩遊戲怎麼能拿來抗議呢?只知
道他立志要帶著「新觀念」回來替勒庫人出頭,來改革綠洲的現狀。
——來不及了,小坦,咱們已經苦了太多年,等不及慢吞吞講道理的改革,
只需要一場驚天動地的流血報復。咱們數著民族的傷口,正在一道一道從雅族人
身上割回來。
楞子不知去哪兒搜集了土炸彈的做法,在他自個的帳房裡堆滿了塑膠水瓶、
蠟燭、火柴燐粉,還有汽油跟機油,沒事就悶著頭研發。他這人心思忒簡單,咱
們都不看好他,可是他發誓要幹一票大的。他說他想炸工廠,城外一堆工廠,也
不知是些啥污染,附近的牧民和農民四五十歲不到就得癌症,癌症人口比例遠高
於城裡的居民。他說他要將那些害人的工廠炸光光。
這主意當先被我勸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成了軍師,好像在替代小坦原
本該佔的位置。我說:「工廠一炸,髒東西不就全放出來了?你要有本事疏散勒
庫族居民,再去給我尋思炸工廠。總之,現在啥也甭說,你真能研究出炸彈,咱
們就挑城裡的雅族人地盤炸。」
我想,我遲早會殺人,東街那綽號漂子的哥們那天就殺人了,我也可以嘛,
不過就是從捅肚皮變成捅心口而已。但大夥也不看好我,他們說小坦和我吵過那
麼多場架,就為了勸我不要對雅族人趕盡殺絕,我顧慮小坦的感受,事到臨頭肯
定手軟。
他們猜的也對也不對,後來,我沒有直接殺人,但是我一頓皮帶和一記狠踹
讓一個雅族人爬不起身,兄弟們補上一塊石頭,那個人一輩子再也沒有爬起身來
了。
那是個青年,卻不是我的獵物。事情得從我抓到一個真正該死的獵物說起。
我們都記得那個陷害小勞他爸變成坐牢強姦犯的化工廠日班經理。在公園的入口
我逮到了這個壞人,他正慢悠悠從公園廁所解完手出來,邊走還邊拉褲鍊。我衝
上去將他打倒,吆喝兄弟們去叫小勞,其他人擁上來將他褲子剝了,把他那強姦
了人卻逍遙法外的雞巴用敲開的磚頭邊緣剁爛。我們拖著下半身都是血的這名化
工廠經理,遊街一般帶他走向市集街。因為小勞正在那兒,據兄弟們回報,他被
一個雅族青年用言語激得一對一動手,正在進行一場快要勝利的對戰。
我們到的時候小勞已經打贏了。我叫:「小勞你贏啦,你快看咱給你甚麼好
東西慶功!」
市集街已經荒廢了一半,百來個四處找獵物的勒庫少年在那兒從夏天遊蕩到
秋天,市集地上的血不是來自雞鴨和牲口,而是雅族人與不幸受傷的勒庫人。警
察抓不到專打游擊的我們,民眾卻再不敢出來做買賣了。小勞壓著被他打敗的那
個青年,向我一笑,說:「我這兒也有條獵物,咱們交換了玩,那個人渣給我。」
我知道小勞是要親手報仇,於是我們把獵物對調了開始各自整治。我手上的
這個青年有點眼熟,聽說去年從外地讀完大學回來,一回來就讓雅族的親戚安插
到廣告公司。他只穿著棉襪,皮鞋滾在一旁,白色襯衣被撕破幾條大縫。我一看
見那種上衣就有氣,勒庫人的蠟染絲衣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耐穿又華麗,卻
不會有人覺得那是高級貨。
我解下皮帶,對那青年夾頭夾腦一頓狂抽。我打人不像小坦那麼沉默,那青
年家裡的男女老幼都讓我口頭上肏了個遍,罵完了想起這是雅族語,我更憤怒,
改用勒庫語罵。我們這些從小被迫在學校說雅族語的娃,年紀越大,勒庫語說得
越差,爸爸媽媽為了鍛鍊咱們,讓咱們在外面抬得起頭來,久了也都和咱們說雅
族語。從前我們都以說雅族語為榮,因為它上等,現今我們清醒了,我們終於對
著鏡子睜大了眼,看清自己黃色的捲髮和雪白皮膚,勒庫語不可恥也不低等,這
是我們爸媽和姥姥都在說的語言,是雅族人進駐綠洲之前已經迴盪千年的聲音!
小坦曾經說甚麼來著?「這些文字寫了幾千年啦,現在讓雅族人一句話就不
要了,勒庫族的祖先在天上瞧著也不高興啊,你說是不是?」
小坦,是你最先提醒我雅族人怎麼侵略咱們的。咱們都長大了,好多小時不
懂的情境現在看著都明白了:不僅文字語言被雅族人扔掉,連牧草地也徵收去了
成為工廠。勒庫城越來越大,越來越富有,佔好處的都是雅族人。小時候我倆騎
馬去城外姥姥家,路上看見轉職成工人的中年牧民,骯髒邋遢樣兒挺討厭,身上
還帶著工廠污染的慢性病,我們以為是他不長進,就像學校老師說的,「不讀書
不學好」;如今我才懂,這些人哪裡是不學好?牧草鮮美的土地一夜之間被地方
政府徵收了,豎起了公告牌子要建水泥工廠,他們怕孩子上不起學,怕家中老人
家生病沒錢醫治,於是賣了那群捱餓的小羊兒,不再放牧了,卻發現自己別的甚
麼也不會。
收去一塊地不只趕走幾百戶人家,也埋葬幾百個死了的希望。當你住的地方
日漸興盛,餓死的關卡卻等在你一家子前頭,你會怎麼辦?小坦,你以為這是文
明改革能了的事麼?你錯了。
小坦,小坦,你怎麼可以不理解我,怎麼能反對我!
皮帶在那雅族青年的頭臉身子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痕,我真覺得自己是揮著一
條蛇,每一下都在那青年身上咬一口,那爽快勁兒讓我抽著抽著竟然帶著怒氣笑
了起來。打了一會兒,我忽然停手問他:「你怎麼激得小勞和你一對一動手的?」
那青年摀著滲血的眼睛,清了好幾下喉嚨,吐出幾塊帶血的痰,很硬氣地說
:「你們自己也有這規矩不是?有個叫小坦的,春天那會兒在這裡放話,叫雅族
人和你們一挑一打。我一說,那甚麼小勞就同意了。小坦是你們族裡的吧?」
我冷笑了幾聲,心裡說不出地一陣暖、一陣涼,甜苦交雜,「他可不是勒庫
人。他是雅族!聽清楚了,他是咱們的人,可也是雅族人。」
我靴子重重踏上他脊梁骨,吐了口氣,繫上皮帶,往市集外走去。背後突然
爆出一陣奇特的吼聲,我回頭瞧去,是小勞,他正呆呆看我,以及幾個後來才募
集到的族人,其中一人手上拿著一塊深紅色石頭。那青年還維持著被我踏住脊骨
的樣子,趴著不動,可我離開他的時候他頭蓋是完整的,現在破了,從頭髮中間
流出一灘爛糊糊的東西。那位族人手上的深紅色石頭,是被腦漿和血液洗成那樣
的。
我這才明白,那是我的族人們殺了人之下激動無法控制的吼聲。
——再也不能回頭了。如果當初第一面摘下燒毀的雅族旗幟是戰役的號角,
殺人就是明知無望也要自殺攻擊的開始。
不久之後,勒庫綠洲降下那年冬天的初雪。刀上的血在雪地裡一擦就乾淨,
咱們的心卻並沒在雪天裡變得透明一些。心讓深仇大恨裹了起來,雪花落不到上
頭。誰也知道這樣幹下去不會帶來勒庫族的太平盛世,可是我們沒有辦法。假如
忍耐也是受欺凌,不忍耐也討不到公道,那麼,又為甚麼要繼續忍耐?不如在毀
滅之前鬧得敵人不得安寧。悶了這麼多年,我們的族刀也該透透氣、嚐嚐人血的
滋味了。
局面開始徹底失控是年底的事,傳聞城外礦山山腳的駐軍部隊可能要進城對
付咱們,也有傳言說,地方政府正向附近的州省請求軍事支援。我對兄弟們說,
咱們得要改變戰略了,不能再去街上動刀動棍,要來就來幹大的,還得跑起來容
易的。
這是在咱們的臨時聚集地,我在城外公路三十七里附近搭的帳房。楞子一拍
板桌,說:「除了炸彈還能用啥?咱研究炸彈有了一點成就,那天在湖邊試爆成
功,小木親眼見到的。」說著推推小木:「你看到的,快跟阿提說說。」
小木向我報告:「是真的。湖畔那地面炸出一個洞,爆炸時濺起來的一整片
鵝卵石有一個人那麼高。」
一個兄弟很有科學精神,追問:「是雅族人呢還是勒庫人的個子?」
帳房裡冒起一片笑聲。我說:「也讓我瞧一次,成不成?把握十足了再動手
。因為這第一顆炸彈,咱們要炸重要的地方,這一炸下去,附近綠洲立刻知道,
咱們勒庫族也跟東翰族一樣和雅族正面幹起來了。」楞子點頭說:「你說別炸工
廠,要炸城裡,我打算哪兒人多炸哪兒。火車站或巴士站吧?」
我搖手:「那不反而炸傷了自己族人?雅族人有錢,專搭飛機。火車站和巴
士站裡,十個倒有七八個是咱們少數種族吧?」楞子說:「那咱就炸飛機場大廳
。炸個牆角也夠上新聞的了。」
我笑罵:「我肏,你果然是楞的。你知道附近幾個綠洲共用的機場在哪麼?
你又打算咋去?」楞子說:「你知道啊!你家裡開旅館,你接過機場來的客人,
你家那汽車能跑遠路。」
我的確接過客人,勒庫綠洲沒甚麼交通規則,我十四歲就開車上路了,家裡
那輛車甚至在去年才領牌照,只因牌照稅太高,能省一點是一點;瞧瞧街上的汽
車,沒牌的肯定都是本地勒庫人在開,有牌的多半是雅族人與外地客。雖說我能
開車,也知道機場怎麼去,可叫我開家裡的車送楞子去炸飛機場,我忽然下不了
這決心,好像一旦同意,就是將爸媽也捲進來了。我好久不曾回家,我不想這趟
回去只為把家裡做生意的工具偷出來,參與一件可能會被軍事鎮壓的行動。
到底是兄弟,我一低頭,大夥裡就有好幾個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人向楞子說
:「楞子你別發楞啦,阿提家裡是老實人,別拉扯上他爸媽,這車不借也罷。」
有人說:「炸市政廳吧?市政廳裡,那可十拿九穩全是雅族人。」馬上有其
他人接口:「不成,市政廳你進得去?門口就有倆警衛。想想眼下是啥情況啊,
勒庫人一走近,怕他們馬上開槍啦。」「除非你染黑了頭髮扮成雅族人。」「那
膚色咋辦?曬不黑呀!」「到外頭篝火上吊起來烤一烤!」
大夥越說越好笑,冰天凍地裡的小小帳房,人人輪流端起酒碗喝白酒,臉上
都展開了笑容,似乎又回到了打架只為搶姑娘、出城只為到湖邊大醉一場的時光
。那時咱們不為了復仇而打架,打架不出人命,出城也不是為了躲開警察的盤問
搜捕。而現在這些帶著笑容的臉,好幾張都已刻上了疤痕。
況且,從前營帳裡還有小坦,一個黑髮黑膚、高鼻子尖下巴的少年,身上都
是勒庫人的氣味,小我兩歲卻看起來比我大,混在咱們裡頭,誰也不當他是外人
。大夥醉倒的時候,他總是枕著我身體睡覺。整個秋冬,喝酒喝到路也走不穩的
時候,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念頭,只摸著手邊的幾把刀,想它們的同伴,那一把隨
著小坦出去流浪的牛骨刀:它的新主人小坦去了哪裡?他還回來不回來?回來看
到市集街的白雪裡都是他族人的血,他又會怎麼對待我?
很快地,在冬天結束之前,楞子和我還沒商量出要炸哪兒,市集街已經不只
有雅族人死亡。雅族青少年開始聚眾報復,第一個就把某天落單的小霍打斷了腿
。這斷腿可不是獸醫白大叔給我治的那種脫臼,他們還割斷了他腳脖子上的筋,
讓他殘廢一輩子。然後是一個叫哈耐的十四歲馬隊兄弟,他沒殘廢,他到死都是
四肢完整的,只是肚子讓人捅了三刀,死時連雙眼也瞪得老大,像是要找回流出
來的腸子。
哈耐的屍體被開小吃店的家人領了回去。我們在城外雪地裡集結悼念,一碗
又一碗的酒灑在雪裡,當作哈耐是埋在那兒:你多喝點吧,死在這麼白茫茫的雪
季,你找不找得到上雪山仙鄉的路呀?我們早已預備好要大哭一場,可能是眼淚
堆得太滿太滿了,一時間竟然哭不出來。楞子開始緩緩地抽泣時,我望向雪山,
我想問一問咱們信奉的雪山諸神,勒庫人是不是註定只能流血,是不是要痛得這
樣了才能逼出眼淚。
過完一個年,駐軍進城了。街角開始出現荷槍實彈的軍人,不是原本那些紀
律鬆散的警察。雅族人頭腦並不簡單,不等到他們自己族人也挑動火併,就不會
鎮壓咱們,這樣其他綠洲的少數種族就沒法說這是政府針對勒庫族。聽說十一月
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大城市的東翰族。現在輪到咱們了。
兄弟們都說:「要炸就快,這可能是咱們幹的最後一票了。該炸甚麼地方,
阿提,你一定要想個主意。」
我終於想出主意來的那個傍晚,大夥商量妥當,我送他們出了我的帳房,站
在公路邊,瞧他們騎馬沿著大路四下散開,很快地消失不見:有的隨楞子進城準
備動手,有的則前往暫住區。暫住區位在雅族人永遠摸不清方向的草海中心,沒
有地址,沒有公路里程,亂七八糟搭著幾個營帳,帳外放著幾台舊到不行的發電
機,雅族人猛一看也不知道這裡住了人沒有,更別提能發現住著動亂份子。
公路上還有些來來往往的摩托車,這是融雪天氣,雪水已經流到道旁,道上
又能行車了,人們都趁著晴朗的晚空辦貨;似乎也有外地學生,多半是觀光客,
在這當口還不怕死地扎到勒庫綠洲來探險。我並沒多看,自顧點著了煙斗。可我
自己填的草就是不對頭,被帶著水氣的寒風一吹,抽兩口火就滅了。我邊罵邊在
大腿上敲那煙斗,想把草拍勻些,忽然有個人遠遠地大聲說:「拿來給我,我替
你重新把煙草填過。」
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不知甚麼時候已經熄了火,停在我的帳房外幾丈遠。車上
的少年穿一件外地大學生模樣的紅色套頭衫,一條牛仔褲,對我伸出手,好像知
道我一定會把煙斗遞過去。我吃驚到出了神地瞧著他,他是小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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