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真愛無敵 6
6.
我又厚著臉皮找上了周文分。還是那間咖啡廳,禮拜一的午後天氣不錯,秋意漸濃,雖不
熱但也不冷,涼意讓人很放鬆,這個快要失去秋天的國家終於還是見識到了秋意的美好。
還沒走近,我便低下腦袋乖巧地說:「小分姊。」
周文分收回眼神,那裡有兩隻貓在打鬧,戰況之激烈,落葉甚至飛散。她聽見我的聲音後
放下了咖啡,聳聳肩問:「我不是說過不要再聯絡我了嗎?」
我有求於人,自然姿態放得很低。「對不起。」我道歉,「關於大哥,我還是有些事情不
了解。」
「這關我什麼事?」
我坐到周文分的對面,誠誠懇懇地說:「小分姊,你也說那是邪教了不是嗎?」
「異端。」她糾正我。
「異端。」我立刻改正,希望這樣可以讓她可以稍微有點耐心。
她終於正眼看我,畢竟還是所謂的「好人」,她其實並沒有太多厭惡的情緒,但打量的眼
神卻讓我逐漸感到不適。
「小分姊……」
她卻先一步說:「你還是沒什麼變。」
我不確定怎麼說才能取悅她,於是只是乖巧地沉默,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見我不語,她緩緩地道:「話說在前頭,我並不討厭。」
我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你的目的性很重,即使不帶惡意,你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有十足的目的。」我盡
量裝做吃驚的樣子,但在擺出懊悔困惑的表情之前,她又笑著打斷了我:「停,別露出那
種表情,因為我無法分辨是真是假,所以你也別想用此博取同情,好像我誤會你一樣。」
「小分姊。」我無法擺出受傷的表情,只能鎮定地說:「你誤會了。你討厭我嗎?」
「我剛才說過了吧,我並不討厭你。」她搖了搖頭,「況且我也沒有誤會你。」
「我並不想傷害你,也沒有傷害任何人的意思。」
意外的是她竟然道:「我知道。」周文分撥了撥頭髮,「你只是為了達成目的。其實這些
都無所謂,例如我沒有黑單你,你就厚著臉皮來打擾我,還裝出乖寶寶的樣子。」
「……」
她傾身靠近我,聲音壓低:「我能感受到過於強烈的目的,但也可以理解,」她反諷道:
「畢竟是已經成年的大哥陷入了這麼麻煩的事嘛。」
我冷靜地說:「我只是很擔心他。」
「我唯一感到困擾的是你毫無罪惡感和羞恥心,」她無視我的話繼續道:「感覺有點恐怖
。」
我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他就像是殺人魔。
「我不是。」我脫口而出。
「不是什麼?」
「……」
她重新靠回椅背,雙手環胸,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再重申一次,我並不討厭你這樣
的個性。好吧,畢竟思言的確迷失了,你會這麼著急也是自然的。」話鋒一轉,她仁慈地
問:「他現在還在真神教裡?」
「是的。」我的聲音有點乾,「而且非常沉迷,我去勸也沒有用,他堅定地相信現在的對
象就是他的真愛,並且由真父代理人見證。」
她若有所思。
「他們要結婚了嗎?」
「結婚?不!」我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沒有料想到的走向讓我有些口不擇言:「這怎麼
可能?太蠢了!」
周文分似笑非笑,「這正是深陷信仰的人會做的事,不曾信仰的你可能不了解吧。」
我的心臟咚咚咚地跳著,嘴裡胡亂說著「是啊,我從沒想過,為什麼會有人做出這種事呢
」,但卻不自覺地想著過去,心道:不,人們正是會做出這種事,我難以理解,但他們就
是做得出來。這其實不是為了教義或者什麼世界大同,他們大多都是為了自己,這某種程
度上就是一種自我滿足。
「你……你認為大哥會和那幾乎素不相識的女人結婚?」
「為什麼不?如果他認為這就是真愛,而這會讓他得到平靜,我想不出他不這麼做的理由
。」
這可糟了。法律之於我而言,只比道德感好上那麼一些。我認為人類的道德感是最無用的
東西之一,人類不需要這麼多無謂的枷鎖。法律同樣,它帶來某種秩序,但許多卻已過時
,但人類卻不願意放棄,執拗地遵守——法律上的婚姻對我而言正是如此。
只要結婚了,一切都會很麻煩。無論是個人自由、財產、子女,牽一髮而動全身。我不在
乎金錢,那是最不重要的東西,但道德上的、法律上的婚姻卻會讓一個人限於不必要的桎
梏。
「那該……那該怎麼辦?」
她也收起了方才輕浮的模樣皺眉問道:「關於結婚,他一點也沒有跟你提過?」
「沒有。」我忽然想到,「他甚至還沒有和我介紹過他的女友……未婚妻。這不像他。我
見過他歷任女友,他總是在交往的一陣子後介紹給所有家人。如果他真的計畫要結婚,我
們不可能不知道。」
我說得太快了,她顯然愣住,過了半晌才露出苦澀的微笑。
「原來是這樣。我以為……我以為我是特別的,真蠢。」
「你還忘不了大哥嗎?」我其實想要笑,但礙於這不是正常人的反應,我只好板著臉說:
「忘掉他吧,分了就是分了。你不也有女朋友了?」
「你沒談過戀愛吧?」周文分反駁我,「況且,我也只是不甘心罷了。」
我沒有否認,閒聊不是今天的重點。
「他從沒有介紹過那個女人,依照這個基礎,我不認為他會衝動行事。」
「但你也說過了,如果這是他的真愛,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
「是。」她聳了聳肩,「這建立在我認識他的基礎上。你同意我這樣的推測嗎?」
我不甘願地說:「我同意。」
我們就此陷入沉默,這就像是個死結,兩個推測都建立在互相的需求上,沒辦法暢快地下
定論。
我們就這樣相看了數分鐘,直到周文分忽然開口。
「我想起來了。」
「什麼?」我忙問。
她卻將手指放在唇邊皺眉苦思,看起來陷入了某種醒悟和掙扎,眉頭越來越緊。我很有耐
心,安靜地等她再度開口。
「他……思言他,」周文分突兀地說:「他或許是個,會千方百計證明自己正在被愛的人
。」
我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讓我腦中浮現了某個傲嬌的女性角色,她一邊跺腳一邊
扭頭說:我才不喜歡你呢,然後又做一堆蠢事讓男人吃醋,用以來考驗他們之間堅定不移
的愛情。
……不,怎麼樣都無法將大哥面癱的臉,放在心口不一的角色臉上。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
頭。
我咳了一下,「具體來說是怎麼做?」
「不,」她猶豫了,「或許只是我多想……」
「沒關係。」我再度露出誠懇的表情,「多想也沒關係,可以跟我說說嗎?」
這是年下的姿態。周文分和大哥一樣大,再加上她是個擁有強烈道德的人,這樣的態度讓
她無意識地放軟心腸,緩緩道來。
「都是些很小的事。還在交往的時候,思言多少會參加公司的酒會,但他總是會和我報備
,我也一直很信任他——我本來就不是那種喜歡查勤的人,太麻煩了,我沒這麼多時間。
但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他會在洗澡時把手機擺在床頭,我會看見不斷跳出的訊息通知
。一開始我還是有點在意,問他的時候他會盯著手機,滿懷歉意地說那是公司的同事,他
找不到拒絕的方式,並且在我面前刪掉他們的聯絡方式。
某一次又是同樣的劇情,我已經很習慣了,所以決定不想給他太大的壓力,畢竟公司內的
社交也是必要的,況且他也不是真的踰矩了,我便阻止準備刪掉聯絡方式的他。
但他卻問我:『你不愛我了嗎?』我不解回答:『不,我只是信任你。』」
周文分停了下來。現在回想起的感覺很奇怪,背後發冷,指末微微抽搐,我一邊細細地觀
察她的反應,一邊刻意柔聲地催促:「然後呢?」
「最後……最後他還是刪掉了。」周文分回過神,聲音乾澀,「但我記得那陣子他……他
有點奇怪。」
「奇怪?」
「就是和我之前說的一樣——不正常。我現在想想竟莫名害怕,但他其實沒有對我暴力相
向——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當然也不是冷暴力。」她揉著眼皮,一下一下,但跳動卻
沒有停止。「就是以很……我這麼說很怪……但就是以很『清醒』的眼神看著我、觀察我
。」
「……」
「如此回想,他的確有哪裡不對勁。至少,那不是我能夠同理的反應。」
她說完了,我則頭痛得要死。大哥在家人面前隱藏得太好了,我一點也沒發現。說來也是
,他的「不正常」幾乎只有伴侶、戀人可以發掘,他已經盡量把最好的一面給我們了。
「謝謝你,小分姊。」
「這樣就夠了嗎?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資訊了?」
我聽得出來她是在逗我,沒有什麼惡意,所以只是平靜地點頭。
「我只是在想,」我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大哥以結婚作為考驗,那麼他測試的對象
會是誰?他測試的關係又會是什麼?」
或許那才是大哥所謂的真愛也說不一定。
#
閔雋川永遠搞不懂禹思言想要做什麼。週五的性愛已經是慣例,他會出一些工作狂絕對辦
不到的時間:例如下午三點,甚至給出了分鐘秒數這麼細節的條件,但每次禹思言都會準
時出現,他怎麼樣都挑不出毛病。
他也開始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他既期待禹思言清醒,發現這不過是一齣鬧劇,這麼聰
明的男人怎麼會沒有發覺?他同時,心裡又有一個惡魔希望禹思言永遠在這裡,畢竟,他
真的太寂寞了。
今天他難得地回了趟家——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靠著打工賺來的錢所租的房子,雖然
看起來很破舊,但多少還能遮風擋雨。他拿出鑰匙,叮叮咚咚,家庭式的公寓還能聞到廚
房的香氣,大概是對面的上班族姊姊。
他匆匆地走到自己的房子,共用的廚房和客廳在斑駁走道的另外一頭,他飛快地打開門然
後側身走進。
霎時,霉氣撲鼻而來。房租和水電費還是有在繳的,雖然生父那邊給了他另外一棟更好更
新的公寓,但他就是想要擁有一個真正的家。
他打開了燈,光線微弱,隨手把鑰匙放在門口旁的櫃子也沾了滿手的灰。
週五的性愛結束後他便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禹思言問他:你不會離開我,對吧?他既感
到荒謬又認為這是一個公平的問句——男人察覺到他想要結束了,這都什麼跟什麼,這麼
聰明怎麼不好好遠離邪教認真生活?
他逃回了真正的家,因為生父給的房子他今天一步都不想踏入。
書桌還擠在這窄仄的空間。他不由自主地摸上桌面,上面已經有了一層灰,和玄關的灰塵
相差不遠,真是諷刺。
生母清醒離開之後,生父便找來了家庭教師,從國小到高中的年紀都是申請在家就學。生
父擁有不少社經地位不錯的信徒,這點小事根本輕而易舉。
即使是求學的年紀,閔生明還是得確保他被困在真神的世界,全心全意地沐浴在真父與神
的愛情之下。一直到滿十七歲的那天,高中同等學歷考過了,他的求學之路也戛然而止。
外面的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就算他想,閔雋川也沒有勇氣去上什麼大學。
他還是人,但好像也不再是人。
突然地,男人的臉在腦海裡跳出。
……為什麼會被這個男人吸引?他原先並不是真的想把這個看起來死腦筋的男人拽進這個
世界,是那禹思言自己飛蛾撲火的,這不是他的錯。這才不是他的錯。
這不是他的錯。
男人又說:你別無選擇。你跟我一樣。
這怎麼能怪他……這怎麼能怪他?錯得是那個渴求浮木的男人,他也曾推開那個男人,是
禹思言自己又黏上來的。
「哈啊……哈……」他揪住胸口的衣領,一隻手撐在書桌上,在灰塵上留下了一個五掌印
。
好想要結束。腦袋一直浮現這句話。
口袋震動了一下,這是通訊軟體的通知。他本不想要理的,滿腦子都是:「受夠了!」
但閔雋川知道大概是禹思言,不太會用智慧型手機的老闆班很少這麼做,生父非常偶爾才
會打電話給他,十之八九是禹思言;有時詢問他關於生父編撰的經典教材,有時和他探討
世界真愛,他會去禹思言家一起研究。
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後一次了,這個白癡得遠離自己,又或者,他得遠離這個太過渴望
真愛的笨蛋男人。
他的手指僵了僵,心裡反覆地告訴自己別去看、別期待,但總是不由自主地打開通訊軟體
,到底誰才是誰的浮木?
一打開通訊軟體,閔雋川瞪了有足足五秒鐘。
五秒鐘之後,他沒忍住:「哈?」扭曲了臉,他差點要把手機捏爆,抓起手機高高一揚,
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怒火瞬間便燒光了他的理智——這並非多麼純粹的憤怒,但同樣瘋狂
,螢幕碎了一半也毫不在意。他咒罵著,但不知道是恨誰,又或者恨誰多一些。
禹思言傳來這樣的訊息:『感謝真父的見證,我和她求婚了。』
這是他第一次憤怒得無處發洩,此時的情感是陌生的,幾乎快要燒死他——他想要男人去
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禹思言竟然敢這麼做,竟然還感謝他,說這一切都是他的
見證!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他發了瘋似地往門外衝,手胡亂地把螢幕破碎的手機、鑰匙塞進口袋,一頭熱地往外衝—
—但甫剛打開門,他卻差點和一個與自己差不多高大的人撞在一塊。
來不及發出聲音,他的臉頰一痛——瞬間便是口鼻被那張大手捂住的窒息感,腦袋被往旁
邊狠狠一砸,眼前一黑。
砰。
短暫昏厥的瞬間,他聽見了門被關上的聲音。然後:咖啦。
門被鎖上了。
#
發送完訊息之後,禹思言把手機放在桌上,仰頭躺在堅硬的餐桌椅背上,後頸剛好卡在邊
緣,他又開始幻想自己的脖子會斷掉,不過這個姿勢大概是腦幹而不是氣管,真可惜。
女人稍早之前就回覆他了,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傳這樣的訊息給閔雋川。
難得回家一趟,家裡反倒一個人都沒有,他也稍微感到有些遺憾。他問過思賢,可惜這位
和他同樣工作狂的妹妹總是與他擦肩而過,這次換她在公司趕進度。最小的弟弟就更不用
說了,他們都知道一點苑樂的狀況,他不可能再待在「家」裡了,其他人也都各有合格的
理由。
至於苑之呢,他是個正值大三的青年,他可以忙的事情可多著。況且自從上次之後,苑之
便再也沒有出現在講座中,甚至也沒有去他的租屋處,好像突然就失去興趣那樣。或許也
是因為失望至極吧。
他盯著天花板發呆了不知道有多久,大門那裡傳來鎖解開的聲音。
如果是其他弟妹看見了他現在這個模樣:解開領帶、胸口的扣子也鬆開了兩顆,茫然地看
著挑高的天花板,肯定會嚇得動彈不得,以為大哥被什麼附身了,畢竟這是他五歲之後最
頹廢的樣子。
他歪過腦袋,身子動也不動,因為禹思言已經從來人的腳步聲分辨出是誰了。
耳邊又幻覺似地響起那匆促的腳步,屍體被撞開、彷彿被拖行的聲音,摩擦在厚重的地毯
上——他曾在成年之後想像父親的臉被門擠扁的模樣,這倒是成為了他一陣子的夢魘。
然後是椅子被踢到的聲音,在幾乎麻木的臭味之中,有股對那時的他而言過於強大的力道
比死神更早攫獲了他。他短暫的騰空而起,然後被死死地抱在懷裡。
他看著從大門後出現的男人。這麼多年過去了,男人成為了他法律意義上的父親,博士學
位也沒拿到,只拿了個碩士便逃跑似地帶著他和妹妹回國,好像在和死神賽跑,而這場拉
鋸戰現在也依然持續著。
門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見他了,那張不再年輕的臉先是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即堆滿了笑容,
晃了晃手中的紙袋,竟然是學校附近夜市的鐵板牛排。
「真難得是你。」男人慢慢地走近餐桌,笑咪咪地說:「我以為是思賢,你也知道她總是
要吃宵夜,這家鐵板牛排也是她推薦給我的。」
「她還在加班。」
這樣啊。法律意義上的父親喃喃:要不要再買一份送過去呢?
他說:「沒關係,這份留給她吧。」
父親問:「你不餓嗎?」
「我沒關係。」
父親並沒有依言,只是選擇把牛排冰進冰箱。父親一邊洗手一邊又問:「要吃點小菜嗎?
爸來做。」
只有父親對他這副模樣見怪不怪,這導致他也懶得移動身體,像是死人一樣癱軟,動彈不
得。這樣的情況一個月總會發生個一次,只有父親能看見。
「爸。」
「嗯?」還穿著襯衫的父親圍上了圍裙,一邊翻著冰箱一邊問:「有地瓜葉。我加點蒜頭
跟醬油炒來吃怎麼樣?」
他彷彿沒聽見父親的詢問,只是自顧自地說:「你恨我嗎?」
父親的動作一頓,轉過身先是吃驚地看著他,隨即恢復平靜。
「當然沒有。」父親鄭重地說:「思言,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愛你,你是我的孩子。」
這樣的問句是無法察覺半點不真心的,因為父親是真的愛他,收養他之後也傾盡全力培養
,絕對沒有任何虧待。
於是他換了一種說法。
「你恨過我嗎?舅舅。」
他看見舅舅一僵,吸進去的那口氣遲遲沒有吐出來,他幻覺似地看見舅舅脖子上也出現了
繩索,牢牢地套住那會使人成為厲鬼的最後一口氣。
「你恨母親嗎?」
#
回來的頭幾年,他什麼記憶也沒有,這場驚世悲劇好像上了幾天的頭條,不過畢竟還是隔
了個太平洋,他出生的國家忘得很快。
舅舅是他法律意義上最近的親人了,雖然耗了點時間,但最後還是成功收養了他。一回來
便由舅舅繼承家業,不過一直以來受到培養並且念企業管理的人是他的母親,舅舅吃了好
一陣子的苦,董事會全是親戚,差點把整個家業拱手讓人。
一直到他準備上小學的某一天,他被舅舅抱在懷裡,妹妹年紀還小,吃好睡好,一下子就
在他的隔壁床趴著睡死了,就他一個被收養的小鬼還睜著眼睛。
他好像突然「醒了」,一開始只有咿呀咿呀的發音,中英夾雜,胡亂地說著:雪。下雪了
。snow。Rain-Rainbow。舅媽。爸爸。zombies。然後開始尖叫:媽咪!媽咪!媽咪!媽
咪!媽咪!媽咪!媽咪!媽咪!媽咪!
舅舅抱著他急忙走出房間,萬幸睡得像死豬的禹思賢還在夢鄉,他的尖叫只讓舅舅心頭一
緊罷了。
「思言、思言。」舅舅拍著他的腦袋,抱小孩的動作已經熟練許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地搖擺,「沒事了、沒事了,舅舅在這裡。」
他記得自己抓著舅舅的衣袖,只露出一隻眼睛,在來不及開燈的客廳看見了一個巨大、黑
暗的身影,倚立在牆壁的角落,腦袋頂在天花板上。
「久舅。」他說:「那裡有怪物。」
「哪裡?」舅舅四處張望,「這裡什麼也沒有。思言,你不要怕、你不要怕。」
「有。」他伸出手指,一邊發抖一邊小聲地說:「在那裡。」
舅舅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靠近。他也沒有哭鬧,只是睜著眼睛,慢
慢仰頭,越靠近頭抬得越高,直到脖子緊得無法再高。
「看,這裡什麼都沒有。」舅舅一邊哄他一邊顫聲說,「只是陰影。你看,那裡有什麼嗎
?」
他安心了下來,點了點頭。「有。」他說:「是媽咪。」
他看見媽咪了。媽咪的脖子被拉得高高的,眼睛突出,七孔流血,四肢纖細如蜘蛛。但他
竟不覺得恐怖,反倒是安心了下來。
「什……」
他又說了一次:「是媽咪。」
男人好像被電到一樣不停發抖,雙腿一軟,抱著他跪在地上,幾乎伏在地上。膝蓋下同樣
是厚重的地毯,但他換上了完全相反的顏色,每天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幾乎有了潔癖。
他聽見舅舅咬著牙說:「我恨你、我恨你。禹正興,你怎麼還沒死!你怎麼還沒死!你怎
麼還沒死!」字在喉嚨中變得濕潤,含糊得幾乎聽不清楚:你為什麼還留在這個世界……
禹正興是母親的名字。
對他來說,母親的出現是思念扭曲後的產物,他時不時會看見母親晃動的雙腿,但那並不
是無法忍受的折磨,這和招手的死神沒有兩樣。但這對舅舅而言就不同了,她似乎真的變
成一個無法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怨靈,並且攫住舅舅,成為了他一輩子的夢魘。
#
父親在幾秒鐘的停頓之後重申:我不恨你,思言。我愛你,我愛你。你是我的孩子,我愛
你。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但他知道,他還是扒開了一層痂。他靠著椅背,腦袋歪歪的,
只能看見父親垂下的側臉。
「但是你恨媽咪。」
「思言,我愛你,這無庸置疑。」
他沒有醉,只是每個月的某一天,他會再度看見母親的殘影。例如現在,母親在明亮的客
廳角落,腦袋頂著天花板,四肢貼著牆壁蔓延,眼珠子掉了出來,臉色發青,舌頭吐出,
依然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們。
「舅舅。」他夢囈般地說:「你曾想過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該有多好嗎?」
「沒有。」男人說:「發生過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但我有。」
父親——舅舅走到他身旁坐下,平靜地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髮,又捏了捏他的手臂。他
覺得男人的手很冰。不到五十的男人正直壯年,但其實只要仔細一看,便會感覺到男人身
上無止盡的滄桑,這讓他臉上的皺紋比實際年齡更加深刻。
「如果母親沒有信仰那個宗教就好了。如果母親沒有去那個國家就好了。如果我沒有跟著
母親去就好了。」他盯著天花板喃喃:「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男人張開雙臂抱住了他,曾經被母親說過懦弱的男人努力地伸長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甥
。父親和思賢、苑之是一類的人,他們都對宗教深惡痛絕,而這樣的父親擁有非常溫暖的
擁抱。
「你還恨媽咪嗎?」他又問了一次。
男人說:「我希望她已經投胎轉世了。」
半夜的時候,禹思賢從公司回來了,看起來恍如隔世,但臉上又帶著滿足,嘴裡喃喃著不
同領域的他聽不懂的話,看起來加班加得通體舒暢。
父親稍早之前已經離開了,說是公司還有事,今天會睡公司。
「冰箱有牛排。」已經穿戴整齊,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兩樣的他說。
「爸剛剛送過宵夜給我了。」禹思賢擺了擺手,「那是買給你的吧?」
「我吃不下。」他看見了禹思賢不明顯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於是便問:「你餓嗎?」
「餓!」
於是堪成家裡大胃王的禹思賢興高采烈地把宵夜拿去微波,喜孜孜地盯著微波爐,著迷地
看著裡面的東西旋轉、旋轉。
「思賢。」
「嗯?」小他三歲的妹妹心不在焉地應著。
「對不起,我不是個正常人。」
「哈。」禹思賢還是盯著微波爐,這個時候的兩分鐘彷彿沒有盡頭。她頭也不回地說:「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們家怎麼可能會有『正常人』。」
「但我是最有機會的。」
「別開玩笑了。」禹思賢扭過頭來翻了個白眼,「你是第二不可能的啦!」
「第一是誰?」
「苑之吧。」
「你跟我並列第二?」
「差不多。」
他又沉默了一下,微波爐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你恨我嗎?思賢。」
叮!微波爐的光瞬間變暗下,牛肉的香氣四散在廚房,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反倒是
晚上什麼也沒吃的他胃部緊縮,一點飢餓的感覺都沒有。
禹思賢嘆了一口氣,戀戀不捨地看了微波爐一眼,最後選擇轉身走向他。她和父親很像,
他們畢竟是親生父女——她張開手臂,一把抱住了他,怪力女差點沒把他的骨頭也弄斷。
「正好相反,我愛你啊,哥。」她放開了他,看著後者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她一邊的眉
毛挑得很高。她說了和父親相似的話:「過去的事無法被改變,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會是正
常人,父親也一樣,我們大概都完蛋了——你也一樣。」說完,她小跳步去拿隔熱手套,
興奮地把牛排拿出來,方才因為加班而失神的眼睛此刻都在發光。加班加得失去思考能力
的腦袋,也懶得去探究大哥為什麼會突然告解,現在只有可以吃的東西是值得關注的。
禹思言想,能在與宵夜的對決之中脫穎而出,他應該感到知足了。畢竟對禹思賢而言,宵
夜比很多事重要許多。
話雖如此,禹思言還是決定考驗一下自己的妹妹。他問:「如果我說我餓了,你會分我吃
嗎?」
禹思賢答得很快:「不會。」
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也只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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