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Strangers in the Night (上)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玫瑰與狐狸)時間4月前 (2024/08/01 22:06),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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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並無關於性行為的詳細描寫,但有關於性行為發生的敘述, 所以姑且加個警語,但外面標題不上(限)。 01   早上六點半,姚雋英照慣例在鬧鐘響之前按掉了它,清晨的陽光被擋在遮光窗簾之外 ,房間裡仍顯得昏暗,只有牆上貝殼形狀的小夜燈透出些許暈黃的光,微微照出狹窄房間 中的單人床。這間房間本來是雜物房,用來收納孩子們的玩具和舊衣,幾年前他將房間收 拾乾淨,和妻子開始分房睡。   他起身洗漱,輕手輕腳離開了這個他貸款買下的家,事實上,從八月份小女兒搬到北 部念大學之後,這間房子只剩下他和妻子兩個人。二、三十年前看來新潮的設計,現在也 不過就是普通的老公寓,幸好地段不錯,近來聽說會都更,大概可以賣到不錯的價錢。他 在一樓和遛狗的鄰居打了招呼,走到巷口的早餐店點了幾樣食物,老闆應聲後又轉過頭和 另一個老客人聊起近來大漲的股票,這時姚雋英才想起小女兒已經不在家裡,及時向老闆 取消了培根蛋三明治的點單,他和妻子現在都吃不多,如果多一份食物著實會很困擾。   拎著早餐回家時妻子已經起床了,浴室裡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從塑膠袋拿出食物,蛋 餅是妻子的,蘿蔔糕加蛋是他的,然後是兩杯冰豆漿,將今天的報紙也擺在桌上,十一月 七日,是他五十五歲的生日,也是妻子四十七歲的生日。他又從抽屜底層抽出一張紙,戴 起老花眼鏡將空白處填滿,將自己的名字與妻子的並列──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你幫我買了什麼早餐?」   他正在恍神時,妻子已經在餐桌另一頭坐下,一頭俐落短髮因為家族遺傳提早發白, 搭配一身沒有絲毫皺褶的套裝反而看起來更有氣勢。妻子在三個孩子都上學後,開始在友 人的廣告公司兼職,越來越被重用,現在已經轉為正式職員,且不可或缺;反而是他,起 頭搶到了銀行的鐵飯碗,半年前卻因不明緣故生了一場大病,身體垮掉,乾脆提早退休。   「蛋餅,還有冰豆漿。」   妻子發出抗議聲:「再怎麼喜歡的東西,每天吃也會吃膩啊。」拿起冰豆漿吸了一大 口,又笑了起來:「不過今天是你的生日,只好放過你了。生日快樂。」   姚雋英連忙道歉,並承諾明天絕對會記得幫妻子換個口味。   「你也生日快樂。」   兩人用豆漿乾杯,妻子拿出信封,裡面是兩張面額兩千元的禮物券,可以在他喜歡的 品牌使用,購買想要的商品,妻子道歉自己實在太忙,沒時間挑禮物,想來想去只好請助 理幫忙買禮物券;他也從一旁拿出紙袋,裡面是一只橄欖色的皮夾,和妻子的公事包同一 個品牌、同一個顏色,是個保守但不會出錯的禮物。   「還有這個。」   姚雋英遞出了那張離婚協議書,不意外地看見妻子驚訝帶點愧疚的表情。   「我知道公司一直問妳願不願意接台北分公司的職位,我也知道我們都是很傳統的人 ,認為夫妻就應該住在一起。但我想,小婷今年上大學了,妳還年輕,應該要去追求自己 的事業和理想。」   他們沒有花太多時間在這上面,因為妻子還要趕去公司開早會,只是約好了晚上談談 什麼時候一起去戶政事務所辦理,以及一些該討論的瑣事。妻子出門後,他將兩只脫下的 婚戒放在離婚協議書上,拍了張照,傳到家裡的Line群組。   兩個當事人十分冷靜,但群組裡還是起了軒然大波,首先是剛出社會工作的兒子連珠 炮發了一大堆質問的訊息,表現了強烈的不同意,接著是剛搬出家裡的小女兒,睡到中午 的大學生連續丟出十幾張包含問號的貼圖,後來乾脆直接打電話給他,大女兒倒是安安靜 靜的,從已讀的人數看來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卻一句話都不說。   這件事持續了好幾天,直到他和妻子辦完離婚手續,兒子和小女兒還是鍥而不捨訊息 轟炸,甚至威脅要搬出爺爺奶奶來阻止這件事,他不堪其擾,只好將群組靜音。當天晚上 大女兒單獨傳了訊息給他,只有一句話:「爸,你要不要去台東住一段時間?」他很意外 ,主動打電話詢問大女兒。   畢業前,大女兒曾經利用暑假到台東打工換宿學衝浪,兩個月下來曬得像小黑人,那 時候認識的朋友到現在還有聯絡,剛好冬天也是淡季,觀光客不多,去那裡不僅可以暫時 避開這些紛擾,也可以放鬆心情,而且住宿費雖便宜,依然算是幫了民宿老闆一個忙。   他掛掉電話後仔細考慮了一陣子,和成為前妻的妻子聊起女兒的提議,獲得對方支持 ,剛好前妻也要忙著搬去台北的事情,或許給彼此練習生活中沒有對方的機會也好。   姚雋英出發去台東的那一天,妻子開車送他到火車站,笑著要他好好玩。因為半年前 的大病,他的視力受到影響,前妻和大女兒都不放心他開遠程的車,擅自幫他訂了車票, 他倒是不反對。他帶了本以前喜歡的武俠小說上車看,大半劇情都忘得精光,即使讀過還 是津津有味。到台東車站後再轉搭計程車,車子沿著海岸線前行,陽光照在海面上泛著細 碎的金光,但更令人驚豔的是海,那樣深邃而遼闊的顏色,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台東藍 。他拍了照,傳給前妻和大女兒,前者給了他一個羨慕的貼圖,後者回傳:「就說你會喜 歡吧!」   計程車轉進聚落,街道多數狹窄,司機似乎不是本地人,繞來繞去找不到民宿的位址 ,他乾脆下了車,靠自己的兩隻腳找路,反正衣服都先寄到民宿了,隨身行李不多。白天 的聚落有種美麗卻蕭條的味道,一百公尺外就是海岸,聚落裡卻沒什麼人,他隨意逛了逛 ,沒想到民宿就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棟普通的四層樓建築,房子外種了許多綠植,就算是冬天,也綠得生意盎然, 攀藤類植物爬上房子的牆,深淺交織出一片天然磁磚,而房子的主人用漂流木做了些裝置 藝術擺在旁邊的空地上。房子本身已經夠顯眼了,卻沒有比坐在門前的那個人更顯眼。那 人坐在藤椅上,大紅花襯衫加背心,米色短褲和夾腳拖,深粉色太陽眼鏡,小馬尾,手裡 拿著一把烏克麗麗,隨意撥弄著聽不出的曲調。   姚雋英有些遲疑,突然不確定自己該不該上前打招呼,也不確定自己接下來一個月的 時間真的要住在這裡嗎?他還來不及做出決定,對方就發現了他的存在。   「嘿,你一定是Alice的朋友!」   Alice是大女兒的英文名字。他這時候無比確定對方就是「仲夏夜之夢」的民宿老闆 。   「我是她父親。」他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對方有種熟悉感。不是那種日日夜 夜相處的熟悉感,就像他和前妻一樣,而是一種遙遠的熟悉感,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面, 卻記不起了。但這樣一個開屏孔雀般的人,他如果見過的話不可能會忘記的。   「喔!抱歉抱歉!」對方站了起來,笑的時候露出了亮白的牙齒,彷彿什麼牙膏廣告 的標準笑容。「進來啊,外面很熱。」   他提起隨身行李,跟著對方走進屋內,發現沒有太陽曬到的地方確實涼快許多。對方 拿出一本簿子,請他出示身分證登記,或許是一下子進到屋裡來不及適應光線,室內也沒 有開燈,對方將太陽眼鏡推到頭頂,對照著他的身分證登記在簿子上。   而他認得那雙眼睛。   「這樣就可以了。」對方將身分證還給他,友善地伸手,手臂上有不少刺青,是看不 懂的文字。「對了,我叫Paul。」   可是他明明記得這個人叫做蘇恩興,就像他記得那雙讓人看不透的眼睛。   他僵硬地握了握,那是雙略為燙人的手。    02   上大學前的暑假,父親建議他可以出門走走,當時健行風氣正盛,於是姚雋英報名了 救國團的溪阿縱走,從杉林溪到阿里山,三十二公里的路線,如果走得快、接駁得宜,一 天就能走完,但這個活動還擔負青年男女聯誼的功能,自然就變成了三天三夜、包含兩場 營火晚會的小營隊。十男十女,隊輔各兩名,加上機動人員,一共二十五個人從杉林溪出 發,住宿和食物都不需要自己攜帶,只需要揹換洗衣物就好。   整天走下來風景秀麗,道路平坦,以年輕人的體力來說一點都不困難,走在鐵軌上也 很有趣,於是第一天晚上在工寮舉辦的營火晚會簡直可以說玩瘋了。大家圍著營火大聲嘻 笑玩鬧,氣氛則在隊輔的吉他旋律出現《第一支舞》後,有了明顯的變化。那些激情慢了 下來,轉為青澀羞怯流淌在被營火捲動的空氣中。   兩兩配對之下姚雋英才發現自己的舞伴中途就因身體不舒服退出,由另一名女隊輔陪 伴走回集合地點,自己在這時候變成多餘的。他退回邊緣的位置,看著火堆前翩然起舞的 團員,不能克制地有些失落感。與其說希望在這個活動裡交到女朋友,不如說覺得自己的 體驗好像少了一塊。   「你也被丟下了嗎?」   一個歡快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姚雋英有些意外,他以為除了兩名吉他伴奏的隊輔之外 ,其他人都該在場上跳舞了,他順著聲音轉過頭,撞上一雙明亮帶笑的眼睛。一瞬間,他 突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從未如此鮮明,不過那只是短短的一秒,很快的,世界的其餘部 分又回到他的耳朵裡。   「我的舞伴下午先回去了。」他搖搖頭,反問對方:「你怎麼也一個人?」   對方笑了笑,指著火堆旁一對舞跳得特別好的男女,說:「我的舞伴比較喜歡隊輔。 」   他恍然大悟,出發前就介紹過隊輔們是大學生,其實也跟他們差不了幾歲,看起來一 點也不會不協調。但是……他皺了皺眉,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舞伴不是都用抽籤搭配 好的嗎?他還在思考到底哪裡不對,對方就對他伸出了手。   「蘇恩興,叫我阿興就可以了。你呢?」   「姚雋英,朋友都叫我小雋。」他連忙也握住了對方的手,蘇恩興看起來落落大方, 他則是還不太習慣向陌生人介紹自己。   「要一起跳舞嗎?」朝著火堆努了努嘴,蘇恩興建議。   「好像……有點奇怪。」   他說不上來哪裡怪,雖然只是一個活動而已,牽著男人的手跳舞就是讓他光想像就不 自在。蘇恩興笑了笑,只說「等我一下」,接著偷偷摸摸溜回帳篷,很快又回到他旁邊, 打開手裡的小背包,裡面塞著水、一些零食和手電筒。   「要不要跟我去探險?」蘇恩興壓低了聲音,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神秘兮兮。   「私自跑掉會不會不太好?」   姚雋英望向身後一片漆黑、半點光線都沒有的森林,一股恐懼油然而生,那是生物性 的畏懼,火光就像一道城牆,他們在裡面是安全的,能自然而然放鬆下來,毫無由來地相 信自己被保護著;但是想探險的心情同樣蠢蠢欲動,白天行程和他的想像不太一樣,他以 為到山裡面會更危險和刺激,讓心跳更快,剛好為苦讀的日子做一個終結。   現在這個機會就在他面前。   「你得快點決定,我們要趁這個時候溜出去。」   場上的樂曲還在持續著,所有人都忙著跳舞,沒有一雙眼睛注意到場邊的兩個人,但 已經快要結束,就要換曲子了,他看著蘇恩興的眼睛,眼瞳中倒映著火光,以及他自己, 除此之外,便深得望不見底。   然而熠熠生輝。   「好,我跟你一起去!」      姚雋英睡得不太好,可能過於安靜了,都市裡即使是夜晚也總是熱鬧,永遠不眠,而 這個位於海島之東的小小聚落,卻在天幕轉為深藍時候就已經沉睡。他仍在六點半左右醒 來,長年規律的生理時鐘還沒有調整成放假模式。他又允許自己在床上賴了一下,拿起手 機隨意看看有什麼值得關注的消息,終究不太習慣,很快就起身洗漱,刷牙時他想起自己 似乎做了夢,詳細的內容記不清楚,但他記得風的聲音。   Paul幫他準備的房間在頂樓,可能因為是淡季,沒有他之外的住客。他簡單拿了錢包 手機下樓,正想著不知道該到哪裡買早餐,就發現一樓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一鍋白粥、一 盤炒高麗菜、一小碟剝皮辣椒,和一盤荷包蛋,他這才想起來昨天Paul說民宿費用附早餐 ,如果需要晚餐的話也可以告訴他。   「姚先生好早!」   Paul從廚房端著一小碟肉鬆走出來,沒有戴太陽眼鏡,那雙眼睛露了出來,姚雋英突 然又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一台重低音喇叭震得耳朵發痛,世界上其他聲響都消失了,他 一瞬間羞恥地幾乎想轉身又上樓,但其他人是聽不見的。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 。   「早,……Paul。」他差點把「阿興」兩個字喊出口,畢竟他們認識時自己就是這樣 稱呼對方的,即使在分開的那一天也是。   Paul招呼他坐下來一起吃飯,這幾年他的胃不好,盡量少吃湯湯水水的食物,以前倒 是很喜歡,年輕的時候不僅喜歡把肉鬆拌進白粥裡,還會配著甜甜、褐色的一種小菜吃得 津津有味,猶豫了幾秒鐘,一方面不好拂逆別人的好意,一方面他的確有些想念這樣簡單 的食物。   熱騰騰的粥擺在眼前,姚雋英把荷包蛋擺進碗裡,用筷子挾開,發現蛋是自己喜歡的 熟度,剛剛好地讓濃稠的液體淋在粥上,吃起來卻沒有生腥味。他才吃第一口,突然腳邊 被一團毛絨絨的東西蹭過,他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只見Paul從桌底撈起一隻虎斑色的貓,一邊將臉埋進貓背上的毛中,一邊含糊不清地 說:「你看你,嚇到客人了。」姚雋英覺得貓盯著他,尾巴甩啊甩的,似乎有些不耐煩, 卻十分可愛。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從地上撿起筷子,還沒開口問,Paul就放下了貓,拿走 他手上的髒筷子,一邊笑著說:「他平常都躲在二樓,今天難得賞光。還有另一隻貓有時 候也會下來,姚先生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把他們關在房間裡。」   他不討厭貓,只是沒料到蘇恩興會養貓。姚雋英接過乾淨筷子,搖搖頭,不希望貓因 為自己的關係而被限制在小小的房間裡不能出來,貓應該是自由的。   這頓飯吃得比想像中平靜,他的心臟不再亂跳,平穩地符合現在的年齡。   「姚先生今天打算去哪裡?」   吃完飯後,Paul一邊收拾碗盤一邊問他。姚雋英想了想,自己沒有交通工具,這裡看 來也沒有租借的店家,大概都集中在車站附近,不知道公車的班次又如何?   「我打算這附近走走。」   「太可惜了。要不要去聽海岸音樂節?」   Paul擦了擦手,遞給他一張傳單,上面是某個音樂節的宣傳資訊,日期剛好是今天, 但地點則是距離這裡好一段路程的另一個聚落。上面寫的歌手名字他都不認識,大概能想 像到是兒女那輩喜歡的年輕歌手,或許大女兒會對此感興趣,他可以錄一小段給她。考慮 到這裡,想去的意願增加不少。   「有公車到那裡嗎?」   他本來打開手機想查詢,卻查不出個所以然,google map和鄉公所網站的內容完全不 一樣,手機裡的公車APP是女兒下載的,只限定在城市裡使用,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查正確資訊。   Paul笑了笑,走進房間裡又出來,把手裡的安全帽和鑰匙都扔給他。他一時拿不穩, 差點砸到腳邊的貓。   「借你了。」 03   根據Google Map上的路線,從聚落到海岸音樂節只有一條大路,姚雋英擔心迷路,仍 時不時停在路邊查看,花了比建議時長更多的時間才到那一個聚落。音樂節下午才開始, 他來得太早了,沙灘上只有一個空蕩蕩的舞台,連工作人員都還沒到。他把車停好,決定 隨意走走。   音樂節的聚落比他住的地方看來熱鬧一點,更有觀光客的氣息,光是便利商店和連鎖 咖啡館就有好幾間,在地的商店也不少,多數都還不到開店時間。他隨意走走,剛好看見 一間南國風格的小店,一個膚色黝黑、穿著平口洋裝的女孩子將衣桿推了出來,上面掛了 一整排色彩鮮豔、熱帶風情的服飾。女子注意到姚雋英的視線,主動向他打了聲招呼,他 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想轉身離開,又覺得別人都那麼熱情了,似乎該上門光顧一下,幫忙 開市。   剛踏進店裡他就鬆了口氣,店裡冷氣很涼,剛好躲避外頭越來越烈的太陽。小店空間 不大,但布置頗具巧思,塞進數量不少的各色商品,除了衣服和飾品之外,也有一些工藝 品,姚雋英想買禮物給前妻和孩子們,卻不知道該如何挑選。他拿出手機,正想拍幾張照 片讓孩子們自己選,就聽見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店裡不能拍照喔。」剛才的女子笑瞇瞇地站在他身邊。   姚雋英不禁感到困窘,手忙腳亂地解釋他只是不曉得該買什麼樣的禮物,不是刻意要 上網找類似但更便宜的商品。   「先生要不要稍微說說看要送禮物的對象的喜好,我可以幫忙給些建議。」   他想了想,開始細數孩子們喜歡的顏色、穿著的風格等等,關於前妻他發現自己也沒 辦法說出更多喜好,只好又補充了性別和年齡等資訊,沒想到女子直接笑了出來。   「先生是要買給太太的嗎?」   沒想到會被這樣詢問,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前妻」兩個字有太多 的遐想空間,這段過程沒有太多傷感、失落或者痛苦,與一般走到離婚這條路的伴侶大不 相同,況且他也不打算向陌生人透露太多私事。他喜歡和妻子一開始就是平平淡淡的愛情 ,也喜歡他們攜手走過的歲月,隨著年紀漸長,仍然是家人與朋友,卻沒有更進一步的激 情,他們安分守在彼此最近的位子上,覺得很舒適。   「是朋友,很親近的朋友。」   結帳時他看見櫃台後方吊掛著一面六色彩虹旗,都已經是2024年了,他當然知道那代 表什麼意思,也在許多遊行的場合看過有人舉著它,還是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低頭找零錢 時情緒複雜,忍不住假想如果自己生在這個時代,是否也能那麼坦然?女子十分大方,侃 侃而談起彩虹旗的意義,他卻因此不自在起來,彷彿三十年來的異性戀標籤被一口氣撕下 來,然而那個標籤在身上別了太久,穿過皮膚,深深陷入肉裡,扯下來的時候總會疼痛。   現在的社會將他或阿興這樣的人叫做雙性戀,以前的年代則把他們打成「暫時的迷途 羔羊」或者「騙完炮就回去找女人結婚的爛人」,事實上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姚雋英提著袋子走出小店,毒辣的太陽曬得他頭暈目眩,他找了個屋簷的陰影喘口氣 ,抬頭望向分明是冬天,卻還是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當天的夏天, 耳邊還有過於喧囂的蟬鳴。      姚雋英拍了音樂節的節目單,問大女兒有沒有喜歡的歌手或樂團,大女兒傳了一個尖 叫的貼圖後,只叫他記得好好享受。他找了一個離舞台有些距離的角落,不需要和年輕人 擠在前方,但還是可以聽得見音樂,同樣也聽得見海浪與風聲。   沒有聽過的歌手,沒有聽過的歌,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總之對他來說都是新的。 他聽了整個下午,直到日光在身後沉落,舞台打上了光,月亮從海面上浮出,在海浪上搖 曳。這些年輕的歌手關心很多事,在歌裡唱了很多的故事,有轉型正義、社會改革、有過 去的歷史傷痛,最多的仍是愛情。   海浪乘載著歌聲,原來每一代的人都在迷惘。   姚雋英聽得入迷,沒注意到時間已經很晚,最後一組樂團剛上台,底下發出了歡呼和 尖叫聲。他覺得自己該回去了,夜晚的道路要花更多時間,而且他對這裡不熟。他從鬆軟 的沙子起身,前奏剛結束,歌詞卻讓他渾身一震   彼一工 外口風雨遐爾大   咱倆人屈佇厝 煮泡麵做伙食   眠床頂 你我交纏攬相偎   揣未來的意義 抑是現時的安慰*   三天三夜的時間不長,可是他們留下彼此的聯絡方式,帶著交握過的手、吻過的嘴唇 和一顆悸動卻迷惘的心下了山,當父親問他溪阿縱走有趣嗎?他滿腦子只有阿興的味道。   他們通常約在蘇恩興家,因為沒有人在家,阿興的父親是輪班制,有時為求方便就睡 在公司宿舍,弟弟則需要上暑假輔導。父親不許他考駕照,於是他總在烈日下騎著腳踏車 去找阿興,陽光灼得人疼痛,他卻不曾如此雀躍。脫下汗濕的衣服,用水管裡微溫的水沖 去一身熱汗,然後接吻、愛撫、上床,餓了就隨便吃點東西,煮碗泡麵,塞個麵包,重點 是探索彼此的身體,不放過任何一條紋理。   和阿興在一起的他是頭野獸,只依循本能而動,純粹且快樂。   那年夏天明亮且熾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即使遠方有烏雲,雷聲隱隱,也自信又莽 撞地以為大雨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是喘息和微醺,偷偷買來喝的啤酒放到變溫了,在濕 潤的角落裡愛意一寸寸滋長。   姚雋英以為那樣燦爛的夏天不會結束。   他站著聽完了那首歌,對照著節目單把樂團的名字傳給大女兒,問她有沒有推薦的歌 ,騎車的時候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所有人都還在舞台前狂歡,只有他背對著離開。回程路 上有海風,從漆黑的遠方傳來浪濤之聲,他耳邊反反覆覆都是那首歌的最後一段,夾雜著 他的聲音、阿興的聲音,以及聲嘶力竭的蟬鳴。   彼一工 咱兩人屈佇厝 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聚落裡是沒有路燈的,這個時間點多數人也睡了,只有稀稀落落的燈火,他在聚落裡 繞了幾圈,不得不承認自己迷了路,在小小的聚落裡卻找不到民宿的所在,他只好先騎回 有路燈的大馬路上,停在聚落裡唯一一間便利商店門口,熟悉的外觀和燈光讓他安心不少 ,他拿出手機打給Paul。   Paul似乎還沒睡,聽說他找不到路就笑了起來,一邊安慰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一邊詢 問:「你在哪裡?」   「我在大馬路上的7-11。」   「有看到7-11旁邊那條小路嗎?」   「有。」   「那看得到小路上教堂的十字架嗎?」   「可以。」姚雋英依著指示抬頭看,教堂的十字架在夜色中發著瑩白的光。   「你沿著小路往上騎,到教堂後右轉,民宿就在右邊。」   他在店裡買了幾罐啤酒,冰涼的,其實生病後前妻與孩子們就不允許他喝酒了,即使 病癒,也只能喝無酒精啤酒解解饞,然而口感和味道再怎麼像,也少了那種微醺中,世界 似乎浮盪在水中的暈眩感。他來台東放假是為了遠離過去三十年的自己,那麼也該被允許 想念啤酒的味道。   沿著便利商店旁的小路往上騎,將十字架當成目標,到了之後往右轉,《仲夏夜之夢 》門口的燈泡散發著微微的光亮。Paul站在門口等他,拿著手機,打開手電筒,指引他在 空地上停好車。他拎著啤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Paul看起來剛洗好澡,頭髮還是濕 的,散在肩上,夾雜了些許白髮,上身只穿著一件黑色背心,臂膀依舊結實誘人,有著海 島之東特有的黝黑膚色,對著他笑出一排牙齒。   「你一整天只買了啤酒?」   姚雋英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將禮物忘在沙灘上,而感到懊惱。   「啤酒是給你的。」   「哇,姚先生太客氣了,怎麼知道我喜歡台啤?」Paul靠近他接過了啤酒,身上傳來 一股好聞的柑橘氣味。   似乎是柚子的味道。   「喔?大概是沐浴乳的味道,每個房間的浴室都有放一瓶啊。」   直到Paul回答,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喃喃將疑問說出口。他用的是自己帶的肥皂,當初 打包行李時覺得既然要住一個月,還是用自己習慣的品牌比較好。   原來柚子的氣味那麼好聞。   Paul對他晃了晃手上的啤酒。   「姚先生一起喝嗎?」 *來自拍謝少年《共身軀完全放予去》   04   在暑假的尾聲,蘇恩興有了一台二手的野狼一二五,蘇父從鄰居那裡買來,雖然是二 手,但看來仍然很新,姚雋英難掩他對此的羨慕與……或許一點點的嫉妒,在姚家,父親 的話是絕對權威,既然父親不許,他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準備上大學的其他朋友紛紛拿到駕 照。   「你爸對你真好。」看著在騎樓洗車的蘇恩興,姚雋英忍不住將話說了出口。   蘇恩興用手臂抹去額上的汗水,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垂下眼睛,過了一段時 間才說:「是嗎?」   「誰像我一樣到現在還是沒駕照?」他點點頭,衣服早就因為在烈日下騎著腳踏車而 濕透,今天特別悶熱,空氣中凝滯一股水氣,遲遲不肯落下,黏在身上的衣服讓人特別不 舒服。   車子才剛擦乾,蘇恩興便跨上了車,發動引擎,側著頭看他。   「走吧,我教你騎車。」   然後就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和終於落下的雨。他們在雨中淋得溼透,最後不得不在路 邊的一間小小土地公廟躲雨,身後的海翻湧著浪,沙灘上才剛踩出的腳印瞬間便被沖得一 乾二淨,就像從未留下任何痕跡,眼前的台十七線則延伸至遠方,灰黑色的柏油路似乎沒 有盡頭,能帶他們到任何地方。   雨水是溫暖的,他們相視而笑,濕衣服下的軀體比陽光下的水泥堤岸還要滾燙。   姚雋英對於自己此時竟想起這段過往而失笑,或許因為現在他也淋得溼透,突然降下 的大雨並不留情,雨夜視線本來就差,他大病過後視力受到不小的影響,沒能在雨中看清 路上一塊手掌大的石頭,因此打滑。他差點忘記了是阿興教他騎車,教會他聆聽將空氣劃 開的聲音。   轉了轉手腕,似乎沒有扭傷,僅是擦傷而已。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找回掉落一旁的 安全帽,獨自將機車扶起,幸好還能正常發動。雨水打在臉上,帶著冬日的冷冽,他不禁 顫抖,覺得那股寒意一點一滴鑽進身體裡面。   當姚雋英打開民宿的門,Paul正坐在一樓的餐桌旁,桌上有幾碟小菜,他知道冰箱裡 一定冰著幾瓶啤酒,那是為他準備的。從那天起,除了每天共進早餐,他們偶爾也會一起 吃宵夜,沒有誰約誰,但就是自然地形成了默契。Paul總會放著深夜的廣播電台,一首首 英文老歌的音符拂過耳朵,桌上的對話小心而謹慎,帶著點距離感,可是誰也沒有起身離 開。   有一天他趁著醉意問Paul:「你結婚了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也 不知道想要獲得什麼答案,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而他的這趟旅程也有期限。   「姚先生看我像結婚的人嗎?」Paul笑著問他,燈光下的笑容看得並不真切。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   「沒有。」Paul的笑容淡了些,抿抿嘴唇,拿起啤酒罐晃了晃,喝下幾口啤酒才說: 「我太膽小,不是個適合婚姻的人。」   他沒有繼續往下問,只是默默挾著桌上的魚卵沙拉吃,魚卵的外皮煎得金黃,淋上美 乃滋,一般也有蒸熟的作法,不過他更喜歡小火煎到微焦,那會多一份香氣。大概是魚卵 過熟了,不管他喝再多的酒,也沒辦法解喉嚨的乾渴。   燈光下Paul背對著他,雖然聽見聲音卻沒有立刻轉頭,姚雋英一時愣住了,無法繼續 往前走,雨水在腳邊聚集成一攤沼澤,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寸寸沉下。他想開口叫Paul「阿 興」,想要像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怪罪對方沒把自己教好,然後阿興會笑著給他一個吻, 現在只有疼痛抓住了他,原本毫無所覺的傷口,此刻一一浮現   「抱歉……我摔了你的車。」他說,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沙啞。   Paul幾乎立刻轉頭,眼神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最後只是走過來攙扶他,語氣淡淡的: 「人沒事就好。你現在不方便爬樓梯,先去二樓房間把衣服換下來,我整理另一間房間給 你,不要住頂樓了。待會幫你上藥。」   所謂的二樓房間,就是Paul自己的臥房,姚雋英洗過澡,身上是柚子的清爽香氣,對 方已經將他的行李袋整個拎到門口,他不需要開口請求幫忙,就能換上乾淨的衣服。Paul 不在房間裡,大概是去找醫藥箱,他得以稍微放肆地環顧四周,房間擺飾很簡單,他曾在 阿興的房間耗費了整個夏天,無比熟悉,這個房間比起阿興,更有Paul的感覺。一團毛絨 絨的東西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他本來以為是那隻虎斑色的貓,但不是,這隻是橘色的。   他蹲下身,貓也就蹭了過來,用頭撞撞他的手。貓的毛細致柔軟,他摸了摸,發覺脖 子上有項圈,掛著一個圓形的金屬名牌,上面刻的字是「Ing」,他忍不住對著貓說話: 「你的主人幫你取了個奇怪的名字。」   「Ing」代表什麼意思?是縮寫?是活在當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進行式嗎?代表過去 已被拋在腦後,不再轉頭去看?所以Paul已經不再是阿興,不再擁有與他共有的那段記憶 ,認不出他來也是理所當然。   貓讓他的手滑過背脊,捲捲的尾巴纏住手指,又很快甩開,一點都不眷戀。   姚雋英正想控訴貓欺騙了他的感情,就看見Paul站在門口。   「姚先生,傷口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   洗澡時脫下衣服才發現受傷的地方比想像中來得多,手上有大面積擦傷,膝蓋也有掌 心大小的傷口,所幸穿著長袖長褲,才沒有讓傷勢更嚴重。姚雋英坐在另一間房間的床上 ,伸出手腳讓Paul為他消毒和擦藥,抹在傷口上的藥物帶來一陣刺痛。   「傷口不深,不過可能會留疤。」   「都這個年紀了,也不是很在意。」   Paul將傷口貼上OK蹦,壓了壓旁邊的部分讓它服貼,粗糙而溫熱的手指擦過皮膚,竟 陣陣發麻。姚雋英偏過頭,不去看血肉模糊的傷口,猶如這樣就會比較不痛,他注意到窗 外的雨聲已經停了,雨勢來得猛烈,卻也結束地毫無徵兆。   「姚先生下次遇上驟雨,可以先找個地方避一避,有時候半小時內就會停了,或者也 可以打電話讓我開車去接。」   是啊。姚雋英有些恍惚地想,高雄的雨也是如此,烏雲總不經意就聚集,暢暢快快下 起一場大雨,不需要多久,便雨過天晴,天空乾淨地像那場雨不曾發生過,當年他北上念 書,濕氣一天到晚陰魂不散,雨雲永遠懸掛在那裡,壓迫著整座城市,他才開始想念那樣 的雨。   可是為什麼他急著趕回來呢?   Paul仍維持著蹲跪的姿勢整理醫藥箱,頭也不抬,夾雜灰白的頭髮散落在額前,看起 來既熟悉又陌生。   「橘貓叫『Ing』,你的另一隻貓叫什麼名字?」他不願意細想,隨意找了個其他的 話題,不過也的確好奇,總不可能叫『Ed』。   「下次見到牠,再讓牠自己告訴姚先生。」Paul的眼神似笑非笑,又是看不透的模樣 ,「有交到新朋友嗎?」   眼前這人每隔幾天就問同樣的問題,於是他再次去了那間小店,發現有人將他整袋遺 落的禮物送回店家,因為袋子上有店名,他與比自己小上一輪以上的店主交換了社交軟體 帳號;他也在不遠的聚落裡發現一間咖啡店,老闆是兩個南漂的年輕人,來這海島之東尋 找一片可以喘息的土地;還有7-11旁邊那家賣炒飯炒麵的小吃攤,與他年紀相近的女性, 原來曾遠赴法國,帶回了一個伴侶。   城市裡的人看起來都擁有相同的面孔,化約成相近的混濁顏色,這裡的人卻有著不同 的濃烈色彩,如同在陽光之下的每一樣事物,來到海島之東的他開始好奇,自己是否曾有 機會過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在那個人生裡,他們或許還在對方身邊。   一個月就要過去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1.18.24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722521184.A.C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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