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刮痕(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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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祐梓時常憶起那個入秋的黃昏,當時嚴昭還是坐在他身邊的人,而不是即將消失在
記憶深處的影子。他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指尖摩挲扶手上的那道刮痕。去年夏天嚴昭鑰
匙不小心劃傷的,嚴昭曾笑著說該賠公園一張新椅子,梁祐梓卻覺得這道痕跡很可愛,應
當留著,像極了他們之間無法抹消的印記。
現在看來,這簡直是預兆。所有刮痕都會留下,留下刮痕的人則離開了。
嚴昭第一次出現,是三年前春天的季度會議。剛從台北調來的嚴昭坐在會議桌對面,
藏藍西裝一身畢挺,在懶散的同事中顯得醒目異常。市場部總監滔滔不絕講述數據,嚴昭
垂著略長的睫毛,認真做筆記,偶爾抬頭,眼睛閃爍專注的光。部分男同事竊竊討論公司
櫃檯小姐的「美色」全部加起來都打不過新來的嚴昭,那個腿那個臀那個腰那張臉,女裝
一定很合適。討論的時候總是露出猥褻的笑容。其實他們嫉妒對方有能力又認真,找不到
地方攻擊只好虛泛的拿外表作文章。
最吸引梁祐梓的是嚴昭開會的小習慣。思考複雜問題時,嚴昭會不自覺地用白牙啃一
點筆尾,眉頭輕皺,露出解讀古代密碼似的苦惱神情。梁祐梓猜想,如果那牙齒間的是自
己的拇指,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天會議結束後,梁祐梓在茶水間多泡一杯咖啡,裝作不經意地放在嚴昭辦公桌上。
嚴昭抬頭看他,眼中帶著詢問。梁祐梓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發熱。
「你剛來,還在適應吧?累嗎?」
嚴昭笑了,瞳孔亮晶晶的,他說怎麼會累,能學新東西很好。謝謝你,下次我也弄一
杯給你。他們就這樣開始了工作之外的交流,好似兩個在荒漠偶遇的旅人,懷抱善意,小
心翼翼分享各自的水源。
真正讓他們關係轉變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那天傍晚,他們一起被雨勢困在辦公
大樓一樓,提著真皮公事包、望著外面瓢潑大雨發愁。嚴昭開始閒聊,說起他獨自當背包
客旅遊時,在哈爾濱看冰燈的美好。松花江厚厚的冰層,中央大街異國風情的建築。那都
是梁祐梓沒見過的景象,在嚴昭的嗓音中,晶瑩的雪花和冰燈浮現眼前。
「奇怪,」嚴昭停下了,目光落在遠處模糊的雨幕間:「我從沒想過和別人提起這些
。」
那句話就像一隻小小的貓爪,緩緩的,從梁祐梓的雙眼一路刮過喉嚨,直到心臟,心
臟似乎被什麼柔軟又帶刺的東西按住了。雨聲、車鳴、下班同事的皮鞋聲,所有場景漸暗
,他的世界被刮得僅剩嚴昭的嗓音,和那雙映著雨勢的帶光瞳孔。
有些話不是能說給所有人聽的,得找到那個你願意傾訴的人。
何其有幸,他,梁祐梓,竟然成了嚴昭的那個人。
正式在一起是半年後。嚴昭喝了點酒壯膽,深夜給梁祐梓打電話,語氣晦暗:「我知
道這樣不對……但我想見你。」梁祐梓下樓時,看見嚴昭站在路燈下,臉色玉白,瀏海被
夜風吹得散亂,神情有些倉皇。
「一個大男人喝醉了想找另一個大男人很怪吧?」嚴昭笑出了一個難堪的苦臉:「如
果你沒有那個意思最好不要放我進你家。」
梁祐梓問,什麼意思?
嚴昭說,不是要找你說話的意思。
他們靜靜渴望彼此五分鐘,誰都沒有說話,僅有呼吸,越來越沉重。
最終梁祐梓轉身,開門領他上樓。
嚴昭踏入還沒等鞋脫,就開始摟梁祐梓的腰。
他們沒來得及關門,甚至沒來得及進房;公寓黑糊糊的門漏著一絲縫,就在客廳的燈
光下摸索彼此,像兩個在暴風雪中瞇眼尋找腳印的旅人。
第一次的親密是笨拙的,是慌亂與迷茫交織的初航。梁祐梓什麼也不懂,由嚴昭主導
。梁祐梓咬住沙發椅背,一身窄實的肌肉繃得鼓鼓的,他哼得很大聲,但不願意示弱,便
咬著忍著痛;嚴昭的手在發抖,掐緊腰骨,粗碩的男根對準縫隙,深深插入平時壟罩在全
身的道德鎧甲。每一次推進都宛如剷雪,把那些日夜相處累積了足夠雪崩份量的、腐植層
般的情感給狠狠掘爛。
他們都不擅長表達,但那一刻,汗水從毛細孔喊出了所有無法言說的話。
那是壓抑半年後的爆發,是頭枕著地球卻不知道腳在哪裡的恐慌。
啊!他們互相解渴,互相生根。
但為何將對方嚼碎了嚥下肚時,卻如此悲傷?
事後,他們並肩躺著,嚴昭撫過梁祐梓寬闊的背脊,指尖停在舊疤上。大學時玩滑板
摔傷的。「這是不是很痛?」他問。梁祐梓搖頭,一行眼淚忽然滑進了耳朵。他仍處於一
種半震驚的狀態。原來他是這麼喜愛嚴昭,喜愛到可以縱容對方進出那不可能讓人進出的
地方,擺出不可能擺出的姿勢,他竟然能為了一個男人承受裂開。
嚴昭將他拉進懷裡,用體溫去暖那具仍在顫抖滲血的身體。
他們再也無法回到「普通朋友」的距離。
「在想什麼?」從身側傳來問候,低低的,很厚實,將梁祐梓從回憶中喚醒。他轉頭
看向身旁的男人,嚴昭仍俊美得要命,穿一件米色毛衣,襯得身體輪廓更加分明,然而神
情略顯黯淡。嚴昭的手還搭在梁祐梓膝蓋上。
「沒什麼。」梁祐梓輕聲回答。一陣秋風掠過,捲起地上的梧桐葉,發出沙沙聲。嚴
昭伸手接住一片飄過的葉子,指尖捻著葉柄轉動,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嚴昭突然問道。梁祐梓當然記得,春天午後,陽光正暖
,嚴昭走了進來,似乎就照亮了會議室。
「我後悔了。」嚴昭說道,打斷了梁祐梓正欲泛濫的回憶。
梁祐梓轉頭看他,發現嚴昭眼眶發紅。
「後悔什麼?」
「後悔那天晚上給你打電話。」嚴昭苦笑:「如果沒打那個電話,現在我們是不是還
能做普通朋友?至少……至少不用這麼痛苦。」
梁祐梓臉色鐵青。
他知道嚴昭說的不是真心話,就像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也不是真心話。
「你什麼時候走?」
「下週三。」嚴昭深吸一口氣:「我爸……心臟不太好,家裡安排的相親對象是醫院
院長的女兒。」
一片梧桐葉飄落在梁祐梓膝上,他淡淡揮開了,看著葉片在地面顫動。這段時間,他
們謹慎經營這段感情,培育一株見不得光的植物似的。梁祐梓不希望辦公室同事拿性向問
題來再一次猥褻嚴昭。他們從不牽手逛街,員工聚餐時也坐得離一段距離。極度低調的,
他們背負秘密,在人群中偽裝成最平淡的朋友。
但梁祐梓從未後悔。他記得去年得COVID-19喉嚨痛如刀割,呼吸喘,高燒不退,嚴昭
請了年假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給他量體溫、餵藥、拿外送,連絡遠距看診的醫生拿藥
;記得自己生日那天,嚴昭捧著一小個親手做的、賣相不大好看的蛋糕,緊張地問他吃了
會不會拉肚子;記得加班深夜,辦公室終於只剩兩人,嚴昭戀戀不捨握住他的手,那種從
指尖蔓延到心臟的溫暖。
「如果相親順利,你會定下來嗎?」梁祐梓覺得自己輕輕地飄起來,從半空中望著下
面的對話,他竟然有勇氣這麼問,問一個他完全不想聽到答案的問題。嚴昭沉默很久,最
後說:「會吧。畢竟……爸爸身體不好,這是他唯一的盼望。」
梁祐梓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他想說自己理解,沒有關係,可所有的話都扎在眼球裡,
沒有來處也沒有歸途,化作一陣鈍痛。
「其實,我有很多做得不夠好的地方。」梁祐梓最終說道,嗓子發抖:「你生日那天
我忘了準備,當天才匆匆去附近買禮物。你父親住院時,我也沒陪你坐火車回老家探望。
我,我很糟糕。」
嚴昭伸手覆上梁祐梓的背:「我不在意那些啊。」
他的手還是那麼暖,梁祐梓想。
這雙手曾為他整理領帶,曾在他哭泣時拭去眼淚,曾在無數夜晚激烈地壓著他的後腰
,曾在回家路上看見遊民乞討而慷慨解囊。這雙手的觸感,將永遠停留在他的骨縫裡。
「我會記得你。」嚴昭非常非常溫柔地說:「祐梓。」
祐梓。
被輕聲呼喚了一次名字,僅僅一次,整個人的靈魂感覺就磨得純淨。
「我會試著忘記你!」梁祐梓弓著背,唯一一次用盡全力說謊。
他不敢看嚴昭太憂傷的眼睛。
他祈禱嚴昭未來有一寸穩妥之地,便安然居住;有一線陽光,能讓嚴昭持續溫暖。夕
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梁祐梓知道,是告別的時刻了。
他應該站起來,笑著說些祝福的話,然後轉身離開。但他太痛了,僅能坐著,用背脊
貪戀著嚴昭手掌的溫度,哪怕多一秒也好。
最終是嚴昭挪開手,先站了起來。他低頭注視梁祐梓,嘴角揚起勉強的微笑:「保重
。」梁祐梓沒動,他用眼角餘光瞥視嚴昭轉身離去的背影。挺拔的身影漸漸融入暮色,最
後消失在小路的拐角處。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梁祐梓在長椅上悵然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籠罩公園。他彎腰撿起一片完整的梧桐葉
,小心放進錢包夾層裡。站起身時,雙腿因為久坐而發麻,這讓他想起去年冬天和嚴昭去
滑雪,嚴昭摔了一跤後,梁祐梓背著他走了好長一段路求援,走到腿都麻了,那種被人需
要的感覺,回想起來竟如此心悸。
回家路上,梁祐梓經過他們常去的眷村小餐館。老闆是寡言的中年男人,總是默默給
他們安排最角落的位置,不多問什麼。今天老闆看見梁祐梓一個人,什麼也沒問。梁祐梓
感激這份沉默。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要配著眼淚吃飯。
夜深了,梁祐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凝固的黑影。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瀝的
雨聲像是某種安慰。他想起嚴昭臨走時說的話。
我會記得你。
記得什麼呢?
記得一起看過的雨,
記得深夜小館子熱氣騰騰的麵條,
記得不得不隱藏的感情和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
記得偷偷牽手的瞬間,相視而笑的午後,
記得所有過度美好而太過短暫的片段。
梁祐梓翻了個身,將臉埋入枕頭。枕頭有淡淡的洗髮香氣,是嚴昭上次來時用的那款
。時間再久一點,這味道會完全散去吧,就像他們曾經共處的夜,終將成為記憶裡柔軟懷
舊的角落。梁祐梓閉上眼睛,在心底默念嚴昭的名字,像念著一首永遠不會忘記的詩。他
終於哭成顫巍巍的一隻蠕蟲。
嚴昭結婚了。梁祐梓其實有收到喜帖。現代設計的典雅卡片,印著兩個名字:嚴昭,
鄭雅心。他小心翼翼地裱框,放在玄關,照片裡的嚴昭容光煥發,讓他捨不得丟。他的確
試著忘記。每當要成功忘記的時候,訊息來了。
那之後的五年,嚴昭偶爾發簡訊。不多,一年就三四條。
祐梓,生日快樂。
祐梓,有看跨年煙火嗎?新年快樂。
有時候是一張照片,他和妻子依偎著在看冰燈,
在他給梁祐梓講過的、似乎美得不可思議的地方。
梁祐梓每次都會回傳:謝謝。
再沒有別的了。
五年後再見面,因為嚴昭父親過世。心臟病,就像醫生當初預料的那樣。梁祐梓看到
訃告的訊息,買了白色的花,去了殯儀館。嚴昭穿著黑色西裝,比五年前瘦了,眼睛滿是
血絲。他忙著接待親戚朋友,神色憔悴,但還是專注地對每個人點頭致謝。
梁祐梓站在角落裡看著他,回味他們在公園長椅上告別的黃昏,在那之後梁祐梓便一
直活在秋天裡。不曉得椅子上的刮痕還在不在?
一個年輕女人抱著懷孕七個月的肚子,靜靜抽噎了起來。梁祐梓從喜帖上看過她,那
就是嚴昭的妻子雅心。她長得秀氣,穿著寬鬆的黑色連衣裙,眼淚一滴滴掉在地上。
梁祐梓走過去,遞給她一包紙巾。
「沒事吧?」他問。
雅心抬頭看他,眼睛像受驚的小鹿。「你是?」
「梁祐梓,嚴昭的朋友。」
她點點頭,接過紙巾。「謝謝。」
「孕婦要面對這些,辛苦了。」梁祐梓說。
雅心搖頭,聲音很小:「不是因為這個。」
她忍了忍眼淚,但還是無法:「醫生說,嚴昭有布魯格達氏症候群。心電圖有一些異
常狀況。容易心源性猝死。」
梁祐梓聽了膝蓋有點發軟。
「我很愛他,」雅心繼續說:「但是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心臟病走了,我怎麼辦?孩子
怎麼辦?」她用手撫摸著肚子:「我不擔心錢的問題,我家不缺錢。但我沒辦法想像,在
沒有嚴昭的情況下養一個孩子長大。那會是地獄。」
「為什麼?」
「孩子會長得越來越像他。真正的嚴昭卻哪裡都找不到了。」
梁祐梓悶得喘不過氣,他懂那樣的感覺。
他愛嚴昭的日子比她更久。
或許這不能用多久來衡量。畢竟愛的深不深,跟時間長短沒有關係。
他伸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擦去雅心眼睫間熱騰騰的淚。
那水珠裏面凝結了許多對嚴昭的愛吧。
這時候嚴昭走過來了。他看起來快倒了,但還是對梁祐梓露出微笑。
「你來了。」
「嗨。」
嚴昭轉向妻子:「雅心,這是祐梓,我最重要的人。之前我們去蜜月,我到哪都會傳
照片給他,妳知道的。」
雅心強打精神,微笑點頭,對梁祐梓說:「對啊,昭常常提起你的一切,滑雪摔跤聽
說你背他走了好遠一段路!我沒料到你這麼高大!要不今晚在我們家住一晚吧?兩個好朋
友敘敘舊。」
梁祐梓準備拒絕,但嚴昭說:「這是個好主意。」
他波光粼粼的眼神多了一絲懇求:「祐梓,留下好嗎?」
梁祐梓心軟了。
畢竟嚴昭提出什麼他總是答應。
「好。」
雅心懷孕睡不好,常常起身,所以她自己睡主臥室。給兩個大男人整理了客房的床。
「你們聊吧,我先睡了。」她簡單親了一下嚴昭的臉頰說:「別太晚。」
房間剩下他們倆。
嚴昭坐在床邊,解開領帶:「今天謝謝你來。」
「應該的。」
「之前,」嚴昭問:「我開視訊給你看房子的時候,你說這間的格局讓你感覺不好。
」
梁祐梓想起來了。那時候嚴昭要買婚房,開視訊問他意見。他確實說過感覺不好。那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是因為沒有辦法跟嚴昭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所以他說什麼都不
喜歡。
「現在呢?」嚴昭問:「還是不好嗎?」
梁祐梓看看窗外,月色很美。
「現在還不錯。」梁祐梓找了一個適當的距離坐下,不緊貼,也不遠離。
嚴昭淒淒慘慘地沉默了一會:「是我害的。」
「怎麼說?」
「我們變得這麼尷尬。連朋友都當不上。」
「現在不是朋友嗎?」
嚴昭轉頭看他:「還是嗎?你不是說了,要試著忘記我!」
有那麼幾秒,梁祐梓發現嚴昭眼角有淚光。他發現自己的一句謊言也刮傷了嚴昭好多
年。抱他、吻他、把嚴昭按進床墊啃到骨頭都發燙的衝動瞬間衝上梁祐梓的腦門。他渴望
把嚴昭壓在床上,舔掉那滴淚,再一路往下撕開襯衫,讓火熱的胯部貼上去磨蹭,直到白
濁的精液糊在下腹;想敞開腿重重的騎嚴昭的肉柱,搖到對方哭著喊他的名字,搖到嚴昭
失聲,搖到世界僅剩下兩具汗濕的肉體恣意碰撞。
可是嚴昭已婚,嬌弱的老婆大著肚子。他絕不能妄動。梁祐梓太愛嚴昭,生怕摧殘了
對方平靜的生活,他把所有慾念狠狠咽回去。
「我說氣話呢。」最後還是梁祐梓先移開視線:「睡吧。累了容易胡思亂想,明天還
要忙。」
他們關了燈,各自躺在床的一側。
中間隔著禮貌的距離,但梁祐梓能感覺嚴昭翻身。
嚴昭在黑暗中說:「祐梓。」
「嗯?」
「對不起。」
嚴昭將額頭貼在了梁祐梓的後頸。
梁祐梓胸腔像被灌滿冰水,他知道嚴昭在為什麼道歉,但有些事情,不是道歉就能解
決的。嚴昭挖走了他好大一部份的心,他失去了雀躍,失去了歡騰,失去了熱烈,僅剩勉
強過活的力氣。
外面又下起了雨,五年前道別的夜晚也一樣下著雨。悲傷混合了濕氣緊緊封住梁祐梓
的眼睛,他沒有張開,讓眼淚從縫隙慢慢滲出,順著太陽穴流進耳廓。淚水積在耳窩裡,
寒透了骨頭。以後該怎麼辦?繼續每年收那三四封簡訊然後感覺深淵?會不會沒收到訊息
,隔了許久,才發現嚴昭急病,人沒了?
梁祐梓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吧。
葬禮結束的第二個月,他搜尋了一大堆布魯格達氏症候群的資訊。然後申請調職至離
嚴家比較近的分公司工作。人事部的經理問他為什麼,他說想換個環境。經理看看他,說
那個分公司業績不太好,待遇也會差一些,他說沒關係。
於是他薪水少了二成。但他可以在週末陪嚴昭和雅心出門了。
有時是看電影。買比較貴的位置,雅心挺著大肚子坐在中間,嚴昭和梁祐梓分別坐在
她兩側。看愛情片的時候,梁祐梓總是盯著這對夫妻發呆,欣賞嚴昭精緻的側臉,在黑暗
中若隱若現。
有時是幫忙選嬰兒用品。雅心喜歡粉色,嚴昭覺得灰色比較耐髒,他們會在嬰兒用品
店裡討論很久。梁祐梓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心想這就是家庭的樣子吧。溫馨而平凡,他是
超然的旁觀者。最後他們都來問梁祐梓。選了淺米色。
最讓他印象深刻是陪同產檢。雅心懷孕八個月了,醫生要檢查胎位並聽胎心音。她躺
在檢查床上,嚴昭握著她纖細的手,梁祐梓站在旁邊。
「胎心很正常。」醫生說,然後看向梁祐梓:「爸爸要不要也聽聽?」
雅心和嚴昭都愣住了,梁祐梓也愣住。
大約雅心和嚴昭都長得漂亮,有些夫妻臉,被認成兄妹。
懶得解釋,梁祐梓羞赧地點頭。
咚咚,咚咚。小小的心跳聲透過儀器傳出來,那麼有力,那麼清晰。他閉上眼睛,想
像小生命在母體慢慢成長,想像他出生後會長得像嚴昭,想像自己也許真的會成為他的乾
爹。
「怎麼樣?」雅心臉頰紅撲撲地問。
「很棒。」梁祐梓說,眼睛有些痠脹。
開車送梁祐梓回家的路上,嚴昭說:「對不起,我上班比較少陪她產檢,醫生誤會了
。」
「沒關係。」梁祐梓淡淡轉向窗外:「其實我也希望是真的。跟你做一家人。」
嚴昭緘默地看著前方道路。
那天晚上梁祐梓回到分公司宿舍,思考如果靈魂能夠出竅多好。他就能勇敢地去吻一
吻嚴昭那張俊秀的臉,以及優雅的後頸。如果心臟可以掏出來多好,他不過是父母雙亡,
孤單得要命的單身漢,他可以用健康有力的心臟去換嚴昭的不定時炸彈,這樣嚴昭就可以
活在模範家庭的美好畫框裡直到白髮蒼蒼。
他會陷入長久的恍惚,在電影院裡,在嬰兒用品店裡,在醫院裡。看著嚴昭溫柔地照
顧妻子,看著他們討論孩子的名字,看著他們為即將到來的新生命做準備。梁祐梓的眼神
總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渴望把嚴昭的每一個表情都刮入心裡。
夜裡他會做夢,夢見自己和嚴昭極其痛苦的上床,激烈到出血,兩個人都在哭。白天
哭不出來的眼淚通通都流到了夢裡,濕淋淋的夢,黏膩發腥的夢。醒來後他會帶著狗屎一
般的情緒和滿褲子夢遺坐在床邊很久,看著窗外黑溜溜的夜色,疑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但假日能有機會陪伴在嚴昭身邊又令他喜悅得瀕臨瘋狂。
於是他的感覺總是裂開的,一邊想哭一邊想笑。一邊痛苦一邊甘甜。一邊絕望一邊滿
足。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嚴昭能給他這樣的感覺。
嚴昭總是跟雅心說,梁祐梓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朋友,不是哥們,不是砲友,不是同事。
最重要的。
但不能是愛人。
於是梁祐梓又酸又苦又甜又痛地坐穩了這個位子。
最重要的人的位子。
也許以後還會當孩子的乾爹。
他想這就夠了。
或者說,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了。
有時候夜深人靜,他會想起那個秋天的公園,想起嚴昭說的話:「我會記得你。」還
有自己十分不擅長的謊:「我會試著忘記你!」
梁祐梓弓著背,唯一一次用盡全力說謊。
他說出口的時候覺得整個人都洞穿了。
現在他們每週都見面,那句話成了最遙遠的回憶。
記得和擁有終究是兩件事。
他沒辦法再忘記了,畢竟他無法擁有。
他只能選擇記得。得抓得死緊。刮入體內那樣死緊。
雅心挺著鄰近生產的肚子,臉頰因為燥熱而泛著薄紅,她想吃冰淇淋,她說是寶寶想
吃的。於是三個人走向街角那家小店,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面。
嚴昭站在雅心身後,輕撫她的後背,動作熟練得讓梁祐梓幻覺溫暖,因為多年前,嚴
昭也曾這樣撫摸過自己,在初次發生關係的夜晚。
「要什麼口味?」嚴昭問,聲音仍溫和,但梁祐梓聽出他狀況不大好,似乎有一種深
入骨髓的疲倦。
「綜合的。」雅心眼中滿是幸福的光芒。
梁祐梓默默站在一旁,凝視他們的互動,熟悉的疼痛又開始蔓延。他們看起來那麼完
美,像精美的油畫,可是梁祐梓越來越覺得不安,他知道畫裡有裂痕,從嚴昭蒼白的臉色
,越來越不規律的呼吸,偶爾按住胸口的動作。他是局外人,明明是局外人,眼睜睜看著
這幅畫一點一點剝落卻覺得自己也快要毀掉了。
嚴昭的臉色突然變得死白,從內而外急速枯竭。他伸手按住胸口,眉頭緊皺,有什麼
東西在他體內作亂。「我...」他剛說了一個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體在柏油路面
上顯得極為脆弱。
「嚴昭!」雅心大喊,梁祐梓本能衝上前,跪在滾燙的地面上將嚴昭擁入懷裡。那種
久違的觸感,讓他的手開始顫抖。這是多少年來的重新擁抱?五年?還是更久?
「嚴昭,醒醒...醒醒...」他沙啞得不像自己了。
周圍的人群圍了上來,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遞水,有人議論紛紛。雅心抱著彷
彿快炸開的圓肚子,哭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眼淚滴在嚴昭額頭,也滴在梁祐梓的髮根,每
一滴都有如燭淚那般滾燙。梁祐梓緊緊抱著嚴昭,感受著他微竭的呼吸,他覺得自己也快
要心臟病發。
不要死。拜託不要死。這句話在他腦中重複了無數遍。過了幾分鐘,嚴昭悠悠轉醒,
他睜開眼睛的瞬間,梁祐梓差點喜極而泣。那雙眼睛還是那麼美,彷彿潺潺的春水。
「怎麼了?」嚴昭虛弱地問,然後看到雅心滿臉眼淚,立刻露出笑容,梁祐梓見過無
數次永遠無法拒絕的笑容。「哎呀,哭成這樣。哪有這麼嚴重。」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梁
祐梓的手狠狠扣住他腰間,不讓他動。這個動作讓他們貼得更近,近得梁祐梓能清晰聞到
他身上慣用的熟悉香氣,Parfum d`Empire-Osmanthus Interdite。
「就是有點暈而已。」
「你剛才倒下了。」
「太熱中暑了吧。」嚴昭輕鬆地說,然後看向雅心:「別哭了,嚇到寶寶怎麼辦?」
他伸手想要擦去雅心臉上的淚水,梁祐梓察覺嚴昭那隻手顫抖得厲害。
梁祐梓知道,那不是中暑。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死的。先是暈倒,然後是呼吸困難,最
後心臟停止跳動。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一點也不敢說出來,怕說出口就得面對殘酷的
可能性。他繼續抱著嚴昭,多爭取個幾分鐘,假裝這是一次普通的暈厥,假裝他們還有很
多時間。
那天晚上,雅心嚴重失眠,因為丈夫的呼吸聲。她聽到嚴昭在黑暗中發出奇怪的聲音
。很低沉的、被什麼東西卡住喉嚨的吸氣聲。嘎嘎聲,斷斷續續,瀕死的鳥在掙扎似的。
每一聲都讓她毛骨悚然。恐懼從腳趾炸到髮根。凌晨三點,她撥電話給梁祐梓,撥號時哆
嗦得按不準數字。
「祐梓...能過來嗎?」她絕望地懇求:「嚴昭他...他的呼吸很奇怪...」
梁祐梓二話不說就開車趕過去,幾乎沒有管紅綠燈。當他看到雅心無助地來開門,嚴
昭艱難地在夢裡呼吸,他的心沉到谷底,到從未到達過的深度。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雅心哭著說,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我怕他...我怕他就這
樣...」她不敢說出那個詞。
「不會的。」梁祐梓堅定地說,雖然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祐梓,」雅心抓住他的手,眼中滿是絕望:「你能留下來嗎?求你了...我一個人
應付不了...我需要你在這裡...」
梁祐梓被雅心眼中的恐懼浸透了。他能體會即將失去至愛的恐懼,他們是共同戰線。
「好。」他一口答應。
於是梁祐梓搬進了嚴家。嚴昭超級尷尬,他說天啊你是嫁進來了嗎?但雅心堅持,他
也拿孕婦沒辦法。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嚴昭身旁,半睡半警醒地聽那不規律的呼吸聲。有
時候嚴昭在夜裡突然停止呼吸,梁祐梓就會緊張地推推他,直到重新開始呼吸。
那些夜晚是漫長的,充滿不安與驚懼。梁祐梓躺在深淵,亮著一雙狼眼,知道這可能
是最後的機會了。他多渴望伸手觸碰嚴昭啊。然而他靜靜躺著,聆聽那不規則的呼吸聲,
祈禱明天還能再聽到一次。
有時候嚴昭會在半夜醒來,發現梁祐梓正睜著一雙血絲的眼睛望著自己。
「睡不著?」嚴昭輕聲問。
「嗯。」梁祐梓被嚴昭發現自己偷看,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嚴昭伸手輕撫他的眉毛:「辛苦你了。」
那觸碰純潔而短暫,讓梁祐梓的心直接碎成粉屑。
雅心破水的那天,是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她正在客廳裡整理好待產包,嚴昭坐在沙發
上看書。一切都很平靜,直到嚴昭痙攣起來。他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書掉在地上,他的
眼睛上翻,口中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嚴昭!」雅心伸手去拉,然後她被翻倒了,感到腹部一陣劇痛,溫熱的液體從腿間
流下。
「不...不...」她看著腿間的水漬,再看向還在痙攣的嚴昭,完全慌了神。
「祐梓!祐梓!」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梁祐梓洗澡洗到一半,圍一條浴巾從浴室衝出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腦中一片空白。
嚴昭倒在地上扭動,雅心坐在一灘羊水中,臉色死人一般慘白。
「醫、醫院...」梁祐梓強迫自己冷靜:「我們去醫院!」
他胡亂穿衣,先將嚴昭扛起來,然後他扶起同樣沉重的雅心,她的細手緊緊抓住他的
胳膊,指甲掐進他的皮膚裡。
「祐梓...我我怕...我好怕我好怕...」
「不怕。」梁祐梓盡可能裝出鎮定的神情:「我在。」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麼大的力氣,可以同時將兩個人緊急扶去搭電梯,到地下室
上車,開始生死時速的狂飆。雅心在後座痛苦地哀喘,嚴昭躺在她身邊,氣若游絲。
梁祐梓的手緊握方向盤,額頭脖子浮現緊張的青筋。他想起青少年時期那個夜晚,他
還沒拿到駕照呢!但他也是不顧一切地開車上路了,載著奄奄一息的母親奔向醫院。那次
他來不及。
這次不能再來不及了。
到了醫院,梁祐梓成了處理一切的人。他填寫嚴昭的住院資料,瞭解加護病房的探視
時間,同時還要陪著雅心進入產房。護士問他是什麼關係,他愣了一下。
「孩子的爸。」再一次,他說了最不擅長的謊。
「喔,那請問需要無痛分娩嗎?無痛的話要加價,然後我們會從背部腰椎的硬脊膜外
腔注射麻醉藥物...」
「好,都加,讓她舒服就好。」
「那產後病房...」
「給她最好的單間。」
他在走廊站著,心臟要爆炸一樣,他坐不住。一邊是在加護病房搶救的嚴昭,一邊是
在產房聲嘶力竭生產的雅心。他覺得自己要被撕成兩半了。
嚴昭死了怎麼辦?
雅心有什麼意外怎麼辦?
孩子有問題怎麼辦?
念頭像飛蠅一樣在他腦中盤旋,讓他無法呼吸。他向公司傳訊息請假,沒吃沒喝沒睡
,雙腿發軟。終於,他承受不住了。他衝出大樓,跑到中庭,然後跪在草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啊啊啊...」他抱著頭,開始大聲哭嚎。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絕望,所有的慾望,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他喊得聲嘶力竭,喊得
整個中庭都回響著他的哭聲。
「先生、先生!年輕人啊!」老保全走過來,輕拍他的肩膀:「帥哥,你有什麼難過
的事情,起來慢慢說,不要這樣...會吵到其他住院病患...等一下很多人跟你一起哭起來
。」
梁祐梓抬起頭,保全伯伯關切地望著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態。跪在草地上,滿
身草屑,頭髮凌亂,一個瘋子。
「對不起...」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整理衣服。
「沒關係,」保全溫和地說:「急診室出來的家屬都不容易,我懂。」
梁祐梓乖順地點頭,默默走回醫院。他在洗手間洗掉臉上的淚痕,拍掉衣服的草屑,
然後重新回到那等待的煉獄中。
因為他別無選擇。
因為他愛他們全部。
因為這就是他的命。
在愛與失去之間徘徊,在希望與絕望中撕抓,承擔一切沒有想過任何回報。
他還是會留下來。
一直留下來。
像公園長椅上那道刮痕。
被風吹雨淋腐蝕成最薄最薄之後。
直到最後一刻。
他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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