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鉛筆.第二章
遺失了父親後,畢鵮和兩位媽媽一起生活。
  一位是母親,另一位是姨婆;她們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美麗年輕的生命自由奔放
,樸實年長的靈魂紮根於地。畢鵮夾在中間,仍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塑型。
  母親扛不住單親家庭的責任,打電話回娘家懇求支援。電話裡,她的言語被哭音浸透
,缺乏自信:「姨姨,我太累了……」畢鵮難得聽見母親示弱。母親示弱時和父親不一樣
。父親難過時,眼睛會不停地流水;而母親一滴水也沒有,僅有聲音淒淒涼涼飄過話筒,
本人則妝容精緻,臉上毫無波動。
  外婆早已過世,母親娘家僅剩終生未嫁、沒有結婚的姨婆還活著。深深愛著自家姊妹
的獨居女人,那種愛會連對方留在世界上的血脈一起包容。
  接到電話幾天後,姨婆拎著小包出現。她站在玄關,灰髮因為長時間坐車而有些散亂
。姑婆極瘦,背很直,鳥爪般的細手摸了摸畢鵮的頭,然後對母親說:「我來顧他。」
  姨婆有灰鴿色的髮絲,起床得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抹一點油梳髮,畢鵮總覺得自
己看見一隻瘦瘦的鴿子在整理羽毛。姨婆習慣將頭髮盤成後腦勺小小的髻,以髮簪固定。
那支髮簪是外婆小時候送她的禮物,樣式簡單,簪頭黏有透明彈珠充作寶石。彈珠曾掉下
過幾次,姨婆珍惜地將它撿回來黏好。
  姨婆的世界很小。
  行走路線僅有陽台洗衣、廚房煮飯、附近市場買菜與學校接送小孩。她不需要更多,
也不渴望更多。她的生活是固定的軌道,日復一日,穩定恆常。她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
。畢鵮的便當、制服、家長聯絡簿,全都由那雙手照料。便當營養均衡,制服洗淨熨過。
聯絡簿上的簽名工整認真,有時還會留言給班導師。
  或許是自己沒生過小孩吧。姨婆怕出什麼問題,顧畢鵮顧得很緊。上學從來沒有遲到
,而放學時,畢鵮遠遠就可以看到姨婆撐著陽傘站在校門口等他,瘦瘦挺挺,在熙攘的人
群中為他指引方向。
  姨婆會伸出皺巴巴的鳥爪手,接過他的書包,柔聲問:「小鉛筆今天過得好嗎?回家
想忙什麼?」
  大多時候,畢鵮會給她類似的答案:「寫完作業想修理東西!」
  姨婆笑了:「順便修修我這副老骨頭。」
  畢鵮用手指假裝扳手在她背上轉一轉,戳一戳。姨婆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單純無憂,
與她拘謹的外表形成微妙的反差。暖暖的熱流從笑聲滲透到畢鵮心中,他暫時忘記自己遺
失父親的事實。
  他能確定自己被需要。
  在這個家,畢鵮不再被遺棄,也不再讓媽媽疲累。至少姨婆需要他修理骨頭,他能讓
姨婆哈哈大笑。
  媽媽的世界很大。
  很多人想約她。她回到家時,香水與煙味混在一起,說話總是有些跳躍,思緒還留在
腦殼外面。她會換下高跟鞋,赤腳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香水的痕跡。偶爾問姨婆:「姨
姨,鉛筆今天有沒有乖?」
  畢鵮一直都很乖。
  如果她心情夠好,還會問畢鵮:「想不想吃點心?」
  當然,她不會坐下來陪畢鵮吃。她會塞一張鈔票到畢鵮手上,笑著說:「你自己去買
,媽媽等一下要出門。」
  然而現在是晚上十一點。
  她可能忘了畢鵮才國小二年級。
  畢鵮習慣了。
  他撐著不睡,只為了看一看回家的母親,畢竟他們見面的時間很少。他蜷縮在沙發上
,眼皮沉重,執意強撐。出門前的母親照鏡子。她塗唇膏、噴香水,轉身一圈,裙擺翩翩
。她散發光輝,那光輝亮到畢鵮看不清自己有沒有在裡面。
  國小畢業典禮那天,媽媽終於走進學校。
  陽光從她的捲髮間灑下,落在深V領洋裝的雪乳上。她穿一條紅色連衣裙,腰間繫著
細皮帶,整個人像是從雜誌裡走出來。男同學們全都倒抽一口氣:「你媽好辣!」大家讚
嘆著,羨慕又嫉妒。
  畢鵮有點驕傲。
  在母親面前抬頭挺胸,真是美好的感覺。
  
  手裡拿著好幾張獎狀,還當上班長,畢鵮沒有虛度國小的時光。
  姨婆幫母子倆拍合照的時候,母親在閃光燈亮起的前一秒問:「你覺得自己可以照顧
自己了嗎?」
  畢鵮呆住了。他其實沒什麼把握,因為他還小。問題來得太突然,他沒辦法細想。那
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回答有多重要。
  「應該可以。」
  裝有快樂回憶的畢業照被姨婆裝進木框,放在客廳櫃子上。旁邊是唯一沒被父親摔碎
的全家福。兩張照片並列,平行時空在此交會,接著背道而馳。
  典禮隔天,母親也遺失了。畢鵮拚了命地翻遍家裡,往地板隙縫去找,沒找到任何紙
條或信。沒有道別,沒有解釋,母親衣櫃空了一半,殘留的香水味逐漸消散。姨婆默默將
母親留下的衣服收進儲藏室,畢鵮不敢多問,他與姨婆之間有一種默契。不提會讓彼此痛
苦的事情。電話偶爾響起,總是簡短:「錢匯進去了。」
  「知道。」姨婆掛上電話,繼續做她的家務。
  畢鵮沒有哭。
  這次也沒有愚蠢地喊著「媽媽、媽媽」去到處亂找。
  他開始深夜溜去客廳,看著那兩張照片直到睡著。他與父親沒什麼特別好的回憶,但
他仍然想念;與母親更加陌生,但他也想念。正因為他們不在,才更加猜測。如果他們在
,能不能重新組合成一個更好的家?
  現在的日子並不壞。姨婆給他的關注,比父母給他的多得多。可他仍覺得自己像一隻
被擰緊後忘記玩的發條玩具,內部的彈簧慢慢鬆開。他一點一點崩解,他在漏沙,被掏空
。
  遺失讓他萬分苦悶。
  畢鵮開始修理更多東西。姨婆的收音機、文具用品、歪掉的衣架。能修好什麼,心底
那股隱隱作痛就會暫時停止。廢棄物在他手中重獲新生,給他一種虛幻的控制感。彷彿修
好足夠多的東西,就能填補好自己的漏洞。
  姨婆靜靜看著他修理。
  「別老修別人的東西。」姨婆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也要修一修。」
  畢鵮總是淡淡回答:「我還沒壞呢。」
  他真的沒壞,只是一直在鬆動。
  那些修理好的東西,終有一天齒輪會再度卡住。
  畢鵮慢慢磨損著,沒有完全崩裂而已。
  到了國中,畢鵮最期待每週一次的社團活動。社課裡有更多需要他修理的物件。壞掉
的方式五花八門。沈毅也在。老是弄壞東西的男孩,經常坐在畢鵮旁邊。
  那天畢鵮正在幫女同學修自動鉛筆,忽然聽到喀一聲。坐在對面的沈毅面色不善,手
裡拿著被分解的圓規,金屬部件散落在桌面,針尖閃著冷光。
  「你怎麼把它拆了?」畢鵮問,表情有些無奈。
  沈毅透過額前過長的瀏海盯著他,將殘骸推過去:「先幫我修。」
  沈毅是個古怪的傢伙,有辦法讓周遭所有人都不自在。容貌俊秀也無濟於事,他仍讓
人不想接近。或許問題出在眼神!那實在不是一雙友善的眼睛。況且他手上的東西經常壞
掉。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沈毅把錄音帶的磁帶全拉出來,黑黝黝地蜷在桌面,化作一團無
聲的腸子,推到畢鵮面前。畢鵮掂了掂那殘留餘溫的塑膠殼。磁帶被拉得長長的,糾纏在
一起,理也理不清。
  「修得好嗎?」沈毅挑釁似地問。
  畢鵮臭美地比了一個OK,將亂麻一樣的磁帶,一圈一圈,重新繞回小小的匣子裡。沈
毅沒有錯過任何一秒。目光瀲瀲,棲息在畢鵮的手上。
  沈毅負責敲出裂痕,畢鵮負責將殘骸拼回看似完好的模樣,用耐心引導它們回到殼中
,撫平線條。這是沈毅獨特的陪伴方式。以毀滅為起點。
  社團的女同學們無法理解。她們覺得沈毅陰沉,令人不安。她們曾試圖坐在畢鵮旁邊
,聊幾句閒話。沈毅走過來,不聲不響攥住椅背,連人帶椅子拖開。椅腳在地上刮出難聽
的噪音,劃破教室裡的和平。他力氣大得駭人,女孩們尖叫、罵他沒禮貌,他當沒聽見。
看都不看一眼。畢鵮身旁那一小片天地,被沈毅用蠻橫重劃疆界。
  女同學們都討厭沈毅,討厭他用陰陽怪氣的表情觀察她們喜愛的社長。
  她們竊竊私語:「真是個怪胎。」「鉛筆,別再理他。」
  畢鵮聽著,但沒有聽進去。他耳道湓著一層記憶的水。自從遺失了父親之後,畢鵮就
一直沉在水底。從父親眼中流出的水,以及五歲時自己眼中流出的水,瀠洄成濤,將靈魂
醃漬成鹹澀的基調。
  唯一伸出援手的,是沈毅的母親。那時她在公園施捨了一個擁抱,於他整個人碎裂前
,給了最後的封黏。如果沒有那一個擁抱,他大概會發狂,在公園尖叫、慟哭。擁抱的觸
感溫溫軟軟,在他後來許多孤寂的日子裡,反覆被記起。那是他最驚懼的時候,她給他買
了吃食,送他回家,把他從迷途裡領了回來。
  這份恩情,終究要還。如今便欠在沈毅身上。
  沈毅一次次地毀壞,他一次次地修補。有時畢鵮抬眼,撞見沈毅的目光,便猜想,這
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憐憫?用這些物件吊住他一口氣,讓他覺得自己還有用,不至於立刻
崩潰?
  畢鵮將圓規收過來,優先修理。
  不知不覺就想起母親離開前問的那句話:「你覺得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了嗎?」
  「我還在學。」他情不自禁喃喃。
  我還在學如何照顧自己。
  我還在學如何不被遺棄的痛苦壓垮。
  我真的還不行。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
  圓規的細針閃著冷光,畢鵮把它鎖緊。沈毅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他把修好的圓規遞回去。
  沈毅不接,手一偏,徑直握住畢鵮拿著圓規的手背,握了很久。那隻手很熱,與石膏
般的膚色形成詭譎的對比。畢鵮被慢慢捏成雨淋過的泥塑。從被握住的地方,一點點地酥
軟、剝落、瀕臨潰散。漸漸地,他又感到脆化,從被觸碰的肌膚開始,手臂到眼珠都轉化
成哥窯瓷器,佈滿無形的裂紋。
  那隻手像是在護住理智的型態,不讓他真的碎掉。
  應該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遺失了吧?父親、母親、家的殼子,早都空了。如今他修著
東西,修著自己。能吃能笑,不過心情灰濛濛的。身邊有灶火般的姨婆,和鬼火般的沈毅
。修修補補,拆拆毀毀,兩個孩子扭曲地處著。
  他們處到了畢業,在發霉的青春中,長成一種共生共滅。
  陽光燦爛的畢業典禮。
  學生一批批走上去領獎、鞠躬、拍照。操場宛如烤爐,熱浪把氣味都攪在一起。畢鵮
手上握著證書和獎狀,別著畢業生代表的紅花。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得體。成績好、行為
良好、受老師喜歡。好幾批同學搶著和他拍照,一切都應該是圓滿的,唯獨胸口空落落的
。
  沈毅等在不遠處,身形挺拔,那張臉仍舊平靜。一雙眼在陽光下閃著寒寒的光。沒有
人靠近他,連班級大合照都沒人來叫。
  他們原本約好要一起去吃冰。
  畢鵮鼓起勇氣走過去,在吵雜的人群中喊:「沈毅!」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呼喚。
  沈毅的目光從來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畢業快樂!」畢鵮真誠地祝福他:「要一起拍照嗎?」
  沈毅嗯了一聲充作回應。
  他們個頭差不多高,挨在一起自拍時很方便,不用彎腰。
  沈毅勉強朝鏡頭擠了一個歪斜的微笑。
  「三年了,你社課都坐在我旁邊。」
  畢鵮聲音有點抖,他沒打算今天問,但忍了太久:「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可憐我?」
  「我從來沒有可憐過你。」沈毅平淡地說。
  畢鵮鬆了一口氣。
  沈毅繼續說:「你不需要。」
  「不需要?」
  「你從小就夠可憐,不需要我再用同情讓你更可憐。」
  畢鵮聽不太懂。
  喉管裡有什麼梗著,委屈、羞恥、惱怒全擠上來。
  「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沈毅仍舊冷靜,「我不說謊。」
  於是畢鵮的拳頭就出去了。
  
  沈毅沒有閃,也沒有回擊。正面挨了一拳。鼻孔邊緣流下一條細細的紅。兩人相對無
言。沈毅的睫毛下,那雙陰森森的眼睛閃著光。
  「挨打的是我,你為什麼哭?」沈毅問。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畢鵮用手背胡亂抹臉:「我說了我沒有!」他又衝上去,一拳一拳砸在
沈毅的臉上。拳頭落在眼眶的觸感,混著沈毅的喘息。兩人翻倒在地,畢鵮騎在他腰上,
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幸好你都不念書!」他邊哭邊吼:「我們會上不同高中!以後你再也不用花三年來
看一個可憐的人!我要把你刪除掉!忘得一乾二淨!」
  沈毅原本只是躺著,眼神涼涼地盯著他。聽到「一乾二淨」那幾個字時,他忽然整張
臉都猙獰了。他一把抓住畢鵮的左手。畢鵮沒防備,嘎吱一聲,劇痛順著小指竄上整條手
臂。
  「啊——!」
  指骨被生生折凹。
  沈毅呼吸粗重,滿臉瘀腫、齒縫滲血,仍死命抓著畢鵮,不讓他抽身。兩人揪成一團
發抖,彷彿要用眼神把對方刺出血。旁邊女同學尖叫,衝過來拍打沈毅,想拉開兩人。等
姨婆和沈毅的母親趕到時,他們還卡作一團。
  沈毅坐在地上,鼻血未止,臉上斑駁青紫,抿著嘴不說話。畢鵮跨坐在他身上,小指
彎成詭異角度,眼裡的水還在掉,沒哭聲,只是不停流。
  「發生什麼事?你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姨婆著急地問。
  兩個木頭人不肯說話。
  沈毅的母親蹲下,用手帕擦孩子的血。她臉色慌亂蒼白。沈毅別過頭,不讓她碰。畢
鵮仍坐在沈毅腰上,低著頭,睫毛全是流不乾的眼淚。
  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打架。
  大概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即將分別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扭曲、拉扯,把少年貧瘠的表達全都捲成錯位的形狀
。
  畢鵮被帶去保健室,沈毅被帶去訓導處。
  他們被迫分開。
  畢鵮看著自己腫起的手指。醫生說要固定幾週。那根被折斷的小指,就像他心裡某個
發條終於斷掉。回家的路上,姨婆一直嘆氣。她不知道該責怪誰。
  「好端端的畢業典禮,把我們小鉛筆傷成這樣……」
  畢鵮腳步沉重。
  他望著即將日落的天空,覺得雲影礙眼得要命。
  從今以後,他們會去不同的學校。
  沈毅不會再遞給他壞掉的東西了。
  明明終於能從「修」與「毀」的循環抽離。
  不知為何,他覺得更疲憊。
  三步併作兩步,畢鵮跑去牽緊姨婆皺皺的手。
  他放聲哭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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