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寄糖
標題翻譯:寄糖
有大概一半的台語文
BGM:董事長樂團〈思念的門〉
https://reurl.cc/LdApk7
阿公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只不過是因為電視上那個外景主持人的身材太好,被吸引了目光,才五分鐘的時間
他就消失在我的視線。雖然老爸說不用太小心翼翼,稍微注意人有沒有碰到什麼危險物品
就好,但畢竟現在待在家裡,答應了要幫忙照看半失智的阿公,而且我也還沒弄清楚「小
心翼翼」的標準,只好放下遙控器去找人。
找到人時我才感到遲來的慌張——阿公剛剛就站在大門前,一手搭在門上,橫式網拉
門沒有上鎖,說不定我再盯著主持人的大胸肌多看一分鐘,阿公就自己開門出去了。
我被嚇出了冷汗,也為阿公有些愣神盯著門外的目光感到詭異,連忙走向前去搭住他
的手,問他:「阿公,你哪會徛佇遮?」(你怎麼會站在這裡?)
他的目光仍然透過網門細密的孔洞往外望,用停頓模糊的聲音回答我:「我欲去商展
啊。」(我要去夜市啊。)
我隨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外面豔陽高照,連貓狗都躲在騎樓下睡午覺,「商展?這馬
透中晝呢,無商展啦。」(夜市?現在正中午耶,沒有夜市啦。)
「愛去商展……講愛去……」(要去夜市……說要去……)
「啥人共你講愛去?」(誰跟你說要去?)
「有人講……我欲去商展……」(有人說……我要去夜市……)
他被我問得說不出所以然,只能站在原地晃著身體,看起來有點焦躁不安。農曆七月
剛過去,我被他講得有點害怕,但更擔心他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出現幻覺,只能先鎮定
下來安撫他。
「阿公,這馬是中晝,較晚咧我才帶(tshuā)你來踅,你先入去歇晝好無?」
(阿公,現在是中午,晚一點我再帶你去逛,你先進去午睡好不好?)
他還是喃喃唸著他要去夜市、有人叫他要去、不能不去之類的話,我握著他細瘦的手
腕,帶他回到房間,繼續向他保證晚上一定會帶他去,花了一些時間才讓他躺下睡去。
回到客廳沙發坐下,泡麵碗殘留的湯汁有點凝固了,節目也已經結束在播下一檔了,
我還沒有從阿公退化的嚴重程度反應過來,卻先想起了小時候逛夜市的事。
以前每週一,我家門外的大馬路上都會有流動式的一條街夜市,放學回家的路上就會
看見攤販開著貨車來準備擺攤,天色還沒完全暗下的夕陽餘暉,與長臂鐵架上燈泡的熾亮
光線一起照著馬路,是很深刻的印象。
阿公不太逛夜市,但他會在我和妹妹下樓準備出門時,塞給我一百塊讓我們買喜歡的
東西,並要我們幫他買一盒牛奶糖。
我一直覺得好笑,阿公是大人了,還喜歡吃糖,但因為多的錢就是我和妹妹的,而且
他常常只吃一顆,剩下的就都給我,我樂得有吃又有拿,所以從來沒有拒絕過。
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大概是從阿公嘴裡聽見「商展」這個字讓我
突然懷念起來吧。
我躺在沙發上,想著晚上要和爸媽討論阿公的病情,也想著阿公說有人叫他要去夜市
的事,明明睏得要命卻完全睡不著。
※
倚暗,路街兩排的商展當鬧熱,幾偌个頭家喝甲真大聲咧招人客,擔仔真濟,啥物雜
物攏有;拄下班的人客嘛袂少,有兩三个工人相招咧看食物(tsiah8-mih8),嘛有鬥陣的
查埔查某牽手約會,那踅那講,看起來心情攏真輕鬆。
傍晚,路街兩排的夜市正熱鬧,好幾個老闆喊得很大聲在招攬客人,攤子很多,什麼
雜物都有;剛下班的客人也不少,有兩三個工人相約在看吃的,也有在一起的男女牽手約
會,邊逛邊聊,看起來心情都很放鬆。
毋過伊是足緊張的。伊徛佇一擔咧賣玉仔的擔仔頭前,彼个頭家看伊無欲買物件,一
直共伊相,伊共當作無看見,猶是徛佇遐咧等,心肝咇噗筅(phih8-phok8-chhainn2)。
不過他很緊張。他站在一攤在賣玉的攤子前面,那個老闆看他沒要買東西,一直盯著
他看,他當做沒看到,還是站在那裡等,心跳加速。
伊手內(手--lin)提一盒牛奶糖,驚家己手流汗共篋仔用澹去,就兩手相替換提,
玉仔擔頭家看伊按呢敢若頭殼拋襶(paday),規氣無閣插伊。
他手裡拿個一盒牛奶糖,怕自己的手流汗把盒子弄溼,就兩手輪流交換拿,玉攤老闆
看他這樣好像頭腦有問題,乾脆不再管他。
等無一時仔久,彼个人對斡角行過來,伊趕緊共牛奶糖藏去後壁褲袋仔,攑手共叫:
「阿青!」
等沒多久,那個人從轉角走過來,他趕緊把牛奶糖藏到後面的口袋,舉手叫他:
「阿青!」
阿青穿一領真好看的シャツ,看起來足斯文,看著伊就笑,笑甲真好看,笑甲伊面攏
變燒熱。
阿青穿一件很好看的襯衫,看起來很斯文,看到他就笑,笑得很好看,笑得他臉都變
得滾燙。
「歹勢,拄才較晚下班,你等足久乎?」(抱歉,剛剛比較晚下班,你等很久吧?)
「無啦,一時仔爾。」(沒有啦,一下子而已。)
伊無共講家己已經佇遮等欲規點鐘,擔頭家聽到伊按呢講,頭攑起來看一下,幌幌咧
就閣向(ànn)落去。
他沒說自己已經在這裡等了快一小時,攤子老闆聽到他這麼說,抬頭看了一下,搖搖
頭又低下去。
「腹肚枵矣,咱來食飯,你想欲食啥?」阿青做伊行去,行兩步看伊無綴來,越頭來
看伊。
「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你想吃什麼?」阿青自顧自往前走,走兩步看他沒跟上,
轉頭來看他。
伊綴起去(起--lih),對褲袋仔共彼盒牛奶糖提出來,「這予你。」
他跟了上去,從口袋把那盒牛奶糖拿出來,「這個給你。」
「哇!牛奶糖呢!」阿青看起來真歡喜,提過去反來反去,「這無俗喔,你買的喔?」
阿青看起來很開心,拿過去翻來翻去,「這個不便宜喔,你買的?」
「嘿(hennh)啊,想講你愛食。」
「對啊,想說你喜歡吃。」
阿青聽伊按呢講煞感覺歹勢起來,雙手共牛奶糖提咧,毋講話。伊共牛奶糖提倒轉來
,拍開家己先含一粒,閣提一粒共紙裂開,(扌朱)去阿青喙邊。
阿青聽他這麼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兩手拿著牛奶糖,不講話。他把牛奶糖拿回來,
打開自己先含一顆,又拿一顆把紙撕開,湊到阿青嘴邊。
「足甜的,你食。」(很甜,你吃。)
阿青的面變了愈紅,毋閣猶是共糖仔食入去,對伊頕頭說多謝。
阿青的臉變得更紅,不過還是把糖果吃了進去,對他點頭道謝。
伊共牛奶糖還轉去,手共阿青幔(mua)咧,對賣食的擔仔行,「免客氣,行,來食
飯。」
他把牛奶糖還回去,手搭住阿青的肩膀,往賣吃的攤位走,「不用客氣,走,去吃飯
。」
相幔的所在有淡薄仔燒燒,糖仔佇阿青的喙內輾來輾去,規个攏是キャラメル的甜味
,伊感覺這馬食無啥會落,一粒糖仔就共伊个胸坎攏駐牢咧,心臟滿滿。
搭肩的地方有一點熱熱的,糖果在阿青的嘴裡滾來滾去,整個都是焦糖的甜味,他感
覺現在沒什麼食欲,一顆糖果就把他的胸口都堵住,心臟滿滿的。
「我後禮拜就欲去做兵矣,毋知影愛偌久才閣會當食著牛奶糖。」阿青那舐(tsīnn)
糖仔那講,聲小可仔大舌。
「我下禮拜就要去當兵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可以再吃到牛奶糖。」阿青邊舔糖果邊說
,聲音有些模糊。
「驚啥?」伊手指向路邊的批桶,「我買來寄予你,你免煩惱。」
「怕什麼?」他手指向路邊的郵筒,「我買來寄給你,你不用擔心。」
「彼撥工喔?」(這麼特地喔?)
「你愛食就好。」(你喜歡吃就好。)
阿青頭斡過,偷偷仔笑,喙內的牛奶糖予伊舐甲細粒去,糖水吞落,甜入去心肝底。
阿青頭轉過去,偷偷地笑,嘴裡的牛奶糖被他舔得變小,糖漿吞下去,甜進去心裡。
#
我跟爸媽說下午阿公發生的事,他們雖然也擔心,卻沒有太驚訝。我才剛回來幾天,
對阿公的病情還沒有什麼實感,所以當各種小事顯示他真的已經認知混亂時,對我的衝擊
才漸漸變得強烈;然而對爸媽來說,他們是每天看著阿公這樣凋零下去,中醫西醫都帶著
阿公在看,也沒什麼起效,也許再多的愛與耐心都會從無措變成無奈。
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下次回診時我也一起去,話題便告一段落,老爸起身要去洗澡
,老媽要去遛狗,我想了想剛剛他們和我提過阿公因為認知混亂出現的舉動,又問:「所
以阿公常常會說要出去嗎?」
「是無啦。」媽媽幫我們家的約克夏穿牽引繩,一邊回想,「毋過伊當陣仔會問講你
佇佗,欲叫你去買牛奶糖。」(不過他有時候會問你在哪裡,要叫你去買牛奶糖。)
我雞皮疙瘩瞬間爬買身,「牛奶糖?!」
「嘿啊,按怎呢?」
我想說夜市和牛奶糖的關聯,但又覺得這些來自阿公腦內混亂而毫無邏輯的話只會讓
爸媽擔心,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爸媽各自去忙了,阿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雖然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將內容看進去
),我在他旁邊坐下,問他:「阿公,你敢猶會記下晡你講欲去佗?」(你還記得下午你
說要去哪裡嗎?)
阿公轉頭茫然地看著我,像是已經完全忘記他下午站在門前殷切期盼看著的是什麼。
我拍拍他的手,搖搖頭,「無代誌啦,來,看新聞,等一下咱來洗身軀。」
「恁阿公咧?」
我從書堆中抬頭,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媽媽站在房門口問我,我站起來探出
去張望,「不是在睡午覺嗎?」
「這馬攏幾點矣,伊早就起來矣。」媽媽緊張了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數落我,「你
嘛較拜託咧,看冊看甲毋知人,上無嘛定一个時間起來看覓咧。」
(現在都幾點了,他早就起來了。拜託,看書看到忘我,至少也訂個時間起來看一下)
我心中湧上不安,快步越過媽媽去開阿公的房門,裡面空無一人。我立刻又走向曬衣
服和種植物的後院,「應該在後院?我中午帶他買飯回來有記得鎖門……」
「啥物鎖門?」媽媽的聲音提高,驚懼地問我:「我拄才轉來的時陣,門無鎖……」
(什麼鎖門?我剛剛回來的時候,門沒鎖……)
我對著同樣空蕩蕩的後院愣了一下,立刻旋身回房間拿手機,邊衝出去邊對媽媽大喊
:「我出去找,妳現在報警!打給爸!找里長調監視器!有消息馬上打給我!」
我無暇顧及媽媽的慌張,抓著機車鑰匙出門去找人。
太多年沒有回來了,這裡的人事物對我來說竟然變得陌生。我甚至沒有熟悉的鄰里或
店家可以詢問,只能無頭蒼蠅一樣地在週邊的大街小巷一圈一圈繞,滿腦子都是後悔和自
責,不知道阿公出門多久了、能夠走多遠、會不會遇到危險,想著想著才發現眼淚已經掉
下來。
用平常阿公午休起來的時間算,他可能已經出門一個小時了,他雖然走路慢,一個小
時也可以走不短的距離,我們家又住在馬路通往四周的市區中間,範圍更是大得無法掌握
。
我將機車轉向,準備回家和媽媽會合,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密集的亮光映入視線。
那是離我家更遠一點,已經存在很久的夜市,今天正好是夜市日。
天色已經暗下來,下班後的人潮開始湧入夜市,我騎進夜市開始一攤一攤搜尋,有好
幾次以為找到阿公了,才發現只是認錯了人,才發現我竟然連阿公都變得不熟悉了。
明明以前他來校門口接我的時候,我可以在幾十個家長裡面一眼就找到他的。
我在汗水和淚水中走到夜市的尾端,失望地一無所獲,我害怕地差點哭出聲,最後還
是忍住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拿出手機準備打給媽媽。
「少年仔,你是不是在找你阿公?」
我猛地轉過頭,一個零食攤的老闆向我走過來,「我看你好像在找人。」
「對!你有看到他嗎?他往哪裡去了?」
老闆舉手指向攤位稀疏的後方,「剛剛一個阿伯仔來我這裡買了一盒牛奶糖,就往那
邊去了。」
「謝謝!謝謝!」
我往老闆說的方向騎去,最後在同一條路下個路口的郵筒前看到了阿公。
他手裡拿著一盒牛奶糖,盯著郵筒的收件口,看起來好像正苦惱該怎麼把盒子塞進去
。
「阿公!」
我跑過去,一把抱住阿公,「你哪家己黑白走啦!你欲共我驚死喔!」(你怎麼自己
亂跑啦!你要嚇死我喔!)
「我欲寄糖仔啊。」阿公說。
(我要寄糖果啊。)
「寄啥物糖仔啦,你會當共我講啊!」
(寄什麼糖果啦,你可以跟我說啊!)
我這麼說,但立刻就想到正是我的疏忽不注意才會讓他跑出來,爸媽,甚至是每天日
夜和他相處的我,無論是真話或假話都沒有認真聽他說。
愧疚壓過鬆了口氣的放心,我站在他面前大哭了起來。
「我會聽啦!你共我講,我會帶你來踅商展!我幫你買牛奶糖,你愛偌濟我就買偌濟
……你莫家己黑白走啦!」
(我會聽啊!你跟我說,我會帶你來逛夜市!我幫你買牛奶糖,你要多少我就買多少
……你不要自己亂跑啦!)
阿公被我的哭聲嚇到,手足無措地站著看我哭,我哭得收不住,好不容易才想起家裡
還有一定已經等到快發瘋的爸媽,拿起手機一邊抽咽一邊解鎖,阿公在此時掙開我握著他
的手,打開那盒牛奶糖。
他的手已經因為腦部的退化而行動遲鈍,手指顫抖著無法拉開牛奶糖包裝的細小塑膠
袋,我伸手接過來,幫他撕開,拿出一顆牛奶糖放到他手中,他笨拙地打開紙包裝,拿起
牛奶糖,卻是湊到我嘴邊。
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開口把牛奶糖吃進嘴裡,熟悉的焦糖味從舌尖化開,很甜,因
為我的眼淚,也有點鹹鹹的。
「阿青,你莫哭。」
我笑了起來,再次牽住阿公的手,撥通家裡的電話,「阿公,阿青是啥人啦?」
阿公沒有回我,只是用他顫抖的手指幫我擦眼淚。
Fin.
____
本來要用這篇參加成語B的,奈何九點才開工,
台語文花去我很多時間,無法採線po,只能場外了。
查阿公年代的夜市背景時,發現「商展」這個南部的夜市前身
才想起來,啊是啊,比起「踅夜市」,
我小時候都是說「踅商展」呢,而決定把它拿來當場景。
資料
頭殼「paday」:https://reurl.cc/Z7WrKQ
牛奶糖:https://reurl.cc/j5Dkzy
夜市/商展:https://reurl.cc/D6AdzO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27.98.22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00627863.A.2E0.html
※ 編輯: lovechai (114.27.98.22 臺灣), 09/21/2020 02: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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