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逢(古風/完)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我愛我的鯊魚)時間3年前 (2021/04/15 10:37),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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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自王建的書架上,隨手拾起一卷書,坐在書案前,就著淺薄的月光,靜靜地看著。 他翻到泛黃的一頁,曾有摺角,如今已抹平,只留下淺淺的摺痕,那頁抄著周美成的詞: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輕撫著紙面,從「桃溪」直到「雁背」,細細尋思這闋詞的意思,想通後,他 無聲地哭了。 這一生他很少哭,可當他想起斷藕不能接續、分飛雁無法相逢,淚珠便滾落他熱燙的臉頰 。 他才終於知道,原來自己竟一直喜歡著王建;而王建也一直喜歡著他。 李素終於知道,這樣求而不得的感情,便是「愛」。 逢   昨日夜裏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從前有座村子,名為「桃源村」。   之所以如此起名,則是因為,聽說此地是前朝先聖「劉、關、張」三人飲酒、結義之 地。   李素在行旅的途中,聽見了這村子的名字,便心生嚮往,想要一觀。   桃源村滿目桃花,盡皆綠樹。   村子依山傍水,村裏仍沿襲著「曲水流觴」的舊習,每當到了「上巳節」時,風雅之 士們便會三、兩群聚。   當他們行酒令時,會用毛筆,將打油詩寫在竹簡上,自桃源村始立以來,曲水流觴時 的士子們所寫下的打油詩,累積起來,已有百斤之重。   當李素進村時,與世隔絕的村民們,見到難得有外客到訪,眾人都很歡迎。   李素依循著村民的帶訪,來到村長家。   村長名叫王建。   「他常說自己是個仙人,前輩子沒能當官,嘔血而死,玉皇大帝就給他機會,讓他還 陽科考。」村民向他介紹道。   正因為王建進京趕考數次,仍沒有考上,索性便留在了這村子裏。   聽村人說道:起初,王建和李素一樣,不過是個進村歇息的旅人。   後來,當村裏的男丁都上京城求發展之後,卻只有他王建一人,回到村裏寒窯苦讀、 讀完再試。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與王建同輩的男子們,都離開了村子,卻只有他一人獨留下來 ,村中的耆老們,便索性推舉他作村長;只因王建也喜歡這村子,故也未曾推辭。   李素聽了村民的話以後,越發對這位王村長感興趣。   他曾叩門,然而並沒有人來應門。   李素推了門,這才發現,門並沒有閂好。   李素低聲說道:「打擾了。」便偷偷摸摸地,進到王建的家裡。   初時,屋子裏看起來,似乎是沒有人在。   有一只鍋釜靠在牆邊,正在煮茶,鍋下的爐火正旺,從鍋釜裡,能聽見「咕嚕咕嚕」 的滾水聲,還有幾抹泡沫,已然沿著鍋邊淌下,卻無人管。   一股沸騰的濃郁茶香,混著金爐點燃的薰香氣味,瀰漫整室。   唯有自敞開的碧紗窗外,能將幾縷空氣,透進屋裡。   碧紗窗明亮,掛在牆上的麈尾潔白,牆角還供著一只精緻小巧的青銅香爐,青煙正裊 裊升起,不知是為了祭拜什麼而設置的。   王建的屋內擺設,那是色色可人、很是風雅。   李素看著看著,遂自然而然地在茶几前的蒲團上坐下。   王建才進門,便發現有位他未曾見過的客人,正坐在茶几邊,卻非是正襟危坐,他懶 散的模樣,就好像是這個家裡的主人。這讓王建不由得會心一笑。   王建立刻撒了炭灰,將煮茶的火給滅去。   「在下方才已聽村裏的人說過你了,這位客倌姓李對吧?」   王建拿方才煮的茶水,上來招呼李素。   李素本想隨便聊聊,便說道:「方才我已聽了村中的長老們,說起你的事,感覺特別 有意思。」   「為何呢?」王建問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按理而言,我是個路過的遊俠,於你這書生,應該無甚好 談的才是。」   王建聞言,便說道:「我往昔,曾在家鄉裡習過腿腳功夫。既然香茗已上,你就別浪 費了,與我說說你平素喜好的事情吧。」   於是李素竟真的與王建說起他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事。   王建聽一句,便點一次頭,還不忘說道:「李大俠,你真是個憂國憂民的人!」   這讓李素感覺自己不但與王建句句投契,還心心相印。   李素也說道:「我這裡的話,說得差不多了。」他趁著香茗未冷,牛飲了一大口,而 後說道:「王兄,你近日裡都看些什麼書來著?」   王建回答道:「實不相瞞,我在看一些和進取無關的書,最近案上總是只放著一本〈 天機論〉。」   李素請問其詳?王建便開始講解〈天機論〉給他聽,李素竟覺得,聽著還算是有趣, 或許是因為李素講得甚為精妙。   自二人初識以後,李素本想離去,不料王建的盛情難卻,硬是歪纏著讓李素陪陪他。   王建說道:「你也曉得,現在這桃源村裏,與我同齡的男子已不多了;能像少俠你這 樣,與我聊得投機的,更是只有你一個。」   「我們既然好不容易結識,便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是上輩子就有的因緣,你怎麼忍心 放著我一個人,在這座孤村裏,孤零零的,沒個人陪呢?」   李素聽了這話,當真動之以情,十分不忍,便在王建家裏一住數個月。   平時兩人若聊得嘴乏了,便吃點山裏採的蘑菇、筍子,時常三杯黃湯下肚,就睡在一 起,一個人的腿放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一個人的腳,踢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不過一件薄外裳,便權作被子用。   兩人都睡得迷濛,竟在夢中搶被子打架。   醒來以後,他們便互相嘲弄。   王建說:「李兄,你那頭髮都睡成刺蝟了,沒個人樣。」   李素也回道:「王兄,你趴著睡,把臉壓扁了,而今變成個豬鼻子,也沒個人樣。」   說完,兩人便相對而笑。   在江湖中浪蕩的十年間,李素曾看過不少波瀾壯闊的景象。   高聳入雲的名山、龍神居住的泉水、綿延似海的白沙……   卻唯有桃源村緊扣他的心弦,雖不豪氣干雲,他卻特別喜歡這與世隔絕的味道──還 有一半,是因著王建得他的緣   村民們平常無事可做,便喜歡聊政治。   老頭子們搬來長板凳,圍坐在楊柳樹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行棋,開口一句:「帝 那是如何如何」,閉口一句:「聽說貴妃那啥了。」   李素坐在廟口前的一角,看著那群老人聊天時,王建才自小河裏網來幾尾草蝦。   他仍挽著袖子和褲腳,便拿著裝了草蝦的竹畚箕,走到李素的身旁。   李素低頭一看,見畚箕裏的蝦子,雖然離了水,卻還活跳跳的,正拼命搖動著鳳尾。   王建看著他,笑了一笑,「你聽著這些話,可有興趣麼?老人家們都在嫌村子裏沒有 年輕人陪他們說話。」   李素笑著搖頭,「我不就是為了離開那些破撈什子,才會遁入江湖嗎?」   隨後,李素也提著他適才去後山裡摘採的松蕈,偕同著王建,一同往回屋裡的方向走 。   李素手中,那只裝著松蕈的破麻袋,不時溢出新鮮松蕈的清香。   王建聞了,誇道:「李兄,你動作很麻利呢!我想你殺的人,救的人,也已經夠多了 ,何不在此地安定下來呢?」   李素聽了,不敢回答,只是傻笑裝獃。   王建見狀,也不敢再催逼,這件事,便在他嘴上就此打住了。   王建一向嘴饞,這些松蕈,既是李素親自手摘的,他便更喜歡了。   王建已在這「桃源村」裡,住了許多年。   每逢秋天,滿山楓紅之時,他就感覺自己變得特別地有食慾。   為了祭祀自己的五臟廟,也為酬李素的勤勞,這會子,王建往火搧風,把石頭裏的松 蕈,烤得是恰到好處。   美食所發散出的香風,隨著王建手握的蒲扇搖動,便在靜夜裏四散開來。   李素見有一只已烤熟了,偷偷說了聲:「別念我搶了你的份。」直接自石頭縫裏捻起 一只蕈,不顧仍燙,便下了口。   「哈啊、哈啊、呼……呼……!」李素的貓舌頭怕燙,不斷張開口來呼吸,這讓王建 看了,就笑得合不攏嘴。   待李素口中的食物終於不燙了,他略嚼了一會兒,竟覺滋味兒自口裏融化出來,好吃 得都快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了。   李素自與王建相處以來,平常不甚誇獎他,都是王建在給他拍馬屁,這回,李素卻不 禁驚呼道:「這菇吃起來又香又軟,別人鐵定是辦不到的,阿建你很行啊!真是找錯營生 了,你該作庖子!」   聞言,王建真是太高興了,得意地拍了下大腿,笑道:「我最愛這山中的秋天,有竹 筍、香菇、松蕈,還有村裏養的肥雞。這些我全都料理過,你合該每一樣都嚐一嚐,才知 道我的手藝!」   李素聞言,也不顧想走的意願了,當即點頭道:「這是自然,你煮啥我便吃啥,你要 竹筍我給你採竹筍,你要烹雞,我就幫你斬雞頭、拔雞毛。」   王建聽了,那是笑得合不攏嘴,隨後,竟幽幽地說道:「看見而今的你,就彷彿看見 了從前的我似的。」   「每當我終於準備好了盤資,動身想進京了,竟總是遇到秋天,於是便年復一年地耽 擱,索性不走了。」   李素竟隨口,便說了大話:「若有人拿著一袋香噴噴的松蕈留住我,我可真想留下來 。」   王建看著他,聽得反倒是入了心,便由衷地問他道:「松蕈是沒有的,今天全烤了, 屋裏倒是還有一袋乾香菇,能留得住你麼?」   李素笑著搖頭。   王建便說道:「那好,明日你再隨我上山,咱們去採松蕈。」   聞言,李素的神色卻略顯遲疑,不像是不好,卻也不像是好。   王建見狀,有些生疑,問道:「怎麼了?難得見你這個表情,好像有些話不敢說。相 逢即是有緣,你我何須見外?」   李素遲疑了一會兒,方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事實上,早在來桃源村之前,我與好友 便約好,正月在齊州見面,算來明日正要出發,遲了一時半刻,便趕不上了。」   王建聞言,蹙了眉,問道:「我王建難道就不是你的好友嗎?」   這話把李素弄得更加為難,忙說道:「絕無此事,只是我與朋友不能失約。待我去見 過他以後,隨即便回轉桃源村,回來看你。」   「這樣啊……想來,待你回歸之時,村裏便入冬了罷?屆時,便無甚可吃的,也無從 款待你了呢。」   王建雖面露可惜,卻還是挽起袖子,露出細白的玉腕,拿起酒觴來,往裏頭倒了好些 竹葉青,向李素敬酒道:「千里搭長棚,雖沒有不散的筵席;然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你我相逢總有時,兄弟,讓小弟敬你一杯。」   「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便是我們的約定。」   李素依言,也自行拿起酒器來,對著酒觴斟酒,隨即,便將杯子碰了過去,兩只杯緣 輕輕地發出碰撞聲響,浪出翠綠而剔透的酒水來。   自從李素來到,王建便終日喝得爛醉,彷彿已全然忘記了科考之事。   李素是個江湖中人,又是酒肉朋友,總與王建拚杯,拚得是不亦樂乎。   然而今晚,李素顧慮到明早需啟程,便特別斟酌。   這一回,王建失了酒國對手,自然也無甚趣味,只好早早洗漱,就寢。   李素見王建懶懶地說了聲:「李兄,小弟想先回房睡了。」瞧他表情不太對勁,舉止 也與平素有異,便想:『王建這傢伙,做什麼婆婆媽媽的?又不是自此天涯難見……我總 能找到路回來的。』   李素雖然新中有氣,然而這些時日,待在王建家裡吃白食,王建不但不嫌棄他,還對 他事事關照,他自是不敢撒氣,只是起身,往王建的身後走去,抓住他的衣袖,問候他道 :「王兄,你今晚是否喝多了?怎麼不甚與我交談呢?」   王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王建,竟作了揖,客套道:「多謝李兄關心,弟無礙。您明 日還要早發啟程,也趕緊去睡吧,弟要先歇下了。」   只因王建總想著,雖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可這桃源村座落於隱蔽處,李素這 回若去,很可能就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裡,王建便覺著,這份感情,該當好好地收著了,別再為著一個過客提著一顆 心。   李素見王建嘴上客套,與先前幾日比起來,終究是有些生份了,遂不好再談,只是依 言迴避,回到房裏,兀自收拾起行囊。   李素哪裏曉得,他這收拾細軟,預備離開的動靜,全給隔壁房裏的王建,聽得一清二 楚的。   翌日一早,李素牽了馬,便準備出發。   村民們在廟口,為他擺了頓筵席,想再留他一會兒。   李素看見村民對他這麼好,王建對他卻如此生疏,不由得心裏生起悶氣,說道:「我 已先吃了些饅頭,不礙事,現在還是先趕路為妙。」   村民們根本不曉得李素為何要那麼趕?又問道:「怎麼不跟王村長一起吃一頓,告別 了以後再走?」   李素一想到王建昨晚的態度,便回道:「王村長知道我要走了以後,與我鬧得不甚愉 快,如今還是少招惹他為妙。」說完,便跨上馬背,拉住馬繩,說道:「我走了!」   民眾站在楊柳樹下,揮著楊柳枝,為他送別。   李素頭也不回,駕馬離去。   達達的馬蹄,在瑟瑟的商風裏,揚起一陣黃沙,逐漸掩沒了他遠去的身影。   村民還在村口堵著李素時,便有其他村民,專程來給王建敲門,「王建,王建!」   門都沒人應。   村民素知王建總不關門,便直接開了門,走進屋裡,這才發現,王建不是沒起床,而 是縮在茶几邊,躺在王建第一次坐著的那只蒲團上睡覺,身上只蓋了件薄外裳,是李素遺 留在他家裏,忘記帶走的。   王建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看起來很窩囊。   村民見狀,不禁嘆息道:「王村長,就是你考了十次,一次都沒有中,灰頭土臉地回 來,老夫也未曾見過你這個模樣。」   「李少俠既是性之所發,才偶然來到此地,便是個過客,你既然送別了那麼多村裏的 男丁離開,就應屬你最清楚這個道理,不是麼?何苦這麼傷心呢!」   王建沒有答話,只把臉埋在李素的外袍裡。   村民走近前去,拍他的肩膀,想把他叫醒,「怎麼沒去給李君送行呢?他肯定很惋惜 你的。」   王建勉強坐起身來,滿眼都是睏倦,揉揉眼睛,低聲說了句:「我就是去了,再怎麼 捨不得他,哭給他看,他也不肯為我留下的,這不是很難堪麼?我何必自討苦吃呢?」   此時,李素已距離村子有十里遠。   他緩緩騎在林間,一陣秋風掃過,片片落葉密如雨下,落在他肩上,有些蕭索。   他嘆了口氣,沒撥下肩膀上的葉子,只是喃喃自語道:「桃源村雖好,王建雖好,可 要我每日都在這種小地方待著,就是蓬萊仙山,我都待不住。」   「王建,就算你知道了,也別怨我。我生來便是這麼浮浪的性子,定不下來,總得出 來透透氣,才能再回頭來陪你啊……」   就這樣,過了五年。   李素儘管時常想起王建,卻沒有遵守倆人的約定,在齊州與好友碰面後,便相偕策馬 江湖,四處流浪起來,恢復了過去浪子般的生活。   而他在桃源村裡,老實地採摘山菜、香菇,種地、養雞的日子,反而如幻夢一般,於 他甚是遙遠,李素也認為這樣的生活並不符合他的性子。   他總想:「當時我可是著了王建的道?怎麼會這樣規規矩矩地過活,還過了半年之久 呢?這簡直不可能呀!」   可李素雖有些怨王建,每當經過古書鋪或是古玩鋪時,一眼望去,便時常記起王建所 說的那幾本書,於是沒忘了託鏢,給他捎些玩意兒過去,有時是含書盒的,有時是宋版書 。   「總是愛讀那些有的沒的,無怪乎不上。」在為王建揀選禮物時,李素不禁莞爾。   猶記兩人第一次談天,王建給他說了「天機論」。   李素逛著書行,看見什麼「紫微斗數」的書,聽老闆說是絕版冊,便也託鏢送去,連 書盒都還在,一併還夾了些珍貴的線裝書,如《黃帝內經》、《太上感應篇》、《易經》 等,都是些玄乎的雜學書,他想王建一定喜歡。   偶而,李素還看見了巾箱本,他便自己捎著,馬上廁上,不時看看,終歸是些玄書, 他看著竟覺得不賴,也以為王建會喜歡,便想:「日後我們再會時,這些書,我再親手贈 給他吧,我想他會高興的……」   李素總不知自己為何愈發時常想起了王建,也不懂得這便是思念,起初只是見了王建 看過的書,接著,只要經過了書局,他便睹物思人起來,竟愈覺著苦惱、難受。   算來,已是李素離開桃源村的第六年了。   整個神州大陸,持續滴水不降。   國內已有泰半地區,陷入災荒之中。   帝雖撥款賑災,奈何經過官員們一層層地盤削,十有七八,都放不到難民手中。   人民明白這些救命的錢糧,都被誰給偷走了,便在餓死前,一同唱道: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 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 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 永號?」   人們易子而食,吃觀音土,刨樹根,此等人間慘劇,屢見不鮮。   這讓李素的心中害怕起來。他向來是個無家可歸之人,如今想到的,卻只有桃源村一 處──他想著,他是該回去了。   李素終於踏上了前往桃源村的歸途。   可他雖餓得前胸貼後背,卻苦於身上有錢、無糧可買的窘境。   李素的瘦馬,也因著走在顛簸的山路上,無水草可食,早已死去。   就在李素即將失去意識之際,他竟恍恍惚惚地想起桃源村來。   那些好吃的山筍、香菇、松蕈--還有王建那挽起袖子,自明亮清澈的溪水裡頭撈起 鳳尾蝦,那對細細白白的皓腕。   李素不禁想道:「江湖是極好的,桃源村也是極好的,可更好的是王建──正因著桃 源村裏有王建在,我對著那裏,才有了掛念。為何我竟到了現在,才開悟呢?」   「王建當時厭我離去、怨著我,我若再次敲開他家的大門,他還會像我們初見那時一 樣地對我嗎?我不知道……」   「因為我對他有愧,我沒遵守與他之間的盟誓,我是個惡人,背叛了他對我的信任, 不配再作他的朋友,也不配再與他稱兄道弟。」   然而,越是如此,儘管想到王建可能會怨他、氣他、罵他,這卻更堅定了他的意志。   儘管他早已遺失了手中的地圖,卻感覺自己即使拖著病體,拄著竹杖,佝僂而行所踏 出的每一步,都定然要離桃源村越來越近了。   夕陽西下,幾點寒鴉飛去。   眼前的風景,越發熟悉。   這條路邊,曾經有青翠的山巒,如今業已枯黃,牛山濯濯。   李素想道:「如今會有這般慘不忍睹的光景,想必是舉凡還青綠的植物,早就被連根 拔起,被百姓們刨來吃光了。可由於老天爺不下雨的緣故,黃土全乾涸了,便沒有植物再 長出來。」   當他終於回到桃源村時,滿目桃紅柳綠映入眼簾。   萬樹桃花依舊在,青山綠水也潺潺。   李素恍若隔世,不能明白,只驚嘆道:「老天爺究竟是獨忘了這座村子,還是他把全 九州都拋在腦後,只掛記著這處?」   李素終於在村口前撲倒在地,驚動了守衛。   守衛聞聲趕來,竟還認得他,回頭往村子裏,大聲吆喝道:「李少俠回來了!他真的 回來了!」   幾位村民匆匆趕來,一名大夫扶著李素的頭,替他診脈以後,說道:「李少俠無礙, 只是營養不調,快要餓死了!」   隨後,村民們各自分附下去,便有一人,手捧著一碗滿滿的熱粥,火急火燎地過來。   一人蹲著,把李素的頭放在他的腿上,雙手扶著他的頭。   另一人則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地將熱粥,緩緩地餵進他的嘴裏。   熱呼呼的粥水,終於使李素的乾啞的喉嚨,與乾癟的胃,重新活絡了起來。   兩日來粒米未進的他,難得喝到粥,終於睜開沉重的雙眼,悠悠轉醒,低聲呢喃著: 「……是桃源村哪,王建,我終於回來了,我回來陪著你了……這次,再也不打算離開了 。」   村民們沒聽到李素的低語,只顧著關心地問道:「李少俠,怎麼變成這副德性?該不 是外頭飢荒了吧?」   在李素朦朧的視線裏,圍著他的村民們萬頭鑽動,黑壓壓的一片。   他的腦袋仍暈突突的,沒法回答村民的問題,只問道:「王、王建他人呢……?」   「去趕考啦。」一名村民理所當然地回答道:「約莫每四年左右,王村長便會上京一 趟的,若是不上,他又會回來的。」   村民們沒從李素口中得到解答,便又開始嘈雜起來,有的問:「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   有的問道:「李少俠,你可是路遇打劫麼?」   也有人對著李素,心疼道:「唉呦,可憐的李少俠,本是個風姿綽約的少年郎,而今 竟然餓成皮包骨了」。   李素大病未癒,急需將養。   王建的房子既然已無人居住,大夥們都知道王建與李素是哥倆兒好,遂安排李素住了 進去。   猶記王建曾說過:「這兒的秋天,食物的滋味實在好得受不了。」   只可惜,情景雖同,人已不同了。   就像是還念著王建似的,李素便開始回憶起以前王建所做的菜色。   他上山採了些竹筍和野菜,偶而,住在對面的邱大嬸,也送他幾顆果子,吃在嘴裏那 是甜滋滋的,像是攙了蜜般。   待李素身體恢復,便覺閒得發慌,開始在屋子後面種地,好不容易種出幾棵胖嘟嘟的 白菜,水靈靈的,光是用火炒一炒,就好吃得連舌頭都能吞下去。   他拿一籃白菜,去跟邱大嬸換了兩隻胖公雞回來煮麻筍,總是吸引在附近蹴鞠的小鬼 進來分杯羹。   「這傢伙,訂做一個這麼大的鍋子幹什麼?以前跟他兩個人吃,猶覺不夠;如今一個 人吃,反而嫌太多來著。」   興許是因為王建胃口好、吃得多,他灶裏的鍋子,不論是燉湯的,還是炒鍋,都很大 。   這害得李素每次下廚,都拿捏不好分寸,總是煮多了,只好拿去分給左鄰右舍。   幸虧他手藝不錯,學得也快,灶腳跟書房裏,又留有王建手抄的食譜,屋子裏處處都 落著書,東一本、西一本的,李素總是將這些書一一撿起,收進書房的八寶櫃裏。   閒時種菜,做完農忙以後,李素偷閒,便來研究這些食譜,以期烹出與王建所煮出的 菜色同樣的滋味。   這一頭,大家都愛吃李素煮的菜,每次在廟口辦桌分食,總是無人缺席。   還有人誇他道:「李少俠,你煮出來的味道,和王村長很相似呢!」這讓李素的心裏 很是受用,卻又不敢說出來,讓人知道。   每當王建獨自窩坐在客廳的矮几前,隔著朦朧的碧紗窗,遙望天上的銀月,總覺得屋 子裏涼颼颼的,少了王建的調笑,就變得過於寂寞。   桃源村的外頭,打劫偷盜橫生,有父親賣女兒、母親折腰獻身、女兒賣身葬父;姦淫 擄掠橫行,人人目無綱紀,國朝毫無法度。   李素想道:「在這種時節,王建竟會選擇離開這座沃野十里、魚肥蝦美的村子。他在 想些什麼呢?我真是不懂他。」   隨後,李素卻猛然想起六年前,策馬離開的自己。   他才意料到,當他要離開的時候,在王建的眼裡,自己一定也是個這樣的蠢人。   李素開始著手清理這間積了不少塵灰的舊屋。   他想知道,王建究竟有沒有收到自己精心蒐羅的禮物,可惜找了很久,都未曾找著, 每清出一處雜物,內心便多了一份失落。   直到有一天,李素心血來潮,踏進那間自己曾經用過、睡過的客房裏,他才發現,房 裡多了一張百寶格,每一格裏頭都放著一只盒子,外頭有薄布巾包著,染了一層薄塵。   他隨手拿出一只盒子,打開布巾一看,箱篋倒是潔淨,真虧王建用心保存。   李素看這箱子眼熟,忖道:「這不正是我託鏢時包的?」為了不使貨品太過顯眼,受 到賊人的饞涎,他都是用這種泥封的黑盒子裝。   黑盒子根本沒開,泥封都是新的。   李素看了會兒,這才豁然貫通,搖頭苦笑道:「這傢伙可真是的,這些明明都是要送 給他的禮物,他怎麼不開?該不是以為我還會再回來,才把行李寄給他保管吧?」   「若非遭遇了這場飢荒,我本來,或許真是沒打算再回來了……」   從前,李素聽見有人在煮觀音土,根本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人為什麼會想 煮石頭來吃?   直到劫後餘生,他才終於體會到,人的肚子裏要是空虛,確實會想填滿那無盡的空洞 ,哪怕是用石頭也成,興許屎尿都能吞下肚。   無心再次入世的李素,終於向里人們宣布,決定要在桃源村定居,度過餘生。   村民們知道這消息,都很興高采烈,推舉他在王建不在的期間,作新的「代理村長」 。   有人說道:「王村長等著李少俠這句話,已經等了六年,你這句話,可是遲了整整六 年哪!」   自從李素加官晉爵後,村民們便喜歡在每旬的頭一晚,聚集在廟口,聽李素說些有的 沒的。   有時是宮中八卦,或是京中傳奇、才子佳人的話本,也有妖怪傳言。   人們都說,他比以前那個「只會搖搖扇子,掐指一算,嘴裏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什麼 ,還自命清高」的王建有趣多了。   李素並不否認村人們的形容,可是他也並不討厭這樣的王建,反而覺著王建是因此而 特別,遺世而獨立。   見到村人們直拿他與王建作比較,李素不禁問他們:「你們既然不喜歡他,為何還要 推舉他作村長呢?」   其中一名耆老,笑著說道:「不為什麼。因為我們看他可憐,一生都想當官,既然他 在朝廷裡得不到官位,在這小小的村子裏,就給他這個官作。」   「他就是想當皇帝老子,把天給掀了,我們也無妨──只可惜,這官位終究是太小, 他的心太大,我們村子顯然留不住他。」說到這裡,耆老不禁嘆息。   李素聽了王建,便想起自己,暗暗地心道:「那我呢?我何嘗又不是被這些村民給可 憐了?」   「確實,我跟王建是相似的。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無處可留之人。是這座村子願意接 納我們、收留我們。我合該感謝這些多事的人才是。」   隨著與村民們有了更多的交流,李素終於明白,原來村裏的人們根本不明白外頭的事 ,嘴上雖都是「帝」啊、「后」啊、「妃」的,卻全是空口無憑的亂扯。   他們甚至不知道外頭已經改朝換代,以為當今的聖上只有一名貴妃。   李素只好向他們解釋:「『貴妃』的官階在皇后之下,你們只聽說宋貴妃很有名,但 是帝不只有宋貴妃,他還有一名皇后,以及很多妃子。」   民眾們聞言,一同發出「喔──」的聲音。   有的村民恍然大悟,有的卻用小指掏掏耳朵,就好像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重要。   這讓李素不禁想道:「確實,事實究竟是如何,這根本就不重要。」   「就連我,都已經不再關心這些了。既然已經選擇永遠待在這裡,與世隔絕,知道這 些,又有何用呢?」   「總有一天,外頭的皇帝駕崩了,還是有了內亂,或者外族掀起戰事,因而改朝換代 了……不論外頭天翻地覆,我都會變得像這裏的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這便是村裏的壯丁,還有王建之所以離開的原因吧?他們想活在這世上 ,活在人群裏,而不是一生都留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村裏每旬的第一夜,在聽完李素給他們講古之後,村民們會在廟口賞月,烤東西吃, 喝酒吃肉。   有的人喝完酒,也不顧在場還有女眷,竟跳起脫衣舞來。   有的人划酒拳,唸出來的酒訣,無人能懂;有的人發酒瘋,當場高歌一曲,唱得是極 為難聽。   此時此刻,這個只餘老人、小孩和女眷的寂寥村子,便被烘托得熱鬧極了。   每逢眾人熱鬧之時,李素總是獨坐長凳上,仰頭望月,回思過往的點點滴滴,想著: 「若是王建還在的話,此時,他一定坐在我的身旁吧?」   不料這時,邱大嬸竟主動在他的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鎮重地喚了他一聲:「李君 。」   「邱嬸,有事麼?」李素對著她,遲疑地問道。   邱大嬸說道:「你這個小夥子,非常不賴。還記得十年前,你第一次到村子裏的時候 ,我對你的印象就很好。」   李素隨意地點點頭,沒把對方的話往心裏去,卻只想著:「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我 竟已在村子裡,作了四年的代理村長──只是王建為何還沒回來呢?」   邱大嬸並不曉得李素心不在焉,只繼續說道:「這些年來,你跟我們家的關係也很好 。」   「不瞞你說,吾家小女,今年剛滿破瓜之年。」   「在這村子裏,我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小茜也跟我一樣,對你很是仰慕;每當你要 說故事的時候,她總是前一天就睡不著覺,太陽才一下山,她就抬著凳子,搶到廟口去坐 前排,大家見她這模樣,便紛紛讓座給她。」   「嗯……」李素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卻不敢打斷對方的話。   邱大嬸低垂著眼皮,用惋惜的語氣說道:「本來,王建是村子裏最年輕的男子,人也 生得將才,老身是想把小茜嫁給他的……」   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態,明知是替王建接了盤,雖是還沒用過的盤,總之,李素還是 在邱大嬸的提親下,跟邱小茜結婚了。   村裏難得有婚禮,那是鑼鼓喧天,村民們大張旗鼓,四處報信,還搖晃新娘的花轎子 ,挑開轎子的窗簾,羞得小茜往外頭直罵。   這場婚禮,真是比有人在京中中舉了,京裡來了人報信,要來得更加風光。   喝喜酒時,不只左鄰右舍,就連鄰居家的狗和貓都來報到了。   村民們都很喜歡李素這位新郎官,紛紛拍他的肩和背,拉扯他身揹的紅繡球,給他灌 酒。   至於邱小茜,比起王建那個瘋子,她自然是更喜歡李素了。   成親時,始終嬌滴滴的,頭都不敢抬,就連拜天地時,步伐都有些嬌怯。   禮成後,等到鬧洞房的多事人,全被手拿菜刀的邱大嬸給攆走了,小茜才坐在床邊, 低著頭,等著新郎來挑蓋頭。   李素穿著一身大紅喜服,手拿一把玉如意,湊近小茜,用如意掀起她的蓋頭。   眼前豁然開朗,見到了李郎俊秀的模樣,小茜頓時羞答答的,不敢抬頭看著郎君,只 敢偷偷地往上瞥。   李素本來從沒想過會有家室,如今雖然高興自己新婚,畢竟平時很少與女子相處,反 而不能像與王建那樣多話,只是背過身,沉默地為新娘倒交杯酒,點燃喜燭。   小茜見狀,忙抬起頭來,說道:「夫君,怎敢勞煩您為妾身斟酒?還是讓妾身來吧。 」   李素今晚非常木訥,兩頰燒燙燒燙的,想了會兒,只道:「娘子霞被未除,動作定然 不甚利索;這等小事,我來就好了。」   小茜見李素十分溫柔,眼下看來,母親的眼光是不錯了,心裏頭頓時溫存軟款、纏綿 不已。   與李素飲過三次交杯,當晚,吹熄鳳燭,拉起鴛帳。   小茜替李素脫下鞋襪後,便除去自己的小鞋,在喜床上躺了下來。   李素才鑽進鴛帳裡,上了床,小茜就回抱住李素。   兩人之間一陣軟款,神女有意,襄王有夢,小茜便從了他。   破身十分勞累,小茜一下就睡熟了,李素卻一時半會,未曾休息。   夜深了,窗外寒蛩甚是嘈雜。   睡在本該屬於王建的新房裏,臂彎摟著本該是王建妻子的新嫁娘。   窗外透入的月光宛若輕紗般,輕拂著黑暗的新房。   李素本想翻身,妻子卻把頭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把小茜從身上輕輕地挪了開來,安放在床上,這才坐起身,活動了下麻掉的手臂。   儘管剛成了件美好之事,李素心裡,竟兜兜轉轉的,還是王建這個人。   此時此刻,方成新婚,他竟想道:   「王建啊,王建,我搶了你的官位,罷佔你的屋子,睡你的床舖,娶你的女人,你怎 麼就不趕快回來打我一拳呢?」   在小茜到來之前,無人給他暖床,李素總是獨自睡在冷棉被裏,聞見霉味中,帶著一 股淡淡的薰香──那是王建身上特有的味道。   這讓李素想起了過去的日子。   當時,不論家裡囤了多少的酒,他們都能一起把酒水喝乾,酒醉後,兩人和衣睡作一 團,只要靠著對方,就算是秋末也不覺寒冷。   與王建一塊兒相處的時候,其實也不過是一生中很短的歲月。   可這些年來,在李素心中兜兜轉轉的,總是那些時候。   就好像活了這麼長的年歲,去過這許多的地方,值得珍藏的回憶,卻只有這幾件破事 。   還記得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一起上山。   王建在河邊撈蝦,總是把袖子褊得高高的,露出一對細長的手臂。   已經十年沒有看過王建了。   李素開始害怕起來,因為他已經不太記得王建的長相。   他只記得王建那雙白皙的手臂,在日光照射下,吹彈可破的肌膚,如紙一般薄透,以 至於能在手腕上,看見浮出的藍色靜脈。   王建雖然擅長烹飪,但他的手依然是專屬於文人的、如玉蔥般的纖纖十指,這些都是 自己所沒有的。   因為李素的手上長滿了粗繭,掌心也粗,他就格外想念王建那細皮嫩肉的手掌心所傳 來的體溫,他和王建一塊兒牽手渡河的滋味兒──儘管,就連這樣的滋味兒,李素都快要 漸漸淡忘了。   李素早在當時,就很想捏一捏、摩娑摩娑那隻手。   明明是這麼平凡的要求,可李素一直不敢提出來,就怕王建覺得他奇怪。   在那之後,王建就消失了。   無影無蹤,沒有書信。   他李素可終於回來了,可是王建走了。   ──真不知如今背棄了「青山綠水」盟誓的人,是誰呢?   李素曾經認為,既然身為一名游俠,一旦不再行俠仗義、為蒼生奔走,自己便失去了 存在的價值。   然而他如今,既然已在桃源村裏定居了,大家也都很喜歡他,試著不讓他覺得寂寞, 這讓李素不禁怨嘆道:「早知道我遲早都會生出這些窩囊的想法,當初為何要走得那麼早 ?終究是當時的我,太過年輕氣盛。」   「也許當初,只要晚一日再走,只要和王建吃過了離別酒,只要再早個一年回來,說 不定,王建就不會離開,就不會投身進那個險惡、充滿飢餓與盜賊的世上,至今音信全無 、生死未卜了。」   夜半無眠,李素披衣徘徊,不覺間來到王建的書房裡,那是王建最常獨自待著的地方 。   李素自王建的書架上,隨手拾起了一卷書,坐在書案前,就著淺薄的月光,靜靜地看 著。   他翻到泛黃的一頁,曾有摺角,如今已抹平了,只留下淺淺的摺痕,那頁抄著周美成 的詞,寫道: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輕撫著紙面,從「桃溪」直到「雁背」,細細尋思這闋詞的意思,想通以 後,他無聲地哭了。   這一生他很少哭,可當他想起斷藕不能接續、分飛雁無法相逢,淚珠便滾落他熱燙的 臉頰。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知道,原來,自己竟一直喜歡著王建;而王建也一直喜歡著他。   李素才終於知道,原來這樣求而不得的感情,便是「愛」。   然而李素離開的六年間,從未寫信向王建說過;王建也不曾寫信告訴他,只是待在村 子裏,靜靜地抄下了這闋詞,然後不抱希望地等著他歸來。   猶記曾有一晚,兩人胡亂而睡,同榻而眠。   偌大月亮,升在正中之時。   當時,也不知王建是否曉得李素還醒著。   王建竟翻身過來,偎在他肩膀邊,把手按在他只著單衣的胸前,柔聲問道:「李郎, 你……就真的不願意為了我,而留下來嗎?」   那晚的王建,呵在他耳邊那口熱氣,仍停留在李素的記憶裏,至今都留有餘溫。   見到那首王建手抄的周美成的詞,想起了王建亦曾悄悄地對他表露過心意,李素頓時 理不清,自己的懊悔究竟從何而來?   只知這些情緒全是真的,使他發狂,渾身上下的血液都熱燙起來,心兀自狂跳不止, 淚水也不斷地自眼眶滴下。   曾幾何時,邱小茜被丈夫的哽咽聲驚醒。   她自床鋪裡坐起身,掀開鴛帳,走出婚房,來到王建的書房門口,卻遲遲不敢踏入。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書案前,丈夫用手埋著臉的身影。   她實在是不能理解,在這新婚之夜,丈夫究竟為何而哭,又是為誰而哭?   一年後,小茜替李素生了個兒子。   她體質虛弱,不能再受孕,兩夫妻之間,就此沒了房事,彼此分房睡。   李素若有需求,入夜時,便躲在房內自瀆。小茜不敢聞問,只好陪著兒子睡覺。   他們的兒子取名作「李狷」。   「『李狷』這名字,人格十六點,財官雙美,功成名就。」   自從不再親近妻子以後,李素宛若給王建上了身,熱衷於翻看書架上那些莫名其妙的 命理書,這些全都是王建的藏書。   反而是李素自己從外面帶來的心法、拳譜,雖還練得,終究少用,不免生了塵。   妻子見丈夫親自為兒子起名,還真有點鐵口直斷的感覺,不禁掩起嘴來,咯咯地笑道 :「瞧你說得真有點回事,我們村裏除了王建以外,從來沒人想當官,要是兒子能出頭, 我們全村都光彩了。」   「確實啊,確實。」李素嘆了口氣,道:「在這與世無爭的村子裏,又何必懷有沖天 大志呢?」   邱小茜卻回道:「怎麼連你都說這種話?你若如此窩囊,你的兒子,將來還能作個頂 天立地的大丈夫嗎?」   這段罵,竟令李素啞口無言。   十六年後,李狷參加鄉試,小茜陪同赴會。   考完當日,小茜遠遠看見兒子自考場裏走了出來,本要上前迎接,血漏症卻忽然發作 ,使她當即昏倒在地。   二月天寒地凍,路面積了很多雪,整條白色的路,竟被小茜自下體所流出的鮮血染得 紅通通的。小茜就這樣殞命了。   後來,李素得知李狷通過了鄉試。   兒子收拾了細軟,就此青雲路遙,不再回鄉,也毫無音信。   ──李狷的性子,簡直與王建太過相似。   這令李素不禁惋惜。   李素又過回從前那種寂寥的日子。   夜晚獨有月娘相陪。   他還不習慣沒了小茜的生活,總依稀感覺,自己能聽見屋裏仍飄盪著她溫柔的笑語。   小茜本就喜歡自山上遠眺著桃源村,更愛夾在山道兩側的楓紅。   李素便在後山築塚,每逢小茜的忌日一到,他會一手抱著酒壺,另一手提著果品,到 後山為小茜捻香。   他還在塚的附近築了座草廬,每次坐在裏頭喝酒,儘管不溫暖,也總是渾渾噩噩的, 一晃眼,醒來,一整天就這麼睡過去了。   人雖孤獨,時間倒其實沒有想像中要來得那麼難消磨。   三年後,有京城的人來報信,說李狷一試成名,是同榜中最年輕的,但他好像沒打算 把老父親接進京城。   「李官人尚值青壯,想來必然是要在京中多奮鬥幾年,請老爺不必多慮。」   報信的如是說道:「李官人派小的來,主要是想通知老爺您,當朝的中書令姓王,不 知是否為您要找的人呢?」   李素連聽都不想聽,便用賞錢,打發那報信的人走了。   他想:「王建的考運那麼差,試十次,落榜十次,哪有可能作到大官?還是中書令! 何況天底下有這麼多姓王之人,就連在朝廷裡當官的,都可能有幾百個姓王的,兒子怎麼 可能會知道哪個是王建?」   待報信的離開了府邸,李素才說道:「我們之間早就已經沒了緣分,哪來這麼剛巧的 事?」   災旱連年,民眾苦不堪言,各地民亂並起。   帝見賑災無用,便派玉座旁的龍虎二將往全國剿匪,卻遇農民直搗神京。   將領們四散各地,沒能回援,京城唱了空城計。   帝倉皇逃難,王中書令護駕,太子監國。   至此,護送帝出奔的御林軍,便失了消息。   一日,桃源村外來了許多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看不清面目,衣著也襤褸不堪。   李素看著這夥人相當不對勁,卻不知當如何形容。   村民們生性善良,毫無疑心,還說道:「你跟王建,當初還不是那個樣子跑來村裏頭 ?既然看人家可憐,就要幫助他們,還可以順便跟他們問問外頭的情形啊。」   李素對這撥人沒半點興趣,更不想與村外的人有所接觸,索性躲到後山的草廬裡,與 妻子的墳墓相對。   待他吃膩了山菜野果,手邊帶的酒全喝完了,一下山,才發現村子裏已沒有了活人─ ─一個都沒有了。   白櫻紅桃仍肥美,綠柳垂楊隨風拂。   景色仍不變,是極美的,唯有原先吱吱喳喳的村民們,一個個倒在路上,被蛆啃食、 被烏鴉啄食,露出了內臟和肋骨。   他們的死狀各異,有的被割喉,有的被割下了頭顱,也有的腸穿肚爛,有的肛門裡被 一把矛直接刺出嘴巴,還有的阿姨嬸嬸被脫得赤條條的,下體被刀劍劃得一塌糊塗。   李素直覺那群灰頭土臉的人,雖然身著著軍裝,卻是強盜,於是便進入村民們的家中 查看。   只見屋裏被翻箱倒櫃,家具全翻倒在地,財寶都不翼而飛,農地裏的菜也被拔個精光 。   唯有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子裡,竟是完好無缺,反而像是被收拾過。   才踏進屋裏,他就聞見一股濃濃的茶香,是只有王建才能煮出的氣味。   從來沒被他點燃過的青銅香爐裏,也插著香,繚燒著久違的香煙,二十六年過去了, 李素仍不知道這香爐究竟是用來祭拜什麼。   熟悉而複雜的氣味紛杳而至,刺激著他的腦識,使李素的神思,恍然飄回遙遠的二十 六年前,當時,他的步伐第一次跨過王建家的門檻。   王建看到他本來在茶几邊隨興擱著的外套,竟被摺成了四方形。   案上的紙鎮下壓著一封信。李素在案前長跪,展開信紙。   李素看完,就把信丟到煮茶的爐火裏燒了乾淨。   此後,李素開始了一段獨自一人的辛勤工作,這是一趟漫長而巨大的工程。   李素埋葬村民的速度很慢,屍體們逐漸變色、變味,皮肉與牙齒都脫落了。   期間,李素開始忽冷忽熱,上吐下瀉,兩隻用來工作的手,都長滿了膿和瘡斑,全都 潰爛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忍著痛,忽視著十指與掌心不斷重複破裂,所流出的膿水與血水。   他為邱大嬸刷淨了大體,把大嬸一家,全都埋葬在小茜的墳墓旁,令他們邱家得以在 九泉之下團聚。   這一回,以至耳順之年的王建,終於還是回到了桃源村。   這裡景色依舊,人事全非。   多虧他對帝的忠心,如今帝已被推翻,太子在京中登基。   王建在外頭已輸得一無所有,只剩這村子裏,還留存著一座屬於他的房子。   上一次回到桃源村,他才進到屋裏,就見茶几旁擱了件外套,忽然想起李素跟他一樣 ,總是喜歡窩在那張茶几邊,睡作一團。   他聞見屬於李素的氣味,想他或許回來了,於是給李素留了信,想讓他放心。他在信 中告訴李素:他知道李狷是他的兒子,如今李狷既然作了他的女婿,他會想方設法,保他 步步高陞。   這次他回來,本懷抱著對李素的期望,想著自己不會再與他擦身而過,然而,李素已 然不在。   「也對,像他這樣浪蕩天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一直停留在這種小地方?」   王建開始認為,自己能理解李素的心情。   只因這裏已經不再有人情味。   儘管物產依然豐饒,氣候溫和、四季分明,卻一個人都沒有了,便少了「家鄉」的滋 味。   王建開始過起李素喪妻後的生活,這也是他未曾認識李素前,所素習的生活。   獨自一人,與寂寞為伴,一時一刻一更,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著。   當他睡在床上,被明亮的月光刺痛了眼皮,輾轉反側,才發現床上已經沒有了自己的 氣味,只有李素的味道。   他才知道,李素竟睡了他的床鋪,還睡了很久。   走到書房,王建在書案的抽屜裏,發現一本老舊的冊子。   翻開一看,原是李素的筆跡,零零落落地記著他回到桃源村後作為村長的生活,以及 他跟妻兒之間的事。   儘管王建的人跟心,都已經老了,可他還是想多瞭解李素,他對李素的好奇心,其實 並不比李素對他的好奇心少。   只可惜李素的字寫得醜,文筆奇差,亂無章法,王建看著,實在不能忍受,才看了一 半,他就把這本老舊而泛黃的書冊放在案上,擱著很久,都不曾再翻閱過。   待王建離開了書房以後,一陣風自未曾闔緊的窗外吹入,翻到了下一頁,那頁所寫下 的第一行便是:「已經是第二十六年了,我竟然還在等阿建歸來」……   某一日,正值壯年的李瓔,回到了理應是他故鄉的桃源村。   環山抱水,桃紅柳綠。   他踏遍五湖四海,從未看過如斯美麗的樂土。   當年保皇黨遭逢抄家滅族之禍,是他的外祖父王中書令,買通了監獄裡的死囚與獄卒 ,偷龍轉鳳,讓替身受刑,他的爹親李狷才得以逃出生天。   當時還在強褓中的他,則是被乳母抱著,連夜逃離了京城。   家世的覆滅,讓李瓔即使長大以後,仍不忍回京。   朝廷舉用官吏,會審查身世背景,這使得科舉這條路,對李瓔而言,已是終生無望。   失去人生目標的他,即使正值壯年,然而接下來的歲月裏,他都在四處飄盪,沒個目 的。   直到乳母前些日子,才告知他,父親已經死去的消息,並將父親留給他的遺書轉交給 了他。   遺書裡寫道,李狷的爸爸,李瓔的爺爺名叫李素,就住在桃源村裏。   這給了李瓔尋根的動力。   「請問一下,這裡曾經住過一位,名叫『李素』的人嗎?」李瓔向村民探問道。   「小夥子,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這傢伙曾經是這裏的村長,可如今已作古很久啦。」   正在彎腰耕田的村民,放下鋤頭,起了身,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涔涔汗水,按著 鋤頭說道:「那個李素村長住的屋子,倒還健在,你若想知道他的事,可以去看看。」   村民雖為李瓔指路,李瓔仍不清楚該怎麼走。   村民儘管不願意,還是親自帶著李瓔,來到屋子的門口,隨後,就避之惟恐不及般地 逕自離開了。   門是打開的,屋裡好像沒人。   李瓔走了進去,見客廳有張方几,他便在茶几邊的蒲團上坐下。   他隨意掃視著屋內,但見碧紗窗已然破舊,掛在牆上的麈尾泛黃,屋中破落而蕭索, 唯有供在牆角的一只青銅香爐,黑得發亮,仍裊裊燃著青煙。   他心忖道:「雖然很破舊,這屋裡看起來,倒不像是沒人住,說不定我還能知道一些 關於爺爺的事。」   李瓔才在思想,登時,一陣腳步聲自門外傳來。   佇立門口之人,擋住了從屋外透入的陽光。   他膚若白雪,牙齒與頭髮都已經完全脫落,僅僅自衣服中露出的臉與脖子上,都密佈 著深深淺淺的黑斑、膿包與瘡口。   「!」李瓔一看,倏然睜大了雙眼,嚇得頭皮發麻,連忙站起了身子。   那老病人用喑啞的嗓子,使盡力氣問道:「李素……你回來了?就和我第一次見到你 的時候一模一樣,你怎麼一點都沒有變老呢?」   當王建見到了李瓔,他的眼眶一熱,視線逐漸為充盈的水氣所模糊。   在朝為官二十餘年,何種驚滔駭浪未曾經歷過,然而他的心潮,都不曾像此時這般澎 湃而洶湧。   王建感覺到,自己停擺已久的心臟,又開始重新跳動了。   王建忍不住全身發抖,手一鬆,拎在手上的水桶「咚」地一聲,翻倒在地。   他艱難地跨出幾步,想走到那如夢似幻的天人身邊,好好地端詳一會兒,他的臉、他 的五官、他的身材、他的氣質……否則那半生不見的容顏,都在記憶裡褪了色。   「李素…」   「李素……!」   那老人咆嘯著,臉上的表情在李瓔看來,那是喪心病狂。   李瓔面對著眼前人,瞳孔中充滿了驚嚇與恐懼,不斷地往後退,一個重心不穩,便跌 倒在地上,「對、對不起!」   李瓔隨即連滾帶爬,飛也似地衝出了門外。 -- 我大老公https://i.imgur.com/hLpivUf.jpg
我男朋友https://i.imgur.com/XmWWlNQ.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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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與其男友https://i.imgur.com/WXamSnt.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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