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河邊春夢–7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kuruma)時間3年前 (2021/05/07 14:11), 編輯推噓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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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春夢–7   七   永崙在嗶聲之後沒有再聽見那人的聲音。   不知是否因為日有所思,最近他加倍地想念答錄機裡男聲的主人,促使他拿起電話, 撥打那支熟記於心的號碼,然而電話在進入嗶聲之前卻沒有了定燁的錄音。   錯愕之後,油然而起的是憤怒。在世時不接受他真正的模樣,難道連人死了都要抹消 他曾經存在的痕跡?永崙憤恨地再一次撥通電話,然而這次卻是進入待接的嘟聲,響了兩 聲後便被接起。   『喂?』   婦人的聲音有些微發抖,透露她的驚疑,他聽著這個他也熟悉的聲音,她曾經和藹好 客,彷彿最標準的慈母形象;也曾經吐出駭人的惡語,連自己最親的兒子都不留情地傷害 。 然而此時她已不復當時的強硬,顯得軟弱而害怕,甚至帶著些哀求。   『你到底是誰?』   他用力咬牙,緊緊握住話筒。   『是永崙?敢是永崙?』 (是永崙嗎?)   「他的聲音呢?」   『永崙……』   「為什麼把他的聲音拿掉?」   『永崙……算阿姨拜託你好無?阮嘛足艱苦啊,你莫閣——』 (算阿姨拜託你好不好?我們也很難過,你不要再——)   他平淡的表情因為皺眉而裂了一痕,甚至無法再聽婦人的請求,只能抖著手用力掛斷 電話,力道過大,震得他的手更加疼痛。   你們也很痛苦,不要再讓彼此難過?還是不要再來打擾?那誰來理解他的痛苦?誰來 理解定燁的痛苦?若因為這份痛苦而悔恨,那何必當初那樣決絕地逼迫他呢?誰來賠償逝 去的生命?   誰能修復早在肉體之前就死傷的靈魂?   他們真的大意了。   那天晚上永崙好不容易交出一篇社論,終於得到一天假期,定燁等到近九點才接到他 的電話,騎著機車到報社樓下接他,兩人在家附近的度小月小吃店吃宵夜,那只是個與平 常相仿的平凡夜晚。   回到公寓樓下時四周靜謐無聲,樓梯間也同往常的深夜一樣只每隔兩層樓開著一盞橘 黃的小燈,整棟鄰居都是作息正常的人家,此時已安眠入夢,只有他們還醒著,利用夜的 掩飾偷偷摸摸地牽起了手,一前一後漫步爬上狹窄的階梯。   永崙的工作經常作息不定,在這之前已經連著好幾天沒和定燁好好說話了,他趁著四 下沒人,抱住正在門口掏鑰匙的定燁,傾身在定燁脣上吻了一下。   「就差一步也不等。」也許真的是夜深了、也同樣想他了,定燁雖然輕斥了他一句, 語氣卻是輕鬆的,也不像往常一樣閃躲,而是放任他將自己抵在雕花鐵門上,寵溺地讓他 索吻。   不是在家裡,而是可能有人進出的樓梯間,這種將不可見人的感情與慾望暴露在外的 禁忌感反而增添刺激,勾得兩人從淺淺的吻轉為深入的索取,漸漸粗重的呼吸聲回響在樓 梯間,彷彿連空氣都變得黏膩。   「恁……恁是咧創啥?」(你們在做什麼?)   兩人都因為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立刻分開嘴脣與擁抱。深夜十一點多,鄰居都 睡了,他們在夜間偷來一個白日裡戀愛男女能享受的權力,誰能想到上層的樓梯站了一個 等著他們的人。   定燁下意識將永崙擋在自己身後,一臉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卻在看清來人時臉色變 得煞白,從頭頂到指尖像被灌滿冰水般寒冷。   「恁拄才按呢是咧創啥?啊?!」(你們剛剛這樣是在做什麼?啊?!)   定燁母親的聲音尖銳地劃破沉默,剛才入目的景像讓她幾乎軟腳,必須緊緊抓著鐵製 的扶手才能一步步走下來、逼視緊靠著的兩個年輕人。永崙緊張地抓緊定燁的衣服,想像 平常對她說笑、討她開心那樣帶過,張開口卻發現自己腦袋空白,說不出半句話。   「阿燁!你講話啊!」   永崙因為這句逼問而抖了一下,連帶著揪著定燁衣服的手也收緊,定燁的手向後探, 讓他立刻就鬆開了手,然而定燁卻不是隔開他,而是找到他的手,穩穩地握住。穩穩地, 堅定地,卻冰涼帶著冷汗。   這個動作像是最後一擊,讓原本還處於震驚中的定燁母親走上前,揚手在定燁臉上搧 了一個重重的巴掌。   「阿姨——」   「你惦去!我就想講兩個(e5)查埔人蹛做伙,抑毋娶某,原來……原來就是咧做這種見笑代,我共你栽培甲這爾大漢, 你好的毋學,學這款……學這款病……」 (你閉嘴!我就在想兩個大男人住在一起,也不結婚,原來……原來就是在做這種見不得 人的事,我把你栽培到這麼大,你好的不學,學這種……學這種病……)   「媽,這毋是病。」定燁的臉頰浮現指痕明顯的紅腫,雖然顯得異常狼狽,盯著母親 的眼睛裡卻閃著堅定的光芒,「我無病,我干焦是愛查埔的爾。」(媽,這不是病。我沒 有病,只是我愛的是男生而已。)   「講啥物愛?!這是無正常的你知無!」(說什麼愛?!這是不正常的你知道嗎!)   她抬手又要來打,永崙著急得想上前去阻止,被定燁死死地護在身後,他一邊擋住永 崙不讓母親碰到,一邊承受著母親開始變得歇斯底里的進逼,被用手掌狠狠打了好幾下仍 是緊繃著臉,夾在戀人與親人之間,他卻是最冷靜的那一個。   這真的是不正常的嗎?那麼與戀人相處的快樂是不正常的嗎?期待並為親吻與擁抱心 動是不正常的嗎?一起到市場買菜回家煮一桌溫暖的菜是不正常的嗎?在早晨醒來時感受 到身邊有人陪伴的充實,也是不正常的嗎?這些和平常人們能自由想有的東西,對他來說 都是不正常的嗎?   那麼不能向他人宣告自己甜美的愛情,才是正常的嗎?必須違背自己的心意如同眾生 一樣結婚生子,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嗎?在最親密無間的家人面前也必 須隱藏自我,才是正常的嗎?   「你佮我來轉!」(你跟我回去!)   「像你按呢放棄家己愛的人去嫁別人,就較正常是無?」 (像妳這樣放棄自己愛的人去嫁給別人,就比較正常是嗎?)   「……你講啥?」定燁母親愣住一秒,臉色變得加倍難看,啪地一聲又賞了定燁一掌 ,「你家己做毋著代誌,這馬顛倒來講我?啊?!」 (你說什麼?你自己做錯事,現在反過來說我?啊?!)   「阿姨,你不要打了!」   「你嘛仝款,你厝內無人管,欲做這種代誌去揣別人,是哪欲來害阮後生——」 (你也一樣,你家裡沒人管,要做這種事去找別人,為什麼要來害我兒子——)   「媽!」定燁揚聲中止了混亂的打罵,阻止母親用刻薄的話傷害永崙, 「我佮你轉去。」(我跟妳回去。)   「定燁……」   定燁側過身看永崙,用腫著的臉對他牽起一個很勉強的微笑,「你先進去,很晚了, 我先送我媽回家。」   「可是……」永崙看了一眼幾乎在爆炸邊緣的定燁母親,實在放心不下, 「你一個人……」   「沒事的,你先回家等,我會好好跟她說。」定燁想摸摸永崙的臉安撫他驚懼的心情 ,然而母親在身後,他終究沒能做出親密的舉動再去刺激她,只能催促永崙趕緊進屋。   永崙只好拿出鑰匙開門,遲疑地轉身看著死瞪著他的阿姨與沉穩平靜的定燁,他想說 些什麼,想勸慰總是待他熱情和氣的阿姨,想陪伴戀人一起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但他繼 續僵持也只會讓事態變得無法收拾。   於是他轉身打開門回家,聽著母子兩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放定燁獨自面對家人。   #   老人阿雄告訴永崙的地方已經離河仔頭有段距離了,他最後在河仔頭找了一間旅社過 夜,修整一夜思緒,隔天便來到當地人稱為安福的閩客交界地帶。河流在流出河仔頭的地 界後,轉向往臨市而去,河的另一邊是一個客家庄,僅是一座橋的分隔,兩邊的語言與民 情便大相逕庭,比起河仔頭的熱鬧與外放,橋這邊顯得內斂許多。   安福因位在河與地的交界而人煙較少,只有三兩人家隱蔽在繁盛生長的草木之間,有 幾間舊式合院的屋旁還闢了田地種菜,比起河仔頭市區更有早期農家純樸的氣息。   也許是不知更多內情,或是不願透露,老人最終沒有說太多,只說聽聞當事人原本已 經搬走,不久前才回到故鄉,不過他們並沒有再打過照面;除了名字之外,永崙並沒有得 到更明確的訊息,甚至連確切的電話地址都沒有。但他已經走到最後一步,斷沒有在此放 棄的道理,打起精神從過了河後看見的人家開始問起。   只憑「蘇俊生」這個名字要在一個地方找到離開多年才回來的人,即使只是方圓幾公 里的範圍也如大海撈針,加上白日裡許多人家外出工作,留在家裡的不是溝通不易的老人 就是還年輕的婦女孩子,永崙找了十幾戶人家,還用上了從怡娟那裡學到的破爛客語,依 然什麼都沒問到。   永崙耗費了不少時間,轉眼也已接近中午,最後決定往鎮上去尋找人群聚集的地方, 雖然時過境遷,三十年前的舊案未必會留在人的記憶中,但消息長在人的嘴裡,找地方居 民較多的地方打探消息是最後一個方法了。   寧靜的客家小鎮有個美麗的名字:華滿,來源據說是因為從數百年前在春末夏初之際 ,春永河岸邊整排的樹便會百花盛開,花朵落在河上,幾乎能覆蓋整個沿岸,有當地詩人 詠詩「晴春碧樹花滿河」,花滿成為外人對此處的稱呼,後來詩句內容轉音為華滿,沿用 至今。   華滿沒有繁華熱鬧的聚集地,稱得上市中心的幾條街上也只多了一些人車,店家仍然 分散,永崙選定了一間頗有來客的小吃店,隨著大部分人的選擇點了一份炒粄條,坐在靠 近門口的座位聽店家和客人聊天。但別說什麼有用的消息,他坐了老半天只聽懂一些招呼 語和單字,從沒那麼後悔沒跟著志群向怡娟好好學客語。   繫著圍裙的老闆娘從裡面的廚房端了一些生鮮蔬菜出來,也許是看永崙面生,將菜放 到前臺去後回到他桌邊對他說了句話,永崙愣了一下,搖搖頭,「對不起,我不是這裡的 人,聽不懂客語。」   老闆娘立刻轉換為帶著濃厚客家腔的國語:「我剛剛是問說你是哪家的小孩啦,你來 這裡玩啊?」   「不是,我來工作。」   「啊!我知道,就是這個什麼客家春令活動對不對?」老闆娘因為自己的猜測興奮地 用手指在牆面上的一張海報點了點,「看你這樣就是讀書人的樣子,應該是來上課演講的 老師?」   永崙抬頭看那張設計簡明、手作痕跡明顯的海報,標題寫著「華滿客家春令營」,底 下列出為期三天的文化活動,正好從昨天開始,白天分別有藝術地景導覽、當地文藝創作 者帶領的文學音樂與繪畫課程,夜間則有當地樂團的山歌表演或電影欣賞會,主題扣緊華 滿地區的文化特色,看得出十足用心。   「老闆娘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講師。」永崙覺得這樣一個繁榮程度不比大都市的 小鎮能有這麼自發性的文化活動實在難得,便轉頭問老闆娘:「不過我對這個活動滿有興 趣的,不知道還能不能中途參加,請問還有這個傳單嗎?」   「有啊有啊。」老闆娘走到門外,在放著菜單的塑膠架子上拿了一張和牆上一樣的活 動海報回來,遞給永崙,「這是我們這裡一個老師主辦的,他是個文學家,幫我們華滿文 化的傳承做了很多事喔,你如果有興趣想去參加,他一定會讓你進去。」   「真的嗎?那個老師真是有……心……」   永崙捏著海報,驚訝地說不出話。他在「華滿與河仔頭地區文學家導覽」的課程簡介 中,看見了江從榮的名字。   他再一次確認,那一排列出的人名是課程中將介紹的作家,有一些他沒聽過,有一些 是定燁書架上也有的作者。但是怎麼會呢?在永崙緊抓各種資料查找的細碎線索之中,沒 有任何一個提到過江從榮是個作家……或者說,他真的理解過江從榮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懷抱著自己也未知的執著苦苦追著真相,卻只知道江從榮被記載在書冊與報章上的 片面模樣,只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女婿,和他苦悶的死亡;若不是他來到這個小鎮,停留 這間麵店,看見這張活動海報,可能一輩子都要與江從榮這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錯過。   永崙突然感覺這個他以為真相明顯的事件有了完全陌生的樣貌,而他可能遺漏了真正 重要的東西。   那堂文學導覽課開就在當天下午,永崙匆匆向老闆娘問了春令活動舉辦的地址,到達 舉行課程的里民活動中心時已經遲到了一些。他向門外接待桌前的工作人員表明來意,說 自己是臨時才知道有這個課程,願意現在補上費用,希望能夠入內聽講,那女孩立刻就高 興地答應了,還說交錢不急,先趕緊進去聽課。   場地是活動中心的會議廳,看得出經費有限,講者身後牆上的紅布條用電腦割字貼著 「華滿客家春令活動」,擺放大約五十張的鐵椅子坐了半滿。永崙拿著接待的女孩發給他 的課堂資料快速找了個最後排的位置入座,臺前坐了三位演講者,一名看起來十分年邁卻 仍然硬朗的老人正中氣十足地用客家話說著什麼,面前的名牌寫著「鍾青朗」。   永崙對照著旁人翻動的頁數,講者似乎正在介紹華滿地區一位知名的鄉土文學作家, 客家話他當然是聽不懂的,便按目錄先找到了介紹江從榮的頁面。   江從榮,一九三零年出生於河仔頭,一九六二年逝世。日據時期與戰後曾先後用江、 映雪、從容等筆名發表文章,早年以日文創作,多為記錄少年生活的自傳性散文,戰後創 作較少,轉為用中文描寫臺灣底層人民生活的百態,作品常以春永河、河仔頭與華滿為背 景。代表文章為〈河邊的飛鳥〉、〈廠工〉、〈靜靜的河流〉。   也許為了不模糊焦點,小傳並沒有提到江從榮早逝的原因以及他望族江家長子的身分 ,只側重在作家的作品與成就,並在後面用兩面篇幅節錄了他的作品內容,永崙一字字閱 讀過去,發現〈河邊的飛鳥〉讀起來異常熟悉,老半天才想起來定燁曾經對他朗讀過這篇 文章。   如命定般的意外巧合讓永崙滿身戰慄,耳邊彷彿傳來飛鳥啪啪振翅的聲響,寫牠與讀 牠懂牠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人間了,而活著的人還留在世間,不聞鳥鳴,各自不知是幸 福還是受苦著。   他癱坐在位置上,腦裡想著的都是定燁,以至於沒有發現同樣坐在後排的某個人,也 正因為同一隻飛鳥而想起了另一個人,淚盈滿眶。   加上提問時間,課程在四點過後結束,席間似乎有不少藝文界人士參與,都在課後上 前與鍾青朗握手寒暄,永崙也看見不少讀者拿著鍾青朗的著作在人群後頭排隊等著簽名。 透過課程手冊,永崙已經知道鍾青朗不只是華滿與河仔頭地區的文化旗手,更是串聯本省 籍作家的重要人物,過去年代裡不被看重的本土文化,幸虧有這群有志之士維繫保存、甚 至推廣發揚。   解嚴後一切在慢慢變好,永崙希望這樣的好能來得早一點,他對這些事不太關心,但 他多希望喜好閱讀的定燁也能看見他今日見到的光景。   他一直在座位上等著,待那群藝文圈同好走開聊天、讀者也攀談完畢後,連忙拎起背 包打算上前攔住正要和友人會合的鍾青朗,然而鍾青朗卻先朝他這個方向望了過來,一臉 驚喜地抬起手來。   永崙愣住,但他當然不會覺得那是在向他打招呼,他隨著鍾青朗的視線轉身,看見一 個中年男子站在他身後,正微笑看著鍾青朗。   「靜哥仔!」   八十幾歲仍然硬朗的鍾青朗快步越過永崙走向那個男人,激動地用雙手拍著他的臂膀 ,彷彿許久未見,而且未曾料到會在此刻重逢故人;那人低聲回答了幾句鍾青朗的問話, 之後突然重重鞠了個躬,鍾青朗連忙拉起他,語氣很是感慨的模樣。   永崙轉過身,想留空間給看來許久未見的兩人,然而在他走開之前,卻在鍾青朗語速 飛快的客語中聽見了一句,俊生。   那個人看起來只是個平凡無奇的五、六十歲男子,頭髮灰白,說話溫文,面容沉靜, 然而那雙眼睛卻背叛他強裝的鎮定,眼珠晶亮,像是剛剛才被淚洗過。永崙看著他和鍾青 朗談話了約五分鐘、彼此告別,一路跟著他走出活動中心,都還難以想像是這樣一個人騙 去了江從榮的愛與信任。   即使永崙聽不懂客語,但鍾青朗在方才的會場上用惋惜的語氣介紹江從榮,較他人的 作品更加細細朗讀他的文章,這樣的他知道蘇俊生對江從榮做的事嗎?為什麼同為作家的 鍾青朗會認識蘇俊生?又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他知道課程內容會提到江從榮嗎?讀著 那些江從榮寫下的文字,他心裡難道沒有一絲絲的愧疚嗎?   他激動的情感有那麼一些是給江從榮的嗎?   永崙腦中轉著太多的疑問,甚至憤恨,江從榮沉浮在河水裡與定燁隨著繩子搖擺在書 房中的想像讓他思緒紛亂,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得太近,而蘇俊生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 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永崙站定腳步,回望對方。   「汝係麼人?做麼個跈等我?」(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跟著我?)(客語)   「你是蘇俊生。」   蘇俊生因永崙口中確定的語氣而困惑,他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年輕人,但他卻似 乎對自己懷抱著莫名的憤怒與敵意,他向永崙走近兩步,轉而用中文道:「我是蘇俊生, 請問你是?」   「你是蘇俊生……你就是蘇俊生……」   他追尋多日,造訪無數人,就是想探問當年是否當真有個人為了同性的愛情走上絕路 、江從榮淒絕而純真的感情是否真實存在,然而他從沒想過會有見到另一個主角的這天。   永崙的眼眶因為憎恨焚燒而熱燙異常。   從來沒有嗎?   他想知道的,真的只有三十年前一段同性之戀的悲劇嗎?   「先生,請問你——」   「就是你害死江從榮的?」   蘇俊生的臉霎時失去那份溫文的冷靜。彷彿春天的綠芽破開堅實的牆壁,永崙的問話 讓他的臉與情緒裂開了一道縫隙,有什麼東西自那其中流淌開來。   永崙從背包中拿出那幾則蒐集而來的剪報,遞到蘇俊生面前,「你騙他的錢,欺騙他 的感情,讓他走投無路只能尋死,對嗎?」   蘇俊生沒有接那幾張彷彿符咒般的紙片,他退了一步,再一步,彷彿瞬間老了十歲, 慌張地邁著不穩的步伐往前走去,永崙咬牙跟上,瞪著蘇俊生的後背。   「沒有人追究嗎?梅中校後來沒對你做什麼嗎?你娶老婆生孩子用的是從江從榮那裡 騙來的錢嗎?」   他望著前面那人倉皇行走的模樣,忍不住覺得好笑。三十年後的自己,也會是這樣心 安理得活著的模樣嗎?他會忘了曾經有個人因為他們未果的愛情而選擇自我了斷嗎?會忘 了自己背離愛人而去,放他獨自一人去面對巨大的無助和無邊的寂寞嗎?   會不再記得死去的人嗎?   「沒有人知道嗎?沒有人怪你嗎?」永崙執拗地問,像追趕逃兵,像訊問犯人,然而 卻沒有發現自己早已流下眼淚,在西斜的夕陽照射下,他的淚像血一般紅,「憑什麼他死 了,你卻可以活下來?」   憑什麼江從榮死了,蘇俊生卻可以活下來?   憑什麼劉定燁死了,曾永崙卻可以活下來?憑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份不容於世的愛情裡,背叛了多珍貴而重要的信任嗎?   沒有人嗎?   永崙憤怒控訴的語氣如此淒絕,讓蘇俊生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永崙的臉上有掩飾得極 淡的悲傷。那些多年來的舊事被他緊緊鎖在沉靜的生活中,他背負罵名這麼久,不會因為 如今一個陌生人的質問就失控。   但永崙的問話讓今天已經回想太多往事的蘇俊生像心臟裂了一道口,那些千萬個日子 以來在深夜不曾停歇的自問被從這個陌生人的口中說出,竟然痛得那麼鮮明。   憑什麼他死了,我卻可以活下來?   三十年來,這個問題在午夜夢迴時他也問過自己,千千萬萬次。   //   鎮上許多在汽水工廠工作的人們都在談論,江家在女兒出嫁之後幾年,長子終於也要 娶了。江川養活了河仔頭許多家庭,因而江家的喜事彷彿也是全鎮的喜事,人人在鎮上遇 到江家的人都要道上一句恭喜,有些老人家看見江從榮更是熱情地關心,要他快點生個孩 子讓江一夫抱孫。   整個河仔頭都為江從榮的婚事高興,然而他本人每聽旁人多說一次,就多痛苦一分。   見面、家長洽談、合八字看日子,每件安排雖不急躁卻按部就班地決定下來,從來沒 人來問過他一句好或不好,從前他在前輩的作品中看見抨擊舊時代父母決定子女婚姻的陋 習,總會跟著附和新時代知識份子應該主張自己的戀愛與婚姻自由,而今他身處其中,竟 才能明白那些窩囊的主角背後都是多少個深夜的交戰與拉扯。   梅淨儀不是個不好的人,她年輕,讀過書,與其說脾氣好不如說是沒有脾氣,讓江從 榮感覺不出她是願意或不願意。江梅兩家見面時,她從頭到尾坐在梅啟鵬身邊安安靜靜不 說話;兩人單獨出去吃過一頓飯,她對任何事都不表達任何意見,點的餐、配的茶水,通 通都搖頭沒有主見,江從榮像對著一個人偶吃飯相處,為她也為自己感到悲哀。   於是在跟著江一夫到梅家拜訪的某天,江從榮忍不住私下問梅淨儀:「妳如果沒有意 願,可以明說。憑你父親的身分,不怕找不到妳喜歡,而且跟妳更相配的人。」   梅淨儀的臉上看不出喜惡,只說:「結婚的事該聽父母的。」   江從榮從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的這麼想,又或者上一段論及婚嫁卻失敗收場的關係 讓她只能無奈聽從父親的安排。聽話,恬靜,是中國傳統觀念對婦女德行的要求,她就是 被這麼養大的。她的靜像郊外一株隔世的梅樹,高潔可憐,卻難以親近。   不像蘇俊生的靜,像河邊草坡上的野花,低調不起眼,卻強韌可愛。   但自從婚事定下,江從榮已經許久沒見到蘇俊生了。   一來是校長要他擔任作文比賽的負責人,訂立題目為書寫民族救星蔣總統,江從榮每 天看著那題目、還要指導學生依照這個題目寫出「文情並茂」的文章來,簡直痛苦萬分; 二來是他多桑彷彿有計畫地近逼,在他無力抵抗婚事的安排後,過去曾逼迫他未果的期望 再次捲土重來,要他下課之餘到工廠裡跟著經理學習工廠裡的事務。   江一夫確實了解他,並不直接來命令,而是隔兩天便叫那經理到學校找他,他不走就 死纏爛打,江從榮可以和多桑硬碰硬,卻不能為難只是聽命行事的經理,何況那個經理是 他從小叫到大的叔叔,他實在無法讓一個五、六十歲的長輩在學校裡這樣跟著他。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蘇俊生。   他瘋狂想念蘇俊生。想念他們坐在河邊知契彼此的陪伴,想念他被自己悄悄牽手的羞 澀,和他認真閱讀卻被自己擾亂的微惱,想念他明白自己所有藏在字裡行間的苦楚與想像 ,和他在多日不見後,臨別前一個主動的吻。   越是這樣想他,越讓江從榮無法去面對他。當初是他牽住蘇俊生退去的手,將他藏起 來的情意打開索取,而今卻要背叛這份感情去成為別人的丈夫,每夜他辱罵自己的懦弱和 愚孝,輾轉反側,怕睡著就會夢見蘇俊生。   大家都說成家立業,組成一個正常的家庭真的就會變得成熟有擔當、人生就會變得更 沒有猶豫嗎?如果那樣可以稱之為幸福,那為什麼他現在每天都這麼痛苦呢?他和蘇俊生 的相知相惜、他們情不自禁的相吻,不能稱作愛嗎?   「江老師,你還不回去嗎?」   江從榮回過神,桌上是他未批改完的學生作業簿,隔壁桌的同事楊美菁已經收好東西 ,邊拿起背包一邊問他。江從榮給與善意的回笑,但也許不太成功,倒像是苦笑,楊美菁 關心地問:「你最近看起來很累,準備婚事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嗎?」   提到婚事更讓江從榮頭痛,他搖搖頭,沒有接那話題,只是用紅筆點了點那疊作業簿 ,「我改完就回去,妳先走吧,明天見。」   目送走同事,作業也沒心思改了,江從榮也收拾桌面,離開辦公室到車棚牽車。最近 工廠因突來的業務而忙碌,沒人有空來理他,他忍不住慶幸在糾結煩亂的心情下暫時得了 幾天清靜,但回到家又有一堆麻煩事等著他,他阿姨大概是閒久了終於得到一個差事,每 天張羅買這買那,下聘禮物、新房布置天天掛在嘴上。   江從榮忍不住嘆息,跨上腳踏車從靠近車棚的後門騎出校門,因為滿腦子都是紛雜的 心事,差點錯過站在後門邊的蘇俊生。煞車按得太緊急,江從榮險些歪倒,他連忙站穩腳 步回過頭看,蘇俊生正擔心地走向前來,一面還左顧右盼著。   「靜!」   「歹勢,我毋是故意欲來學校,毋過我毋敢去恁兜,除了遮我毋知影愛去佗揣你…… 」蘇俊生膽怯而小心翼翼地說著話,像是被什麼人發現,「我有注意無予人看著。」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來學校的,可是我不敢去你家,除了這裡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 …我有注意不要讓人看到。)   蘇俊生的隱忍與退卻讓江從榮突生一股悲傷與憤怒,都是因為他,才讓一向淡然自適 的蘇俊生出現這樣的表情,然而他卻無從恨起,不是什麼社會,不是什麼家庭,他最最恨 的還是自己。   江從榮將車子擺正,指了指腳踏車的鐵製後座,「你起來。」(你坐上來。)   「江桑,我干焦是欲來——」(江桑,我只是要來——)   「靜,拜託你。」江從榮的語氣近乎哀求,他知道躲著不到河邊相會的人是他,做錯 事的人也是他,但一見到蘇俊生,他的心就軟到幾乎碎裂。   拜託你,不要離我這麼遠。   蘇俊生的表情和他一樣哀傷,但仍是走上前跨上後座,讓江從榮載著他往通向河邊的 小徑騎去。   耳邊只有江從榮踩踏腳踏車發出的喀啦聲響,與河水流過的岸邊時發出的水聲,小道 上沒有人跡,蘇俊生必須花去許多力氣緊緊抓著後座的鐵架子,才不致衝動地從背後抱住 江從榮。這不是他第一次坐上江從榮的腳踏車後座,卻從來沒有這一次這樣不心安理得。   從前他可以躲在讀者、後輩的身分後面恣意地與江從榮相處,不顧他人目光、不去看 現實面,然而隨著江從榮的婚事告定,他再也無法用那些自欺欺人的立場待在他身邊,害 怕任何一個旁人的猜測都會讓江從榮染上不利的傳言。   他想,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享受江從榮用只有他們知道的小名叫他,最後 一次搭著他的後座來到他們幽會的河邊。想到這裡,他的眼眶不禁泛熱。   車子最後停在他們從前總是相偕陪伴的地方,夏天快結束了,野花不似過去繁盛,草 色也漸漸轉淡,蘇俊生下車後率先步下草坡,站在他平時習慣坐的那一片平坦草地上,靜 默地注視著河的方向。   江從榮跟了上去,卻在蘇俊生孑然站定的背影中聞見了離別的意味,這讓他頓足在小 坡上,失去走向他的勇氣,蘇俊生像是察覺到他的猶疑,在此時轉過身,叫了他一聲:江 桑。   蘇俊生待江從榮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用雙手伸到他面前,「多 謝你共我鬥相共,這是你進前借我的錢。」(謝謝你幫我的忙,這是你之前借我的錢。)   江從榮立刻就垮下臉,蘇俊生特意到學校等他原來是為了還他錢,這彷彿劃清界線的 舉動澈底讓江從榮失去理性,眼睛因為激動憤怒而瞪大發紅。他不懂,蘇俊生應該明白他 的心情,他從不急著要他還錢,甚至如果蘇母能夠治好病,不還他也不在意,為什麼蘇俊 生偏要在這個時候……   他想揚聲罵人,卻在看見蘇俊生同樣通紅溼潤的雙眼時啞口無言。紅著眼睛的蘇俊生 仍是如平常好脾氣的模樣,雙手維持舉著布包的動作,微笑著道:「這馬毋還,驚揣無機 會。」(現在不還,怕找不到機會了。)   是啊,不然還能等什麼時候?別離已昭然若揭,他不放下自己的責任,難道還要讓蘇 俊生等他猶豫、等他成婚?江從榮撇頭走向河邊,洩氣地將手插腰,猛力搖頭,「我無愛 提你的錢啦。」(我不要拿你的錢。)   「這本底就是你的錢啊。阮阿姆出院矣,我這馬手頭閣有,你先提去啦,上尾矣,予 我安心,敢好?」 (這本來就是你的錢啊。我媽媽出院了,現在手上還夠,你先拿去啦,最後了,讓我安心 ,好嗎?)   「上尾矣」三個字讓江從榮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快步走到蘇俊生面前,緊 緊握住他的手臂,問他:「咱兩個離開遮好無?」(我們兩個離開這裡好不好?)   「江桑……」   「咱離開遮,去一個攏無人熟似的所在,咱會當講咱是兄弟,若按呢——」 (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我們可以說我們是兄弟,這樣的話——)   他越說越急,彷彿瘋狂,但那些問話都被蘇俊生的微笑擋了下來,蘇俊生抬手為他擦 眼淚,自己卻哭了出來,聲音壓抑帶著鼻音道:「你有老爸,我有老母,咱攏毋是會越頭 就走的彼款人,你若真正會走,袂遮濟年矣猶佇遮。」 (你有爸爸,我有媽媽,我們都不是會轉頭就走的那種人,你如果真的會離開,不會這麼 多年了還在這裡。)   江從榮頹然鬆開了手。   蘇俊生說得沒錯,如果他是能夠一走了之的人,不會這麼多年了仍然待在河仔頭。早 在他多桑逼迫他結婚,甚至更早幾年想叫他進公司幫忙時,他就可以離開。從前他可以說 是為了雪,雪出嫁以後,真正原因則是為了他卡桑與多桑。   許多人知道江一夫打下江川的基業,卻不知道他是用多少犧牲與努力換來的,江從榮 嘴上不屑、與多桑對抗,但全江家,甚至全河仔頭,只有他是從小將一切看在眼裡,看他 多桑在兩個政權之間小心翼翼,撐起江家、甚至撐起無數河仔頭的家庭。卡桑因為幫著多 桑打理公司、弄壞了身體而早逝,其實他多桑也因為長年的應酬與作息不正常而身體漸差 ,尤其近年來湯藥不斷,許多公司的事都是底下人到家裡來討論的。   他承認自己懦弱,卡在現實與責任之間猶豫不決,到最後他辜負了所有人,辜負卡桑 對他的信任、多桑對他的期許,而現在,他辜負了蘇俊生交付的感情。   這一切,蘇俊生都了解,連同他逃避現實的一面、優柔寡斷的一切,蘇俊生都了解且 包容地愛著,正是這份知契讓他如此眷戀蘇俊生,然而他卻讓對方因他而承受壓力,甚至 必須當先放手的那個人。   江從榮痛苦地哭了出來,因為站不住而軟倒在地上,眼淚一滴滴地打溼面前的泥土。   蘇俊生想彎身去抱住此刻哭得像個孩子的江從榮,但這個人的懷抱已不再屬於他,他 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幾經猶豫,最後卻仍是忍住了全身的劇痛,溫聲對他說:「江桑, 多謝你。」   感謝江從榮用文字編織的網接住了他,給予他指路的光和歸屬的地方,更感謝他願意 與他同行,一起入夢。   但現在夢該醒了。   「靜……」   「從榮。」蘇俊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用江從榮教他的日文道:「恭喜。」 (omedetou) __________ BBS無法顯示 1.台語的「e5」和客語的「ge」,在此皆用「個」替代。 2.客語的「ngaiˇ」,在此用「我」代替。 2.片假名,文中主角互稱都用日文,最後一句恭喜也是日文。 感謝文友幫忙抓蟲蟲~即使印出來校過一次,還是會有眼殘處 >"< 都會先改在原稿,平臺上再找時間修,非常謝謝! 台文的部分,我在後半部才開始用KIP的輸入法寫對話 (基礎學的是POJ,而且我聲調很弱,整個打超慢XD) 會盡力精進的 這幾章字數都破萬,讀起來可能比較有壓力,分開貼可以貼比較多天 不過原本章節設定就是兩條線交錯、各有承前接後的作用 所以就依原稿的分章貼了 劇情準備收攏 聽首歌吧,是在街聲上聽到的河邊春夢改編歌曲 https://streetvoice.com/muz_club/songs/131932/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54.55.8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20367883.A.DEE.html

05/07 19:43, 3年前 , 1F
靜哥仔出現得令讀者感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驚喜啊
05/07 19:43, 1F

05/07 19:58, 3年前 , 2F
"要疼惜活著的人"...俊生辛苦了...永崙加油啊!(哭
05/07 19:58, 2F

05/07 21:48, 3年前 , 3F
好奇〈靜靜的河流〉跟俊生有沒有關係(重點奇怪
05/07 21:48, 3F

05/07 22:19, 3年前 , 4F
呵~~~我一看到《靜靜的河流》就直接覺得是寫俊生 <3
05/07 22:19, 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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