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鄰居
我搬來這棟公寓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他。
對門那個男人，蒼白，瘦削，
眼下一對藍得發黑的陰影，像從水底打撈上來的月亮。
他年輕，英俊，但總像泡太久的花——
似乎一掐就碎。
我每天出門上班，會發現他家門口擱著一雙濕漉漉的皮鞋。
鞋子乾淨，像剛從儀式裡取出的遺物，
但濕，總濕，鞋底沾著沙、海草，
還有一點鹹鹹的味道，像眼淚乾掉。
那時我以為，是清晨有人偷偷替他放在那。
直到有天深夜三點，我起身喝水，
聽見對面聲響，透過門縫看見他正輕輕把鞋子擺好，
動作像是在為誰下跪。
我開了門。
他站起來，頭髮濕成一束一束，貼著額。
水順著他漂亮的下巴滴落，滴在鞋上，
彷彿他不是人，是浪潮嘔出來的什麼東西。
「你去哪裡了？」我覺得有些不捨。
他沒答，只反問一句：「你見過夜晚的海嗎？」
我點頭。
他微笑，像終於找到聽眾：「我去過很多次。一次比一次深。到胸口，到脖子，到快沒聲
音。」
「我只是在猶豫。結果每次都回來，濕著。」
他看著我，眼裡浮著一層水霧：「那海好像討厭我，不肯收我。」
那晚我幫他用烘鞋機吹鞋，
鞋子濕得像剛哭過一整夜的孩子。
他說，他很慶幸有人能摸一摸他濕掉的東西，
像是還有人記得他是活的。
之後我習慣了，看到對面皮鞋濕的，我就取過來烘乾。
他不曾再與我照面，我也不多問，
像兩條被水泡爛的舊信封，無法再拆閱，彼此的共同點是潮濕。
某天開始，那雙鞋沒了。
門關得死死的，像誰從裡頭反鎖了整個人。
我去海邊找過。
問過房東，問過魚販，也問過潮間帶的浪。
有個釣魚的爺爺說：「有啊，他站得有夠久，感覺腳底都站化掉了，像泥。」
我不信。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家門口也出現了一雙鞋。
剛好我的尺寸。
鞋底有沙，有被海水浸過的味道。
我穿上它，鞋底一濕，就開始走路。
他背對著我，站在海裡。
我喊他。
他不回頭，風把他的頭髮吹成一團烏雲。
「我不想活得那麼掙扎，最後卻沒一個人惦記我。」
「現在你記得了。我走了。」
浪打上來，他回頭朝我笑。
睫毛沾著水珠，精緻的一個青年，像終於活著的樣子。
我驚坐而醒，全身淋了一背汗，床單也濕。
像有人，夜裡回來看過我。
他不在對門了。
但我每天都聽見水聲——
從門口，一直流進我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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