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溫恭朝夕 03
本章節有約一百字對遺體的描述，介意者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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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先生，
抱歉我週末沒有察看信箱，今天週一才注意到這封信的存在。
很開心收到您的信，這年頭還寫信的人不多了，讓我想到自己以前有陣子也很喜歡寄信。
父母那輩流行筆友，我總覺得我父母就是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
或許因為這樣，我們家從前還留有寫家書的習慣，
能在這個匆忙的時代接到以筆書寫的信件，倒是很懷念。
週五晚上能聽您講述二位之間的故事，我也相當感謝您對我的信任。
其實，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可以透過寫信的方式和我分享您和 Henry 先生的過去，
雖然我沒有參與，但我很樂意作為一個傾聽者，只是我可能無法回得太頻繁，
不過我保證我一定會讀。
當然前提是您願意分享而且覺得這樣的方法對您有幫助，
如果提到 Henry 先生對您來說太隱私，
那就請將這封信的亂提議當成我一時之間的胡言亂語吧。
雖然是近乎素昧平生的鄰居，但昨晚到了您家，看到這麼溫馨的擺設，
可以想像二位一定是認真過活、正直的好人，有幸能認識二位我相當開心。
最後，也向當天把餐桌弄得這麼混亂一事道歉，
離開前忘了將垃圾丟進垃圾桶，真是對不起。
P.S. 叫我昱璿就可以了。
古昱璿 于 11/27
×××
承樺，
寫抬頭的時候想到，我父親的舊信總是有「某某兄、愚弟、拙兄」之類的用詞，
還好現在不用這套了，雖然你年紀比我大，但承樺兄實在太八股了，
請讓我就稱呼你為承樺吧。
能再度收到你的來信，代表或許我稍微能做到敦親睦鄰，體認到這件事我很榮幸，
或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請按下我家的門鈴，我會很樂意協助的。
在聽完你的故事之後，我想到我自己的經歷，我父母都是大家庭，加上我父母晚婚晚生，
所以我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了許多家族成員的凋落，然而即使這麼多生命在我眼前離去，
我卻始終沒辦法適應。
我特別有感的親人過世是我大舅，自殺，那時候我讀國三，因為大舅和我媽的感情很好，
我也就自然地和我大舅很親，所以接到消息的那個晚上我完全不能接受，
睡覺不斷做夢、不斷嚇醒，這麼多年我已經忘記當時夢裡有沒有他了，
但當時自己好像處於一個防衛機制的狀態，我雖然知道他過世了卻沒有真的消化，
甚至到他的告別式我都不覺得自己處理好了。
因為他是自殺，他的法會儀式上有多一項要去枉死城救他的戲碼，
我們這些下一代的就看著法師辦那些儀式，有一段法師要我們晚輩跟著哭，
我居然哭不出來，明明大舅跟我感情這麼好，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情急之下拿香去熏我的眼睛，好不容易熏出了兩滴淚。
後續的半年內，每次我們家去吃某間大舅很愛的日本料理時，
我們都會不知不覺地把話題帶到大舅身上，然後我會罵他，罵一罵開始哭，
如果改在日本料理店演枉死城，那我有把握把整座紙紮的城都淹濕。
我意識到自己開始處理他的死亡了，每哭一次，我對接受他死亡的進程就前進了一點點，
慢慢地我就接受了他離開的事。
到我完全接受的那一天，就代表他是真的離開了。
面對過這麼多親人的死亡，我漸漸意識到死亡不是一個從 1 到 0 的過程，
更像是一種持續性的線性遞減，等到降低到某個 threshold，
你才會充分認知到這個人已經離你遠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那一天，你在心裡放他走，放他自由。
雖然他變祂我也不理解，但我很怕鬼，那種感覺有點像是頭髮，
明明在頭上的時候這麼寶貴，但當它掉下來後就變成某種無機物的感覺，
黏在身上只覺得不舒服。
人把最後那口氣吐掉之後，變得冰冷，也確實變得無法碰觸，但之於我是變得可怕，
只是我並不會因為懼怕而改稱呼為「祢」或「祂」，
如果哪天我真的不幸看到了我大舅的鬼魂，我想我會先被嚇到，
但冷靜過後，我會罵他怎麼就這樣離開了。
我家在鄉下，長輩過世後，遺體沒有去殯儀館，而是放在家裡，租冰櫃冰到出殯，
當時我爸媽都會叫我每天去看，那不像是告別式瞻仰遺容階段處理過的樣貌，
而是相當赤裸的、就攤在自己眼前的畫面，我們會一天一天地看著遺體狀態的改變，
發硬、變色，在不該流出血的孔洞中流出乾涸的血，
先是鼻孔，再來是眼頭的地方滲出了一點，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具象化的七孔流血。
這樣描述起來，居然有點雷同於以前國小寫的植物觀察，不過是可怕好幾倍的版本。
我對死亡的記憶似乎都不太好，大概因為這樣我不敢拜蕉李梨，怕哪天真的招來了什麼，
我還沒有準備好看到我姊公（客語的外公）。
P.S.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問關於祭拜的事情，
如果不相信靈魂存在，這樣你還會去祭拜嗎？
再 P.S. 如果到時候蕉李梨的供品有剩，我可以和你討一點水果，也算是一起懷念吧。
（這樣會太不要臉嗎？）
昱璿 于 12/10
×××
承樺，
抱歉這次回信回得晚了，因為我有一件想知道的事情，想等到有結果後再接著和你分享。
你有喝過約伯的眼淚嗎？我以前去新加坡，很喜歡他們的薏米水，
我認為那個是薏仁，他們卻叫那個是 barley water，
後來我跟其他外國朋友聊天，才發現我一直搞不懂薏仁跟大麥的關係，
總之如果那是薏仁，那英文是 job's tear，你在美國住得比我久，你一定知道，
但我直到你這次跟我說了約伯的故事，
我查了之後才知道原來 Job's tears 指的就是舊約聖經的約伯的眼淚
——而非賈伯斯之淚。
在你跟我說完約伯的故事之後，我去詢問了我基督教的朋友，
她說她有一個在加拿大讀神學院專攻舊約的朋友，她幫我問，昨天她回傳訊息給我。
她的朋友表示：
約伯記用了約伯受難前、受難後的一組對照，兩段的經文都提到約伯有七子三女，
分別在 1:2 跟 42:13。
1:2 他生了七個兒子，三個女兒
He had seven sons and three daughters
42:13 他也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
And he also had seven sons and three daughters
雖然中英文看不出來，但在希伯來語原文中，42:13 提到約伯受難後再次獲得的子嗣時，
希伯來語 7 的拼法跟前面 1:2 使用的 7 有差，第二次的拼法多了一個雙倍的意思，
有些學者認為這是把原先因禍過世的孩子也算進去了，
所以第二次的意思實際上是約伯有十四個兒子 (twice seven)，而不是七個，
代表原先死去的兒子也有被記住。
她傳給我的原文是這樣的，我一併謄上來：
Job 42:13
The word for “seven” is spelled in an unusual way.
From this some have thought it means “twice seven,” or fourteen sons.
Several commentators take this view, but it is probably not warranted.
雖然後面有補但書表示這不是所有聖經學者的共識，但我願意這樣相信著。
希望這件事能帶給你一點鼓勵。
昱璿 于 12/27
×××
承樺，
新年快樂！
抱歉，這次又晚回了，其實在寫上一封信給你的當天我就出國了，跟朋友去澳洲玩，
在雪梨跨年，回來之後這週都忙著把擱置的工作補上，才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寫信。
你跨年還好嗎？（希望這不是太失禮的問題）
我也還沒看《可可夜總會》，身邊也有朋友大推，不知道下片了沒？
可能最近找一天去看，不然就得去二輪電影院找了，但我總是容易入戲太深，
很怕自己一樣會走不出來，所以可能得先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
像是《天外奇蹟》，我是在電視上看的，結果哭得像白癡，
我也非常喜歡開頭那五分鐘，一輩子有一個這樣的伴就太值得、不枉此生了。
你們的這一生都很值得。
只是當對方離開的時候，那也就是痛徹心肺的感受吧。
但如同你說的：better to have loved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loved at all.
收到你的信的時候，我想到的是王國祥和白先勇。
我們這個年代的同志一定都看過白先勇的《孽子》，
我記得自己當年到臺北讀大學的時候還去二二八公園（應該要叫新公園）朝聖過。
某一年我聽說了白先勇跟王國祥的故事，讀了白先勇寫的〈樹猶如此〉：
王國祥發病之前，兩人合種的樹也枯了。
這樣一想，你和白先勇的生活軌跡有點接近，都是大學情侶、赴美求學工作等等，
或許白先勇的痛苦你也完全可以理解。
雖然以局外人的身分對大文豪和你的人生點評似乎太傲慢了，
希望你不要有我在說教的感覺。
我這幾天重看了一次白先勇寫下的語句，他只能稱呼王國祥是他的「摯友」，
不禁想著兩年前美國同婚都合法了，王國祥若是可以活到現在，
他們的關係是否會改變呢？是否可以公開地一起走在加州的街頭呢？
P.S. 這次的信比較短，不好意思，附上一張 Sydney Opera House 的明信片在後面，
南半球現在正是夏天，太陽照在港灣，非常蔚藍非常漂亮
昱璿 于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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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了兩篇沒有在底下碎唸，終於在這篇忍不住了，
我一定要跟大家分享如果你覺得自己煮的薏仁湯都太硬，
那你有可能跟我一樣，喜歡的其實是大麥仁（洋薏仁）而非薏仁。
& 目前把 03 貼完之後就沒有存稿了，下次什麼時候更新就看我的造化了。
可以在噗浪上找到我：
https://www.plurk.com/homogeneity
我會在上面教學約伯記的希伯來文到底差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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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9.14.21.7 (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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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vul35858 (119.14.21.7 臺灣), 12/17/2025 19: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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