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Reverse Turn（全）已刪文
他很久沒有打開大學的學校信箱。
CEIBA 系統將於 12 月 31 日下線，屆時伺服器將會停止一切服務，目前網頁介面提供「一鍵下載」功能，在此提醒同學、校友自行下載備份所需資料。
這不是首則公告，隨著新年的除舊佈新，學校汰換掉舊的課程系統。期限明確，逼人一定要在那之前完成某些篩選與保存。他點進去，按指示登入，學號輸入到一半才想起來，上一次用這個帳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已逃回日暖風和的南方，北城濕冷綿長的雨季只剩下微不足道的電子殘跡，似也沒必要特別保存，但他已經反射性輸入完帳號密碼。
綠色頁面加載完畢的瞬間，它還是多年前那個老樣子，他照著說明，點選要打包下載的課程。很快就能爬完一百多學分的課名，大多不必點進去確認：點選所有必修課，而通識跟忘記內容的選修就捨棄。
直到列表上某一門課的名稱躍入眼簾。
——標準舞。
那是一門體育課。他其實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會選那堂課，只是需要一個時段剛好的體育學分，他選了同個時段所有的體育項目，交給命運，抽上了就去。
點進課綱說明，華爾滋舞序的大串英文單字像某種令人費解的說明書，或魔法咒語，他無法立刻想起什麼畫面。下一頁，他看見分組名單。
那堂課陽衰陰盛，男生名單短得可憐。他數了一下，只有五個名字。名字大多普通，普通到無法指向任何一張具體輪廓，他又從頭看了一次，慢慢比對。
這個好像不是。這個應該也不是。
葉家瑋。
他的游標停在這個常見的名字上。
那時每個禮拜都站在同個位置，對著同樣的四面鏡子，照同首三拍子的舞曲移動，第一拍低、第二拍高、第三拍再高，遵循著升降原理。Closed change，natural turn，再回到closed change，老師喊著舞序。
新的牛津舞鞋磨破了後腳跟，有點疼。他歪斜地撐著另一個人的手穩住身姿。金黃餘暉從頭頂的窗撒入，對方逆光的臉孔模糊。
「你叫我減頭就好。」對方當時如此自我介紹。
／
下課鐘聲一響，老師按停音樂，說了句「今天到這裡」。大家挺直的背脊立刻放鬆下來，舞池失去秩序。有人邊彎腰脫鞋邊聊天，有人背起書包匆匆離開，而他站在原地，把剛才那段舞序在腦中重走了一次——Open telemark 還跟得上，接到 passing natural turn 就找不到正確方向，backward lock step 更卡得莫名其妙。
他低頭複習，步伐微小地挪動著，一不小心就撞上蹲著調整鞋帶的減頭。
他一個踉蹌停下來，身子退開半步。
「抱歉 」
減頭被撞得坐倒在地上，但看起來一點都不介意，只是仰頭笑了，露出明顯的牙齦跟虎牙。
「你卡住啦？」減頭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要不要陪你走一次？」
他愣住半晌，然後才緩緩地點頭。減頭轉身站到他對面，左手輕輕扶上他的右臂，身體向後上方傾斜，他才意識到減頭不是站在課堂上原本的位置，而是自然地換到女步那一側，動作自然地像是這並非一件需要解釋的事。
於是他也接受了減頭的好意，他右手繞過減頭，固定到左肩胛骨下方。厚實的背、高 的身材，使他握持的距離與既往不同，他彷彿以自己的身體丈量著減頭。
音樂已經停了，只剩下遠處的說話聲與空調。
「咚、噠、噠 」減頭口中唸著拍子，在空舞池裡他們重新起步，減頭退得距離剛好，他安心地把重心往前送。
「慢慢來，咚、噠、噠 」
減頭繼續數，他嗯了一聲，調整呼吸跟上。雖然他跳主導的男步，此刻卻是減頭引領，他隨著減頭的步伐跟目光指示記起了方向與動作。
他沒有問過減頭怎麼能記得女步。
減頭也沒解釋，就只是陪他順了幾次。一次次回到相同位置，然後重來。
／
事情發生在某一次課程。那天他跟女舞伴在考試前急著把整套舞序順過一次，女舞伴在轉向時記錯步伐，用力踩進他的腳。他把腳縮了一下，很快站回原位，露出安撫的笑容。
下課後，他坐在教室角落，脫去鞋襪，腳背微微泛紅。
「被踩到了？」減頭湊過來，他點點頭。
減頭單膝跪了下來，把他赤裸的左足撈上自己大腿，他不好意思地踩著減頭的筆挺的西裝褲。減頭從口袋裡翻出藥膏，擠了一點在手指上，在他腳背上抹開，以一種緩慢細膩的動作。
他只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視線又繞過面前結實的肩頸和嶙峋凸起的喉結，轉向牆上的鏡子。鏡裡的人還很多，讓他覺得羞赧。減頭擦完藥後，又幫僵硬的他穿上襪子跟舞鞋，再繫好結。
「謝謝 欸，你打結的方式好怪。」他感謝完減頭後，又尷尬地撥弄著那個畸形的結，減頭無所謂地笑了笑。
「還能跳嗎？再順一下？」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又看了看減頭。
「應該可以。」
減頭站起來，伸出手。他握住，被大力拉起來。在減頭的攙扶下，他試著走了幾步，已經不太痛了。
他們走到舞池中央，沒有說話，自然地交握，站好姿勢。
Open Impetus、Weave From P.P、1-3 Nat Turn。減頭帶著他轉，動作放得很慢。他察覺他習慣減頭步履的大小、面對面時低垂的目光，以及掌心交握時的一點濕意。
兩人並肩前行，他的傷並沒有影響流暢默契的舞步。
結束舞步，他們遂自然地鬆開手。
減頭問：「傷還好嗎？」
他點點頭。減頭換上籃球鞋，背起包包，「我先走囉兄弟。」
「喔。」
減頭走到門口，又轉過頭，朝他舉高手：「下禮拜見。」
「嗯，下禮拜見。」
／
他早就不記得誰喜歡站在角落、誰在轉向時會慢半拍、誰習慣在老師數拍之前就先動，面對休課名單，那幾個名字根本對不上。憑著一些直覺，他的游標最後鎖定一個名字。
葉家瑋。
會是減頭嗎？
他把那個名字複製下來，貼進搜尋欄。跳出來的結果很多，他先點了幾個，又一個一個關掉。年紀不對、地區不對，同名同姓的人大多看起來離正確解答太遠，他一度懷疑是不是找錯名字。
他就要放棄了。
直到他點進一個灰色的帳號。
「紀念帳號 去世了？」
照片載入得很快，一張一張跳出來。大多是被標注的貼文，構圖也很隨意，但他在第六張停住了。那是在球場拍下的照片，照片裡的人蹲在場邊，臉沒有看鏡頭，像是被隨意拍到的。
但是球鞋上有個很醜、很畸形的鞋帶結。
他很確定了。他沒有往下滑，也沒有點進任何一則貼文看留言。畫面停在照片，他盯著那個身影半晌，沒有再確認更多事，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Back Whisk、Chasse from Promenade、U/T Natural Spin Turn
他只是在腦中默默走了一次最後一段的舞序。
那堂課減頭遲到，不是那種慣常的晚幾分鐘，而是整堂課快結束才出現。沒換舞鞋，也沒卸下後背包，只站在舞池邊看了一下，直到老師走過去跟減頭交談，拍了拍減頭的肩膀。
他以為減頭要離開了，但減頭招手要他過去，告訴他今天不能陪他複習。
他只是點了點頭。
隔一個禮拜，減頭有回來考期末，動作一樣正確、拍子一樣精準，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也就沒有多想那天減頭泛紅的眼尾。那時候學校已經有一些傳聞，有人請假、有人缺席、有人忽然不再出現。但恰逢期末，大家都很忙，他沒去追問減頭的缺席。
Back Whisk，往後退。Chasse from Promenade，不停留。Natural Spin Turn，來不及猶豫。
減頭說「下學期見」，他當時只是隨口應和，但沒有下學期，再下一個學期也沒有。下垂的眼角、笑起來露出的一大片牙齦以及暴突的虎牙、扶在他二頭肌上的力道、帶著他旋轉的女步，還有溫柔地抹開藥膏的指尖。
咚、噠、噠，減頭輕輕數時的語調。
Reverse Turn。反向轉。回到原點。
他關掉了那個視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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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家瑋（加尾）相反就是「減頭」，他的綽號是這樣來的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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