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他與他的火山,與無刃之鋒

看板BB-Love (Boy's Love)作者 (這裡那裡先生)時間10小時前 (2025/12/22 20:14), 編輯推噓2(200)
留言2則, 2人參與, 9小時前最新討論串1/1
§前篇:他與他的火山,與雪融之詩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17193652.A.B73.html   他在熱騰騰的泉中愜意地隨波漂浮,翻湧的泡泡沖過爪尖與尾梢,一截細長的尾巴於 水面若隱若現,黑尾上點點的金色星星在波紋間閃爍不已。他將腦袋擱在泉壁的平岩上, 呼出白霧迷濛的嘆息。   「小蛇。」有個聲音在泉邊呼喚。   他睜著朦朧的金眼嘶了一聲,懶洋洋地回應。   「泡太久都要煮熟了。」他的戀人從水中撈了他一把,並在彈指間解除泉水中的魔法 。被魔法催動的泉水失去蒸騰的活力,平靜下來,不再冒出滾滾的水泡,他依依不捨地抱 住最後一顆泡泡,等它散去之後,才慢吞吞伸出前爪。   「你這小懶蟲。」對方笑著拉住他,輕輕一扯。在人類白皙的指間,他的黑爪微微褪 去色彩,淡成深褐的木色,爬蟲類粗短的足趾也延伸著變了形,化成屬於人類的修長手指 。   他徹底變為人型,裸著身子一撲,將戀人壓在身前。   「您可以跟我一起泡啊。」他揚起眉,理所當然道。   「一起的話,恐怕就不只泡澡而已了。」棕髮的青年法師被他推倒在地,摸了摸他濕 潤的身體,手指滑過他深蜜色的肌膚。   「像是什麼?數泡泡?那也可以。」   他俯身將水氣都蹭在對方身上。法師知道他在使壞,拉起身上的袍子擦拭他濕潤的身 體,接著抬手拍了他屁股一下:「才不是在說數泡泡。乖一點。」   「嘿嘿。」   這個故作責備的口氣並不可怕,他在對方懷裡蹭了蹭。他喜歡這種互相玩鬧的感覺, 也喜歡法師不痛不癢地打了他之後,不知不覺揉起他的力道。人型的他沒有火蜥蜴的長尾 巴,尾椎處連接的只有兩瓣軟肉,但這軟肉似乎深獲人類的喜愛,他便沒有拒絕,還大方 調整角度,讓對方能揉得更盡興一點。   「……你就是故意的,壞小蛇。」法師嘆了口氣。   他有些驚訝,怎麼好心還被罵?於是不服氣地回嘴:「揉個不停的可是您的手。」   「你說得沒錯。」法師坦然承認,停下動作。「不過人的型態也好、沙羅曼達的型態 也好,手感太好就是你的錯了。」   他聽著理應睿智的法師胡言亂語,覺得好笑,俯身咬了對方的鼻尖一口。   「您不要亂推卸責任。」   「小蛇現在連『推卸責任』都學會了。」   「那當然。」他驕傲地抬高下巴,法師以為他在討摸,伸手搔了搔他。   以清醒的姿態熬過酷寒的季節,作為火屬性的妖怪,他像是戰勝天敵而獲得豐盛的褒 賞一般,渾身充滿源源不絕的活力,不僅體內的火焰旺盛,化為原型時,背上的星星們也 比以往都來得明亮。   跟其他同族相比,我肯定更強更厲害的吧。他想起自己成長後的體型,得意洋洋,畢 竟小一點的浴泉已經容不下他強壯的身軀了呢!   只可惜他的人身還是那樣,沒有太大的改變,身高依舊矮法師一截。 *   他的雄心壯志在得知自己是被豢養著時,遭受到莫大打擊。 *   「對嘛,你住在鎮上最大的溫泉旅店,住宿費都是別人付的,整天遊手好閒,叔叔說 ,這就是所謂的小白臉喔。」有個小女孩這麼對他宣告。   「嘶!」他驚叫一聲,睜大金眼,摸了摸臉,擔心自豪的褐膚的色彩當真變得淺淡。   他是火與夜的沙羅曼達,變成白白一隻的話,也太滅威風了吧!   孩子們因為他的反應笑成一團。他震驚之餘,完全不想不理睬他們,轉身望向噴水池 的水面,檢查自己是不是真的臉很白,卻聽見他們開啟了新的一輪討論,爭辯他究竟是小 白臉還是小狼犬。   ……怎麼又跟狗有關了!他是威儀非凡的火蜥蜴,才不是愛傻笑的犬族好嗎!   水上的倒影看起來很正常,不是慘白的顏色,他鬆了口氣。   「愛說謊的壞傢伙。」他嘀咕道。「小心被收集謊話的風之妖精抓起來當旗子掛。」   「風之妖精才不會作這種事!」「就是就是!」「沙羅才說謊呢!」   他的威脅引起孩子的大聲圍剿。他覺得這些幼獸真吵,危言聳聽,還打擾他的心情, 於是抓起長袍跑到水池的另一角,離吵鬧的小孩遠一點。   「啊,心虛了。」「心虛了。」「無話可說了呢!」   孩子們又笑成一團,追著他的腳步,湊到他身邊硬要一起聽歌,年輕的吟遊詩人注意 到他們的動靜,撥奏的琴音也轉為活潑詼諧的曲調。   他身上以魔法織就的火衣看似絲柔輕薄,其實非常保暖,他能夠理解這些小傢伙為什 麼樂於聚在自己身旁。「你們要在這邊待著就安靜點。」他警告著,將長袍攤開,與小獸 分享溫暖。   踏上旅途以來,他從一開始對人類不屑一顧,到後來能在人族的幼獸面前稍微和顏悅 色了。   他與法師停留在這個旅遊小鎮近半個月,有時法師忙碌,他便到噴水池邊聽吟遊詩人 唱歌,消磨時間。住附近的幾個孩子偷偷觀察了好幾天,悄聲談論他與旁人不同的膚色與 眸色,他對這些竊竊私語充耳不聞,卻沒想到小東西膽子頗大,跟他一起聽了幾天歌,一 認定他並不可怕,就自顧自地纏上來閒聊,像是多話的小鳥在吱吱喳喳,今日甚至語出驚 人。   人族孩子比沙羅曼達的寶寶多話,在他們身邊,他能趁機學習人族的語言,多少算是 一件好事。但他還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今天學到的新詞彙。   日暮前,他抱著滿腹的疑問回到法師身邊。   坐在床沿的棕髮青年神色有些疲憊,朝他張開雙臂。「小蛇。」   真是愛撒嬌的人類。他想著,一點也不嫌棄,解下衣裳,二話不說變回原身的模樣, 朝對方一躍。   幾乎有著成年男子尺寸的黑蜥蜴撲通一聲落在床板上。他迅速爬動,將腦袋直接擱在 法師腿上,讓對方盡情揉搓自己光滑的背與尾巴。   想摸就盡量摸吧,愛摸多久就摸多久。他豪氣地嘶了一聲。   法師經常顯得心事重重。他想幫忙,但作為一隻不諳人間世事的前使魔,能派上的最 大用場也只是在幽密的旅館房中,變為原型讓對方盡情揉搓,或者之後再化回人身,做一 些更幽密的事。   摩娑了他好一會之後,法師身上狂躁的火焰氣息溫和許多,他以短短的前肢努力翻身 ,仰躺在戀人的腿上。   「我有個疑問。」他變回人的樣子,開口道。   「嗯?」法師彎下腰,親了親他的額心,拉來被單蓋住他的裸軀。   他將落到臉上的一綹棕色長髮抓在手中,表情認真。「我的臉白嗎?還是我看著像狗 ?」   他問得沒頭沒腦,好在法師足夠聰穎,思考一會之後,明白了他到底在說什麼。「誰 對你說閒話嗎?」   「不鹹啊?」他有些困惑。   法師低笑一聲,摸了摸他的臉。「不白,也不像狗。小蛇一直都很可愛。」   他的鼻頭一皺。他更想聽見的詞是神氣而不是可愛。   「人類聚在一起,有時便會互相比較,看見跟自己不同的人或行為,就要在意一下。 但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見得正確,即使沒有錯處,也不需要在意。」法師說明的語速低 緩。   但他聽出言下的安慰之意,才知道小白臉或小狼犬都不算什麼好詞。   他想了想小女孩當初的原話,理直氣壯道:「遊手好閒……不行嗎?」   沙羅曼達天生地養,沒事就聚在火山岩漿裡泡澡,餓的話直接喝點岩漿了事也沒有誰 會覺得奇怪,一但獲得星星之力的加持,更能直接從所屬的流星汲取力量。沙羅曼達的世 界裡,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吃飽睡睡飽吃,找不到東西吃也無所謂,窩在柔軟的苔蘚上睡 個覺,等待下一場流星雨即可。反正最糟最糟,也不過是縮水而變得小隻一點嘛,找機會 再吃點東西就又長回來了。   如此輕而易舉的生存方式,令他沒能真正理解原來有別的族群,其實需要汲汲營營於 累積實質的什麼,否則便無法好好立命於世。要付出具體代價,才能得到對應物品的概念 ──法師解釋過,他也在書籍上讀過,但「知識」始終沒有進入心中,又由於他總是被養 得很好,直到今日才從孩子的戲言窺見另一個世界裡、另一種複雜的端倪。   「你們人類,活得好累啊。」他評論道。   法師聞言又笑了。「我不是每天都會給你硬幣嗎?沒有機會用嗎?」   「我吃您給的火焰就飽了,人類的食物都是垃圾,也沒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他搖 搖頭,「話說回來,裝硬幣的小袋子變得好沉,我能不帶了嗎?」   「你明天去池邊的時候,給歌手一些硬幣吧,如果你喜歡他的歌。」   「哦。」   他打算明天就把那些金屬片都塞給歌手,突然意識到法師為什麼這樣建議,「您的意 思是,那個人整天唱個不停,不時還要被水淋,其實是在……那個詞怎麼說?喔,賺錢? 」   「是呀。」   「我還以為人類也有只靠唱歌就能活的,像是住在鵝毛花裡的小仙子那樣……」還很 新奇呢。   「噗哧,不是哦。」   「那您每天不知道都在忙什麼,也是在賺錢嗎?」   「你現在才發現?對呀。」   法師的笑容越來越深了,那個表情他很熟悉。他的火蜥蜴體型還很小、整天在法師的 頭頂或者身上爬來爬去時,偶爾會被層層暗袋卡住,對方將他揪出來捧在手心時,就經常 是這個臉。   他覺得那是溫雅的法師無聲述說「你這蠢小蛇」的方式。   看著對方俊美的笑顏,他紅著臉扯過被子,蜷起身子將自己整隻蓋住。「您別那樣笑 了!」   「唉唷,我們家又傻又可愛的小蛇哦!」   ──看吧! *   他決定要隨人類的方式過過日子,稍微也賺點錢看看。   雖然金錢於他無用,但頂天立地的沙羅曼達不能只靠人養,他可是想以強壯的胸懷給 予法師依靠與保護的沙羅曼達,賺點錢什麼的,不在話下!   ……只不過,具體做法還得仔細想想。   法師一路上都不希望他的妖怪身分曝光,說會引來獵人的目光,那麼就不能依火蜥蜴 的特長,隨意施展火焰。他也想過或許可以去噴水池另一邊,也唱點歌還是跳個舞什麼的 ,但他會的歌都以沙羅曼達的語言織就,根據法師的說法,在人類耳朵聽起來全是神祕語 調的嘶嘶嘶,也許很難有人願意捧場。   因此大概只能做點普普通通的活,打打不痛不癢的零工。   總之從來沒工作過的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是無業遊蜥。   送法師出門後,他在池邊向孩子們發表自己的宏願,結果並不被看好。   「大話人人都會說的。」「所以沙羅你要怎麼做?」「不靠臉跟身子了嗎?」   提出異議的麵包屋小孫子因為話語過於辛辣,被朋友們按著腦袋勒令住嘴。   「我也想靠臉啊,被漂亮姊姊或哥哥養的話,就不用每天都去撿柴了吧。」被同輩教 訓了一頓,小男孩揉著臉頰上的雀斑,有些委屈。   他不懂這句話的前後關聯是什麼,以及對方說話時幹嘛羨慕地瞧向自己,但無所謂, 他意識到自己能著手的方向了。   心隨意動,他馬上站起身,動作大得讓窩在他長袍裡的幾個孩子嘩啦啦滾落在地。   「啊!沙羅你眼睛這麼大!心眼卻這麼小!」   摔成一團的孩子們連聲抱怨,趕緊爬起身,也跟著他一路跑。   他像顆活躍的流星一般奔跑,背後綴著喧鬧的小獸,彷彿一簇無人知曉的小小的流星 群。   一抵達他想去的那間屋子,他毫不猶豫地用力敲門。砰砰作響的門板後,叮叮噹噹的 聲音忽然止住,很快地屋主來打開門。   他完全沒有寒暄,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我想在您這裡討口飯吃。」   屋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一群起鬨的小孩,再看一看自己手中的鐵槌。   「……只有硬麵包你吃嗎?」 *   「那你吃了嗎?」法師聽完轉述,笑得用手摀臉。   「沒有啊,麵包屋的小胖子倒是拿去吃了。」   他擺擺手,吞下又一朵作為晚餐甜點的橙紅火焰。這枚的滋味甘甜中帶了一絲清爽的 微酸,不失可口,卻引起他心中更多的酸意:「我說的話有那麼難懂嗎?討口飯吃,不是 你們人類的用法嗎?」   對火蜥蜴來說,生活中不存在工作這一回事,自然在語言中,也沒有相關的語彙。他 已經特意挑選人類用語了,殊不知竟被當作要飯的。「要飯」這個概念是孩子們後來教他 的,他頗不以為然。有甜美又營養的火花吃,何必啃乾巴巴的麵包。   「那你實際想達成的事,成功了嗎?」法師摸摸他的腦袋。   他感覺自己好像還沒長成的地獄犬小寶寶正在被揉弄,將頭微微一別。「那當然。」   他從斜靠著的法師肩膀坐直身,拍拍胸口,「明天就能去上工囉!」   不能使用火的魔法也沒問題!沙羅曼達最耐熱了,到武器坊幫忙打鐵控火什麼的,某 方面來說算是天職了吧!   他自信滿滿,已經想好哪一天要親手打一根大鐵鎚給自家心愛的法師,就算法師本人 施法甚至不用魔杖,還是要讓對方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他做著美好的白日夢,甚至沒注意到法師又伸手揉他的後腦勺。   「有跟人家談好工作內容嗎?」法師問。   他從妄想中回過神,「我有說可以幫忙打鐵跟燒火?」   「但也許一開始會需要做點更簡單的事情?畢竟,對鐵匠來說,火很重要呀。」   「哦,是的,火很重要的。」他點點頭,十分贊同,隨後又皺起眉,「要我去撿木柴 的話,也可以?」   他的口氣忽然不那麼堅定了,法師笑了笑,又是那個無聲說著「傻小蛇」似的笑容。   「明天什麼時候開工呢?」法師又問他。   「嗯,睡飽的時候?」他的語氣理所當然。   法師終於露出被打敗的表情,伸手捏他的臉頰。「人類社會的工作可不能這麼懶散噢 。」   他瞇了瞇眼,放棄似地軟下身子,趴回法師身上,無聲嘟嚷。真麻煩啊,你們人類。 *   隔天一早,在太陽上工前,他掙脫法師的懷抱,先一步精神抖擻地爬下床。   「唔……」被留在床上的法師發出模糊的呢喃聲。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青年的棕色長髮微亂地散在床鋪上,幾綹垂落地面,他覺 得那弧度很好看,宛如雨水的軌跡。法師半個身子還躺在被子裡,他知道對方只是因為自 己這個軟綿綿的抱枕跑掉了,才低聲咕噥。   還沒完全清醒的他的聰慧的戀人,只在黎明前,會像剛出生的小鳥一樣,帶著未經修 飾的傻氣。   這麼說起來,法師確實提過自身有鳳凰的血統。血的影響果然無法隱藏,嗎?他有點 好奇,自己是否也曾在無意間做出洩漏真實身分的舉動。   但其實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火蜥蜴,倘若不是法師在乎,即使要用原型 的模樣在路邊爬也無所謂。像現在這樣努力把妖怪的心套進人類社會的規範裡,找自己麻 煩,都僅僅因為,他想盡量配合戀人的願望。   否則,依他本身的作風,如果被識破、如果有人來找架打,正面對決就是了。打贏了 就把對方烤成串燒,打輸了,就被對方烤成串燒;再簡單不過。   「你要離開了嗎?小蛇。」   在他東想西想的時候,法師察覺他的動靜,半撐起身,出聲問道。此地的冬天雖然已 經離開,春天卻還沒真正到來,儘管如此,因為焚火的詛咒,法師入睡時總是穿得輕薄, 楊木色的長髮披在顯出精瘦身形的深色睡袍上,領口鬆開,他能瞧見自己昨晚騎在對方身 上咬出的痕跡。   這麼久以來,明明每天都在看,此刻在破曉的晨曦拂照下,睡意迷濛的青年披著朦朧 的光,整個人宛如露珠上的虹影,不知為何居然格外……美味的樣子。   他不由自主,兩三步竄回床邊,掀開被子窩進去,以沙漠炎龍對待唯一一潭綠洲的姿 態,猛嘬好幾下。   「早安!夢貘給了您好夢嗎?沒有的話我今晚幫您揍他!」   他啄得滿意了,對方也被這一陣熱烈的招呼徹底親醒。   「有你在,自然是睡得很好的。」法師回吻,伸手抱住他的腰,就要將人拉進被子裡 。   「等等等!今天不睡回籠覺!」他按住法師的手,將那手塞進被子裡,自己卻游蛇一 般滑開。   「我出門工作!換我去賺硬幣!等我回來!」   他精神飽滿地宣布,話一說完,也不管對方是否回應,又一溜煙跳下床,頭也不回跑 了。 *   他太早到達鐵匠家,大門還深鎖,便想著來都來了,真的去附近撿了好些木柴。   還是小小隻的火蜥蜴時,他偶爾會跟著法師到隱居小屋外的林中,彼時他尚不會化人 ,形體嬌小,還能慵懶地趴在法師的肩上、髮間,要是物色到了順眼的枯木,就無聲無息 躍下,匿入其中,直到法師出聲尋找。   小蛇,嘿,小蛇呀,你在哪裡?   法師會這樣呼喚,聲音輕柔,一點也不焦急,同時刻意去戳戳樺樹的枝條、踢踢路邊 的小石子、翻弄將開未開的花苞──好似他當真會藏在裡頭喝花蜜一樣。   他則會躲到盡興了,才大搖大擺爬出來,讓對方將自己拾起,收進長袍的暗袋裡。   也有時候,他乾脆不出來,暗自期待法師撿柴火回屋時,會挑起自己待著的那一截, 那麼,他就能在爐火燒起的那一瞬間,從中蹦出,帶起一陣燦爛的炎火。他不曾有一次被 遺留在外,法師總是能撿到他。   這時想起來,他才意識到,當時他們是使魔與主人的關係,有役使法術的約束在,法 師怎麼可能不清楚他躲在哪;即使如此,依舊願意一次次陪他進行這樣毫無意義的玩鬧。   他陷入回憶當中,懷中那捆沒點燃的乾柴竟也帶來奇異的溫暖。   鐵匠打開門,猝不及防撞見門邊的一名黑衣少年,那黑髮少年抱緊木頭兀自傻笑,一 雙琥珀色的眼睛在天明未明之際,亮如星耀。 *   驚覺自己並非撞鬼的鐵匠罵出一句髒話,正眼打量這名不請自來的臨時雜工。他抬頭 迎視鐵匠,渾然不覺自己差點把剛得到的差事嚇沒了。   「早安,需要點木柴嗎?」他打招呼。   「呃。早安,你來得會不會太早了點?」鐵匠沒推辭,接過那些木柴。   「應該還可以?」他答道,隔了一下子才意會到對方的意思,「還是我晚點再來?」   鐵匠擺擺手,直接將人領進屋幹活,回過身時,背後的長辮甩出俐落的線條。「都來 了,就別來來去去的,進來吧。」   他從善如流,入內時好奇地東張西望,鐵匠工坊與法師隱居處的書房相差甚大,牆上 掛著或擺著各式鐵器與器具,比起武器,日常生活所需的工具占了更大的部分。除此之外 ,最引他注意的自然是牆邊的火爐,以及其前的一副鐵砧。   火爐消沉著,鐵匠餵入一枚鐵塊,並熟練地在爐腹中點起火。薄紅火光亮起細細一簇 ,慢慢延展,喚醒了鐵灰色的爐子。   他湊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瞧著鐵匠鼓風,鐵匠嫌他礙事,吩咐他去做種種雜事,但他 總在迅速完成灑掃、曬柴火等瑣碎細項後,又回到爐邊報到。   鐵匠有節奏地拉動風箱拉柄,火焰逐漸轉橙,見他隔著一段距離──遠得不妨礙到作 業,卻又足夠接近以捕捉每一瞬的火花──目不轉睛,招招手,將他喚到身旁。   「要試試嗎?」鐵匠問。   他不曉得鐵匠此舉實則相當大方,迫不及待地點頭,接過拉柄。   作為使火的妖怪,請求或驅使火焰依自己的意願燃燒,如同呼吸般輕而易舉,但在人 前,他還是收斂著,依據人類的方式去拉動風箱。那感覺十分微妙,陌生、迂迴、事倍功 半,但很有趣──不憑藉對火的天生親和,而全然依靠力氣,去敦促那火聽話,宛如一場 生疏的新舞。   他毫不疲倦地使勁又使勁,調整著與火的舞步,將炎色哄出明烈的澄黃,又變為璀璨 的熾白。耀眼的火光照亮他的臉,因他而起的火炎幾乎濺在頰上,甜美的燃燒氣息令他忘 神,誘使他伸出舌尖,要去舔舐。   霎時,一股拉力將他扯開。   他本可以抵抗,甚至輕輕一擺手,就能把正捉緊他的脆弱人體甩到牆上攤成一張肉餅 。   但他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身分,以及身在何處。   於是順從地任由鐵匠把他從爐邊拉得遠遠的。   「小夥子,火很迷人,但你可只有一條舌頭哪。」   渾然不覺自己剛死裡逃生的鐵匠站在他與爐火之間,指著他,語帶責備。他不以為意 ,探頭要再去觀賞自己催生出的火焰,被鐵匠的厚掌一把擋下。   「夠了,你去旁邊坐著。拿去,把這吃了!吃完之前都給我坐好。」鐵匠丟給他一顆 硬麵包,接著走向爐子,以火鉗夾出被燒紅的鐵塊。   原本冷硬的鐵塊因為火焰的舞步而被踏成柔軟的質地,像是一團融化的糖漿。他三兩 口應付般把麵包吞下肚,又竄回爐邊,鐵匠睨他一眼,他張開兩個手掌表示麵包已經吃完 了、已經達成任務了。   那一臉理直氣壯的表情讓鐵匠頭疼了一秒。   「算了。那你就在這待著,好好看著,不要動手……也不要動舌頭!」鐵匠終於讓步 。   他遂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火以及鐵匠的堅實大錘,如何將那團熔鐵鍛打、敲擊、逐 漸塑造成了……鋤頭的樣子。   「幹什麼,鋤頭可不比利劍低下。」鐵匠以敲打熔鐵的口氣教訓一臉遺憾的他。   「鋤頭又不能殺克拉肯。」他失望道。   「劍也不能拿來挖馬鈴薯啊。」鐵匠理所當然地回應。   「……唔。」   鐵匠說的話,好像有微妙的奧義隱在其中,但他不甚明白,只覺得心中有股莫名的忿 忿。暫且不論鍛造一把劍的功夫能打多少鋤頭,老實說他不是非要拿鋤頭去跟海怪打架不 可,只不過,那可是他第一次親手升起的凡火呀。   晚點見到法師,倘若只能告訴對方:英偉的沙羅曼達花費大把力氣升起的第一撮火, 被拿來製作農具了!是一把其貌不揚的小鋤頭!   啊!光想像就好滅威風啊!   他抱著頭,沒有說話,但糾結的表情盡入鐵匠眼底。   但鐵匠沒理他,從爐中拿出另一個鐵塊,噹噹噹又敲打起來。以鐵塊的尺寸推測,這 回也是尺寸小巧的工具。   「來幹活了!」鐵匠催促一聲,讓他繼續鼓風維持爐溫。   灰心的沙羅曼達畢竟受過法師的薰陶,已經不再太過隨心所欲,知禮了,也懂得些許 人情事理,他沒有癱在地上任由邪惡小妖精舉著尖叉戳弄他的心智,而是握了握掛在胸前 的小吊鍊,聽話起身,重新投入工作。   那一日的黃昏時分,鐵匠與臨時學徒一同進行了最後的收尾清理。   道別後,臨出門前,他轉頭看向鐵砧邊的地面,以及一旁的防火工作檯,那兩者的平 面上都整齊排放了今日現造的工具們。鋤頭、乾草耙、犁頭、鐮刀,雖然在他眼中依舊哪 個都毫不起眼,但形形色色的模樣展現出了鐵的可能性,這讓他有些心跳加快。   以及一股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奇妙惆悵。   他把這奇怪的心緒歸因於整日幹活的疲倦。他有強壯的妖怪之身,不過自在慣了的火 蜥蜴尚未適應人族有目的性的勞動,更別提鐵匠對火的溫度非常敏銳,即使他面前有許多 新鮮的火花在跳舞,也不能偷吃。   「你明日還來嗎?」鐵匠問。   「當然。」他的回覆卻沒有遲疑。   「那好,明天見。這給你。」   鐵匠往他懷中塞進一袋粗麵包,有些眼熟的姿態,與他今晨遞出柴火的氣勢十分接近 。 *   回到旅館時,他聞到浴泉中蒸騰的氣息。   法師坐在桌前,面前攤著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冊子,但手撐著臉,並不是認真讀書的 模樣。青年注意到門邊的動靜,急切轉頭,呼喚他時,那聲「小蛇」像是已經在舌尖滾動 許久,只等他現身,要對他吐露。   他反手關上門,將麵包隨意掛在門把上,大步走向法師。法師站起身迎接,但他動作 極為流暢地將對方按回扶手椅中,自己則直接坐在地上,雙手攬緊法師的腰,將自己的腦 袋擱在那雙長腿上。   他就這樣不說話地抱了好半晌,用力嗅聞對方身上的火焰氣味。   除了好久以前法師獨自出遠門,他已經不曾離開對方這麼久。   「工作累了?受委屈?」法師摩娑他的髮絲與耳尖。「要不要去泡溫泉?」   「沒有。」他埋得更深一點,聲音模糊,「我想您了。」   「傻小蛇。」   法師的笑聲有種會心的意味。對方也想念自己吧,他這麼理解了,更安心地恣意撒嬌 。   抱得心滿意足了,他想起法師的話,知道對方早已把池子調整成他偏愛的模式,心裡 一動,倏地站起身。   「我去數泡泡了!」他在大聲宣布的同時變回火蜥蜴的樣子,從緩緩落地的衣物中鑽 出,啪嗒啪嗒往浴池前進。   走到一半又折回來,用頭頂著法師的小腿,嘶嘶催促對方趕緊跟上。   浴池空間有限,一人一蜥靠著彼此,肌膚相貼,與他想念的對象待在溫熱的水中,他 一方面享受著在水中當海帶的閑散時光,又忍不住頻頻要親近對方。法師被他蹭得沒轍, 身上的火焰味道變得濃烈,緋紅的雙眼中似有熾漿在伏流,宛如醞釀著的、即將甦醒的火 山。   他疑惑法師為什麼分明有慾望卻兀自端坐,乾脆自己主動往對方身上湊。   「你不是要數泡泡嗎?小蛇。」法師壓低聲音,帶有提醒的意味。     「我數完了,現在想數點別的東西。」   他直率道,變回少年模樣,伸手捉住法師的人類尾巴。   法師身周陡地釋放出強烈的燒灼氣息,將他的薄荷味燙得清晰無比。   他以正面迎接法師的攻勢,如此他便能也同時親親摸摸帶給他歡愉的對方。感受著身 體裡外的水波與律動時,他瞇起眼睛,吸了一口氣,滿足地笑出聲。   「我們這樣好像在煮一大鍋薄荷茶。」   「嘿,專心點。」   法師被這亂七八糟的聯想逗得失笑,差點從他裡面滑出來,有點惱地拍了下他的屁股 。柔軟的臀瓣發出響亮的水聲。他更興奮了,伸長腿將法師纏緊,喘息著,讓兩人之間的 距離密不可分。   ──密不可分。   於是,即使是鐵匠與他閒聊時的談話,也不能讓他動搖。   儘管那不過是,再微不足道的一個問題。 *   你想成為怎麼樣的人?   被這麼問的時候,他在心底重複一次,他自己想成為怎麼樣的沙羅曼達呢?誕生之初 ,他是眾多的卵之一,破殼而出之後,跟他的家人們成天無憂無慮地泡在熔岩湖裡,每天 最大的煩惱頂多是池子太滿時,會被擠到岩漿泡泡比較少的位置。他只需要當沙羅曼達就 好。星星多的沙羅曼達,星星少的沙羅曼達,都有炎魔均等的守護。   原本,他想回答鐵匠,能過得開開心心就好。   但後來,他才曉得,對方問的是,他想成就什麼。也許冒冒失失跑去當臨時學徒對打 鐵這門手藝是一種失禮?所以對方需要知道他對此有多大的重視?他絞盡腦汁才想到這個 可能性。   倘若他是使魔,聽從主人的命令便是他該成就之事。      然而他已擁有自由之身,不能躲進這般既成的角色中。他離開了故鄉的熔岩湖,踏入 嶄新的人類世界,而這世界即使容納了他的存在,卻似乎有別於接納。   他又想,法師是他的戀人,那麼,確保彼此關係緊密而互相需要,也可以作為答案吧 。   就在這時候,孩子們的童言童語才真正擊中了他。   ──原來如此。小白臉也好、小狼狗也好、被人養原來是這個意思。   在旁人眼中,他並非與法師匹配的對象。   這一事實他隱約早已察覺,也才無論如何,要去從事人類進行的勞動。   難怪他在眼見熔鐵能成為所有可能的樣子,竟終究只變成小農具時,會沮喪不已。 *   與法師在浴池嬉鬧了好幾回,他總算累得不再能胡思亂想,連人形都維持不了,直接 以蜥蜴的模樣趴在水邊,任由法師將他攬在膝上仔細擦了乾,連爪趾間都沒遺漏,末了又 被橫抱起來,放上床榻。   他在雲朵般蓬鬆的被子間滾了一圈,軟綿綿地趴好,等法師也躺上床,將他拉入懷中 時,才忍不住軟弱地吐露一句話。   我不想當小鋤頭。   他說。但蜥蜴的嘶嘶聲並非人類能理解的語言。 *   隔天,再隔天,以及他力所能及的許多個隔天,他都早出晚歸,成天窩在鐵匠舖,勤 奮工作。鐵匠逐漸認可他的努力,甚至給他一小塊用處不大的熔鐵,隨他任意打造。   他盯著那塊鐵,深怕辜負了它,然而技巧不佳,那最終成了一把不像樣的小匕首,散 發出不體面的黯淡光澤。   當日,捧著那小匕首,他收著也不是、扔掉也不是,走回旅館的路上正左右為難,忽 然被一群孩子堵住去路。   「沙羅,我們要談談。」   麵包店的小孫子被派出來當發言人,男孩圓嘟嘟的臉十足嚴肅,刻意壓低聲音,領著 他到村中偏僻處的一個閒置倉庫。   孩子們在漆黑的倉庫中點上好幾支蠟燭,團團湊在一起,彷彿要進行肅穆的會談,燭 火在凝滯的空氣燒出晃曳的紅橙色,還帶著幾絲幽幽黑煙,添增了詭譎的色彩。   氣氛營造完畢,接著孩子們一言一語、喋喋不休,抗議他這陣子都不陪他們玩了,讓 人很是寂寞。   「你是不是玩膩了就想跑!」甚至還有人如此控訴。   他看著火光照亮一張張小臉,曾幾何時,人類的小獸每一個在他眼中都顯出不同樣貌 的可愛,就像每一顆星星都有獨特的光芒。   人類也有辦法辨認出每一隻沙羅曼達的差異嗎?   這是否表示他更接近「人」一點了?   他愣愣地,沒有及時回覆,孩子們更加委屈了,有幾個還伸出手要拉他的袖子。他想 起手中還拿著一把做工拙劣卻仍有刃口的小匕首,唯恐他們誤碰,飛快抽回手,動作過於 慌忙而顯得粗魯,孩子們以為被拒絕了,情緒崩潰,紛紛哭出聲。   一邊哭,還一邊在倉庫裡亂跑。   場面一時相當混亂,他不知道該先去追那一隻才好,稍一躊躇,已經有人不小心碰倒 燭火,火舌沾上堆了一地的乾草,他來不及動手去滅火,小孩子已經嚇壞了,尖叫聲與慌 張的腳步聲全混雜在一起。   他能張口將火吞掉,不過一旦如此,非人身分就會暴露。   耳邊的哭聲讓他心慌,但他迅速收拾好情緒,打開倉庫門,要領著人從門口逃出。   新鮮空氣隨著門開竄了入屋,助長火勢,他好不容易將孩子都帶出來,站在倉庫前的 空地,一一點數身邊的小蘿蔔頭時,卻不管數了幾遍,數量都不對。   「是不是少了誰?」他希望自己記錯了。   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啊的一聲,喊出一個小女孩的名字。那名小女孩平日甚少發言 ,總是羞澀地躲在眾人身後,也許逃出來後慌亂中與他們失散了,也或許,還陷在著火的 陰森小屋中。   他讓孩子們答應會乖乖待在原處,自己則下定決心,跑回倉庫裡。   「沙羅!火很危險啊!」有人在他背後高呼。   不,火不危險。   真正令他提心吊膽的另有他物。   擁有了智識,於是他也擁有了恐懼;擁有了惦念的對象,因此他也擁有了綁縛於靈魂 的牽絆。那牽絆是枷鎖,那牽絆,是他心存愛意的證明。   找到躲在乾草堆一角的哭泣小獸時,他蹲下身,將人抱進懷裡。那抱法和他給予法師 的截然不同,無關佔有或情慾,僅僅是純粹的憐惜與如釋重負,於是,即使會被發現真身 、即使會因此遭人驅逐,他都要義無反顧。   「噓。閉上眼睛。」他低聲哄,火炎的燃燒中,嗓音嘶嘶作響。   他伸出手,掩住孩子的臉,隨即張開口,將屋中四處肆虐的火炎一一吞食殆盡。   被他召喚到身邊的火炎宛如流螢飛舞,消失得無聲無息。火的聲音不見了,燒過的煙 塵緩緩飄落,房中轉眼間只餘一片虛無的漆黑,而他的琥珀色雙眼閃閃生輝,比月光明亮 。   村裡的大人聽見動靜,陸續趕來,便看見他毫髮無傷地抱著小女孩走出倉庫。   他的豎瞳未消,周身滿是妖異的氣息,只有單純的孩子們沒有發覺,兀自雀躍著奔向 他,被眼神戒備的村民們大手一擋,生生攔下。   他不以為忤,將手中不時何時停止哭泣的小女孩交給也在人群中的鐵匠,沒說什麼, 轉頭離去。 *   回到旅店後,他才發現弄丟了那把小匕首。   雖然品質粗糙,而且他自己也不滿意,但還是很遺憾。一如他再也不能跟那群流星般 的孩子玩耍,這一事實他並非沒能預見,卻依然失落不已。   他將闖禍的事告訴了法師,懨懨的,又一次趴在對方的腿上。   法師輕撫他的黑色髮絲,溫柔地像在彈樂器的弦,安撫的聲音也彷彿弦音,如歌。「 我們的小蛇,做得很好哦。」   「可是我惹麻煩了。」那場面誰看了都要知道他不是人。   「在那當下,有所作為,很了不起的。」法師說,「我知道,你是心腸很軟的小蛇。 」   「心腸從外面可摸不著,說不定根本很硬,就跟蛇妖詛咒變成的石頭一樣。」他對自 己生氣。   法師沒有因為他的刻意反駁而懊惱,年少又涉世未深的小妖怪這陣子的努力自己都看 在眼裡,身為熟知對方心性的戀人,要如何不懂這番努力都是為了誰。   妖怪非人──妖怪沒有人類的複雜,因此純粹得惹人憐愛。   「就再沮喪一下下吧,我陪你。」法師輕撫他的髮梢。   他搖搖頭。他不清楚在這個不大不小的旅遊小鎮被察覺身分會有多麻煩,只想盡快離 開一切可能的是非,他受夠了幫不上忙而只會添亂的自己了……   「我們趕緊收收東西走吧。」他站起身。   「走去哪?」法師抬頭看他。   「總之離開這裡?」   「為什麼?」法師似乎真的很疑惑。   他睜大眼睛,不懂為何對方怎麼一副狀況外的模樣。「不是說,不能讓人發現我是妖 怪嗎?」不然會被抓走還怎麼的嗎?   「哦!」法師露出恍然大悟的語氣,但紋絲不動,他忍不住原地跳了跳。   「所以我們不是應該──」   「小蛇,小蛇。」   法師拉住他的雙手,緊緊握起,力度讓他冷靜下來。   他不再坐立不安,不過心情還是很亂,強烈的情緒從胸口湧上,幾乎化為淚水奪眶而 出。   「小蛇。」法師輕喚他的口吻太過柔軟,害他真的哭了出來。   他蹲下身子,發出不似沙羅曼達的嗚嗚泣音。   「我不希望你被發現是妖怪,不過,被發現也沒有關係。你並沒有敲鑼打鼓昭告天下 ,而是不得不如此,被發現只是附帶後果而已。你不是故意的,你很努力了。沒有關係的 。」   法師寬慰他。但這話沒令他釋懷,只讓眼淚掉得更兇。   「我不懂……」不可以被發現、被發現卻又沒關係,什麼啦……   「小蛇呀。」   法師嘆息似的口氣,以及將他整個人環在身前的動作,讓他好像一瞬間變回還是小沙 羅曼達的時刻。   「我希望你隱藏妖怪的身分,但並不希望你因此覺得真正的自己需要躲躲藏藏。」法 師低聲說,親了親他的後腦勺。「身為人類的我貪圖方便,不是你需要因此難受的理由。 」   「儘管我連一把小匕首都打不好嗎?」   「只是第一次而已。你有其他做得很好的事啊。我第一次呼喚火的時候,把頭髮燒焦 了呢。」   「鳳凰被火燒到又不會怎樣。」   「我基本上是人類,還是會受傷的。」   基本上是什麼意思……他覺得法師說話有時就像對著深深的火山岩洞吶喊,不夠直白 的言語如同回音,層層疊在真正的話語之上,模糊不清。   「我聽不懂太迂迴的話啦!」他忍不住嘶聲抱怨。   「好。」法師沒生氣,點點頭,仗著身高優勢低頭瞧著被抱在懷中的他,還捏捏他氣 嘟嘟的臉。   「我知道你想賺取人類的貨幣,是因為有人說你不事生產……抱歉,意思是不工作、 沒有付出。」法師避免文謅謅的說詞,繼續道:   「因為有人這麼說,所以你去找了鐵匠,像人類一樣勞動。因為我說你不可以被發現 真身,所以你不得已,必須以火蜥蜴的特性去保護喜歡的小朋友時,事後才這麼糾結。我 想說的是,不論勞動與否,你都是我最珍惜的小蛇,你對我的價值,不在於那些硬幣。你 也不需要糾結,因為不惜冒險也要救人,是很寶貴的特質。」   法師說到一個段落,停頓一下,看著他,像是在問「有沒有哪裡沒聽懂」。   他明白對方的意思,卻還不服氣,「但我確實總是依賴著您。」暖水池泡起來舒服, 但他可沒有足夠的人類錢幣去付旅館費用。   法師嘆息一聲。「如果你知道我又有多依賴你,就不會這麼想的。」   「那請您說說吧,我很想聽。」   他化身為黑色的大蜥蜴,撲在自己的戀人身上,金色的眸中還有未消的水氣。他的法 師寵他得緊,見他情緒微微好轉,順水推舟,真心實意的甜言蜜語比世界上最複雜的魔咒 還綿長,細細密密地包裹住他,他感覺那些甜甜的語言滲進了自己背上的星星們,一齊往 心口鑽去。   他心愛的人類說了好多好多動聽的話,有些詞彙他不理解,但那嗓音中的心意,他聽 得毫無遺漏。其中他最喜歡最喜歡的一句話,簡單而直白──   你是你,你在我身邊,那麼一切都足夠了。   就像炎魔不曾計較火蜥蜴身上該有多少星星,一無所有的黑漆漆醜巴巴的沙羅曼達, 也能心安理得待在最舒適的池中。   ……原來他想確認的只是這麼一件事。   在這個異鄉中,他明明有著的──全然接納的棲身之所。   「嘶、嘶嘶……」   他心中充滿喜悅,快樂得想為對方唱一首情歌,他也唱了出聲。儘管他很清楚,沙羅 曼達的歌,人類不能懂得,但沒關係,這份心情不會因此褪色。   可是,可是……   法師微笑著摸他的爪子,輕輕執起,悄聲耳語。   「我很高興能讓你又開心起來,小蛇。瞧,都還唱起歌了呢。」   啊,他錯了,他的法師如此聰慧,自然是懂得的。 *   沒過幾日,他與法師再次踏上旅程。   村民們察覺他的身分不對勁,但大概怕打草驚蛇,沒有實際來找碴過,只不准孩子們 再次接近他,更別提跟他在噴水池旁邊玩一整天。與此同時,法師該辦的事項已完成,而 他的鐵依然打得亂七八糟,吟遊詩人不知什麼時候也消失了,所有跡象都顯示著他不該繼 續留下。   確定要離開後,他想跟小朋友們說再見,探頭探腦的行徑只惹得村民更加警戒,一道 道大門深深鎖著,表明拒絕之意。   無可奈何,他只得在臨行前與鐵匠辭別。鐵匠這幾天的態度和先前並無不同,這令他 很感激,特別撿了好大一綑木柴,作為臨別的禮物,希望可以讓對方燒到下個冬季都用不 完。   「你也是很從一而終。」鐵匠失笑,收下那捆柴放到一旁,遞給他一個小布包。「那 麼,這是我要給你的。」   布包裡裝著兩把小匕首。   他無意間遺失了的、做工笨拙的那把,以及尺寸相當,但手法更為精巧的另一把。   鐵匠指指他做的那把,「我在倉庫撿回來的,本來不確定你是不是不想要了,但鐵匠 的第一份作品再怎麼不成熟,也很有意義,所以,你還是收下吧。」     他愣愣搖頭,表示沒有想扔掉,又點點頭,接著看向嶄新的那把匕首。「那這個?」   鐵匠攤攤手,「等哪一天你也能打出這樣的成品,記得寫封信告訴我。」   「打不出來的話,就不能寫信嗎?」他疑惑。   「……你要寫的話,我會收的。」鐵匠笑出聲。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兩把小匕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您……」他忍不住使用敬語,「您知道我……身分特殊吧?」他盡可能委婉道。   「我是鐵匠,只看你作為學徒的那一面,而你作為學徒,沒什麼可挑剔的。對我而言 這就是全部。」鐵匠拍拍他的腦袋。   這是第一次有法師以外的人類這樣對他。他一點也不生氣,垂著頭任鐵匠揉他的頭, 一邊沉默地將匕首重新包好,手指摩娑布包的表面。   「噯!你這樣就哭了怎麼得了,我還有這個要轉交的。」鐵匠嚇一跳,在他抬頭時, 拿出一個大布包。   布包沒有綁緊,露出裏頭一些雞零狗碎的物事,小花圈、草編蚱蜢、形狀奇怪的小石 子、邊緣壓軟的小紅花、幾顆結實的大麵包。他一看就知道它們原本的主人是誰。他惦記 他們、他們也惦記他,他們是他在人間遇見的一簇流星群;帶不走的小小的星星。   如果他能摘下身上的星星送給他們就好了。   「嗚嗚。」他哭出人類的聲音。「幫我……每個人幫我都用力地抱一個,好不好?」   「你不哭了的話,我就答應你。」鐵匠叉起手,故作嚴肅地討價還價。   「哦。」他吸吸鼻子,憋住淚水,把大小兩個布包都緊緊抱在懷裡。   等在外頭的法師敲了敲門,前來關切,見他哭得一塌糊塗,也嚇了一跳。「怎麼了這 是?」   鐵匠舉起雙手表示無辜,但即使不這樣,法師也看得出來,他的戀人淚中帶笑,分明 不是受了委屈。 *   他向法師討了一個能稍微鎖住生機的魔法,施在大布包之上,祈求裏頭的東西能多陪 自己久一點。他知道自己不會忘記這座村莊帶給他的回憶,但也明白了對有盡之物的無能 為力;至少,他稍微能體會到了,全麥麵包的美味之處。   與法師分食著麵包切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要是我無法幫助您平息火的詛咒,也足夠嗎?」這畢竟是他們相遇的理由。   法師想也沒想,應道,「那當然,小蛇,你是我的伴侶呀。是互相陪伴的、無可取代 的。」   他喜歡這個答案,拿著匕首切麵包的手勢還是停住了。「那您的詛咒該怎麼辦?要找 別的沙羅曼達嗎?那可不行。」   他想像了一下法師身邊有自己以外的火蜥蜴,眼睛瞇了瞇,不是很樂意,手中的匕首 不知不覺從切變成戳的手勢。   法師忍俊不住,救下那顆被摧殘的麵包,「那就不。總有其他辦法的,了不起硬忍就 是了,也不是沒這樣過來過。」雲淡風輕的口吻,與接手切麵包的動作一般輕柔。   「那我陪您一起找。」   「謝謝,小蛇。不過,那只是假設性的問題,事實上,你就是做得到哦,每一晚都很 謝謝你。」   謝什麼呀謝個沒完沒了的。他小聲嘟嚷,後來又改以正常聲量說了一次,「不用謝啊 ,您也是,我的伴侶呀!」   這一回,他的聲音響亮無比,即使是遠方的鐵匠,也能得知他最終領悟到的答案了。      -- 謝謝閱讀到這邊,預祝聖誕快樂! -- 以必要時所需之小幸運祝福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93.237.128.243 (德國)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766405668.A.455.html

12/22 21:21, 9小時前 , 1F
看完心暖暖的,謝謝鳥先生~
12/22 21:21, 1F

12/22 21:26, 9小時前 , 2F
推鳥先生!
12/22 21:26, 2F
文章代碼(AID): #1fIJOaHL (BB-Love)
文章代碼(AID): #1fIJOaHL (BB-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