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溫恭朝夕 04
「你等我一下，今天星期一，我領一下信。」
「什麼信？」
「就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鄰居。」
「你們還在聊喔？」
「嗯。」
「他都寫些什麼啊？」
「就最近在想什麼。」
「那你都回什麼？」
「回覆他寫的東西啊，還有我自己的經驗。」
「什麼經驗？性經驗喔？」
「對死亡的經驗……我覺得這不適合開玩笑。」
「啊你們都在聊這個喔？」
「嗯。」
「這有什麼好一直寫的。」
「他男友剛過世，我不認為我們有資格去否定別人的悲傷。」
「我說的本來就對啊，這種陷在自己悲傷情緒的最可怕了，根本是情緒黑洞，
我是為你好才勸你要小心這種人，被纏上了很麻煩，會一直把你拉回去他的負面情緒裏，
這種我遇多了啦，都是討拍又不給拍，你幹嘛去淌這場渾水，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
到底現在誰會莫名其妙開始跟鄰居寫信啊。」
「誰都有可能遇到生離死別的，我只是剛好碰上了就陪伴他一小段。」
「你這種個性真的要改欸，隨便就對別人掏心掏肺的，
之前在路上你也常常很雞婆去帶路還是幫忙拍照，你都不知道我在旁邊尷尬得要死。」
「寫信又沒很花心力。」
「隨便你，我是建議你可以先顧好自己啦，忠言逆耳，你自己好好想想。」
「……」
×××
「你今天不用約會嗎？」
「嗯，分了。」
「這麼快？你們不是跨年才一起去澳洲玩？」
「他個性太差了。」
「這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嗎……啊你不是說因為跟他打炮很爽所以可以忍？」
「終於忍不下去了。」
「請教一下古大師，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
「他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吧。」
「交對象不就是要參與彼此的人生嗎，這樣他把你的人生納進他的考量也算情有可原？」
「妳吃錯藥喔，幹嘛幫沒見過面的人說話，而且我之前明明就有跟妳說過他有多白目。」
「嘖，只是看你情海浮沉多年於心不忍，本仙姑下凡替迷途羔羊指點迷津。」
「善哉善哉，真的先不用沒關係。」
「所以他具體而言到底是對你哪部分的人生下指導棋？」
「我之前跟你說過的我鄰居，妳記得嗎？」
「喔，男友死掉然後你跟我面交遲到那天撞到他結果兩個人就開始寫信的那個。」
「嗯，對，但你措辭可以修飾一下。」
「不好意思，男友仙逝的那個。」
「好，隨便，總之就那個。我那天去信箱收鄰居的信的時候，我男友……
前任男友一直在旁邊碎念，我想他這麼放心不下我，我就成全他讓他不用再擔心了，
順水推舟讓他現任變前任。」
「天啊你為了你鄰居跟你男友分手？欸你該不會是愛上你鄰居了吧。」
「不要連你都這麼白目喔。」
「抱歉抱歉，開個玩笑。我們認識都多久了我當然知道啦，你就喪事專業戶啊，
遇到這種的你根本沒可能忍得住不去分享你的喪期心法。」
「妳說話還是很難聽欸。」
「好說好說，而且你也認同吧，我遇過辦過最多喪事也最了解生離死別的就你了。」
「確實沒辦法反駁。」
「你也一直都很以此為榮啊，我還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很慶幸自己從小就開始接觸死亡，
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
「那你現在還這麼認為嗎？」
「當然啊。我覺得還在自我探索跟人格形塑的年紀就先透過死亡去了解生命的意義，
是很有助於個人價值觀建立的事情。」
「那生命的意義在哪？」
「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啊，但是年紀輕輕見證過死亡，
你就會在很早的時候意識到生命很脆弱，人生苦短，
也會開始懷疑生而為人的目的是什麼，去問生命的本質，說是影響一輩子也不為過。」
「哇，當代尼采。」
「妳能說出尼采這個名字也是很厲害了耶。」
「認識你這麼久了，至少會近墨者黑的好不好？
你知道你這些年來跟我聊了多少這些東西嗎？你知道我被你荼毒得有多深嗎？」
「臣知罪。不過這不是大家共通的經驗嗎？
我之前民調我朋友們，大部分的人小學中高年級就會開始想自己為什麼活著，
宇宙大霹靂前是什麼樣子，等到人類滅絕之後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還是就是一片虛無。」
「你以前地科成績一定很高分，沒走天文系真是可惜了。」
「妳沒想過嗎？」
「想過什麼？去讀天文？」
「不是，宇宙的存在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有，但想一下就去補習了，考不好被我爸打我可能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
誰在乎五十億年前的太陽長什麼樣子。而且想這些讓我覺得很可怕，不如不要想。」
「對啊很可怕，我也想不出個結果，最後還是只能從信仰中找解答，
我想這是最偷懶的做法……但尼采聽了大概不會開心。」
「所以尼采到底說了些什麼？」
「這可能對妳來說太難了，我們下次再聊。」
「古昱璿你很賤。」
「物以類聚嘛。」
「好說好說。」
「這些年陸陸續續有些朋友的親友過世，每次看到他們在臉書上貼的文，
我都還是很慶幸自己從小就去習慣、適應這些悲傷。」
「你這樣好像在……怎麼講，有種好在你的親人早死的感覺。」
「也是沒有，但妳要想欸，我爸媽各自都有七八個兄弟姊妹，這麼大的家族，
分母本來就比較多，而且我爸媽都是兄弟姊妹裏面年紀最小的，
我懂事的時候我的一些年紀比較大的阿姨舅舅阿伯姑姑都已經準備要退休了，
而且鄉下地方的生活就……很反智，各種死法都遇得到，
酗酒抽菸一身爛病病死的、飆車意外自撞笨死的、混幫派被砍死的，
真的覺得八點檔應該要到我家取材才對。」
「這些東西也就你可以輕描淡寫地講出來。」
「怕什麼，反正人都會一死，死亡沒有這麼遙遠……我那天跟我鄰居寫信，
他提到他不喜歡死後會用示部來寫，那個……象徵神祇的那個神字旁的『祂』，
妳知道是哪個字吧？我鄰居說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人過世之後就會被神格化，
變得神聖又不能碰觸。」
「那你怎麼回？」
「我也不喜歡示部的『祂』，而且好像以前沒看過，
我在想是因為當年還沒有社群媒體所以屬於個人的哀悼文字隱藏著不被外人所見，
還是真的最近才開始流行將死者抬到『不是人』的位置……
有些禁忌跟習俗好像其實是後面才流行起來的。」
「我覺得都有耶，後部落格時期不是所有東西都要發文嗎？」
「不過我雖然同樣認為神格化一個死人很奇怪，
可是我覺得死後變得不能碰觸的這件事是對的，好啦至少我自己不敢碰啦……
我有跟你說過我大舅被人詐騙的事嗎？」
「有啊，你大舅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自殺？」
「嗯，總之那時候我姊公過世後幾天，我大舅帶了他『女朋友』回去替我姊公上香，
據我媽轉述，那個女的不單單是掀開冰櫃上的毛巾看遺體，還打開冰櫃去握我姊公的手。」
「唅，我聽了什麼？這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嗎？」
「很扯吧？當時其他長輩在旁邊看到還說那個女的很有心，要娶老婆就應該要娶這種的，
直到我大舅過世了，所有事情抖出來，他們才知道那個女的就是來騙錢的，
做的全部都是表面功夫……但我又在想，如果她願意做到這個地步，那這錢也是難賺欸。」
「你這是什麼爛結論。」
「我鄰居說他不太敢瞻仰遺容，其實我也是，我覺得我是小時候看太多了，
把這輩子的 quota 都用光了。」
「你們這樣算不算同病相憐？不對，我覺得你那個真的太 hardcore 了……
我之前聽你描述那個冰櫃放家裏後屍體天天變化的樣子，
我是真的慶幸自己從小就生活在都市。」
「我聽我一個朋友說，他爺爺過世，他那些叔叔伯伯們選擇了遺體 SPA，
好像是這幾年參考日本新弄出來的東西，妳有聽過嗎？」
「沒有，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趁遺體退冰的時候替他做 SPA，讓家屬在旁邊觀禮。」
「唅？等等，遺體要退冰喔？」
「妳真的是幸福的孩子欸……我們以前放家裏的那種，
退冰的時候甚至是直接放在客廳好幾個小時。」
「不行了，too much information。」
「這種時候我都很羨慕入殮環節沖煞的生肖……欸靠，說到這個，我們不是屬牛的嗎，
就差一年！我只要晚一年出生我就屬虎，我就可以避開所有社交場合，
再也不用參加任何婚喪喜慶。」
「為什麼？」
「白事紅事常常會避諱屬虎的啊，不能來、不能看、需要迴避之類的。」
「屬虎的被排擠真的好衰。」
「不不不，你信我一把，喪事可以不用看完完全全是喜事。」
「這樣算不算一種喪事喜辦？」
「我覺得可以。」
「欸等等我還是很好奇，所以你剛剛說的那個遺體 SPA 是家屬會看著他裸體洗澡的嗎？
我腦袋裏面全是那個畫面。」
「我也有問，他說沒有，會隔著布進行。」
「喔，為什麼會冒出這種儀式啊？」
「我聽他形容，概念好像是要讓往生者最後好好的洗一次澡，
但我光想像那個畫面就覺得我還是先不要……
有時候我在想現代搞出這樣的排場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虧欠活人太多，
才會在死人身上尋求原諒和安慰？」
「你這段話好玄，我消化一下，你說因為虧欠活人，所以改在死人身上找安慰……」
「就是……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珍惜，過世之後才對他好這樣？像我那個朋友家，
他們生前都把爺爺丟給看護幫忙洗澡，等到死後才在替他找 SPA 看他洗澡，
喔對了，他家是有錢人，告別式完就是喜聞樂見的爭家產環節。」
「哇，好好聽喔。」
「所以會不會就是因為他的父執輩終於意識到自己對爸爸不夠好，
才會在他死後好好辦喪事？怕報應。」
「會不會單純是因為現在科技比較發達？」
「好像也有可能。以前要搞排場大概就是請孝女白琴給外人看吧……」
「欸等一下，我剛剛聽你講這個的時候有一個想補充的，但我忘記了……啊！想起來了！
你有聽過四道人生嗎？」
「世道人生？沒有欸，那是什麼『現在世道真不好』的東西嗎？聽起來江湖味很重。」
「不是啦，沒有捲舌的四，奇怪我發音有這麼不準嗎？
這是一個社工朋友跟我說的術語，四個『道』，什麼道謝、道別跟道歉……」
「道歉、道謝跟道別只有三個欸，還有一個是什麼？」
「忘記了，你自己查。」
「喔……我看看，一二三四的四、道歉的道……有了，四道人生，
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對啦！道愛！其他詞都常見，道愛感覺是硬湊出來的。」
「可是我可以理解欸，這真的好重要喔，是放過自己最重要的一環，
不然等到對方死了才在後悔自己沒把心意傳達給對方鐵定遺憾到死。」
「我朋友跟我說現在推臨終四道，這樣才可以避免遺憾。」
「我把這個詞記下來，以後幫妳向其他人傳教，不然真的都沒人教過我們怎麼說再見，
社會對死亡話題的迴避已經太病態了，根本是逃避。」
「那你覺得經歷這麼多，你會道別了嗎？」
「會啊，我覺得我爸媽如果現在過世了，我一定會很難過，但不會太遺憾，
我該做的、該說的都有完成了，我帶我爸媽出國好多次，去他們以前沒有機會去的地方，
嘗試了很多不同的食物，我都能替他們說他們人生很值得，生到我這個兒子真好。」
「少自戀了啦古昱璿。」
「啊，我想到這週給我鄰居的信要寫什麼了！實不相瞞我最近開始有點詞窮了。」
「什麼？四道人生喔？這樣你創意發想下面要 credit 我。」
「不是，是我剛剛講遺體 SPA 的時候想到弗洛伊德有一本書叫做《圖騰與禁忌》，
裏面有談到碰觸死者的禁忌。」
「你到底怎麼會知道這種書，好好奇你腦袋裏面到底都裝了什麼東西喔，真的怪透了。」
「物以類聚嘛。」
「你鄰居會不會先受不了你停止回信啊，他想找你跟他一起憑弔他的悲傷……
欸等等，這英文叫什麼，突然好在意，一個 m 開頭的字。」
「mourn？」
「啊，對對對！他說不定只是想找人一起沉浸在悲痛之中，
怎麼遇到你一個這麼瘋的還找他上哲學課。」
「嗯，物以類聚吧……還有弗洛伊德那個應該不能算哲學。」
「隨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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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vul35858 (119.14.21.7 臺灣), 12/23/2025 17:4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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